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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夷区考察记时间:2022-02-18 《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 总序 20世纪,是人类社会进展最快的世纪。20世纪的通行话语是“变革“。 就中国而言,自进入20世纪,1911年“辛亥革命”为延续数千年的中国封建王朝的谱系画上了句号,1919年“五四”运动,新文化普及,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为现代中国奠定了基础。20世纪前50年间,袁世凯“称帝”、溥仪重返紫禁城,北伐、长征、抗日战争……直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新中国受到举世关注。此后,特别是从“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这些历史事件亲历者的感受,深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20世纪是中国进入现代时期的关键的、不容忽视的转型期,以20世纪前半期为例,1900年,“八国联军”践踏中华文明,举国在抗议中反思;1901年,原来拒绝改良的清廷宣布执行新政;1906年,预备立宪……以世界背景而言,“十月革命”,两次“世界大战”,成立联合国……1911年到1949年,仅仅历时30多年,中国结束了封建社会,经历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到社会主义的巨大跨越。反思20世纪,政治取向曾被视为文明演进的门槛,“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不是红,就是黑,一度成为舆论导向,影响了大众思维。 无可否认,在现代社会,伴随社会的进步、发展,中华民族的民主、科学精神逐步深入人心的过程,是中国历史最具影响力的事件,是可持续发展的推动力、中国现代时期的鲜明特点。 《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则为这一影响深远的历史过程,提供了真实生动的佐证。 20世纪的丰富出版物中,一定程度上因为政治意图与具体事件脱节,人文地理著作长期以来未能受到充分关注,然而文学、历史、政治、文化、语言、民族、宗教、地理学、边疆学、地缘政治……等学科,普遍受到了人文地理读物的影响,它们是解读20世纪民主、科学思维成为社会主流意识的通用“教材”。 人文地理纪实无异于在社会急剧变革过程进行的“国情调研”,进入20世纪的里程碑。没有这部分内容,20世纪前期一一现代时期,会因缺失了细节,受到误解,直接导致对今天所取得的成就认识不足。 就学科进展而言,现代文学研究是最早进入社会科学研究前沿位置的学科之一,《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则为现代文学家铺设了通向文学殿堂的台阶:论证了他们的代表性,以及他们引领时代风气的意义。 与中华文明史、中国文学史的漫长历程相比,从“辛亥革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30多年短如一瞬间,终结封建王朝世系,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是现代时期定位的标志。 “人文地理”,是以人的活动为关注对象。风光物态、环境变迁、文物古迹、地缘政治作为文明进步的背景,构建了“人文地理”的学术负载与阅读空间。 关于这个新课题,第一步是搜集并选择作品,经过校订整理重新出版。民国年间,中国的出版业从传统的木刻、手抄,进入石印、铅印出版流程,出版物远比目前认为的(已知的)宽泛,《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的编辑出版,为现代时期的社会发展提供了参照,树立了传之久远的丰碑。否则,经过时间的淘汰,难免流散失传,甚至面目全非。 《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与旅游文学、乡土志书、散文笔记、家谱实录等读物的区别在于: 人文地理纪实穿越了历史发展脉络,记录出人的思维活动,人的得失成败。比如边疆,从东北到西北,没有在人文地理纪实之中读不到的盲区。21世纪,开发西部是中国现代化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内容。开发西部并非始于今天,进入了现代时期便成为学术精英肩负的使命:从文化相对发达的中原前往相对落后的中西部,使中西部与政治文化中心共同享有中华民族的丰厚遗产,共同面对美好前景。通过《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我们与开拓者一路同行,走进中西部,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分担他们的艰难困苦。感受文明、传承文明。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与中华民族的文化,不会因岁月流逝、天灾人祸,而零落泯灭。 《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是20世纪结束后,重返这一历史时期的高速路、立交桥。
观察与反思:抗战时期大凉山夷区生活之写照 段美乔 1941年7月,时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化学系教授的曾昭抡,在经历了1939年7月中华自然科学社西康科学考察以及1941年3月的滇缅边境考察之后,再次担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川康科学考察团”的团长,从昆明出发,前往大凉山夷区①进行科学考察。关于这次考察的缘起,戴美政在《曾昭抡评论》中说到,是因为1938年底中英庚款董事会曾致函各高校,将协助有关学校征求有志从事边省科学考察的毕业生,参加筹设的西南、西北、川康三个科学考察团进行此项工作,并决定川康科学考察团先行筹划。先行筹划川康科学考察团,并非没有原因。川康科学考察团的考察目标是当时四川省和西康省交界的广大区域。西康地处西南交通要道,进可为西藏后援,退可为四川屏障,左右则能与青、滇策应。早在明、清时期,该地就已经是中央政府控制滇、藏、青等边远民族地区的军事战略要地。但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再加上民族和文化之差异,所以对于其种种情形,隔阂甚深,成为一处神秘地带。进入民国之后,先是北洋政府在此设立川边特别区,不久国民政府又将川边特别区改建为西康省,这些都充分体现了中央政府对西康的重视。随着抗战的爆发,大西南由边防要地变成了抗战大后方,西康更成为了全国的焦点。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过去习称彝区、彝人为夷区、夷人。本书从之。整理者注。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中英庚款董事会川康科学考察团一直未能全部成行。而曾昭抡却受到这一计划的启发和鼓舞,出面组织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川康科学考察团”。曾昭抡将这次考察称为“半考察、半探险式的旅行”,希望藉由科学考察活动,“使中国青年,对于边疆工作,发生更大的兴趣”。考察团成员共约10人,他们非常年轻,大多还是西南联大二三四年级的学生,比如来自地质地理气象学系的黎国彬、马杏垣,化学系的李士谓、裘立群、戴广茂,历史系的柯化龙,物理系的周光地,生物系的钟品仁,政治学系的康晋侯等。 西南联大川康科学考察团把考察的目光投向了当时公认的汉人之禁区川康交界处的大凉山,计划从昆明出发,经由会理到达西昌;然后再从西昌出发,经由昭觉等地,徒步穿越大凉山。大凉山区域位于现在四川省的西南边缘,北纬28一29度、东经102一104度之间,包括了今天四川省攀枝花市、雅安地区和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部分地域。这是一块连绵数百里的神秘地域,由于当时外人难以进入凉山夷区的腹地,故西方人称这里为“独立倮倮(Independent Lolos)区域”,所谓“独立”,即指中央、地方政府势力难以到达。这块区域的独特性之一在于,在当时出版的地图上,这一区域几乎是一片空白。西洋探险家,藉由中央政府的庇佑无所顾忌地进入过新疆、甘肃、宁夏、蒙古、西藏及青海等边疆民族区域,或考察探险或掠夺文化资源,而面对大凉山夷区却始终“望洋兴叹”,零星的几次尝试大多无疾而终。不仅西方人没有进入,便是汉人对其内部情况也同样不明。曾昭抡带领这支年轻的大学生考察团,完全依靠步行,横越大凉山,可谓是一个创举。 此次川康科学考察活动,步行共约1000余公里,用时101天。团员们结合所学专业进行考察,了解沿途的夷族社会、文化情形等。考察结束后,考察团成员整理考察材料,于1942年2月印行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川康科学考察团展览会特刊》,收录考察团成员的文章,对大凉山夷区考察活动的沿途经历和不同感受作了记录。同年5月,考察团还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和昆明武成路举办展览会,展出考察团所获的资料、照片和实物等,向世人介绍考察经历和大凉山面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根据此次考察,曾昭抡先后撰写了《滇康道上》(1943年10月•桂林文友书店)和《大凉山夷区考察记》(1945年4月•重庆求真社)两本专著,前者记述了川康科学考察团从昆明到西昌的过程,后者则以20余万字详细记载了从西昌经昭觉等地横越大凉山的经历和考察成果,具有相当的科学价值和文学价值,既是有关大凉山地区的地理学、民族学、社会学的专著,也是文笔生动的游记文学。 尽管大家都了解这一次徒步横越大凉山的意义重大,但无论是从官方还是私人,考察团听到的都是一次次的出于善意的劝告:安全无倮障,建议绕道行。近现代以来有关凉山夷区曾发生过两件大事,一直影响着人们对于这一区域的观感。其一是宣统元年有名的“巴克尔事件”。1909年英国探险家巴克尔(Donald Burk),带着翻译等十余人,在黑夷倮头的陪同下由西昌进入夷区,深入到凉山核心地带的牛牛坝(在今美姑县),后在一个叫连渣脑的小山村里,被当地夷族杀死,同行的人被抓住当做奴隶卖掉了。惟恐引起国际纠纷,当时四川总督赵尔巽立即调遣西昌、马边、峨边三处兵马,同时进剿凉山。但直到第二年方才兵到连渣脑,犯事之夷人首脑已然逃离。于是烧去若干房屋,杀死了一些留守的“娃子”(类似奴隶),置昭觉城而还。而被黑夷劫掠回去的当时英国人所用之装箱木花等物,则成为夷人炫耀功勋、传诸后人的纪念品。其二便是民国八年前后,所谓“凉山夷人叛乱事件”。民国以来,军阀割据,几成乱世,中央政府对于凉山夷区的控制式微,夷匪烧杀掳掠和掳走人口的事件不时发生,至1919年凉山夷区几大家族联合起来,东抵雷波,西至西昌,北到峨边,分头向汉人区域发起进攻。居住在这一区域几万汉人,或逃走或被杀,而被掳走做奴隶者逾千人。这两个事件,对于居住在凉山外围区域的汉人而言,可谓梦魇。主政西康多年的“西康王”刘文辉回忆当时西昌地区的情况说:一般人最感焦虑的就是历代夷患使治安无办法。治安无办法,生命财产就没有倮障,于是学者不肯到宁属来讲学,技术家不肯到宁属来工作,企业家不肯到宁属来投资。在这种情形下,无论官方还是民众不看好这次考察,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曾昭抡和他的团员们并没有因此而却步:富有冒险心的西方探险家对于深入中国内地的考察探险极为热心,惟凉山却让他们裹足不前,看来“彻底走遍凉山,作具体研究工作,后来还留待中国的科学家”。这也许是曾昭抡和他的团员们不愿放弃的一个重要原因。 1941年7月1日,川康科学考察团由昆明准时出发,经禄劝、鲁车渡、会理,于22日抵达西昌。裘立群回忆说,在从昆明步行到西昌将近半个月的旅途中,尽管交通不便、路途艰难,但生活与安全均有倮障。而且正值夏秋之交,沿途气候温湿,物产丰富,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使得整个考察团也都信心十足(《曾昭抡先生带领西南联大学生考察大凉山》)。在西昌停留的12日中,曾昭抡和团员们多方走动,调动各种资源去了解夷区内的安全及交通概况、夷人的生活和风俗习惯,以便全面规划,使考察得以安全推进。 8月4日考察团从西昌出发,开始向大凉山腹地深入。8月9日,考察团到达了昭觉县城,10日来到竹黑。这段旅程基本逼近汉人区域,总体而言比较安全,但从竹黑幵始,考察团将进入地方政府势力没有达到的所谓“彻底的夷区”。在竹黑,考察团兵分三路,各自出发。其中,曾昭抡和化学系学生裘立群为甲组,续向东进,顶风冒雨,横越大凉山绝顶黄茅埂,抵四川省的雷波县,然后取道屏山到宜宾。最后由川滇公路乘车返昆明,这条路线是旅程中最艰难也是此行最主要的考察路线。乙组和丙组自竹黑回返西昌,由西昌循越西富林大道,先后翻越小相岭和大相岭,来到雅安。抵达雅安后,乙组顺川康公路乘汽车到达至成都,而由黎国彬、马杏垣组成的丙组则冒险乘木船顺青衣江而下,去往乐山。然后两组各自由两地返回昆明。 一路行来,他们尽量俭省自身的行装,脚上穿着胶鞋,带着十几双草鞋备用、随烂随扔,戴着笠帽,轻便的睡具以及少量药品。至于科考仪器,因为经费所限,颇为简陋,仅指南针、温度计、照相机等几种。好不容易自制了一台水银气压表用来测量海拔,但是这气压表连木匣有一米多高,只能大家轮流手抱步行,结果不几天就打碎7。依照惯例,他们请来当地势力强大的黑夷家族作“倮头”,这是一种有偿倮护,确倮考察团在这支夷族势力范围内生活及安全通行。在夷区,中华民国法币或滇票以及其他硬币,都不能通用;因为缺盐少布,农业落后,工业全无,因此以货易货是夷区主要的交易方式,此外零星碎银有时可以使用。而夷人所需要的物品,最主要是食盐和布匹,为此他们准备了将近50匹布,约170多斤盐巴,还有缝衣针、各色棉线、小镜子、毛巾和肥皂等日常用品,用以支付沿途考察团员的食宿及驮运的劳务费以及请黑夷护送的酬金等等。但即使这样,仍然不安全,因为途中常有“反倮”的情况。汉人向夷家投倮,到夷区贩布、贩盐甚或贩鸦片,中途却被倮头卖给夷家当“娃子”(类似奴隶)。而且夷区内各支夷族彼此独立,互不相属,有的是至亲,有的是冤家,随时可能拔刀相向,将对方的倮人掳为“娃子“。 裘立群回忆说,自从西昌向东步行两个多星期以来,穿越五百多华里的纯粹夷区,其间一直倮持着紧张、警惕的心情,虽然吃不饱饭、睡不好觉,跋山涉水中却始终精神抖擞。直到抵达雷波,回到汉人的据点,情绪才稍加缓和,顿感周身乏力、寸步难行。而经历了一百多天的考察旅程,这群从大城市来的汉人,生活习惯已大变样,常常忘记洗脸刷牙,并且和夷区人民一样,把小块的盐巴当做巧克力糖果来咀嚼和品味。 尽管一路上笼罩着因民族隔阂而带来的重重危机,但随着时代的变迁,曾昭抡和他的团员们对待夷区和夷人的态度,和之前的不少考察者已然大不相同。时常被曾昭抡引用并参考的《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一书所体现出的民族观念与情绪,与《大凉山夷区考察记》便迥然不同。比较典型的便是对于彝人的称呼。一直以来,汉人对于彝人的称呼均为“狭獨”或“狭狭”。抗战爆发后,随着战事进程,西南边区地位日渐突出,中央政府以边疆民族名称均作犬旁,含有蔑视之意,不合政府以平等对待国内各民族的原则,特颁明令予以禁止。因此,抗战时期关于川康区域的研究报告和游记文学中,彝族的名称遂改为“倮伊或“倮倮“,而“倮夷”和“夷人“等名称渐次通行。尽管对于彝人而言,这样的文字游戏毫无意义,但是对于汉人而言,从《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的“狒狭”到《大凉山夷区考察记》的“倮倮”、“倮夷”和“夷人”,却是一种充满意味的象征,是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共同感”逐步形成的一个侧影。 《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记录了1934年春,由中国西部科学院生物研究所及地质研究所共同派员组成考察团,从重庆北暗出发,经雷波翻越黄茅埂,到达磨石家。然后在东到昭觉、西到牛牛坝,北至峨边的区域内,查考动植物、矿产以及地理气候和夷务的经过和成果。被誉为“攀钢之父”、以发现攀枝花大型铁矿脉和宝鼎煤矿而闻名的著名地质学家常隆庆是雷马峨屏考察团的主要参与者和《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一书的主要作者,曾经跟曾昭抡面对面地交流自己在凉山考察的经验。曾昭抡在“过去考察凉山的团体与其工作经过”一节中,称赞《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是研究凉山问题者一种必不可少的文献”,不过,该书流露出的民族观念却并没有超越时代的拘囿。例如,分析夷务时,两书都谈到了邓秀廷二十年间曾数次出兵征剿昭觉,以投诚之黑夷去绞杀夷人,大败夷人,并有数次屠杀之举,以至于邓秀廷之名在彼时的凉山“犹可令大人悚然,小孩止哭”。对于邓氏的功过,二者的观感并不完全一致。常隆庆仅以汉人为立场,以汉人如何“统治”夷区为思考的核心,夸赞其剿夷活动为“民国以来,西南夷务史最光荣之一页”。而曾昭抡在叙述了邓氏之活动后,却进行了更多的反思:武力征服究竟有没有效?在多大程度上有效?他承认近十年来,汉人对这一区域的控制有所恢复,是近来夷务方面的进步。但更进一步的,他在思考为什么在此区域会有如此复杂而尖锐的民族冲突。常隆庆将冲突的产生归结为“黑夷好乱性成,又自命高贵,不与汉人同化,故与汉人为难,历世无改。故对待黑夷,当以铲除凶恶为唯一要着。即不能消灭其种族,亦当使其失所凭依,不得不与汉人同化”。而曾昭抡的看法则完全相反,则认为, “汉倮两族,语言不通,性情隔阂,往往彼此发生误解,以致造成许多不幸的结果”。这样的说法,今天看来稀疏平常,但在以“驱除執虏,恢复中华”为建国口号的中华民国,能有此认识,并非易事。他不仅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在出发前夕,考察团达成一致:由于历代大汉族主义迫害少数民族,强悍的夷族同胞要见机报复,但是为了表示与少数民族的亲善、减少他们的敌意,考察团不带任何杀伤性防卫武器。 曾昭抡回顾近300年来,一般讨论夷务者的通识,皆对夷人印象恶劣,即便是清初一代通儒顾亭林,论及西南夷务时,也不免说岀夷人“大抵犬羊之性,嗜杀而少仁,好谄而无信。以战争为日用,以掠劫为耕作”一类的话。而边地汉人的嘴边同样时常挂有“夷人畏威不怀德”一类的口头禅。曾昭抡承认这些说法“当然多少有所根据”,但对于其所以然,“天性”的说法显然并不可靠。在此基础上,曾昭抡提出,“在可能范围内,最好避免实行诛讨”。增进了解,发展经济,改善生活,才是解决夷区民族问题的关键所在。 阅读《大凉山夷区考察记》,一个突出的印象,便是书中对旅行路径和地理环境的近乎偏执的描述。除第二章“凉山夷区概况”之外,几乎每一页都充满了“陡趋上山”、“微向下趋”、“循左路绕山脊”、“约行二里余”、“路向东北东走”一类的话。于是依照这些描述,在脑海中绘制出一幅可以媲拟卫星地图之详细程度的行程图。而这些却是曾昭抡和他的团员们用他们的脚掌,一寸一寸量出来的。从西昌带来的十几双草鞋,随烂随扔,到达雷波时,脚上所穿,已是最后一双草鞋。曾昭抡暗自庆幸,如果再多一天,便只能赤着脚走在石子路上。考虑到二三十年代常隆庆等川康地区考察者常见的在滑竿上的考察行程,考虑到与他们同时出发的另一个考察团仅从重庆到西昌一路,耗费了近百万元,这样的科学考察,着实让人心酸。 但是,正是因了这样的经济拮据的徒步旅行,曾昭抡和他的团员们才真正深入到夷区,深入到夷区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而曾昭抡在一片武斗声中,提出增进了解,发展经济,改善生活的建议,在我看来,与这种经济拮据的徒步旅行方式颇为相关。沿途借宿夷家,让他们看到了黑夷阶层内部不同的生活状态,而因行程耽搁不得已入住“娃子”家,又让他们见识到了所谓“娃子”阶层的生存面貌。他们学会了吃养巴和炒面,面对存放数日、虫蚁横飞的生水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他们看到了夷人男女对待来自汉族的各种物品时的天真的贪婪,感受到了黑夷“打羊”仪式的盛宴。有被夷人掳来做“娃子”的汉族小姐妹向他们求救,同样被掳进凉山的汉族老妇则告诉他们是街坊将她贩卖入凉山,而另一位20年前被倮头“反倮”的汉族商人在成为黑夷主人的一等“娃子”之后,已经对重返家园失去兴致。在遭遇了黑夷强盗的武力威胁,品鉴了汉人挑夫的狡猾与无赖,更奋力击溃了黑夷强盗与汉人挑夫的无意识的结盟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边地的夷民,也许是可怕;若干汉人,却是真可恶。”也许正是在这种微妙的不算平等的处境中一一考察团与挑夫、考察团与黑夷,他们才得以卸下成见,以一颗常人的心去观察和理解。当他们在黑夷倮头的陪伴下,顶风冒雨,攀上大凉山绝顶黄茅埂,在牧羊“娃子“的临时羊圈里过夜之时,半夜大雨倾盆,衣被皆湿,于是大家只好起来围着火塘坐了一夜。这一夜的心境如何,文中没有详述,粗线条的白描中却满溢出一种宁静和安详。而这也正是《大凉山夷区考察记》区别于其他考察记之处:将旅途生活化,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流露其深深的人文关怀。 本次整理《大凉山夷区考察记》依据的底本,是中华民国三十六年(1947)八月上海求真社再版的版本)
考察团全体成员合影昭觉西城门 后排:左4为曾昭抡教授,左2为周光地,左7为马杏垣 前排:左1为黎国彬,左4为裘立群
目录 第一章 西昌见闻 古城西昌 泸山技专 抗战中的西昌 一位大企业家 宁属宝贵的资源 夷人在西昌 宁属夷务问题 邓司令的会见 天主教与凉山夷区 西昌与四川内地的交通 第二章 凉山夷区概况 凉山区域地理情形 凉山区域交通概况 凉山外围交通情形 过去考察凉山的团体与工作经过 倮夷来源与其族名考证 凉山倮夷概述 倮夷生活略写 凉山倮夷的家庭与社会制度 凉山夷患始末 凉山考察的困难及其准备 第三章 昭觉途中 别离了西昌 大坟堆 川心堡 大兴场 夷语第一课 向夷区进发 玄参坝 倮倮沟途中 倮倮沟 滥坝 梭梭梁子 迷路黑夜到四块坝子 紧张的一夜 四块坝子 椎牛大典 小母鸡梁子 三湾河 同伴们的故事 糯米乌加 大母鸡梁子 昭觉县城 一位贤明的县长 昭觉煤矿 第四章 横越黄茅埂 竹黑道上 竹黑 温泉试浴 凄风惨雨中离别 到乌坡去 乌坡家 屠羊大宴 汉人的悲哀 乌坡铜矿 溯系河北进 手枪的威胁 美姑河 美姑 萧木鸡 不祥之鸟 续上凉山 老妇的申诉 奸计揭穿 向磨石家走 磨石家 挫折与奋斗 命运在卜卦中 准备长征 友情的交流 翻上黄茅埂 黄茅壊上 横过黄茅埋 狂雨中下黄茅壊 穿森林下凉山东坡 拉米 西苏角河上的溜索 艰阻的道路 母狗坡 西苏角 黑角 乌角途中 重返汉人的世界
第五章 雷波剪影 逼近夷区的雷波城 王雨庵先生的谈话 一位有志边疆事业的青年 一位精通汉情的夷胞 第六章 凉山尾声 惜别雷波 龙门桥 牛吃水 箐口途中 警口 五指坡 分水岭 癞疤石 昌蒲田 马湖村 渡过马湖 黄螂 向芭蕉滩前进 芭蕉滩 青杠背 大岩洞 冒水孔 竹林寺 甘溪 撑腰滩 石角营途中 石角营 蛮夷司 第七章 东下叙府 绥江 烧竹杆 石溪 新滩溪 鍵鱼溪 屏山县城 东下宜宾
第一章 西昌见闻
西昌见闻 古城西昌 因为准备通过凉山夷区,我们在西昌住了十一天。因此得有充分机会,观察这座古城。说起历史来,此城相当悠久。西汉武帝时,司马相如通西南夷,置邛郡,是我国边务上一件极可纪念的事迹。当时所谓邛郡,郡治即在现今的西昌。目前西昌城附近的一座小湖,名为“邛海“,也就是由此而来。在明朝初年,宁属地方,称为建昌府,后改建昌卫。前清时代,称为宁远府(“宁属”一名,即由此而来),以西昌县为该府首县。迄今府尹与县官衙门两幢宏大的建筑,巍然存在,前者近已改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西昌行辕”。民国成立以后,废府存县。严格说来,西昌乃是此处目前唯一正确的名称。但是习惯难改,在一般平民口中,迄今仍然多半觉得说“建昌”来得要顺口些。“建昌”、“西昌”、“宁远”三个名称,在今日大体可说是具有相等的意义;虽则按原来的含义说来,建昌与宁远二者,比较西昌,包括的范围要大些。 自从司马相如的时代起,西昌成为中国西南边区交通的一座重要的路口。三国时候,诸葛武侯南征孟获。据王绍曾氏最近考证①武侯当日由川进兵入滇东西计分三路。就中主要部分(即武侯亲自统率的主力),自成都西行,经雅安、荥经,至泸定后,由该处折向南走,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参阅王绍曾著:《诸葛武侯南征始末》,新宁远,一卷六、七期,三一至四一面(一九四一)。 过大渡河,经冕宁、西昌、摩拏营,到会理。由会理折回西南,在三堆子渡金沙江(即所谓“五月渡泸”的“泸水”),入滇境,抵大姚,乃折向东南趋昆明。计自过大渡河后,到大姚止,所循路线,与今日乐西、西祥两条公路,大体不谋而同。 诸葛武侯以后,云南与内地的关系,渐见密切。西昌地位,因此亦愈显重要。兼以宁属产米颇丰,移居边地的汉人,群视安宁河谷为乐土。虽则交通线外,迄今大体仍是夷人世界;沿着安宁河谷展出的西会大道上,多年来久已归汉人掌握。民国初年,夷患猖獗,人民多有戒心。然而在此线上,商旅交通,照旧可以维持,不过不若以前清吉。近来西昌行辕成立,对于维持治安,发展商业,多所致力。于是几年前行旅有点视为畏途的西会大道,遂又畅通无阻,成为滇康间最安全的交通线之一。云南帮商人之入西康经商者,许多已放弃走丽江、木里、九龙、康定之线(所谓“云南帮大路”),而改循此线入康。新近西详、乐西两条公路完成,西昌在西南交通线上的地位,更形重要,遂有成为后方最大都市之一的趋势。 从地理上的位置说来,西昌正当宁属八县的中心,位在安宁河东岸。附近河流纵横环抱,皆是安宁河的支流。该河在此一带,流速颇缓,蜿蜒殊甚,因此在城附近,造成一片长宽各数十里(比较地南北长而东西略窄)的大坝子。在这片肥沃的坝子(所谓“西昌坝子”)上,夏季一望全是稻田,沟渠纵横,地面一平如纸,显是一种农业繁盛的区域;在冬季则所种农作物,改为蚕、豆、小麦及油菜。多数年头,这片平原上,可望丰收。一年两次收成,使当地人民,可以安居乐业。 附近的坝子虽然很大,西昌城本身,却是北面靠着矮山(本地人称为“北山”)建筑的。实在说来,一部分乃是建在山坡脚上。城内地势,北高而南低。沿着南北街向北走,路向上坡甚陡;其坡度之大,在我国城市中,颇属罕见。因为沿坡建筑上去,由北到南,穿城而过的溪流。颇有几条。就中最大的一条,名叫“大水沟”。这些溪流,溪身坡度亦殊陡峻。平常虽不过一种作悦耳声音的细流;到了夏季,一旦山洪暴发,几点钟内,马上就可变成滔滔大水。大雨以后,往往水会溢到马路上狂流。 北面虽则靠山,其他三面,城外却均平坦。有水环抱。这种比较大些的河流,都非穿城而过,而是流经城外,距城不远西门外的一条河,名叫“西河”;绕着东南两面的,则称“东南河”。城里东西方向,路颇平坦;和南北街的陡坡,完全是两种风味。夏天到此,西河和东南河的水,都是和安宁河一般的红水,看来像很大的河,而且常常造成水灾(冬天过此,则河水显得清而浅)。按“东南河”原名“漉漉溪”,由名即可知其当初原不过一道小溪。据熟习掌故的本地人说,当初此溪原系流经城内。在清初即有人预料,几十年后,此河将酿成水灾,当时一般人尚不能相信。后来因夷患颇凶,为防夷人藏在树林中起见,将城四周山上树木,一齐砍光(目今西昌附近几十里,几乎全是秃山,即因此故)。既无树林可以蓄水,水患果然愈闹愈凶。到了前清中叶,忽发一次空前大水。该河两旁房屋,多半冲毁。以后重建,遂将此河划在城外。然而即如此做,迄今每逢夏季,此河仍常发生水灾。平时搭在河上的木桥,往往被水冲走或者淹没,好几天无法可渡。想不到以前涓涓细溪,如今竟会变成来势凶猛,奔流作响的汹涌洪流。由此可见培植森林的重要。旧城虽已被毁,遗迹仍然存在。迄今城东门外,隔河东北岸,乃是市外市街的主要部分,穿之东行,两三里内,不断有房屋。此外西门外略有市街,南门外,则以夷患关系,一出城门,就再也看不见房屋。 西昌城附近,水很丰富。环抱此城的河流以外,离城约十里左右,在城外东南方向,展开有一座美丽的小湖,名叫“邛海”或者“邛池”。据说这座湖的历史,并不很久。汉朝司马相如置邛郡的时候,此处仍是一片陆地。后来忽然陆沉,陷为沼泽,终成此湖,为西昌增加美景不少。自城东南望,隔湖有山耸起,其上尚略余有树木,即是有名的“泸山”①。邛海泸山,盛称为西昌胜景,游览的确不错。总算仗着名胜的关系,庙宇的庇荫,泸山现在成为西昌附近唯一未把树砍光的山。西昌虽然是清时府治,城厢内外,好房子并不多,还赶不上会理。就中最好的一幢,名为“望远室”。这座带有西洋建筑风味的中国房子,因为位在城的东北隅,地势颇高。坐在廊子上,邛海泸山的胜景,一览无余,倒是一件不易得的事。 从若干方面看来,西昌很有点像昆明。同样是一座海拔很高的山城(西昌海拔一八二。米,昆明一八九五米),同样有山明水秀的景色。邛海那池美丽的、碧绿的湖水,看来就和滇池一般,只是面积小得多。泸山也有点类似西山,上面树木比西山略为多一点。从天气说来,这两处也是非常相近。夏天不热,冬天不冷。美丽的蔚蓝天空,一年到头可以见面。在冬天的干季,往往可以一个月连一滴雨也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原文为“炉山”,据现行通称改为“泸山”。整理者注。
不下,每天全是大晴天。夏季诚然是雨季,常常下雨,而且往往是狂雨。但是一不下雨,马上又露出晴天的笑脸。比起四川境内一般地方终年阴霾的天气来,真有天渊之别。尤其使游客快意的,是西昌夏天的大雨,多数时候,偏会选着晚上来下。在冬天,较远高山上,会积有雪;西昌城里却仍然暖和,有时甚至比夏天还暖些。 西昌城的外形,大体几乎正方,约有一公里左右见方。其西南角上,伸出较多,所以看来有点像一只粽子。城墙迄今完整,系用青砖筑成,大部分并不甚高。城门则用砂岩凿成的石砖砌成。因为防备夷人攻城,四面城门,都是双层的;里外两层,相互成九十度的角度,其间可据以防守。以前夷人多系自北山来,因此北门防卫,最为严密,建筑亦最坚固。城墙垛子后面,凹下成槽,以资掩护守兵。垛子中间,则开有铳眼多处。城门口立有石碑数块,类皆述及以前防夷事实。现今北门夷人,业已投诚,且已变成熟夷。今后此等防范,将成为不必要。然而即在目前,一出北门,一般人多少仍不免有戒心。所谓“北山”,并不见高,大部分业已辟成梯田。北门以外,街房即完。种植此等梯田的夷人,大都住在位近山顶的原始式房屋里。 和别的县城一样,西昌城内,主要街道,当然是东西南北四条大街。这四条街的交叉点,为全城中心,名为“四牌楼”。此处十字街口,竖有一座穿心鼓楼。其上悬一块横匾,题“育麟亭”三字。城内的南街(名“大南街”,亦称“正南街“,并不很长),和城外紧贴南墙的“大西街”,是全城中最热闹的街道。商业大都集中在这两条街上;重要店铺,皆在于此,其次西街(名“崇正街”)也还不错。以上三条街,全是很好的石灰三合土马路。东北两条大街,比较要荒凉得多,尤以北街为甚。北街还有一种特点,就是横街建有好几座石头牌坊。旧日府尹衙门,位在东街北,所以街名为“府街”。目下衙门故址,改为行辕,街名也随着改为“行辕路”了。东北两条大街,都是一种路面欠佳的砂石马路。 西昌附近庙宇,以泸山各庙,最为有名。每年自远方来此朝香的香客,迄今为数甚伙。据说有些甚至远自西藏,徒步来此。城厢各庙,类皆已改成公共机关,旧坛子全装上了新醋。这些庙宇当中,最大的一座,要推武庙(“武圣宫”,俗称“北圣宫”),里面现设西康省政府宁属屯垦委员会。文庙也很宽敞,现改为三民主义青年团西康支团部及西昌分团部办公处所。城隍庙里,目前驻有军队。庙前一片大坪(俗称“城隍坝”),用作操场及公共体育场。三清观改成了警察局,瑪正宫(即“川主庙”)改成市商会,里面还附设有一座戏院(“新新舞台”),剩下来只有古老的白塔寺,依然如故。 西昌向来是一处政治中心,正和会理是商业中心一般。抗战以来,西昌在政治和军事上的重要性,益形增加。但是同时因为后方交通发达的关系,商业亦陡然大形发达,大有夺去会理所占地位的趋势。在三十一年乐西、西祥两路正式通车以后,这种形势,尤其明显。即在我们首次过西昌的时候(三十年七月),此项征象,业已可以看得出来。在当时据本地人说,从交易上的数量说来,会理的商业,仍要比西昌大得多。可是从外行的眼光看,当时此两城市面繁荣的程度,已可谓约略相等;而自店铺的种类说来,西昌要比会理丰富得多。会理商务虽盛,交易的东西,种类有限,因此市面显得有点单调(因为店铺种类不多的关系)。棉纱和布匹,是会理街上最大的买卖。大批此等货品,由昆明运来,其中一部分,转口运销西昌。这种转口贸易,据说获利颇丰。由上海及外国来的百货,在会理市上,占有相当重要地位。在西昌则百货店不见显著,洋货尤颇稀贵(这当然是指西祥公路通车以前的事)。一般说来,在当时会理可说是一处高度商业化,而且略带洋化的城市,而西昌则是一处染上抗战色彩,但是多少倮存本来面目的中国古城。 棉纱、布匹及日用百货以外,在会理街上出卖的东西,主要就是各种食品了。西昌则不然,在这里可说是各种店铺,应有尽有;要买的东西,样样都可以买得到。服装店、照相馆、洗染店,在街上各有几家,有的服装店里,还可以做西服。定做军服,更是普遍。当然这是因为西昌城中,公务员多;这类店铺,便应时而生。西药房计有两家,理发店有四五家之多。旅馆、茶馆、饭馆,不消说,为数不少。新生旅馆,是旅店中最好的一家。馆子方面,四川馆、北方馆、下江馆都有。上海馆子,大都是新开的;近来因为公务员多半是外省来的人,大有喧宾夺主的趋势,比四川馆变为更时髦,虽则口味还是道地的四川馆子好。一部分茶馆,具有非常雅致的名称(例如“闹中静”等)。上述各种店铺以外,我们还在街上看见有一家裱画铺,一家刻图章名片的小店。和好几家印刷社,铅印、石印,在此来得都很方便,不过产率不大。这些与文化事业有关的店铺,据说都是由成都分来或迁来的。裱画社的老板,是一位二十四军的军官。这位武装同志,倒很有文人的雅兴。书店在街上计有青年书店、宇宙书店和大时代书店等三家,每家都兼售文具。最后一家,同时是商务印书馆的特约经售处。钟表店也有一家,修表的地方有好几家。在此钟表价目,还算公道;修表的工价,却贵得可怕。西昌素来是一处土法制革的中心(因为此处及其附近出产牛羊皮甚多的缘故),一向且有一部分干的生皮运销出口,近来在此又设有比较新式的制革厂,所以街上卖皮鞋以及其他革制品(如军用皮带等)的店铺,特别惹人注目。本地老法制革系用烟愀法(Sm。keTannage),将稻草燃烧时发出的烟,拿来熏生皮,以令其糅制成革,称为“烟啾皮”。街上所卖皮鞋,一部分是用此种皮制成的,轻得和帆布鞋一般,价钱不及普通皮鞋四分之 只是穿来不耐久,而且遇水就容易浸透。一幅一幅的乳黄色烟嫩皮,上面烙上字或图画(如风景画等),是本地特产的一种艺术品。因为藏番倮人,常来此处贸易;这些边疆民族的特制品(如牛毛毡,粗羊毛织的毯子等),在摊子上,都能以极公道的价钱买到。视察西昌市面情形以后,我们笑着说,在西昌样样都很容易购得,包括棺材在内。确实的,在街上虽不过看见一家棺材店;但是许多店铺里面,常看见放有一两具棺材,大约预备为主人终老之用。 在三十年七月的时候,会理城内,还没有一家银行,正式开幕。西昌则已有中国农民银行、西康银行、四川省银行、和成银行四家。另外在筹备中的,还有一家济康银行。由此一点,亦可见西昌在商业上日趋重要。娱乐方面,戏院只有一家,即是设在川主庙内的新新舞台。电影院一家,正在建筑中。在会理毫无代步工具,街上来往,一切人均需步行。西昌仍然没有雇用的代步;可是有些人家,自备有轿子或包车。坐轿子或滑竿的,大都是高级官吏,后面常跟有武装卫队;包车的,则是大公馆的太太小姐们。我们到西昌的时候,正巧电灯厂开始发电。这座电厂(名为“资源委员西昌电厂”),是由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主办,安有一部三十马力的煤气发动机,以木炭作为原料。因为电力过小,除安五十盏路灯以外,只有少数重要机关、商店以及私人住宅,分到几盏。灯还算亮,可惜盏数太少,夜间在街上多少还需摸着走;但是比起以前在油灯下的凄惨情形,却已强多了。据主持电厂的工程师说,此厂建筑及设备,亦已费去一百万元之多。所购机器,计有二十马力的发电机两套,现在只安起一套。所发电力,约有十分之一,用于电报局及无线电台,其余则拿来点灯。此项事业,是一种服务性质。在当时卖给商家,一度电取费三元,不可谓不高;可是总算起来,国家一年仍要亏损三十三万元。将来计划,预备发展水电,利用城东门外河流上“窄口“(该处水位差不小)的水力,将此厂发电能力,逐步发展至四百马力,如此便可应付本地一切需要,包括工厂在内。 新时代事业和机构之进入西昌这座古城,最早的要算前清末年所办的学堂。中级学校,在此现有“西康省立西昌师范学校”和“西康省立西昌中学”(以前为“西昌县立中学”)两座。两校校址,均颇宏大,学生却不十分多,程度有点嫌浅。抗战以后新设的学校,有教育部在泸山所设的“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这座学校的校址,皆系由以前的庙宇所改成。西昌每日皆街子。师范学校前面一片小广场,每到中午,挤满了人。这处主要是米市,卖别种东西的也不少,赶街者许多是夷人,我们住在师范学校里,每天看见他们穿上那些特别的服装在此来赶热闹,怪是有趣。 西昌附近,农产丰富,向来是比较舒服的地方。因为出米,一向生活程度很低。在抗战初起时,此处一算上等白米(约合一百一十斤),不过卖国币九毛,确有一种“谷贱伤农“的现象。和其他后方城市一样,二十九年左右起,物价作惊人的陡涨,我们在三十年七月路过此处的时候,本地人业已幵始叫苦,大叹今不如昔。但是我们从昆明一路走来,仍觉此处生活十分便宜。后来西祥公路正式通车,洋货涌入,司机老爷大批到临,更把物价大提高。然而即在三一年底,米价还不过一百元一夢,比起别处要公道得多。西昌附近,树木砍光,燃料问题,颇为严重。木炭及柴,不但价高,而且雨天不送来,若不囤积,即有断炊之虞。 在我们初过西昌的时候,此处仍旧是守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代习惯,和四川省一般县城一样,早晨店铺开得相当早;天黑以后,大多数即都歇业。一般馆子,普通一天只有三顿饭(或点心)的时间,先后各营业两小时左右。过了这“早堂”、“午堂”、 “晚堂”的时间,便吃不到东西。每当营业时间,馆子前面必挂上一块“开堂”的牌;歇业则挂“毕”字或“毕了”的牌。“毕”字牌一挂上,就是挡驾的意思。即令店门还是开着,对于走进去的客人,也不招待。晚上,“毕”得很早,大约不到下午六点钟就挂上了。我们第一天到西昌,因为不知此点,稍为挨了一下,结果险些吃不到晚饭。天黑以后,街上行人稀少,甚至一部分茶馆也挂上“毕“字牌。日间热闹街上,行人拥挤,几至难于通行。一到夜间,景象顿异。即在此等热闹地段,豆油灯下,亦只有少数卖零食的摊子,燃着纸灯笼营业。当然情形在迅速地改变。上海馆子,首先破除高挂“毕“字的旧习,作整天营业。后来到了三十一年春季,西昌街上,晚上已变成差不多和白夭一样热闹。 电灯和警察以外,电话是另一种西昌已备有的近代设施。这里的人们,把时间看得比其他边地城市要紧些。正式十二点钟,照例放一次午炮,夜间九点放晚炮,时间据说是用无线电对的。 你如愿意享福的话,西昌是一处不错的地方。邛海出产好鱼:在城内可以颇低的代价,买到活鱼。板鸭是西昌的一种特产,据称制法系从南京传来,味甚鲜美。不过夏季天气较热,乡下人不赶鸭子到城里来,所以吃不到,他们在夏秋季把鸭子好好喂肥了,在冬天然后在城里制成板鸭出卖。市上可以买到的水果,夏天可以买到的计有桃子、梨子、李子等。一种桃杏合璧的“杏儿桃”(亦称“绵府桃”或 “黄杏桃”)虽小而味甜美,为本地特产之一。德昌、西昌一带,并常见枣树,夏天街上有生枣出卖。技专农场,试行移植下江西瓜种,结果甚佳,西昌夏天虽不热,许久没有尝过西瓜,到此倍觉其美。冬天在市上出售的水果,以橘子为最显著。一种特号的大梨子,似乎也是本地一种特产。此处则有“土瓜”(即“地瓜”或“凉薯”)、甘蔗、學养等。 宗教方面,回教和天主教,在西昌一带,势力都很大。回教徒和一般的汉人两样,素来未曾染上吸大烟的恶习。他们勤奋耐劳,乃是良好的土人,城厢制烟愀皮子的,全都是回教徒。因为宗教关系,这些教徒,不吃汉人的饭,不住汉人的地方。将其招来做工,照例每天是晨来晚归。他们同时还有斋期,其中有所谓“大斋”、“小斋”之别。每逢大斋,三天不吃东西,小斋一天不吃。这种宗教仪式,不免影响到工作效率。城内东街上,设有一家“西康省伊斯兰生产运销合作社“。 由西洋传来的宗教,以前天主教(旧教),耶稣教(新教),在此都有相当势力。当时代表新教的,是浸礼会。最初新旧两教各不相下。后来天主教势力,日形膨胀,两教之间,遂起冲突。一度且因争水(灌田用的水)关系,两教教民,发生械斗。嗣后新教渐归淘沃,浸礼会自甘退让,任天主教在此一带独揽势力。到了今日,新教连教堂都不存在。据说日前西昌城里四川省银行那座巍峨的建筑,就是以前浸礼会的故址。 泸山技专 在一个晴天,我们结伴去欣赏邛海风光。出城走桥过东南河后,南约十华里,达到湖边。邛海不过一座小湖,水作美丽的哑苹果绿色。远望这池碧绿的水,在泸山前展出,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给予游客一种恬静的美感。泸山位在南岸,东西北三面大体全是平坦的坝田。多数时候,湖面即使不是一平如镜,也不过略起波浪。可是有时亦会掀起狂浪,令船客有灭顶之险。据说夏天这种危险特别大,因此本地人类皆裹足不前,情愿走几十里旱路,绕湖走到泸山脚下。我们是不信这套的。走到湖边,包了一只船,渡到南岸。侥幸得很,那天居然风平浪静,一点问题也没有。湖虽不大,水却不浅。靠边的地方,有人捕鱼,小孩们则跳下去游泳。此湖产鱼不少。环湖筑有几座渔村。村中居民,每天一早驾船出去,捕鱼为生。 邛海东西较长,南北颇短,据说周范约有一百三十里。舟行五六华里,约四十分钟即到对岸泸山脚下。山坡颇陡,几乎直达湖边,上岸不远,随即上坡。经过两里左右的陡坡,上到山腰寺庙丛集处,即是今日的技专校址。此段山坡路,大部两旁树木夹道,风景至为幽美。树木种类,以油杉及青杠为主,略见柏树。 泸山可算西陲一处佛教圣地。至今远处东北朝山者,仍然为数不少。技专兴办以后,此山已成弦诵中心,另有一番新的气象。然而旧日神像,迄今善予倮存,依然旧观。来此朝香,亦在所不禁。“大寺”、“小寺”、“文武宫”、“刘公庙”,是各庙的名称。“大寺”比较最大,而且最古。里面正殿(现在用作技专的图书馆)上的佛像,乃是唐朝时代的塑像,塑工甚精,堪称一种艺术作品。此处唐像,与本庙旁院中的一株汉柏,并称为泸山古迹。刘公祠也比较不小。该庙为清末刘廷珍先生祠。刘湖南衡阳人,清末在此统兵,御夷有殊功。本地汉人,感恩戴德,遂为立此生祠。祠内所塑刘公像,系仿其生前容貌,故甚逼真。观像刘殊清灌,两目奕奕有神,服饰则头戴缨帽、身穿补服袍套,乃是前清时代的全副官吏装束。 技专(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系于二十八年创办,当时招来新生,共计三百名左右。嗣后一部分学生,转学他校。在我参观的时候,只剩下一百六十九人,内有女同学十余位。省籍以四川占第一位,江苏占第二位。学校性质,为一种与高中程度相当的专科职业学校。内分农、工两科,每科下分数系,其结构略似大学中的农工学院(例如工科下有采矿、机械、化工等系)。首任校长,为季书田(耕砚)先生。李先生在战前主持天津北洋工学院,对于理工科教育,富有经验。校内主持工科部分者,为釆矿学家魏寿岷教授。农科主任为冯肇传教授(我等过西昌后不久,李校长调任贵阳农工学院校长,魏先生亦相随以去,教授方面,改由周宗莲先生任校长)。 李校长办理此校,甚为认真。同学虽不甚多,读书空气,甚为浓厚。到此参观,学校当局,以及同学方面,招待甚为殷勤。魏、冯两先生,并特为详述宁属矿产及农林资源情形。教课以外,此校教授,并从事于研究工作。就中工科方面,已有成绩,在于宁属各县地质矿产的调查。是项工作,一部分系与西康地质调查所合作。农学研究,成绩尤为卓著。最要者如本地蚕丝的改良,蚕业的推广,对于国计民生,均有重大裨益。此外对于宁属农产、森林、畜牧各方面的情形,亦均有详细的调查。在这些工作中,一位出色的人物,乃是头发斑白的女教授,俞筠蠲先生。俞先生原是蚕桑专家。来此后对于改进本地丝业,多所致力。同时利用学校假期,不辞跋涉,常常单人独马,以一个女子,单骑走遍蛮荒地带,搜求科学上的资料,尤属难能可贵。她到过盐源县境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山,穿过凤山营(在会理西南,西祥公路上)附近几千里的大森林,尝过金沙江上流次热带区域所产的万寿果,还去过安宁河西荒野的鸦龙江边。从这些调查,她对于宁属各地动植物按照高度与区域的分配情形,得有正确的概念。并将所得结果,用图表和模型,代表出来,放在行辕陈列室内让一般走马看花的,得以一目了然。对于我们,俞先生似乎表现一种“惺惺惜惺惺”的姿态,处处异常帮忙。她还把技专农场移植成功的西瓜和番茄,送给我们吃。 自泸山山脚,循公路环湖向西行约一二里,即到技专农场。此处山坡上,建有新建筑数十幢,故名“新村”。西祥公路的起点,即在此处,检查站亦设在此。自此循公路向北(后转东)绕湖行,十公里乃到西昌城西门外的乐西公路车站。原来在二十七年的时候,国民政府,为预防日寇万一作进一步的进逼起见,曾将西昌计划作为一处迁都的可能地点。于是遂在此建筑新村,以备万一。后来我国军事力量,日趋坚强,重庆安如磐石,迁都一事,成为不复必要。此处山明水秀之区所留下的近代建筑,大部空起,留供游人赏玩,或者借作公共用途(按自三十一年春季起,此项建筑,已大部分借与川滇西路使用)。就中“特所“一幢,比较房间最多,设备最为周全,预定为蒋委员长来此驻驿之用。平时重重封锁,不轻启闭,以示敬意。新村全部建筑数十幢,据说当初因为物价甚低,一共不过费去百余万元。在今日则所值至少当达数千万元之多。将来胜利以后,此处将永成为抗战建国的一种适当的纪念品。 抗战中的西昌 自古以来,西昌之所以重要,主要因为它是西南边地的一处重要交通中心,此点已于上文述及。惟其为交通中心,所以在军事及政治上,此处亦是一处重要据点。以前固系如此;抗战以后,这种情形,更形加剧。抗战发生后不久,我国东南海岸重要区域,不幸相继沦陷,政府内迁。随着时局的转移,西南、西北两片广大区域,发展成为抗战的主要根据地。在这两处大后方当中,西南几省,因其物产丰富,尤属重要。同时重要海港沦陷以后,外东物资,不得不改采旱路,经由西南、西北两条国际路线,运入我国。就中西北干线,过于辽远,运输殊不经济。西南方面,则距海较近,比较要经济得多。因此友邦援助我国,以及政府自行订购的物资,类皆循西南路线输入。鉴于西昌在西南交通系统中的重要性,国府迁都重庆后不久,即积极进行建设西昌,令其成为后方军事、政治与交通的重要中心。二十八年夏季法国在欧洲失败,越南受日本迫协,滇越铁路交通中断,欧美输入我国的物资,皆不得不取道仰光,经由滇缅公路入境。西昌虽不在这条公路线上,但由缅甸入境的货物,可能地采捷径直趋西昌,由该处径入川境不必经过昆明。因此西昌地位,更形重要。政府对于西昌的经营,亦愈行积极。为实现此项捷径起见,交通部于二十八年,即已幵始建筑乐西公路(由乐山至西昌,即现今川滇西路的北段)。本来预定二十九年年底,应可完成。不意工程过于艰难,而且夏天山洪暴发,路基桥梁随修随毁兼以在修筑过程当中,物价狂涨,预定的七百万元预算,远不敷用。同时沿途民工深感缺乏;主持者为求坡度转弯一切合于国际标准又不惜多费工夫。因此种种缘由,中间虽一度通车,全路工程,至三十年夏季,并未完全告竣,而经费则已用到七千万元,十倍于当初所定预算。嗣后商车勉强可开。至三十一年三月,始得正式通车,军车客车,均可通行无阻。关于本路(川滇西路)南段(即西祥公路)的故事,前文已经述及。该段虽自工程上言,不尽合格;但半年即赶完。从完工迅速一点说来,深可赞许。所费经费,共计五千万元。三十年六月,此段已如期辟通,可走军车;惟路面改善及辟宽等工程,则仍在进行中。至年底已有成队军车,按期循此段路向北输送物资,商车亦已在本段经营客货运输。三十一年三月,运输统制局乃将川滇公路南北段,同时正式通车,由该局于军车之外,行驶客车。于是此路正式发展成为西南大后方的南北交通干线,与昆明、泸县间的川滇东路比美。若自滇缅边境算起,循此路到乐山,较之经昆明到泸县为近。当时瞻望前途、此路交通的突飞猛进,成为国际交通主要干线的一部分,指日可期,同时在计划中的中印公路,亦拟以西昌为起点。故自当时看来,西昌前途,真是未可限量。不幸两月以后,腊戌突告失守缅甸沦陷,敌军进入滇西,滇缅交通中断。中印公路,嗣即暂时停修。后来西祥公路,亦局部自动破坏。此等变化,对于西昌的发展,实系一种重大打击。然而当腊戌、腕町初失之时,敌人长驱而至惠通桥,倮山几濒于危。当时幸得三十六师,星夜自宁属驰援,方得转危为安,此又不可不谓西祥公路宝贵的贡献。 西昌城街道不算太宽,公路并非穿城而过。西祥公路自南来,绕出泸山后面过新村后,绕湖(邛海)西北两面,到达此城西门外的车站,自该处穿田坝向西北去,即是乐西公路。西昌附近也有飞机场,设在距城十五里左右的“小庙”地方。因为飞机不够支配,此处迄今尚未开辟民航线。 设在西昌的最高机关,目下是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西昌行辕。此处行辕所辖地方,以宁属八县为范围。在此范围内军事、交通等与国防有关的要政,皆由行辕总揽,代表委员长执行职权。行辕主任张笃伦(伯常)先生,由军界出身,同时也是一位干练的行政长官。抗战前夕他曾在陕南做过行政专员。该处巨匪王三春横行有年。历任官吏,皆不敢剿。张先生到任后,将其擒杀。地方秩序,顿然恢复。张主任虽以武人出身,却对于建设事业及资源幵发,特感兴趣!尤喜亲近文人及学术界人物。我们此次考察凉山,多承他极力协助,方得成功。行辕里面,设有“经济建设设计委员会”,聘请技专校等专家为委员,由雷宝华(孝实)先生主持其事。雷先生是一位老友,采矿专家中的老前辈。战前在陕西省政府做过几年建设厅长,经手创修川陕公路和其他几条重要公路。现在西南各省通行的胶轮载重板车,就是他的一宗发明;在川陕公路上,通称为“雷公车”。雷先生在西昌,是一位数一数二的领袖人物。他不但在行辕任有要职,同时还是技专方面的教授与领导人员。我们也可以说,他是西昌的领袖绅士。这回我们来到西昌,怀着满腔热诚,要入凉山考察。不料仔细调查结果,这种尝试,困难殊多,所需经费尤巨,决非私人力量所能办到。幸亏这位老朋友帮忙,终将一切困难,克服,卒得顺利成行。原来行辕经济建设设计委员会,在二十九年的时候,曾经请准上峰,特拨五万三千元,作为考察凉山经费,准备在三十年秋季,进行此项工作。和雷先生商谈以后,他竟商得行辕张主任同意,从这笔考察费下,拨出数千元,助我们成行,于是所有难题,便迎刃而解,这真可说是幸运。经济建设委员会的职责,分调查、设计、建议三项。在该委员会领导之下,关于宁属各地资源情形(包括矿产、农林、畜牧等各方面),已有详细调查。根据此等调查,该会对于建设宁属,如幵发矿藏,设立钢铁厂等作成具体计划,业已提供政府釆纳,呈请试办。只惜西昌僻处西陲,政府人员,以及一般社会人士,对于宁属情形,过嫌隔阂,以致各种建设计划,迄今未能实现。经济建设设计委员会,在行辕内新近成立有陈列室一大间,将该会搜集所得宁属出产各种动植矿物标本,陈列出来。并用图表及模型等,将新近建设成绩(如蚕桑改良等),以及动植物在宁属的分配(按照高度与区域)情形,作生动的表现。 行辕政治部,是在宁属推行文化运动与提倡抗战意识的总机关。主持人为张敦品主任。在文字上的表现,政治部办有目前宁属唯一的日报(《宁远报》)和一份月刊(《新宁远》);后者对于宁属情形,供给极有价值的参考资料。据本地新闻界人说,以前在西昌发行的报纸,计有《建宁报》及《新康报》两种。前者因经费关系,早已停刊。后者系二十四军所办,故迄今尚能维持;不过并不是日报,而是一种单张(报纸形式)的周刊。这报(《新康报》)已经办了好几年;和它有连带关系的,有一家通讯社(“康藏通讯社”)。《宁远报》是一种小型日报,二十八年创刊。因本地民气闭塞,识字者少,该报迄今不过销一千多份,全是订户,街上并没有报贩叫卖。不过这是宁属唯一的日报,站在街上看一看,免致对最近欧亚战局发展情形完全脱节,倒是旅途中莫大的帮助。此处未设有中央社的分社,报上编排消息,全靠自己用无线电去收。在电灯厂未曾安好以前,这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此报范围不大,经费不充(最初开办时,每月只有一千元的经费,后来略为加了一点);但是编辑与办事人,都很努力,精神不错。我们一到西昌,就和他们成了密友。印报的一部印刷机,是抗战后自重庆经由大小相岭的老路搬来的。放在都市的工厂里,这种机器,自然显得很小。但是从那种险峻的山路搬运,真是不易。据说运来的时候,快要搬到大相岭顶,无意中忽然一只大铁轮,滚回山下去了,登时压死一位搬夫。后来费好些事,耽搁了几天,方才将这轮从山窝里吊起来。但是现在这部机器,居然在西昌很顺利地工作。由这点也可看见我国战时文化建设的不畏艰阻。 《宁远报》的编辑当中,那时有一位女记者,杨雁永小姐。杨小姐是江苏人,她自己也梦想不到会到此等辽远的边地来服务。她是大夏大学出身。毕业以后,在重庆《商业日报》做过两年事,后来由行辕政治部特聘来此。据她说,西昌风气,相当闭塞,妇女尤其守旧,近来虽已成立妇女协会;可是在其中活动的,大都全是外省人士。至于本地妇女,则尚未超脱“男女授受不亲”一类旧礼教的束缚。西昌城内,文艺运动,最近也活跃起来。先后成立的文艺团体,计有“西昌青年文艺研究会”、“西昌青年业余读书会”、“西南文艺社”等。对于这些团体,政治部里面的青年干部,都积极地参加。 政治部下,又设有“宁远剧社”,雇用一班青年男女同志,专演抗战话剧,藉以提高一般人民的抗战情绪,将意志更加坚强起来。我们在西昌的时候,正巧他们排演《国家至上》,特别邀请我们去看。出演的地方,在城厢唯一的戏院,“新新舞台”。目的在响应政工号飞机募捐。票卖得不贱,座却全是满的。西昌娱乐场所太少大约是满座的一部分理由。到了那天,西昌城的摩登士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全跑到这戏院来,仿佛像幵时装展览会一般。 西昌城里,设有一座民众教育馆,里面陈列有多种报纸,让民众自由阅览。每天光顾的人,非常地多。和别处小城的民众教育馆一般,旁边附设有民众茶园。这处民教馆还附带有一种特殊任务,就是每逢发了警报,解除以后,关于敌机行踪,以及空袭情形的情报,由该馆代为公布。西昌虽是这么一所边僻的古城,近来也常会受到警报的骚扰。最初人民莫名其妙,放警报也不躲避。第一次试验手摇警报机,大家笑嘻嘻地,以为很好玩。后来听说雅安炸了,警报又天天放,于是开始慌起来。银行改在下午三点到七点办公。一发预行警报,街上人就走光了,店铺一齐关起门。城内和近郊,挖有少数防空壕。民众也开始受防空训练。总而言之,警报中紧张的情形,很有点类似昆明。我们走后不久,小庙飞机场,就被炸一次。但是西昌城本身却迄今未曾炸过。 政治部的程济志先生,是一位具有天才的木刻家,常替《新宁远》等刊物作木刻画。在西昌的时候,我们同人中马杏坦君,和他联合在民众教育馆,举行了一次展览会。马君展览的部分,是此次“旅途速写画展”;内容包括其沿途所作漫画、写生及木刻等。参观展览会的人,为数甚多。内中武装同志,为数不少;苦力也多,另外白发老者,很有几位。他们对于这种工作,很感兴趣。在出口处我们照例留有一本簿子,请参观者批评指教。想不到评语当中,最精彩的一笔,是一位十五岁的中学生写的。他题的是:“谁知边疆真风物,只在传神数笔中。” 西昌街上,机关真多,许多人以为有点太多了,仿佛这座小城容不下来。行辕以外,此处范围最大的机关要推西康省宁属屯垦委员会。原来西康省政府目前政令所能达到的地方,计分雅属、宁属、康属三个区域,就中康属县份最多;所辖地面,亦远较宁、雅两属为大。可是地广人稀,居民主体是以游牧为主的“康人”(住在西康境内的藏族),因此对于省政府收入上的贡献最少。宁、雅两属,原属四川,居民以汉族为主。雅属森林茂盛,以木材及中国药材为出产大宗,宁属则是康省出产谷米的主要区域,尤为省府当局所重视(宁雅两属,在二十七年西康建省的时候,方始划归西康省管辖)。建省以来,主持西康军政者,迄今为刘文辉将军。他是西康省政府主席,兼二十四军军长。康省省治,一向设在康定;但是他在康定的时候不多,以前老在西昌,近来则长驻雅安,所谓宁属屯垦委员会,可说是西康省政府驻在宁属的一种代表机关。所管的事,比这机关名义所指示的范围,要大得多。屯委会的委员长,名义上由刘文辉自兼。现在他既常不在此,一切系由该会秘书长杜履谦,代拆代行。杜先生兼任二十四军机要处长,为刘氏亲信人物,在此不啻为刘作代表。他是四川大学出身,法律系毕业。现在年纪还很轻,看去不过三十多岁。自其谈吐面貌,一看就知他是一位精明强干的人物。 宁属屯垦委员会的前身,是“宁属夷务委员会”。该会于二十七年西康建省后不久即行设置。二十八年,夷委会撤消,改组成为屯委会。屯委会组织。下分总务、边务、垦务三处,均归秘书长室统辖。总务处处长,现由金存良(止诚)先生(以前曾任夷务处处长)担任。该处下设文书、财政、会计三组。边务处(亦称夷务处)处长,现为杨学端先生。其下设有军事、教育及抚绥三组。垦务处处长,为徐孝恢先生。①关于宁属屯垦委员会的沿革、组织及工作,参阅: (一)《西康省宁属屯垦委员会两年来工作报告》(该会三十年七月编印)。 (二)杜履谦:《宁属屯垦事业之回顾与前瞻》,边政,第一期,一至一〇面(一九四一)。 (三)《西康省政府治理宁属边务要案》,边政,第一期,三四至三八面(一九四一)。 (四)《西康省政府宁属屯垦委员会工作述况》,边政,第二期,一二三至一七一面(一九四一)。 下设垦务行政、垦务技术、农艺工业及农业经济四组。另外直属秘书长室的,尚有电务、统计及边民政训三组。自名义上说,本委员会的事业,限于屯垦。自组织上言,仿佛是屯垦与夷务并重,实际上则在目前阶段中,该会工作,大都偏重夷务方面。其所以如此,亦自有其理由。宁属地区,肥沃之地,宜于耕种者,主要地系在安宁河谷、西会大道的两旁,以及北通冕宁、越西。的路上。此等地方,早由汉人垦殖,无需再事幵辟。汉人势力达到的地方,以前垦过,后因匪患而告荒废者,诚然不是没有。不过面积不大。不值得去大举开发。现在可以开发的地方,主要地在倮夷聚居的区域。此等地区,所占地面很大,可是对于农业上的价值,远赶不上汉人聚居的河谷。多数那些地方,海拔过高,不宜种稻,为汉人所不喜。所以几千年来,汉人根本不亟于要去。其中也有一部分,较宜于耕种,而且甚至以前是汉人种过粮食的(例如西昌到昭觉一段路上);后来因为夷患闹得太凶,不得不予以放弃。此等地区,自然特别值得开发。无论如何,屯委会目前方针,是想把整个地广人稀的宁属夷区,不问其适于种稻与否,逐步开发起来,在可能范围内将其变成农业区域。因为夷人人口太多,为达到此项任务起见,势需将大批汉人移民进去。这样的开发,自然不免要与夷人利害冲突。加以此数县内所谓夷人,绝大部分,全是素以强悍闻名的倮夷:汉人对之,见而生畏。非有武装倮护,事实上无法可以打进去。这样一来,开垦非用屯垦方式不可。而为减少困难起见,不得不先采恩威并用的方法,把夷务问题把握住了,然后再图屯垦。屯委会之所以特别着重夷务工作,其理由主要地是在于此。自三十年四月起,屯委会印行有《边政》月刊一种。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原文为越巂,据现行通称,改为越西。整理者注。 宁属屯垦委员会所管辖的范围,以及工作性质,多少不免与西昌行辕相重复。好在双方能采合作的态度,许多问题,都是协商而后行。所以一切进行,都颇圆满。目前宁属方面的主要问题,可分夷务、禁烟、交通及资源开发等项。对此各方面,行辕及屯委会,均具有深切的兴趣。一切要政,双方共同负起责任。关于夷务及资源开发两种问题,下文将作更详细的讨论。交通方面,上文业已约略提及,在此处关于禁烟问题可以略说几句。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我国深受烟毒,已及百年。近年来政府厉行禁政,至抗战开始时,沿海以及长江下游各省,大体业已禁绝。四川以僻处内地,以前执行不严。川西一带,在当时(二十六七年)尤其是鸦片遍地;人民染有烟瘾者,为数特多,宁属各县,以前属此区域,自难例外。政府内迁,严令禁烟。至三十年时,川、康两省境内,凡是汉人居住的地方,烟苗大部铲除。然而宁属境内,情形特殊,夷区所种鸦片,一时无法作有力的干涉。同时人民烟瘾已深者,短时间亦无法令其完全戒绝。因此即在三十年,此项问题,仍然严重。行辕及屯委会,对此当然异常关心。另外在西昌,还驻有“军事委员会特派宁区禁烟巡查执法监部”。在禁烟一点上,此各机关,目标既系相同,遂自三十一年起,组织联席会议,专门处理此事。列席是项会议者,皆各机关长官,计有行辕张主任,军委会李执法监,屯委会杜秘书长,二十四军杨副师长,三十六师李师长等。如此共想办法,据称颇有成效。一部分乡民无知,烟苗随铲随种。在三十一年春季,乃由联席会议(此项会议,每星期举行一次)议决,命二十四军及三十六师,派遣部队,分区再行彻底铲除烟苗一次,惟所及区域,仍只限于汉人居住地带。夷区方面的同等工作,一时不易推行,尚待以后努力。 宁属各县境内,倮卫治安的军队,向来全是二十四军,乐西、西祥两条公路修通以后,因倮护此项国际路线,极其重要,二十四军又感不够支配;中央乃于三十年夏季,加派三十六师入康,专任护路之责。至三十一春,西昌、会理两县的地方以及公路沿线,已划归该师职责。二十四军留此者,不过少数部队,其余则调去增强其他各县驻军实力。后来腊戌失陷,三十六师调援滇西,另由其他部队增防。兵力增厚以后,地方情形,确日见进步。如夷区等等特殊情形,将来均应不难铲除。 驻扎宁属的,属于二十四军八二一团。西昌街下,有两座威武的机关,一为二十四军行营,一为八二一团指挥部。二十四军里面,也颇有几位文人。有一位吹口琴吹得很不错的曾君,常来找我们研究这种艺术。军部里的人,许多很爱运动。他们自己组织的球队,常和学校等比球。一般说来,目前住在西昌的人对于体育,兴趣相当浓厚。学校和军队的球队以外,还有公务员组织一个业余体育团体,名叫“七七球社”。我们在西昌,和他们比过一次排球。男女观众,异常拥挤,情形热烈得很。 三民主义青年团,在西昌是一个有生气的机关,值得特别提及。在我们初过西昌的时候,该团西康支团部及西昌分团部,都设在西昌,一起在文庙里办公(后来在三十一年,支团部移往雅安)。支团部主任陈志明先生,是一位年富力强的干练人才。分团部(那时还不过是筹备处)的王隆映主任,更是一位吃苦耐劳的青年,后来和我们一道,步行通过凉山夷区。在西昌筹备入凉山,青年团帮了我们不少的忙。精神鼓励以外,在买东西及找交通工具上面,给了我们许多实质上的帮助。 成为都市以后,卫生事业,在西昌业已受到相当注意。政府方面自十一年起,设有一座卫生院。首任院长,是翁之龙先生(后来不久,他就职辞去了)。资格最老的医院,为附设在天主堂的那座,新近还设有另外一所教会性质的医院,就是“中华基督教会全国总会边疆服务部”所设一处诊疗部。现在的西昌人,比较地可以不怕生病了。 今日的西昌,乃是公务员的世界。在会理街上,所看见的人,不是商人,便是苦力,别种人很不多。西昌则大大不然。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形形色色都有,尤以公务员最为显著。他们有的穿上中山服,有的穿上军装,还有一些穿其他制服者。在各种人中,他们所占成分,似乎特别高。自然学生也颇不少,后来(三十一年起)还常看见汽车司机。衣冠整整,穿得漂漂亮亮的男子,在此并不稀罕。旗袍短发的摩登女郎,更是普通。甚至满身黄制服的女同志们,到处可以碰见,衬衫长裤的男装女性,也有时会出现,而且这种女子,大都作本地口音。此外蓝布大褂的商人,短装的苦力,为数仍然不少,在这种原来已经很够复杂的汉人社会当中,再混上许多作奇异装束的夷人男女,更加使西昌街上的图画,显得五花八门。初次来到西昌,谁都不免为好奇心所吸住。 一位大企业家 在开发宁属的這动当中,官方诚然在尽最大的努力,同时私人企业家的贡献,也很不小。此中最特出的一位,是刘镜如先生。刘先生是一位老资格的工业家,以前办过许多事业。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业已五十五岁;但是他那种壮健的身体,进取的精神,尚未脱青年气概,据刘先生自己说,他是四川德阳县人,以前先后在日本及丹麦留过学。回国以后,曾经在成都做过六年的兵工厂厂长,现在成都兵工厂所用各种机器,大部分还是当年他经手办来的。民国十三年,贵州省督军周西成氏,在贵阳筹备兵工、火药、造纸、造币四厂,及电气局(即电灯厂),规模甚为宏大(在当时亦费去七百万元),聘刘主持其事(周自任总办,刘任会办。各厂厂长,均由师长等军人兼任)。当时贵阳毫无工业可言,熟练工人无处可找。赖刘毅力主持,卒均成功。熟练工人两千,全自成都带去。各厂机器,自上海办来,从湖南经镇远,用人工运到贵阳,困难已极。其中大件机器,有用二百四土人扛抬者。所用扛杠,粗达一尺半的直径,不过刘先生虽然精明,计算也有时不很正确。比方他为成都来的工人在贵阳建筑了一座两千人的宿舍。初来住得满满的,过了几个月以后,有一天忽然发现宿舍中只剩下一个人。赶忙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生活优裕,他们一个个都结婚了。 离开贵阳以后,他在上海、浙江一带营工商业。所办事业之一,为将井隆所产的煤,包销上海,每年至少销七百吨。另外在浙江省金华、义乌、绍兴等三县,办有萤石(Flu。rite)矿。抗战发生,这些事业,一齐停顿。但是刘先生不但不曾灰心,反而加倍努力于建设事业。时候碰得巧,短短的三年当中,反而大大地发达起来。在抗战发生后不久,他先回到成都,随即来到西昌,奠定事业的基础。最初他是和友人办一家“西林公司”。后来因该公司改组,股东加多。做事不免掣肘,乃宣告脱离,另和两位朋友,合资组织“康宁兴业股份有限公司”。公司股本,最初为四百万元,刘占三分之一。名义上虽不过是协理,事实上别的股东很信任他,等于一人独揽大权。该公司营业范围,至为广博。当初打算,是以半数办银行业务,其他一半办工矿事业,在我们去参观的时候,银行部分,正在筹备开幕,后来在三十年底,本公司复行扩大,改组成为“康滇企业公司”。除原有业务外,兼营运销事业。西昌、会理间的客货运输,几由该公司独家包办。同时还用卡车,从昆明将货物运到会理,西昌一带去卖。在今日的西昌,康滇公司,无疑是最大的企业了。 工矿方面,康宁公司已办事业,有一处金矿(“裕宁采金厂”),一座制革厂,一座木材公司(“福中木业无限公司”),十座石灰窑,十五座砖窑,刘先生的确很有生意上的眼光。三四年以前,抗战开始不久,他就认定西昌将大发达,建筑材料需要必多,远在西林公司时代,便大胆地在西溪(距西昌五十里)地方,投资两万元,办起砖窑来。当时一部分短见的股东,竟认此事为浪费,对他提出弹劾,刘乃用私资将砖窑顶下。三年以来,获利颇丰。砖窑以外,并在附近办石灰窑。现在该处资产一项,亦值数十万元。昔日那班短见的股东,懊悔不及。目下西昌所用一切建筑材料(包括木料、石灰、砖灰等在内),几乎全由本公司供给。木料一项,存有大批存货,随时可以供给顾客。西昌附近,虽已无林山。但出去几十里以至百里左右,山上树木尚不少。此等木山,现由本公司包下,委一回教徒负责看管。乡下人喜欢偷砍树木。如此大片地方,委之汉人,根本无法管住。回教徒因身体强健,而且富有组织,才能承当此种责任。 政府开辟乐西、西祥两条公路,炸山需要炸药甚多,附近无处供给。刘先生看到此点,又把这件事兜揽下来。一共供给两路所用黑色火药,约达二十万斤之多。此事获利颇丰,同时于公家亦大有帮助,可说是一举两得。然而做这件事并不容易;即此一举,宁属所产火硝,几乎都括光了。制造此药所用三种材料(火硝、硫磺与炭),宁属都有若干处出产,但是每处量均不丰,不得不各处去搜,或者在当地设法制造。计火硝出在盐边县,有自地面括下者,有从硝碉中挖出者。硫磺则西昌、盐源、盐边、冕宁各县均有,皆系自硫铁矿蒸馅而得。至于配合此药所需的炭,据该公司经验,以自稻草梗炭化得来的为最好(用该炭配成的火药,爆炸力最大),其次为从玉米心制成的“泡炭”。至用普通木炭,即成绩欠佳。这许多小矿,均由本公司经营。因其散在各县,交通联络,殊成问题。在制造此药期间,公司经常派有视察员赴各处视察,以求取得联络。运输方法,全采驮运。因为马易生病,招夫不易,普遍大半是向赶驮子的人雇来驮马,作此项运输。刘先生的见解。以为有生命的东西最难办。他特别告诉我们,新近他所管的一片磨房,几天以内,瘟死了三十几头牛。 康宁公司的制革厂,名为“康宁公司企业部,新宁裂革厂”。此厂位在西昌城西门外宁远桥街。该处原名“马水河”,以其旁一条与街平行的小河得名。自来土法制革业,就集中在这条街上。此厂及嗣后成立的经济部西昌制革厂在此设置后,土法工厂当中,兴起两座比较新式的工厂来。新宁厂所用方法,为一种半新式的方法。植物鞋革(用青杠碗)、铭鞋、油糅,均有进行。设备方面,机器极少。所出成品,则品质尚不错;计有皮鞋、军用皮带、衣服革、公文包等。全厂工人,一共五六十人。其中有八九人自成都请来;其余则系本地所招,在本厂训练出来的学徒。 据刘先生说,在西昌经营企业,挣钱很容易,困难在于人才难找,真正具有把握的技术人才尤难。只要富有经验的机械或化工人才,他很乐于延用。此点也可说是目前开发后方所遇到最大的困难。 宁属宝贵的资源 宁属各县,因地近边陲,迄今一般人对之,仍甚隔阂,每以为此处乃是蛮荒地带,没有多大开发的价值与可能性,其实大大不然。从某些观点看来,宁属乃是后方各省当中一种最丰富的地带。关于此点,西昌行辕经济建设设计委员会,曾经多次吁请政府当局以及各界人土,予以注意,并亟图幵发。可惜力竭声嘶,迄今甚少得到同情。由莫德惠(柳忱)先生主持的国民参政会川康建设期成会,亦曾将此事提出,结果所得的不过一种微温的回响。难怪西昌各界,对此不感懊丧。为使读者明了此点起见,在本段中,特别将宁属资源实在情形,略为申述如下。①宁属主要资源,无疑地是矿产方面。关于这方面,常隆庆先生,关于宁属资源情形的概述,参阅委员长西昌行转于三十年六月专写行政院康昌旅行图编印(非卖品)之小册一本,内容包括下列二文: (1)雷孝宝撰:《宁属及其邻区矿产概要》 (2)冯肇传撰:《宁属农业资源概况》 此项小册中关于矿产部分铜中雷先生译成英文,并于订正,于同年十一月印行,送交,委员会美籍政治顾问拉铁摩尔氏参考。该项英文译本(亦系非卖本),书名为Outline of Mineral Resources in The Ning District And Its Vicinities。至于在此方面更详细的参考,巳印行者,计有下列各种书籍及论文: (一)常隆庆等著:《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一九三五年,中国西部科学院出版)。 (二)常隆庆等著:《宁属七县地质矿产》(一九三九年,成都行管印行,分上下两册)。 (三)《宁属调查报告夷编》(一九三九年,成都行营印行,分上下两册)。 (四)刘之详编:《西康宁属北部之地质兴矿产》(一九四一年七月,西昌技专印行)。 (五)边政第二期(《宁属调查专号》)(一九四一年六月宁属屯贷委员会印行)。 (六)李上古,马铎骐:《西会道上物资调查查》。边政,第一期,二四至三一面(一九四一)。 (七)常隆庆:《盐边,盐源,华坪,永胜县矿产报告》,新宁远,一卷十二期,七至十三面(一九四二)。 (八)常隆庆:《云南永仁那拉簧煤田报告》,新宁远,一卷十二期,一至七面(一九四二)。 (九)吴德基:《宁属制丝业之展望》,新宁远,一卷六,七期,一一至一三面(一九四一)。 (十)尹日昌:《宁属制糖概况及其改良意见》,新宁远,一卷六,七期,一三至一六面(一九四一)。 在二十五年,已开始为四川省建设厅进行调查。抗战发生,西昌行辕成立,聘常先生担任该矿技术专员,更作进一步的工作。嗣后行辕经济建设设计委员会成立,搜集此类资料,建议幵发办法。同时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对此发生兴趣,先后派遣汤克成先生等,来此详细调查。惜其所得结果,迄今尚未发表。据今所知,自地质上言,沿着安宁河谷,由南至北,在水成岩间,几乎不断他嵌有一条花岗岩石层。这种花岗岩侵入水成岩的现象,以西昌作中心点来说,向北去直到大渡河边,向南去经会理几达金沙江岸,沿着川滇西路两旁,多数地方可以看见。就中尤以会理城以西,花岗岩分布为最广。宁属宝贵的矿藏,大部就在这些有花岗岩侵入地方,尤其是在火成岩与水成岩接触之处。若干地点,金属矿特别丰富,成为“金属嵌岩”(Metallic Dke)。有人甚至说,由南到北这一长条花岗岩层,整个地可视作一种“金属嵌岩”。至于较大煤矿则主要地系在盐边、盐源两县水成岩构成的地区。 宁属各县主要矿产其数量业经约略测定者,如第一表所列。在此表中,除永仁县煤矿系在云南境内,与盐边县相隔一金沙江以外,其余皆在宁属地方。 第一表 宁属及其邻区主要矿产分布概况 从第一表看来,可见宁属境内,煤、铁两种国防基本原料,蕴藏极为丰富。以铁矿而论,宁属总储量,达三千万吨,矿以磁铁矿为主,主要产地为泸沽、毛姑坝、攀枝花三处。此等储量,以之与世界有名产区相比,自属无足称道。但在目前抗战期中的后方,则为最可宝贵的蕴藏。我等各省当中,铁矿之丰富,自以辽宁省居第一位,其藏量占去全国半数以上。其次推察哈尔省;该省宣化附近的龙烟铁矿,储量据称达八千万吨之多。该两省不幸早已沦陷。剩下各省中,西康宁属区域,大有首屈一指的希望。以其储量与过去全国重视的大冶铁矿相较,殊无逊色。若与现今政府积极开发的四川棊江钻矿相比,宁属矿藏,在质与量两方面,均远占优势。如此宝物,在国家正需要铜铁作战的时候,弃置不顾,令人不解。当然炼铁必需用煤。如泸沽铁矿,即因燃料不方便,一时难于大量开采。然而宁属煤矿为量不少。云南永仁县煤矿,相隔不过一江,用来亦极顺手。现今水陆交通,均极方便。攀枝花与毛姑坝两处的铁,均可取永仁的煤以炼之。而毛姑坝的矿,铁含量达百分之七十,较之理论上可能有的最高成分(百分之七二.五),相差无几,尤属难能可贵。泸沽、毛姑坝两处,近年来有小规模土法开釆,惟出品为量甚微,攀枝花则迄今仍是处女地。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前曾有意利用永仁及乌拉煤矿冶炼攀枝花及毛姑坝之铁。可惜筹备数年,至今未能实现。 关于铜矿及铅锌矿情形,前已论及,兹不赘述。在此只可附带提及,凉山夷区内,昭觉县境的乌坡地方,亦有铜矿,在清时一度采过。 宁属境内各种金属矿的齐备,为别处所少见。上述各种以外,尚有其他极有价值的特种金属。会理县小关河附近,发现有钻矿及镣矿;此两金属,对于制造特别钢,用处甚大。钻矿为一种钻碑硫矿(Codalt Arseno pyrite),产在铁厂湾地方。除云南传称亦有钻矿外,此乃我国境内唯一产有这种金属之处。镣矿出在力罗河;成分虽低,但系中国迄今发现唯一的镣矿,且在以前曾经采过。小关河附近尖山地方,最近还发现有锭铁矿,含镒约百分之二十至二十八。会理县境,攀莲街地方,更发现有含铭的铁矿,含铭约达百分之五,此亦国内别处所未有。 农业方面向来在西南边疆地带,宁属是一处颇为有名的产米区域。西昌附近一带,气候温和。植物生长情形,一方面类似昆明,另一方面有点像四川。在若干方面,甚至大有江南风味。垂柳在西昌城附近很多,城内也见有黄桶树和太阳花。然而这种在安宁河谷所见的情形,并不足以代表宁属全部。一般说来,宁属区域,从土地利用观点看去是山多地少。全属面积六千四百多万市亩当中,耕地只占四百万亩,约占百分之六。而耕地当中,尚有不少熟荒;据各家估计,自二十万至九十万亩不等。因此垦荒一事,在此区极值得做。西昌行辕,于三十年春奉到委员长令,设法将宁属各县产米数额,提高十万石。该辕随即会同屯委会等机关,组织“宁属食粮增产督导委员会”。所釆办法,为由官方贷款与农民,责其增加生产。后至收成时结算,实际上共增加二十余万石之多。 西昌一带,四季皆春,冬不冷,夏不热,最宜于养蚕,过去此城附近,以及南边各县靠近金沙江岸处,与云南永仁县境,均略有丝业。惟品质不良,茧多作金黄色销路不畅。近来技专在此改良蚕种大得成功。所出产品,不逊于江浙两省,而且据主持此项工作的俞筠蠲先生说,西昌气候对于养蚕实较江浙更为宜。江浙养蚕,只有春秋两季,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皆不宜养,而西昌一带,一年可养四季(春、夏、早秋、晚秋),金沙江河谷气候更热,尤宜于养蚕。将来希望一年可养六季,如安南一般。至于种植棉花一事,现在也在积极推行,但前途希望不大。棉花生长,需要一冷一热,同时要有合适的雨季。西昌一带,夏天不够热,冬天不够冷,而且雨季来得太迟;所以对于植棉,不甚适宜。此外蔬菜与果子方面,改良、试植与推广工作,有许多可做。例如西瓜在西昌,已移植成功。番茄本地原有,但殊欠佳。现经改良品种,从极大个的到小似金橘一般的,在此均繁殖得很好。 关于畜牧方面,在宁属以养山羊希望为最大。本地山羊,一只每天可产羊奶三四斤,很是不错。牛种则殊不佳,一头黄牛一天只可出奶四五斤;较之外国奶牛之日产二十斤,相差四五倍。将来希望,在于试畜外国种。盐源县境高山地带所产耗牛,出奶既多,品质亦佳。惟此类牛只能在高山寒冷一带(海拔四千米左右)生活,在西昌一带无法可养。耗牛与黄牛的混种,称为“柵牛”,产奶亦不少,将来可有推广的希望。 宁属地处北纬二十九度一分北纬二十六度四分之间,比较接近热带。地势属于西南高原。全境最低处,为金沙江滨洼乌地方,海拔只九百四十米。县城当中,盐源海拔二九六七米,乃是最高的。该县北部邻近康属一带尤高;如菁顶、岗子坪等高山,海拔竟达三千九百米。东北昭觉县境,大凉山区域,高度亦不低;其与四川省分界之凉山绝顶(黄茅壊),海拔为三千四百米。各处高度,既系如此悬殊,所产动植物,自亦大有区别。例如盐源县境的高山,出产耗牛、青裸,与康属地方完全相似。盐边、会理两县的金沙江河谷,则具有次热带气候,出产热带植物如木棉、芭蕉等。法国天主教士,在清末自安南将一种名叫Papaya的热带果树,移植金沙江岸,结果繁殖甚佳,此树中文名为“万寿果”,俗称“番瓜树”,其果在本地亦称“洋茄子”。其树实系草木本,作藤状。其果颇大,状略似茄子,约于阳历三四月成熟。据称其味似芒果,又似水蜜桃,甚为鲜美。另外在金沙江岸,试植咖啡树,据称亦得成功。 白蜡事业,为宁属一种经济富源。我国所产白蜡,熔点(约华氏八十二度)在蜡类中特高,兼以颜色洁白,毫无气味,为他种蜡所不及,世界各国,视为珍品,平时还销英美。每年出口,全国共约十万担,其半数产在川、康两省。而泌蜡的虫种,则以西昌、会理等所产“大山种”为最上品,主要在白果湾。此外凉山虫种,也很有品,宁属蜡虫,可说是全国白蜡业的中心。在昔全盛时代,蜡虫出产,年约一万多挑。政府虫税收入,亦达三十余万两。至于白蜡生产数量,宁属虽远不及四川峨嵋等县,但亦尚不少。其主要产地,在会理县摩拏云一带。目前年产六万余斤,已算是低潮。 宁属新式工业,迄今仍甚幼稚。抗战发生以后,经济部一度有意在此振兴工业。在二十八年的时候,特派胡博渊先生来此,筹设工厂。当时本地物价甚低,预定以二十万元,建设小型工厂十所。先后成立者,在西昌有纺织厂及制革厂;在会理有皂烛厂,另外制糖厂在筹备中。不久物价陡涨,原定预算远嫌不敷,追加后仍无办法。已经成立各厂,又因规模太小,不合生产经济原则;除制革厂后来尚能勉强支持外,其他皆始终赔本。至三十一年初,此等工厂,遂奉命一律结束,经济部在西昌所设办事处亦行撤消,后来已成各厂,闻已转交中央信托局续办。至在宁属唯一成功的官办工厂,乃是设在益门的“西昌行辕益门动力酒精厂”。此厂由行辕与乐西、西祥两公路合办,以百余万元办起,日出酒精七百加仑,计于二十九年开始筹备,三十一年开工,因宁属产糖不丰,所用原料,一部分系采用粮食。滇缅路断以后,该厂营业,据称甚为发达。 夷人在西昌 西昌逼近夷区,向来夷人在北城来往赶街者,为数甚多。抗战以来,此城逐渐走上近代化都市的途径。外省人士,大批涌入。装束摩登的到处皆是。但是汉夷交错这种旧日特点,迄今犹存,这也就是西昌街头景饶有兴趣的一点。摩登人物中间,常会看见仍作原始装束,赤脚披毡的高大倮夷男女。有时候最摩登的饭馆前面,围成一圈,蹲着一堆夷人。当他们彼此间以夷话谈笑的时候,一群摩登女郎走过,也许会指着他们大笑,白天在街上,夷人不敢放肆,对此无可如何。要是在山里,情形就要反过来了。 师范前面的小广场上,每天可以看见大批夷人,在此赶街。在这里挤满是人的地方,他们来回地徘徊,买卖东西,喝喝酒,看看他们认为稀奇的物品,自得其乐。同时汉人对于他们,虽说见惯了,好奇心却始终没有消灭。他们那种魁梧的身材,粗黑的面孔,奇异的服装,永远是一种好奇心的对象。和汉人比起来,夷人长得高大得多,尤以女子为甚。男子的身材,倒不一定比我们中间的北方人高。然而我们站在他们旁边总显得瘦小,因为他们胸部很宽的缘故。夷人衣服的颜色,仿佛是以黑为贵。无论男女,外面都披上一件黑色羊毛的披毡或“擦耳窝”①。底下一律赤脚。头上大半用蓝布缠头(这种习惯,也许是从汉人学去的)。耳朵上面,大都戴有耳坠。男子只在左耳上戴此物,女子两耳均有。男子戴的,不是一颗大的黄色蜜蜡珠,便是一短节银链。女子的耳饰,珊瑚珠、玉器、铜环、银钱、银环,等等均有,往往以几种不同的东西,缀成一串戴上。妇女所着衣服,外面一律是黑色披毡或“擦耳窝”,里面则贫富之间,颇有区别。穷人穿的不过是布衫黑裙(裙子用粗的黑呢裁成,形式为一种百褶裙,颇有点像西洋中古时代女子所着裙的模样,大都长得拖到地上)。阔人里面,有些极力模仿清末汉族贵妇的装束,上面宽袖大襟衣(衣袖及衣襟上各滚有一道或几道绣花边)。下面绣花裙子,有时甚至衣裙的颜色是触目的粉红色。不过无论穿得如何漂亮,终年难洗一次澡的倮夷男女,总是显得很脏。他们疲倦或是喝醉了,随时随地,倒在街上,便呼呼地睡去。提起酒来,他们最髙兴不过,西昌街上,常常会看见倮夷男女,抱着一坛酒,大杯倒出狂饮一番,西门外汽车站附近,有一片大草坪。迄今夷人仍然常在那里跑马,据说每年有几次比赛。 为防夷人滋事起见,以前西昌等逼近夷区的各县县城,夜间向来不许夷人住在城里。一到天黑,假如有逗留在后面的,不管他们是否情愿,一齐要轰出去。近来西昌城内,军委会办有边民训练所。该所学员(本地人都叫他们“屯委会的蛮兵”),住在会中所备宿舍,总算破了惯例。受训以后,当然变得文明些。但是新征来的,许多仍然野心未改。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披毡是一种用毡子做成的短披衫,长不及膝,没有袖子,形式有一点汉人所谓“斗篷”。这种外衣;乃是倮夷特色,夷语称为“擦耳窝”。但是所谓“擦耳窝”,不一定是用毡子做成,有些乃是用羊毛织成的。汉人当中,现在多对这两名词,加以区别;披毡指用毡子做成的此项外衣,“擦耳窝”指织成的(后一种下面多垂有編子)。凉山夷区的夷人,多半穿“擦耳窝”;云南北部,则着披毡。 我们到西昌的第二天,就听见夜间其中一位,挖洞走进一家布店,抢去一些纱布,并将店主劈死。夷人欲望很简单,所要东西不多。不过棉布对他们是一种必需品,所以布店和染店,最有被光顾的可能。 西昌城内,至今还有一座“夷卡”(现已改名为“西康省宁属屯垦委员会夷务管理处”)。这种中前清时代留下来的制度,似乎有点过时了。清代夷卡的目的,主要是拘留各支夷人送来的人质,以免他们造反。附带地还用来禁押拿获的叛夷。现在总算文明些。在西昌将人质办法取消;所谓夷卡,完全变成一种专关夷犯的监狱。来此后我们特去参观法庭。当时被拘的,一共只有十人,八男二女。据说以前要多得多。近来都先后开释了。现拘十人当中,九个是黑夷。只有一名是娃子。这位样子最滑稽,头上还戴着一顶旧军帽。中间还有两位小孩,乃是以前西会道上有名巨匪刘呷呷的子女蔡么老虎(亦系西会道上有名的夷匪首领蔡三老虎的兄弟)的女儿。不久以前,还在此处。新近因蔡已投诚,以放走了。二十八年屯委会接受卡后,本拟大加改良。对于犯人,在卡内任其自由。每天让他们上四点钟的功课(党义等);其余的时候,指定做一些劳作。这种办法,未始不好。 只因夷匪类多凶悍异常,不易管束。近来经费缩减,本卡卫兵由十人减至六人,尤属无从防范。某日清晨四时,犯人四名,挖墙而逃。嗣后遂改变办法,除女犯及小孩,任听其自由而外,男犯一律恢复手铐脚镣的旧时待遇,课则根本不上。如此暂时诚可无事。但恐放出以后,他们对汉人的仇恨,更将深刻。最幽默的,是卡中墙上,还有以前所贴标语,如“汉人是哥哥,倮倮是弟弟”等话。 夷人喜欢行劫,诚然不好。但是一般无知识的汉人,恃势凌人,也是常有的事。比方有一次我们上馆子去吃饭,正碰见一位夷人,走进来买包子。他的汉话说得不大好,一进来问包子多少钱一个。原来定价是两毛钱一个,堂信却对他说四角。后来又说四角钱买一个送一个,明明是存心嘲弄他。过去汉、夷两族间的猜疑与仇恨,许多是从语言不通以及不能以忠恕之道待人而起,现在仍然是这样。 宁属夷务问题 宁属两大问题,就是夷务与禁烟;而这两种问题,彼此间又有关联性,此点在前文中已经提及。汉人说,宁属烟苗之所以未能根绝,是因为夷区里面,黑夷包庇种烟,汉官势力一时不能达到,所以没有办法。这话固有相当理由,但非全部事实。汉人聚居的地域,比较僻静地段迄今多少不免仍有烟土。同时凶悍夷人,不服政府法令,视种烟为发财要道者,诚然不少;明白事理者,亦复有之。若干黑夷,现在业已觉悟,种烟对他们也没有多少好处;因为种烟的结果,使娃子(奴隶阶级)财富日增,在经济上大有夺取黑夷(统治阶级)地位的危险。走过凉山夷区以后,后来一位熟识的黑夷告诉我们说,他们本来不喜欢种烟;不过因为汉人需要此物,常常来买,所以就种起来。只要汉人不买,夷区禁绝,不成问题。最坏的是许多官方的人,也来收买。如果官方把握得住,他们还愿意合作,将进去买烟的汉人,一律绑起来当娃子。 宁属八县,究竟一共有多少夷人,迄今还是种值得研究的问题。据今所知,此区所谓夷人,绝大部分全是倮夷(倮彳罗)。他们和云南境内的倮僂,颇有区别;因为在他们当中,显然有黑夷和娃子两个阶级(这种制度,除滇北一小部分地区而外,在云南倮族当中,似乎是不存在的)。据屯委会估计,宁属汉人,一共不过八十余万,夷人则有百多万,超出汉人总数,川康建设期成会,亦谓凉山区域,共有夷人二百万,内宁属占八十余万。邓秀廷司令当面相告,说是川省雷马蛾屏区以及宁属昭觉、冕宁、西昌、会理、宁南、越西六县(此即包括扩大的凉山区全部范围),现共有夷人五十万户,汉人二十五万户;而且夷人一户,连娃子约有八九人,汉人一户则不过三四人。此等数目,皆嫌过于夸大。研究凉山夷区的专家常隆庆先生,对此问题,曾有较为科学的研究。常君在其亲身走过的地区,将所见房舍数目计下,由之推算,认为昭觉、雷波、马边、峨边(后三县迄今仍属四川省管,惟昭觉则属西康,为宁属八县之一)四县,由彼调查部分一共黑夷不过一万,娃子不过四万。然彼所调查的地方,已占凉山区域的大半。剩下的小半区域,即令亦有同样多的人口;凉山全区的夷人总数,亦不能超过十万,又谓会理东区夷人甚少,大部分乃是汉人世界,与普通人所信者不同。宁属境内,据彼所知,夷人所占地区,面积实在汉人所占者之下;平常挂在一般谈夷务者嘴上的所谓“一线相通“,实与事实不符。况且汉人所占,大部分为肥沃的河谷;而夷人居住之处,则主要地不过是些高山地带。所以夷人总数,决无超过汉人之理。如此看来,宁属八县夷人总数恐怕一共也不过十万左右。后来我们走到雷波,一位熟悉汉情的夷人李仕安先生对我们说,据他估计,宁属西昌、昭觉两县,约有夷人三十万。川省雷马峨屏(雷波、马边、峨边、屏山)四县,每县两三万至四五万不等(中以雷波为最多),总计不过十万上下,分作六十支黑夷。他本人曾在凉山旅行多次。一共前后所遇黑夷,总数尚不到三百人。 平心而论,常、李两先生所作估计,比较可靠。这就是说,一般所传说的未免太高。过高估计的一种结果,就是这种错误的估计,影响到公路工程的进行。比方此次修筑乐西公路,征用本地民工,当初以为夷人如此之多,不难征到几万。结果发现,连邓秀廷所辖夷兵凑在一起,一共还到不了一万。最后实际工作的五万民工当中,夷人不过占去两千。至于过去传说之何以会如此夸大,颇有几种理由。一因夷人凶悍善战,而且行动敏捷;每当袭击汉人,常会自远处蜂聚而来。一般平民无知受害之余,既缺精确统计,遂误以为夷人多得了不得。二因若干地区(例如会理东区),土豪势力甚张。因恐他人侵入尤惧政府取缔。乃故意扬言该处为夷区,以资抵制。最后在地方上掌军政权者,难免不挟夷(或者甚至养夷)以自重。清末以来,宁属地方,凡对夷务有办法者势力即不可侮。文人武人靠夷务吃饭者,为数不少。因此对于夷区情形,愈加渲染失实;而政治军事上的明争暗斗,亦往往由此而生。 清代对于凉山倮夷,素釆羁縻安抚政策,设立夷官,予以包山倮路的权利,并以作质当差等办法将其拉住。。同时在夷区四周到处屯兵。以资防堵。数百年来,多数时候,尚能相安无事。然而夷人窜出为害,仍然常见。边地武官,以剿夷立功者,不乏其人。如泸山刘公祠所祀之刘延珍,即是一例。 清末民初,夷防渐弛。民国八年,凉山夷人,倾巢而出。夷区大为扩张;雷波、峨边、西昌各县城,均濒于危。凉山汉人数万户,非杀即逃。剩下极少数(一共不过几十家),亦不得不求黑夷倮护,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对比方面,请参阅常隆庆著《雷马峨屏调查记》(一九三五年,中国西部科学院出版)。
地位几沦于娃子。此时幸有邓秀廷出,在西会道上及冕宁县境,剿御夷匪,极为得力。西昌及其南北交通线,幸得倮存。本地汉人,对之感激不尽。邓氏不但勇敢善战,且在驻营地区,不对汉人抽税;专赖抽夷人的税,及没收叛夷产业,以维持军费。因此汉人对之,更加爱戴。但一部分夷人,则恨之刺骨。邓氏除依赖武力外,并极力运用分化夷人的策略,以求获得成功。其所釆方略,一方面挑起娃子对黑夷革命,另一方面则设法使黑夷中间自己冲突。此种办法,收效不少。 屯委会成立后,对邓氏纯粹采“剿”的办法,不以为然,主张以招抚感化为主要策略。其所提口号有: (一)“不收见面礼”,(二)“不取投诚费”,(三)“不准打冤家”,(四)“不轻用武力”,(五)“汉倮平等”,(六)“黑白(指黑夷及白夷)平等”。所釆方案,除对叛夷仍不免一剿外,尽力鼓励投诚;并在夷民渐已就范的区域内,设置政治指导区,同时在西昌设立边民训练所。就中最后一事,为一种值得特别提及的新政。该处于廿八年十二月起开办。其目的及办法,为调训各支黑夷头目及其子弟,以及一部分娃子,予以短期训练,教以汉语及党义等。每期训练一两月。至三十年夏季已共有五期学员毕业。此种方法,不失为一种治本办法。开办以来,已稍有成绩可言。整个地说,屯委会处理夷务,疵瑕并见。近来黑夷投诚者不少,降而复叛者亦复有之。为防夷人叛变起见,该会在重要地点,设有夷务指挥部,由二十四军派兵驻扎,以资震慑。目下由西昌到昭觉的路,政府势力,已能再度控制。在不久的将来,该会拟将汉人几百家,移民进去。同时设法将沿途交通经济大权5拿在手里。此外现归屯委会支配的兵士,在乐西公路上作养路工作者,计有一千人:将来工作完竣以后,拟将其调到昭觉屯垦,并鼓励其与白夷通婚;如此把握着白夷,黑夷即不成问题。这件事并不难办;据说现在昭觉的驻军,业已有一些和白夷女子发生恋爱了。 邓秀廷在名义上也是隶属二十四军。不过久当一面,自然不肯甘居人下。同时因对夷务问题,与屯委会意见差池,有时不免摩擦。他部下所辖夷兵,与屯委会的学员成为一种对峙的局面,甚至发生过武装冲突。机关的重复,事权的不统一,不免是处理宁属夷务问题的一大障碍。 倮夷因缺乏教育,贪诈狡黠成性,目以偷窃抢劫为荣。汉人对之,不怀好感。一直到现在,“夷性犬羊”,“夷人畏威不怀德”,这类口头禅,常挂在谈夷务者的嘴边。许多去过凉山的朋友们,也以为黑夷非剿不可。实则许多问题,出于误会。要是好好的由教育方面入手,未始是一件没有办法对付的事情。 邓司令的会见 久仰邓秀廷的大名,到了西昌不久,恰巧他也来了,经过一位朋友介绍,我们特地去拜访这位历史上的人物。邓先生是冕宁县靖远营的人,有人说他有夷人的血。无论如何,他对黑夷是痛恨的。担任剿夷工作一事,他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十八岁就从军,任四川省第二路汉军前伍营第四营营长。后以家乡夷匪猖獗,请假回籍,任“总团”,从事防剿。后来任川边陆军第三混成旅第二团团长兼宁属夷务指挥。二十二年,升任二十四军步兵第二十旅旅长,后又加靖边司令衔。平常多半长住在他的故乡(冕宁县泸沽附近的甘相营地方)。近来因与屯委会不和,越发不大上城来。这次来完全是凑巧,因为莫柳忱先生正在努力调解他和屯委会间的意见,特别把他拉来了。 邓司令在西昌住的,是一座大公馆。因为他和屯委会弄得不好,住宅附近,戒备甚严。他的部下,一部分是夷兵。他们仍作夷人装束;不过每人胸前,挂上一个“邓”字的大块布条。据说他最多疑。约好以后,我们便马上赶到他那里去。他所住的公馆,是一幢很大的旧式房子。从里到外,布置有好几层岗位。站岗兵士,一部分穿的是全套汉式军装;客人来了,一齐敬礼。副官将我们引到最里面一间长房里,邓氏着军装出见。邓司令的印象,和我们当初所期望的不同。虽则两目奕奕有神,并不怎样威武。他的面貌很清灌,身材相当高,看样子似乎烟瘾不轻。见了我们,便拿茶和瓜子相款待。据他自己说,本人现年五十二岁,手下共有三团兵,其中一团是“蛮兵”(由夷人组织而成的部队),两团汉兵,每团计有一千二百人。关于治夷方案,他说,夷人当中,十分之九是自夷(娃子),十分之一为黑夷。黑夷最不可信。一支黑夷只有二三十家的,有时依附汉人;像他的“蛮兵”当中,便有此等事例。凡是有几百家人,一两千家娃子者,则均不服汉人,非剿不可。黑白比例,既系如此悬殊;联白夷以制黑夷,实属轻而易举。他向来主张领导白夷革命,剿制平黑夷,或令其"归汉"。本来这件事并不难做,可惜屯委会人不如此想。事权不统一,他以为是目前治夷所遭遇最大的困难。 天主教与凉山夷区 “永安公”(即天主堂)是西昌城最考究的建筑。筑成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哥特式(Gothic)的教堂,一部分窗上玻璃作深蓝色;这种华丽庄严的建筑,不期而然地会令人肃然起敬。一个星期天,我们特别去参加该处的晩礼拜。进去只见灯烛辉煌,歌声扬起,景象至为严肃。做礼拜的时候,祷告用拉丁文,唱诗班纯粹由女修道士担任,更加显得庄严。 散了礼拜以后,特去谒见在此主持西昌教区的包主教,和他谈谈大凉山的情形。包主教是法国人,在此工作已数十年,对于宁属情形最为清楚。自称现年五十五岁,来此已三十年,以前到别省去过。看他样子,比真正年龄还要老些。颔下须长尺余,业已斑白。本教区内,教民一共不过一万人,全是汉人。倮僂当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信教的,即有亦不过挂名。关于凉山问题,他自己二十多年没有去过,不知目前情形。昭觉以东,恐怕很危险。对于这些“夷家”,他以为没有多少办法,昭觉原有天主教堂一所,民国八年夷人陷城后被毁,嗣后即未修复。现在剩下来的,不过一块石头。 听到我们要入凉山,包主教说,“我很佩服你们,你们真勇敢。”法国溃败以后,旅居外国的法国侨民,大都不胜懊丧,包主教也不是例外。一面和我们讲话,一面低头沉思;嘴里再三地说:“国家已把我们忘记,如何是好。” 这些天主教的教士,对人并不肯完全说实话。包主教虽说近来他们没有人去过凉山;后来德副主教却告诉我,五六年前,天主堂还有人去过昭觉;他们由西昌骑马去,第一天在滥坝夷人家,第二天便到了。天主堂里还藏一张凉山的地图,是将西洋人的工作拼合画起来的。这张地图,平常素不肯给人看,问到此事,常会推托业已遗失。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上面所载情报,许多不过是猜度(例如说凉山产有白金)。 屯委会徐孝恢先生告诉我们,天主教以前在照灯坪设有教堂,劝夷人信教。其所釆手段,是给信教者一些东西,藉资引诱。不料倮夷只贪东西,并无诚意信教。每次来总是需索,同时又叫亲友们也来要。不久外国神父所带东西,一齐要完。他们贪求无厌,连答应他们等东西运来再给也不行,反而疑心神父将东西藏起来。结果将这位神父,拖在地上走,向之勒索东西,结果把他拖死在山上。随后教堂也被他们毁了,教士们遂不敢再入凉山传道,传教者虽说有本领,碰到这种民族,却也没有办法。 西昌与四川内地的交通 由西昌去四川内地,向来是采越西、富林、汉源的大道。这条路由西昌径向北行,经礼州至泸沽后,改向北东北去,经冕山,登相营至越西。自越西起,复大体北行,而微偏东北,经倮安海棠、平坝,到大树堡(位在大渡河南岸);在该处过河,即是富林(位在大渡河北岸,属汉源县管)。计由西昌到富林,共计八个马站的路,除第一天由西昌到礼州,是一个小站(路短而平),第二天路(由礼州到泸沽)亦系平坦好走以外;其余六天,大都是大站,这就是说,不是路程较远,就是山路难行。在第四天途中(登相营到越西一段路),翻过小相岭。这座山是我国西南角上一座有名的高山,自古有名的天险;传说海拔三千一百米,较大相岭(二八九六米)尚高。越西境内,倮夷为患颇深。县城本身,天未黑即无形中入一种戒严状态。第四天途中由中所坝到小古哨(未到越西县城前一座小村)一段,及第五天(由越西到倮安)途中由黎溪站经连三湾到倮安一段,尤其危险。前者下午五时以后,即不能走;后者更需结伴前进。① 由西昌到富林,普通虽都作八站走,但是如果稍赶点路,第一天由西昌到松林,第二天赶到登相营,可以省去一天。如此七天便到富林。 由富林路续向北行而微偏东北,经“汉源街”(一称“汉源场”,北距汉源县城二十五华里,为汉源县最大镇市之一,较县城尤为热闹)一天(一站路)到汉源(前清时称“清溪县”)县城。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关于连三湾一带的危险情形,请参阅周光地《越西倮安间的五十四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川康科学考察团专刊,一八至二。面(一九四二)。
由该县城,折向东北走,三站到雅安。计汉源县翻大相岭,一站到黄泥堡。自黄泥堡(仍属汉源县)入荥经县,过该县县城,第二天到麻柳场(属荥经县)。最后由麻柳场入雅安县境,一站即到雅安县城。 (如赶路走大站,可由汉源县城一天赶到荥经县城,又一天即到雅安,如此一共只需两天)。 按照以上所说,由西昌经越西、富林、汉源到雅安的大路,普通是十二个马站(西昌到富林八站,富林到汉源一站,汉源到雅安三站)。所经地方,以前全属四川省管;二十七年西康建省以后,一律划归西康。以区域言,大渡河以南(富林附近),属于宁属;以北(富林到雅安一段),则属于雅属。虽说有十二站,站数过多,其中好几站又太大。因此普通马帮走此路,多半不止费十二天,多的时候常到十六天,十三天差不多是最少的。他们到富林后(无论是北上或南下),多半休息一天。有些大站,分匀一点走,或者将一站分作两天,如此时间便占多了。在另一方面,如果如上所说,将西昌到富林的路曲做七天走,那么十一天便可由西昌到雅安(许多滑竿和步行者,常是这样走)。要是由汉源县城两天赶到雅安,更可省去一天,如此一共十天就够了,雅安有大路通成都(此段路以前是四个大站,俗称三百六十里。现已辟成公路,为川康公路的东段。公路里程,共计一百五十三公里,合三百。六华里),按此由西昌到成都,旧路正常地一共是十六个马站。 要是不走雅安、成都,而要西入康属到康定的话,循旧日大道往北走到汉源县城后,与刚才所说路线分路,自该处(汉源县城)向西北行,翻飞越岭,经泸定到康定。该路由汉源到康定,共计五站路(由汉源三站到泸定,又两站到康定),俗称三百四十五华里,实约三百三十五华里。计由汉源一站到宜东。由宜东翻飞越岭,一天到化林坪一站到泸定,泸定一站(六十里)到瓦斯沟,瓦斯沟一站(六十里)到康定。如果赶路走,自宜东一天经化林坪,可以赶到冷磧,第二天经泸定到大烹坝,自大烹坝再一天便可赶到康定。如此可以省去一天;由汉源到康定,只要四天,总上所说,由西昌经汉源到康定,普通是十四站的路(九站到汉源,又五站到康定)。许多人由西昌到富林,只作七天走,如此便成十三站。要是汉源到康定,只走四天,那就一共仅要十二天。据说兼程地赶,全程十一天便可赶到。这条路因为是大路,沿途食宿比较方便,不一定非按站口走不可,所以赶路不大成问题。 由西昌经越西、富林、汉源到雅安的大道,本团乙、丙两组团员,此次亲身走过。沿途实际里程,曾经团员陈泽汉君,用步行时间纪录予以测定其结果如第二表所示。 第二表 西昌、雅安间旧日大道沿途里程表①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本表中所载各种情形,均系陈泽汉君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底至九月初所测定。 以上所述由西昌经越西、富林、汉源到雅安的大道,可称为甲线。此线乃是以前西昌与四川内地交通的主要道路。但除此线外,尚有其他几条路线可走。就中最捷的一条,可称为乙线。该路由西昌到平坝,最初六站半路,完全与甲线相同。自平坝折向东北行,径趋金河口,有驮马道可循,计需四天达到。这一段路,经过大凉山边缘,中有三天,完全是经过夷区:若无夷人倮护,相当危险,所幸此区倮夷(黑夷),较凉山夷区为有组织,向来设有土司,只需找到土司帮忙,便无问题。此区土司,现为“岭(本地人读为冷)光电”先生。此君善汉语,深通汉情,对汉人颇有好感。目前在屯委会任职,多半时候住在西昌。平常满身军服,已不易辨其为夷人。凡在西昌找得岭君函件介绍,或派人护送者即可不虑安全问题,此种情形,较之凉山夷区,已经文明得多。清末以来,汉人经商,以及马帮,常有走此路者。虽较危险,但较越西、汉源的大道,要捷得多,不过自交通频繁而言,实远不及甲线。 金口河隶属四川省峨边县,位在大渡河北岸。自平坝来,一直在此河南岸走。到了此镇附近,方始渡到北岸。此处有小河一条(即名“金口河”,镇以此河得名),自北向南来,流入大渡河。金口河的镇市,位在该项小河的西岸,紧逼河岸,正当两河会合之处,历来为峨边倮夷出入的口子,因此地位非常重要。峨边境各村镇,以沙坪为最大,其繁盛竟超过县城。次则为金口河(近来乐西公路修通以后,金口河渐有夺取沙坪地位的趋势)。 自金口河乙线折向东行,在大渡河北岸山脚,紧沿河边前进,一站(俗称九十里)到沙坪(位在大渡河南岸)对岸的马嘶溪(亦称“河坝”)地方。由该处前行,路续沿河边,溯河而下,后来渐趋上山,计行三十里到新场。。②自新场前行,路离大渡河较远,改向东北东往峨嵋去。计自新场五里到四碑岗五里到石剑坪,已是峨嵋县境。又十里到对水沟,再十里到大为场,更十五里到龙池,为峨嵋境一大镇。自龙池十里到板石溪。又十里到杨村镇(亦称“杨村铺”),再十里到土地关,更十里到黄茅岗。黄茅岗位在峨嵋山背后,即在“金顶”(峨嵋山绝顶)舍身崖的悬崖底下。由黄茅岗前行,五里到石堤坎,又十五里到高桥,再十五里到冠峨场,更十五里即到峨嵋县城。共计由马嘶溪到峨嵋,实测路程一百六十五华里,为两站路,以龙池为中途宿站,新高桥为两天餐站。自峨嵋县城续向东北东走,经苏稽(峨嵋县境第一大镇,为四川一处最重要的丝业及绸缎业中心).到乐山(嘉定),计程八十华里,为一站好走的路。 总上所说,由西昌循乙线到乐山,共计十三站半路。普通多半赶一点路,作十三天走到。这条路线,乃是西昌与四川内地最捷的交通路线,比由西昌走大路到雅安(十六站),要省去三天。 自西昌北行第三条路(丙线),就是最近修筑的乐西公路。这条公路的路线,大体如下所述。自西昌径向北行到泸沽,完全与甲线相同。由泸沽前进,两线分路。甲线向北东北去登相营;丙线则大体续向正北走,经冕宁县城到大桥(仍属大桥县)。自大桥改向北东去,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本段所记里程,均指华里,除特别标明“俗称”者外,其余皆系作者一九三八年十月旅行中乘滑竿时所测得的实际里数。 ② 此线与现在的乐西公路,在新场会合。将来计划,拟修一条公路支线,自新场通到马嘶溪,以令沙坪与公路发生联系而得倮持其繁荣。 经拖乌后,在菩萨岗翻过小相岭山脉,出冕宁入越西县境。①②由菩萨岗复改向正北,经铁宰宰到擦罗(属越西县境),自擦罗前行,改向东北走到南瓜店。南瓜店以后,路复向正北而略偏西,直趋位在大渡河南岸的“农场”地方(仍属越西县)。在“农场”过大渡河,入汉源县境,向东北东行,溯此河而下,进抵富林,在该处与甲线交叉,由富林前进,丙线不过大相岭去雅安③,而改向北东北行,循旧道盘上蓑衣岭,沿途大部遥临渡河而下。自蓑衣岭陡盘下山,大体向东南走,经寿永场(属峨边县),到金口河(但路在山上走,并不经过该镇本身),回到大渡河边。由金口河起,路从改向北东,一路在山上走,下临与之平行的乙线,经吉星岭、弦岩(在此处附近,下望可见沙坪),到新场,与乙线合。总计循此线自西昌到乐山,全程五百十四公里,合华里一千。二十八里。汽车普通分作四天走。 上述乐西公路的路线,大部分系与一条旧道相同。由西昌到擦罗一段,就是下文将要述及的丁线。由富林经蓑衣岭到金口河,再由该处到峨嵋、乐山的大渡河北岸,全程大部也是一条老路(此段路中间并不经过夷区)。比较地可以视作新路线的,只有由擦罗经农场渡河到富林这一节路(当然这路也不完全是新的)。旧日的路,大都从擦罗到安顺场,在该处过河(参阅下文所述的丁线)趋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甲线与乙线,均经过冕宁、越西两县县境,但甲线经过越西县城而不经过冕宁县城,丙线则与此相反。 ② 菩萨岗较甲线所经之小相岭绝顶为低。采取目的之一,为避免直翻小相岭陡峻的绝峰(此线正好自旁绕过去)。 ③ 由富林经汉源翻大相岭到雅安(大体循甲线)的雅富公路,预定于一九四二年兴筑。此路筑成后,川康与乐西两条公路,即可贯通。 富林。安顺场在“农场”上游三十华里,仍属越西县管。大渡河在此处附近,作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大转弯。所以“农场”位在大渡河的南岸,安顺场却在河的西岸。安顺场乃是在历史一处很有名的地方。清末太平天国失败以后,石达开是在此被擒的。 修筑乐西公路以前,好几条可能的路线,都考虑过。以路程远近来说,当然以上述乙线为最捷。西昌、富林与金口河三点,好像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三个角,直角坐在富林。现在的乐西公路,是由西昌北行到富林,是由该处往东折去金口河,走的是三角形上造成直角的两股,丙乙线径趋金口河,大体说可是走这三角的弦,当然要捷得多。据说当初对于乙、丙两线的去取,专家当中,曾经有过一番争辩,后来之所以卒于釆取丙线,并不是因为乙线要经过夷区,也不是因为山势太陡,而是因为这路所需桥梁太多。至于这种选择,是否聪明,现在还有问题;因为现在的乐西公路,翻过冕宁大山,该处(拖乌、铁宰宰一带)冬天积雪甚厚,难于通行。无论如何,现路从富林到乐山一段,跟着旧路绕道蓑衣岭,不但无谓的向北兜一大圈,而且翻过高山,浪费了许多路。即令不釆乙线而采丙线,若不绕此岭而径沿大渡河北岸走,路也要近得多,而且这条沿大渡河的路,以前计划修筑川滇铁路时,曾经测过;计有富林到乐山,一共不过一百三十余公里,比起现在乐西公路上的二百六十三公里来,要近一半左右,相差百余公里之多。据说修路时之所以仍绕蓑衣岭,因河边路要穿过三座大森林的缘故。现在看来。这着未免失算了。 乐西公路沿途地名及里程,如第三表所示。
第三表 乐西公路沿途地名及里程表①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此路与上述甲线及乙线,各有一段相同。表中所载公路上的距离,可与上文中所载该两线上的旧路距离相比较。 上述甲、乙、丙三条路,实系由西昌通到四川内地的三条主要路线。此外尚有通过凉山夷区的路,比较很少人走,将于第五章中叙及之。至于下述丁、戊、己三路,主要是通到康定去的。因其与上述三线多少有关联,所以在此略述一下。 丁线起初一段(由西昌到擦罗),完全与上述丙线(乐西公路)相同。在擦罗与丙线分路,西北行去安顺场。到安顺场后,不过大渡河而沿该河西岸北行,溯河而上,到泸定对岸,即由该西北趋康定。此路由西昌到康定,据说一共十三站。论及路程来,要比走甲线到康定捷些。不过时间上并不省(两路要十三天);而且此路因为比较是小路,马帮少走(运货多用背子),沿途人烟稀少,所以无法赶路(非按站走不可),有时反不及走大路快。如果要循此路去四川,可由西昌十一站到泸定,再折向东行,循旧日雅康大道六站到雅安,一共十七天可达,比甲线多五天。 丁线与丙线的一种共同特点,是中间在冕宁、越西两县境内(大桥与擦罗之间,拖乌、铁宰宰一带),需经过一段夷区。安顺场一带,也是倮夷区域。因为这种关系,以前汉人对此,视为畏途。石达开的被擒,也是吃了夷人的亏。民国以来,此区夷人(仍是黑夷),已渐归化,其风俗习惯亦逐渐汉化,成为所谓“熟夷”,比较不大骚扰。西康建省以后,地方当局,雇用此等熟夷放哨,行旅更感安全。即在乐西公路修通以前,此路亦已不较汉源、雅安大道之危险。 戊线由西昌到安顺场,完全与丁线相同。自安顺场不经泸定,而径向北西北去,经摩西面、榆林宫,直达康定。据说由西昌到康定,循此路也是十三站,路程较丁线又要捷一点。二十八年的时候,康省建设厅,筹划开辟康滇公路。当时所拟路线,南段自昆明经武定、元谋到会理,采旧日昆会大道路线。中段即采西会大道,此段则釆此处所说的戊线。后来交通部兴筑乐西、西祥两路,这种计划就放弃了。 最后一条路线(己线)。由西昌随丙线到冕宁县城后,折向西北,连翻高山数座,到达康属九龙县城,再由九龙北行,经木居城子,榆林宫到康定。此路不但路绕得很远,而且异常险阻,又需经过几百里人烟极稀的康人区域,所以走的人很少。其重要性比起其他各路来,可说是不足称道。
第二章 凉山夷区概况 凉山区域地理情形 打开四川省的老地图一看,该省西南角上,是一片高山地带,这片地方,几千年来,几乎纯由夷人居住,汉人很少插足。那便是在西南各省很有名的凉山夷区。西康建省以后,川省这只角,大部分划归康省管辖,即成目下所谓宁属区域。自该时起,凉山区域,分属川康两省,成为川省西南角与康省东南角的一片特殊区域。两省分界,即在南北直贯该区的大凉山山脊,所谓凉山区域,大部分在北纬二十八至二十九度,与东经一百。三至一百。四度之间。其所包括的范围,大抵北以大渡河为界,东北与犍为、宜宾两县接壤,东南以金沙江与云南分界,西以西会大道为限,四川省境内雷波、马边、峨边三县绝大部分,与屏山县的一小部分,以及西康省境昭觉全县,与一部分西昌、宁南、会理、越西等县的地方,均属于广义的凉山范围以内。狭义说来,则康省境内,只包括觉昭县城以东;四川境内,只包括雷波县城以西。按照此种狭义说法,凉山夷区,又可分作大凉山与小凉山两个区域,二者以大凉山脉南北走向的山脊为界(这条山脊的最高峰,大道由之通过的地点,称为黄茅壊)。四川境内部分,即山脊或黄茅壊以东,称为“小凉山”区域。山脊或黄茅埂以西,西康省境,则称“大凉山”区。除幵这种特殊的区域意义以外,“大凉山”一名,并指纵贯此片区域的山脉。至于“凉山”一名的由来,大约系因此片山地,海拔颇高,气候寒冷的缘故。汉人之所以迄未深入,一部分固因当地夷人过于凶悍。另外一种理由,大约系因其地高寒,不宜耕种。在另一方面,对于畏热爱凉的倮夷民族,这块地方,倒很理想。由此形成了此区的特殊状况。四川省境的雷马峨屏区域,从一般汉人看来,已经够可怕了。可是此区中夷人最为强悍的部分,实在就是所谓的小凉山区域,那部分在前清时代,官府势力,还是相当地能够达到。少数汉人,甚至一直居住到黄茅壊脚下。到了民国初年,国内军阀混战,夷务废弛,该区方沦于夷族之手。至于夷人的真正老巢,大部黑夷居住的地方,乃在凉山西坡,目前西康省境,昭觉城与黄茅壊的中间。那块地方,清代汉官势力,始终就未怎样实在达到,后来更不必谈。迄今一切地图,无论是本国或外国人所测绘的,对于凉山区域,类皆略而不详,有的甚至留出一片空白。关于此区地理,实有更加详细予以调查的必要。 粗粗地看来,凉山区域的山脉(所谓大凉山山脉),可视作康省贡嘎山山脉的余波,经由小相岭分支,向东伸出而成。它的形状,约略像一把梳头发的梳子,一条一条的山岭,自北向南伸延,其北端大体互相接起,和梳子的背一般。不过这把梳子,全部轮廓,乃是窄而长。其各条山岭的走向,也不是完全正北正南。例如最高的一条山脊(黄茅壊),便是略偏西南。顺着山脉的方向,此区内的河流,大都在山谷间,由北向南流。论起山势来,凉山西坡(大凉山区域),坡度缓和,山露红土,少有树木,宛似云南省境的山顶地带。东坡小凉山区域,则山峦起伏,群峰突耸,悬崖陡壁,树木较茂,乃是一种比较地近乎四川式的风景。前清一代,进剿凉山倮夷,差不多每次都是从雷波西进,道途险阻,损失往往可观。若是由西昌向大凉山东进,直捣夷巢,从地理上说,实在便当得多。当时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大约是因为对于该区地理不熟悉的缘故。 以前在中国境内,凡是一般人难于通行的地方,只有三种人能去。一种是邮差,一种是商人,一种是外国人。邮政和通商,只图大家方便,不与政治发生特别密切的关系。因此凡是地方上有特殊政治势力存在的区域,别的人尽管禁止出入;惟有对于商人和邮差,可以通融,往往可以通行无阻。例如西康省境的木里公司,千百年来,读书识字的汉人,根本无法通过,更谈不到考察(这种情形,最近几年,已经好些)。可是邮政业已通了好些时候,商帮更将此区当做通行大道。三十一年以前的新疆,也只有邮差与商人,可以通行无阻。甚至在抗战期中,东三省以及其他沦陷区,邮政仍然畅通,商运亦少有阻碍。至于以前外国人之所以能到中国人不能去或不敢去的地方,一部分固然因为他们富于冒险情形,主要地却是仗着清末所缔结的各种不平等条约以及惧外心理的倮护。在这种状态下,凡是外国人足迹所到的地方,当地官厅,不得不特别予以倮护。 对于凉山夷区,这几类在别处仿佛享有特殊权利的人,就一齐都没有办法。凉山区域,始终就没有通过邮政。邮差当中,私自走过此区,偶尔是有的。不过邮线始终未能辟通。邮差通过,和别的人一样,照例有被抢与被掳的危险。打开邮政地图一看,四川省境,此区是一片空白。由西昌向东行,邮政只通到昭觉县城。雷波距离西昌,经凉山不过五百华里左右。然而由西昌寄到雷波的信件,却要绕道一千多华里,经由雅安、成都、宜宾,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送去。 西洋探险家的足迹,到过蒙古草原,去过青海高地,入过富饶的新疆,进过神秘的西藏。走遍了木里、江心坡等等边疆民族居住的区域。可是他们对于大凉山,始终有点“望洋兴叹”,“裹足不前”。零星的尝试,有过几次。由西昌走到雷波的,似乎前后也有过一两位。但是彻底走遍凉山,做具体研究工作,后来还留待中国的科学家。富有冒险心的西洋人,平常对于深入中国内地,考察探险,最是热心。何以独对此区,不敢问津,骤看似乎索解。细查一下,过去发生的两宗事件,大有关系。关于照灯坪天主教堂的故事,上文在第一章中,业已述及。另外一件,是清末英国探险家布尔克(Donald Burk)的故事。在宣统元年的时候,布氏带着翻译等十余人,由倮头护送,自西昌入凉山探险。到达耶路那打东北的连渣脑地方,不料居住该地的一支夷人(素嚙家),乃是夷区中最凶悍的一支,素以孟获嫡系子孙自豪。布氏行至该处,这支夷人,即将他杀死,劫其衣物,掳其从人。四川总督赵尔巽,听到此讯,深恐引起国际交涉,乃调西昌、峨边、马边三处的兵,同时进剿。次年,兵到连渣脑,夷人已逃。只烧去若干房屋,诛戮几个娃子了事。至今布氏遗物,一部仍存,倮存该物的黑夷,且视之为战利品,以此自傲。在这种情况下,无怪连爱好冒险的外国人也不敢去了。 关于天主教在凉山中的势力,以前有过一些过分夸大的记载。例如二十七年的昆明报副刊上,登过某君的一篇稿子。上面说到,天主教徒,为夷人医病,因此深得夷人信仰与崇拜。某次一位女修道士,骑马过凉山里面的一座山岗,一群野蛮的战士,便纷纷跪落尘埃。这一类的笔记,拿来当做神话消遣,自然是一段很美丽的故事。可是实在说来,内容与事实差得太远。事实是,一来夷人有病,根本就不吃药;二来天主教徒,根本就不敢深入凉山;三则凉山倮夷,决没有那样驯良和文雅。 除开本山夷人以外,在凉山区域比较走得最多的,还要推汉籍商人。夷人需要汉人地方的若干物产,特别是盐巴和布匹,酒与针线,与其他几种他们喜欢的东西。前清时代,入凉山做盐布生意的汉人,很有一些。其中无疑地有许多位,曾把凉山走穿。可惜这些人知识程度太低,大部分都不识字,而且除开生意经以外,观察力殊欠敏锐。因此他们始终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可作我们参考。到了清末民初,夷人日益猖獗。汉人入山,多被绑去做娃子。“重利”的商人,亦皆裹足不前。夷人所不可少的盐、布二物,往往自己派娃子到街上去买,买好自己挑回。至于夷区出产,以前汉人还进去贩白蜡虫和中国药材(贝母、党参等)出来。民国八年以后,他们冒险进去换取的东西,只有大烟一宗。惟有此物,利钱够厚,值得拼着性命去试一试。因此任何入凉山做考察工作的人,在那区内,都有被误认作鸦片商人的可能。鸦片商人,也大都不过走过凉山的一部分,达到他们的目的,便行折回。对于翻过大凉山,他们并没有兴趣。因此关于凉山地理情形,不见熟悉。同时他们进去仍然随时有被卖或被掳去做娃子的危险。 据上所说,各色人士,都不敢贸然通过凉山。至于实际上真正走穿凉山的,为数尤少。因此前人对于凉山地理,几可说一无所知。物产等等,亦谈不到。现在对此各方面所得的一点情报,完全是民国二十三年以后几次国人组织的考察团体做出来的成绩。 凉山区域交通贓况 由西昌东行,二十七华里过大兴场后,不远便入倮夷聚居的凉山区域。通过凉山夷区的交通路线,总括起来,主要地可分两条:一去雷波,一去峨边,皆需经过昭觉县城。这两条路当中,去雷波的路,比较重要。夷人穿过凉山,平常总走此路,因此可视作凉山区域的交通大道。此路东段,又分三线。这点将于下文详细述及。 由西昌到昭觉的路,普通是经过大兴场、玄参坝、倮倮沟、滥坝、四块坝子等处。路线方向,起初大体向正东。过大兴场后不远,改向东北,对玄参坝。自该处折向东南,上到燕麦地丫口,乃复改向东北东,一直到滥坝。由滥坝前进,大体又改向东南东。如此走到四块坝子,又复大部东北行,直到昭觉城。此路途中所经主要地名及里程,如第四表所列。 第四表 西昌、昭觉间重要地名及里程表 ★村庄(内除大兴场全由汉人居住外,其余皆系促夷村) 此路计程约一百九十华里,为西昌、昭觉间的交通大道。以前沿途各村,均有汉人居住,田地亦多归汉族耕种。民国八年夷人大举叛乱以后,大兴场以东,始全部沦为夷区。近年来情形略有改善,邮政复可循此线到达昭觉,走此路从西昌到昭觉,赶路前去,两日可达,第一天宿在倮倮沟,可是因为道途艰阻,而且久已失修,夷区内复无桥梁,遇河即需涉水;所以现在普通多将此段行程,分作四天。第一天由西昌行,宿玄参坝,第二天宿倮倮沟,第三天宿四块坝子,第四天到昭觉。有时候连这样地平均一天走五十里,还做不到。像我们这次入凉山,一共就走了六天。上述四站以外,大兴场与三湾河两处,额外各耽搁一晚。 上述大道以外,另外一条由西昌经夷区到昭觉去的路线,是由西昌北行,第一天宿礼州,第二天到泸沽(以上一段,与目前的乐西公路相同)。第三天由泸沽改向东北行,经冕山到甘相营(如由西昌赶路去,两天可由西昌到甘相营)。自甘相营东行偏南,经两河口、米市、鲁鲁卜阿、豹尾山、三岗、巴且等处到昭觉。①②由甘相营到昭觉,行程约计四天,路亦难走,沿途且需夷人倮护(由西昌经倮倮沟到昭觉的路,目下已可不一定要夷人倮护)。不过这条路上,邓秀廷势力,完全可以达到。有邓照应,即无问题。无论如何,此线不仅为一条小路,而且比大路绕得多,循之至少需六七日方达。因此自来少有人走,现在仍是这样。 上文提到,由昭觉到雷波去的路,其东段计分三线。寻常所走路线,系取道竹黑(一作竹核)、乌坡、美姑、磨石家、黄茅埂(大凉山顶)、拉米、黑角、乌角,入雷波城的西门或南门。此路自昭觉到竹黑一段,方向系续向东北行。由竹黑大体改向正东,到乌坡。从乌坡溯“系河”(亦称“树叶沟”)北下(略偏东),到该河流入美姑河处,过河复改东北行,到美姑。由美姑前进大体向东北东走。将到磨石家一段,改向北东北。自磨石家复向东北东行,到达大凉山绝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此条路目前亦已渐由康省政府加以控制。米市地方,现设有宁东设治局,三岗、巴且等处,屯委会现设有指导处。 ② 由甘相菅另外尚有一条路,径向东行而微偏北,约四天可到牛牛坝,途中不过昭觉。此路颇捷,但迄今走过者甚少。
顶,目前川、康两省分界处的黄茅埂。由该处横过形似刀背的大凉山脊,平坦续向东北东走,约行三十二华里,始将此条平坦的刀背式山脊过完。到达名叫“罗兹稚杰”的地方(此处亦名“罗莫泥秋”),自该处前行,旋即陡趋下坡。东行约七华里后,折向东南到拉米,过拉米后续向东南行八里过西苏角河上游溜索,到该河南岸,溯河东行十一里到“巴角”。由“巴角”继续溯此河而下,北行九里到母狗坡,复依河折向东,五里又过河上一条溜索,地名“拉母剥角”。自此前行,复在河左岸(东北岸)上走,溯河向东南行。过黑角后,继续向东南走十四里,上到一处山口。此处仍近西苏角河边。最后一段,途中自山上向右下望,已可看见此河流入金沙江处,即在附近不远。自此处山口路折向东北,离河前进。后来大致采此方向,经乌角直到雷波城。这段路线,沿途所经重要地名及里程,如第五表所示。 第五表 昭觉至雷波段大路沿途重要地名及里程 ★村庄(内除最后乌角一处全由汉人居住外,其余皆系促夷村) 这条线路,在黄茅埂以西,上坡路坡度缓和,便于交通,颇合理想。黄茅埂以东,凉山东坡,则山势陡峻,道途险阻,殊非理想路线。上面已经提及,清代进剿夷人,全系循此路自雷波攀山西进,殊属失策。至宣统年间,赵尔巽因布尔克事件,进剿凉山(参阅上文),乃自雷波、西昌、峨边,三面进兵,于宣统二年,会师于耶路那打(磨石家)西北四十里之牛牛坝。凉山形势,至此方得一种鸟瞰。遂引到修筑雷建通道之举(见下)。 根据第四表及第五表,西昌到雷波,途经昭觉,按照上述大道路线,实测全程不过五百。三华里。前人记载失实,将昭觉到雷波一段,称为四百八十里,较之实数(三百。九里),多出一半以上。即此一端,亦可见过去对于凉山地理,何等隔膜。此条路上,五百里中,四百五十里属于夷区。惟两端尽处,东边雷波附近之乌角,与西边西昌附近之大兴场,仍在汉人手里。目下昭觉虽又设治,可是县城孤悬夷区当中,情势亦颇特别。 由昭觉到雷波的三条路线,可分别称为北、中、南线。以上所述经由拉米、乌角、黑角的大道,即系南线。其他两线,由昭觉到磨石家附近,均与南线相同。。在磨石家附近,三线分道。中线及北线,均不经过黄茅壊而系在其东北,山岭半腰,地名“省己”②地方,翻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昭觉至磨石家一段,路线亦稍有分歧可能。常隆庆先生等,于二十三年入凉山。据其记载,由耶路那打(磨石家)南行五里,至易子角,合雷建通道,为马家夷地。更二十五里,至“过一出”折向西南,又三十里至美姑。在该处涉美姑河后,顺树叶沟南行,二十五里至林蒙桥。在该桥折向西行,又三十里,下山到竹核。此项路线,大体与本文中上述者相同,但似未走过乌坡。 ② 原文时作“省己”,今时作“省已”,现参阅常隆庆著《雷马峨屏调查记》,统一作“省己”。整理者注。 过凉山正脉。①黄茅埂冬季积雪,不便行走。夷人平日来往,亦系夏秋走黄茅埂,冬天走省己(省己地势较低,不致为雪所阻)。 中线即是所谓雷建通道的路线。清末宣统二年,川督赵尔巽,在征剿凉山之后,令雷波厅及西昌县,赶筑大道,通过凉山,名曰“雷建通道”(建昌系西昌别名)。其所拟路线,自雷波出城北门,经夹夹石、三棱岗、田家湾、扇子坪、大谷堆后,在省己翻过凉山正脉,乃经天喜、罗脚、三岗(此系另一处地名“三岗”的地方,与上文所指者不同)、嘻合底衣,到磨石家山下的易子角地方,与上述南线会合。据称由雷波到三棱岗,不过九十华里。全线自雷波到昭觉,一共亦只四百六十华里(按旧日估计),实较走乌角、黑角的旧道为捷。而全线路多在山脊上行,大部平坦好修(循拉米、黑角路去雷波,沿途路左隔西苏角河望见山脊上的平坦路,即系此条路线)。旧道走黑角、拉米,道路崎岖、逼窄,险峻特甚,路亦不近,乃是一种不聪明的选择。雷建通道如果修通,凉山交通,势将便利不少。夷匪控制,亦必不成问题。不过此种情形,虽为汉人所祈望,却是夷人所切忌。因此倮夷对于破坏这种计划,不惜以武力对付。据常隆庆先生记载,赵尔巽氏,为彻底整理凉山计,于宣统二年,饰雷波厅通判叶锡祺,招土勇三百,名曰“雷建通道勇”。企图藉此沟通凉山,便利交通。乃营堡未成,恩札家即率众来劫。未几而同志会乱起,全部停工。辛亥革命以后,此项工作,无形地长期停顿,甚为可惜。此项雷建通道,原系责成雷波、西昌,分头向凉山修建。准备在凉山正脉接合。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黄茅埂与省己之间,有路可通,经此即将南线与其他两线联起。常隆庆等二十三年入凉山。去时系自黄茅揀趋省己,再由该处到磨石家。回来则由黄茅揀趋大小谷堆,循雷建通道返雷波。 由西昌东修的路,进步颇速。至停工时,业已沟通昭觉,越过美姑河,达磨石家之下,只剩最后一段未竣。自雷波西修者,则因一部分需新测路线,进步要慢得多。停工时一共不过修了一百二十华里,至扇子坪为止(由雷波到三棱岗一段九十华里,由三棱岗经由田家湾到扇子坪,约三十里)。全部工程中,只有由三棱岗到天喜一段,地形比较复杂,修路较难。此外由雷波到三棱岗,及由天喜到昭觉,大都坡度缓和,施工较易。已成的一段,路宽五尺,路面平整,几可在当时驶驰车马。惜民国以来,大部又被夷人破毁,非复昔时情形。今日在此路上旅行,又觉殊属艰阻。由此可见,建设难而破坏则易。 上段所述雷建通道完成程度,系采自常隆庆先生的记载。此次路过雷波,遇见熟悉本地情形的小学校长王雨庵先生,倾谈甚久。据王校长所谈关于雷建通道情形,与常先生所载者,颇有出入。二者不知孰较确。因此特将王氏所谈,略记于此。据王谈,雷建通道,不经乌角等处;而系由雷波县城北行,经夹夹营(一作“呷呷营”)、野猪塘、西苏角、俄摩夷达,自该处过西苏角河到拉米。然后自拉米到黄茅埂,翻黄茅埂,经磨石家到美姑、竹黑。赵尔巽令西昌、雷波两处地方官,分段修筑后,自西昌东修的路,当已修到黄茅壊,全段告竣。雷波所担任部分,自该城西修,不过修到野猪塘为止,测量工作,亦不过做到西苏角附近的俄罗夷达。俄罗夷达位在一片悬崖上,到该处路线需过西苏角河,而苦无法下此悬崖,测到此处,工程师意见分歧,正在此时,测探队队长为夷人所袭杀,全段工程,由此遂骤告停顿。 至于昭觉、雷波间的北线,在磨石家附近与南线分手后,仍与中线不分。一直在省己翻过凉山正脉,到大小谷堆,仍系如此。到三棱岗以后,最后一段(由三棱岗到雷波),与中线相同。惟中间由三棱岗到大谷堆一段,则两线分歧。北线自三棱岗西行,不过田家湾、扇子坪等处,而在其比较低山上走。西昌青年团王隆映主任,此次和我们一同穿过凉山到雷波后,同年十一月间复自雷波动身同去。由磨石铁哈等夷酋做伴,循北线回到昭觉,王雨庵亦送至三棱岗方折回。据谈该线原来亦是大路,所经为恩札家地。因久无人走,业已荒废不堪。自雷波行,据云最难走的,为“夹夹石”(距雷波十五华里)到“桅杆项”的一段路。此段虽则一共不过二十华里左右的距离,却是难走达于极点。昔日本是大道,今则满长竹林。径宽不盈尺。一路前进,披荆斩棘,沿途皆需屈身在竹子下面窜过。困难达于顶点。此线里程,略较乌角之路为绕,除夹夹石至桅杆顶一段以外,因地势较为平坦,实远较后者为好走。全线途中计共翻两座高山,其中一座,自山脚到山顶高度,约与由大兴场到玄参坝途中翻上的山相等,二者成为雷波、西昌全程中最大的山坡。此线大部虽坡平坦,然尚不及雷建通道好走,该道或为最合理想的公路路线。中北两线,自雷波行,最初出北门到匾岩一段,路系向正北行。自夹夹石折向西北西。前行大体循此方向,在南线之北西去,在省己过凉山正脉到天喜后,乃折向西南,经耳堡、黑尺、三岗等处,到磨石家(常隆庆及王主任,均如此云)。 南线自昭觉到磨石家,约计一百。三里。由磨石家到雷波,则约二百。六里。一共是三百。九里。此段路普通多分六天走。自昭觉行,第一天赶路到乌坡或美姑宿。第二天到磨石家。第三天宿黄茅壊山顶。第四天下山到拉米。第五天到黑角。第六天即赶到雷波。如果兼程赶路,第三天可以翻过黄茅埂,赶到拉米住宿,如此可以省去一天日程。据云特别会赶路的人,有时四天就可赶到,不过路上如此崎岖,这样走是很不容易的。比较悠闲一点的走法,分作七天,第一天由昭觉只到竹黑,第二天宿美姑,第三天到磨石家,以后便和以上所说的一样。我们此次沿途考察,所费时间更久。上述七站以外在乌坡耽搁了一夜,乌角又耽搁了一夜,一共走了八天半之久。关于北线,据王主任测定,由雷波到磨石家,共三百余里,计行四天可达,不过他们途中一共费去五日。 以上所述各条路线以外,拉米至乌角一段另外还有一路线①就是不经黑角,而过马颈子。循该线行,自拉米一天宿马颈子,第二天即到雷波。此路据说较近亦较好走。可是黑角旧道以及雷建通道,均未釆此线,该两路均不走过马颈子。 由昭觉到峨边的路,比起去雷波的路来,只能算一条小路。该路人烟稀少其艰苦有甚于雷波之路,途中好几天全无人烟,只可裹粮打野,宿老林中过夜。不但汉人从不走此路,夷人也少有这样通过的。迄今科学人员走过这路的,只有常隆庆先生等在二十三年所做的那次考察工作。据常先生所著《雷马峨屏调查记》记载,去峨边的路,亦系自磨石家出发处②。自该处大体径向北走,前后共费十天,方始到达峨边城(但常先生当面相告,赶路七天可达,路亦较去雷波之路为平坦好走)。根据常先生所记,此路沿途地名及里程,如第六表所示: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按该路由三棱岗经马颈子到西苏角,与南线台,可称为中线与南线间的一条横路。 ② 磨石家所在地,实名“山摩马拖”(夷名译者)。该处位在凉山上,由其处西南向视,下面山沟,地名“舍摩那打”。“耶路那打”,即后者的讹音。常隆庆氏将磨石家所在地称为“耶路那打“,颇欠正确P因此在本文中,多予以改正。
第六表 磨石家至峨边县城沿途地名及里程表
在此表中,除特别注明向东北行的几段以外,路线皆系径向正北走。
峨边系在昭觉之北而略偏东北,雷波则约在正东而微偏北。由昭觉去峨边,上述路线系由昭觉城大体东北行,到磨石家。自该处折向北行。以后一直向正北走,直到峨边。其中只有几小段,系向东北去。这条路上,虽属荒野,但夷患不算太凶。沿途夷人,多颇和善。以前只需找到夷人做倮头,护送前去,安全便无问题。惟闻靠近峨边县城一支夷人,近来反叛。所以最后一段路,是否安全,颇有问题。除上述路线外,另外一条去峨边的可能路线,不过美姑河,自昭觉即径向北行(一部偏东北),溯西溪河而上,过连渣脑前去。循北方向,一直到峨边。因为连渣脑的素嘻家夷人,特别凶悍,所以此路颇不宜走。 去雷波的大道(经过黑角、乌角的)方向,自昭觉到磨石家一段,大体系向东北走。磨石家到黄茅塩一段,改为向东北东行。翻过山脊到罗兹雅杰一段路,几向正东时微偏东北。由罗兹雅杰东南行,下山直到拉米前面八里的溜索。自该处起,蜿蜒循西苏角河行,初向东到巴角,继由该处北上到母狗坡,乃复东去到第二道溜索(拉母剥通)。过此溜索后溯河上坡,复改向东南走,过黑角上到山口。从山口下山,改取东北方向。途中在未到乌角以前,又翻一座小山,但方向大体少有变动。如此走过乌角,直到雷波全程告毕。以地理上位置来说,昭觉略在西昌之北,雷波又略在昭觉之北,但较黄茅埂(大体在昭觉东北)则稍南一点。循此路自西昌到雷波,正好五百华里左右,步行不过十站路。若非夷区阻梗,交通应颇为方便。但事实上目前大量运输,固不必谈。即由西昌送雷波的邮件,亦需大兜圈子。其所釆路线,自西昌北上,经越西、富林,到雅安,乃折往东北,经雅安后循川康公路到成都。自成都南下乐山,再循水路溯岷江到宜宾。 到宜宾后,复折回向西南行。溯金沙江而上,到达雷波,这条迂回的路线,由西昌到雷波,共计二千。几十华里之遥。比起横越凉山的路,远出四倍以上,距离相差一千五百华里。在时间与路程上,均极欠经济。近来乐西公路修通,改由西昌径趋乐山,此路可以省去三百余里。然而较之横过凉山的路,仍然超过一千里以上。开辟通过凉山的路,为川康南部交通辟一捷径,目下实有相当必要。同时交通畅达以后,几千年显成一种化外之邦的凉山夷区,即可由政府充分加以控制。其政治上意义,较之便利交通,尤为重要。此点赵尔巽氏,远在三十余年以前,即已见到。可惜民国成立以后,反少有人注意,坐视夷人自行其是。 国父建国方略中,实业计划部分,列有自宜宾(叙府)修筑铁路,经雷波后,通过凉山到西昌,成为叙府、大理线的一部分。其眼光远人,深令我辈叹服。此条铁路,目前一时虽尚不易完成,可是通过凉山夷区的交通大道,亟宜辟通,则属无可怀疑之事。 凉山倮夷,文化殊低,其所住区域,一切道路,皆系天然走成。高低曲折,悉听自然,向无修桥筑路一类事。因此该区原有的路,类多逼窄险陡,步行亦感困难。同时他们运输办法,多用人背。驮马、挑子,一概不用。往来亦大都步行,骑马罕见。在这种情形下,好路自然不觉得怎样需要。对于自外面进去的人,道路艰阻,固不必说。最困难的一点,是凡有溪河之处,概无桥梁,而山中溪河又是特别地多。例如西昌到雷波途中,除两端汉人居住区域外,中间全部夷区(自大兴场到乌角),四百多里当中,无论大小溪河,根本连一座桥也没有。只有西苏角河上,因河水实在太大,在两处设有溜索(其他各路,偶尔会看见一座桥,例如峨边道上即有;但是这种情形,也是绝无仅有,而且只在受了汉人影响的地方,才可发现)。未设溜索之处,走过时小水涉而之过(在川边一带,涉水称为“叉水”),万一水太大,无法可涉即游泳过去。此事对于不习惯游泳的汉人,殊成问题。夷区道路之所以不修,一方面系因夷人文化水准尚低,生活简单,交通亦不频繁,所以并不感觉有将路修好的必要。另一方面则是他们的一种自卫政策,利用交通不便,防止汉人势力深入。此点从他们故意将汉人以前所修道路桥梁,加以破坏,可得充分证明。例如雷建通道,原来路面殊宽,现在却有不少部分窄得像小径一般。原来这条路上的桥梁,一齐破坏了。至于拉米、黑角旧道,更是弄得逼窄险阻,达于极点,让汉人不易入。这些路上,不少地点,汉人以前都驻过兵。当时的路,决不会像现在这么糟。雷建通道线上,三棱岗在清代为一汛防。扇子坪、大谷堆、天喜、罗脚、三岗、噎合底衣等处,也都设过哨卡。黑角路上亦设汛,由把总一人驻守(三棱岗则设有守备或巡官一人,其下另有把总。该处并筑有土城以御敌,称为一处屯衙,足以坚守)。似此情形,这些地方以前的路必然修得还不错。后来民国八年夷人大举叛变,小凉山区大体沦于倮夷之手。经他们有系统的破坏,方成目前这种状态,夷人所占之处,原有村庄、街市,以及汉人住宅农庄,均被彻底破坏。连以前娃子所铺石板路,亦被掘去。要不是史籍记载以及父老传说,对这方面有一种正确的指示,目前经过此区的人,几乎无法可以相信当初汉人居住时代的情况。 清末雷建通道的修筑,其目的在将此线辟成驮马大道。目前鉴于国家经济情形,第一步恐怕也只能做到重复将雷建通道辟通,令其可走驮马。从路线上说,南线东段(黄茅壊以东),显不相宜。该段既过嫌艰阻,目下路基又太窄,开辟殊属费事。不如全程采取中线雷建通道故道,一切可以比较简单快当,工程也要容易得多。 驮运大道修通以后沿途设站,夷区即大体可由官厅予以控制。第二步工作,应为修筑西昌、雷波间的公路。然后第三步乃修铁路,完成国父对此区的建设计划。公路路线,大体亦可循雷建通道的路线。惟该路若干地段(如玄参坝、忙母鸡梁子等处),坡度过于峻陡,不合公路条件,不得不设法酌量改道,改循河谷或其他较平路线,此则尚有待于工程师的测量。自西昌到雷波,若于昭觉以后循南线走,全程不过三百。九里。走雷建通道,则据称昭觉雷波段,共约四百六十华里。加上西昌、昭觉间的一百九十四里,总计实约六百五十里。自雷波到屏山,循现行路线,此次实测结果,水陆共计三百一十华里。由屏山至宜宾,水路二百华里。总共循现时大道,由西昌越凉山到宜宾,全程为一千。十三华里,恰约与乐西公路的距离(五百十四公里,即合一千。二十八华里)相等。近来经济部金沙江工程处,积极打通金沙江航路。由蛮夷司经绥江、屏山,到宜宾一段,今已终年通轮船。由雷波到蛮夷司,不过二百。一华里。按此自西昌经雷波到蛮夷司,循现时路线,为七百。四华里。当然辟成公路,比较要绕些,然而大约仍较乐西公路为近。无论如何,辟成此路,作为乐西公路的平行线,纯粹从西南交通系统上面着想,也是值得。同时凉山夷区的特殊性,亦由此可以完全消减。至于由蛮夷司到宜宾的水路,约计一百三十里到屏山,又二百里到宜宾,全程三百三十华里。此数较之乐山至宜宾的水路(四百华里),也要近些。由此看来,此路修通以后,对于由缅甸经西昌到重庆的货运,实在是一条捷径。 从上文所说,凉山区域中,磨石家成为一处重要的交通中心。另外一处,此项枢纽,则为此处西北四十华里之牛牛坝。该处位在野车河流入美姑河处,北负大山,三面环水,海拔一五六。米,高出河面约一百米。河壁极为陡峭。所谓牛牛坝,则是一片台地,地形极似雷波县城附近。这片地南北长约四里,东西长约二里。其上满辟稻田,为凉山所少见。自来此处人口颇多,近闻因发生瘟疫,死人不少,夷人多迁走,已类满墟。由该处东行,经省己、拉米等地至雷波,计程约三百八十华里。北行经洼海、汉石坪等处至峨边,约计四百九十五华里。往西经竹黑至昭觉,则约一百二十华里。另外一路,可西去越西县境的甘相营。以上各路皆为凉山夷人时常通行的途径。此处形势险要的地点,实为用兵凉山者所必争。宣统二年,赵尔巽会师于牛牛坝,可说是得到征服凉山的真谛了。 凉山外围交通情形 上段所说,仅仅包括凉山范围以内主要部分的交通概况。与此有关者,则有凉山边缘或外围的交通情形,尚宜一并加以述明。此中首应述及者,当推雷波的出路。雷波县城,虽在汉人掌握,但是四周向来住有倮夷甚多。民国八年,更几全部沦为夷区。留此孤城,仅赖一条时受威胁的过道,向东通到蛮夷司,由该处下凉山。雷波、蛮夷司、凉山,均位在金沙江岸。旧时沿江修有大道,商旅通行无阻。然由雷波到沙湾一段,江水弯作一大弓形,路程颇为迂绕。民国初年以来,此段沿岸,夷匪甚多,村镇荒芜。因此由雷波出来的东行大路,改在里面离江较远处,抄捷径经“牛吃水”、箸口等处,过马湖,径趋黄螂,至沙湾附近,方复与旧路合,伴江而下。此路途中虽有数处仍然时常被夷匪骚扰,但路程则较旧路减去七十五华里。目下滑竿、背子,均取道于此。这也就是我们所釆的途径。前几年此路殊欠安全,邮政亦多改走滇境。近来情形,已大进步。商旅往来,复有渐趋繁伙的倾向。兹将此条路上沿途地名及里程,列于第七表。 第七表 雷波至屏山沿途重要地名及里程表 ★村镇 循此路由雷波到屏山,共计五天或者六天路程,如表所示。计第一日宿警口,第二日宿马湖村或黄琅(一作“黄螂”),第三日宿大岩洞或冒水孔,第四日宿蛮夷司或绥江。如第四日宿蛮夷司,第五日一早赶路到绥江,夏季水大时,下水约一点钟即到,如此当天仍可赶到屏山。否则在绥江停留一日,第六天方到屏山。全程中由雷波到蛮夷司的四天路,除穿过马湖的二十里水路以外,其余全系旱路。惟最后石角营到蛮夷司的五里,亦可循水路走。蛮夷司至屏山,水路共一百三十华里(一说一百二十里);计由蛮夷司四十里到绥江,又九十里到屏山。蛮夷司至绥江一段,金沙江水,比较平静,终年可通木船,行旅均循水道前去。绥江至屏山一段,夏季水大滩急,行舟过于危险,船多不敢幵行,因此只可走旱路前去。冬季水枯时,则可坐船。此即旱路,俗亦称九十华里,实则不过六十九里(最后由貂鱼溪至屏山的五里为水路)。除最后五里水路外,均在金沙江南岸,云南省境行走(绥江即系滇省一县)。北岸川境,沿江虽亦有路,但是不若滇境大道的平坦宽阔,因此少有人走。上游芭蕉滩至蛮夷司一段,冬季水枯时,亦可勉强通航,夏天则不得不停。 上段所述雷波、屏山间的目前大道,其路线方向,与雷波到昌蒲田一段,大体系向东北东行。自昌蒲田起,大部改釆东北方向。过马湖村,走水路穿过马湖后,前进至沙湾附近,沿金沙江蜿蜒行,在其左(西)岸溯之而下,大体向正北而略偏东北,直到蛮夷司。由蛮夷司经绥江到屏山一段,则系溯金沙江东下(江在蛮夷司附近,作九十度的大转弯)。 除以上所述由凉山出屏山的大路以外,另有一条路,比较要捷些。循该路自屏山入凉山,溯江而上,经蛮夷司至石角营,溯西宁沟(一名“西宁河“,系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在石角营流入该江)而上,西南行抵西宁。由西宁续向西南走,经罗山溪(一作“罗三溪”)、滥坝子,到三棱岗,合雷建通道。此路最捷,途中并不经过雷波县城。惟因夷患关系,久已不通。三十年十一月,王雨庵曾试由三棱岗循此路向蛮夷司走,结果仍未走通而回。 蛮夷司(现亦称“秉彝场”)为凉山外围交通中心,可视作汉夷交接的一处重镇。其处系属屏山县管辖。雷马、峨边虽同称夷区,实际上以雷波县境山区面积为最大。迄今尚占全县十分之八。其次则为马边及峨边两县。屏山县境,夷患素轻。仅有西边西宁一带(沿着西宁沟),时有夷人出没骚扰。其余绝大部分,则全系汉人世界,与内地无异。自蛮夷司作中心点,大路东去屏山,西南去雷波,西北则可到马边县城。最后一条路,两天可达。其路线自蛮夷司溯中都河(金沙江的另一条支流,在蛮夷司入江)北上,过“中都”(镇)后翻过五指山(一作“五子山”),乃向西折,径趋马边。自马边东北行三日,即达犍为。犍为实几在蛮夷司之北。此两处间,尚有较捷的直接路,不需经过马边。走该路自蛮夷司行,第一日五十里宿中都。第二日翻五指山(上山路约三十里,下山五十里),共行一百二三十里,方有宿处。第三天到犍为,再一天(仍向北行)即到乐山(嘉定)。 屏山到蛮夷司的路,除了溯江而上的大路以外,另有一路,自屏山西北行,离江翻过老君山到龙华寺(一作“隆华寺”),乃由该处折向东南走,到蛮夷司。此路较绕,且老君山治安亦不太好,因此行人少走。 马边县城,位在峨边之南而略偏东。两城实仅隔一座乐子山。翻山过去,计程不过两百多华里,然乐子山属于夷区,此路久无人走,荒芜已达难于通行的阶段。目下交通办法,系自峨边向东北行,经红花溪至沙坪,乃向东折,溯大渡河至新场。由新场行至峨嵋县城。前去经苏溪(一作“苏稽”)到乐山。此段路由峨嵋边至乐山,共计三百。五华里。从乐山乘船南下,水路一百二十里到犍为。自犍为复采陆路,向西南行,经屏山县属之宋村、利店等处,计二百三十里到马边。如此绕道走,由峨边到马边水陆共计六百五十五华里之遥。较之直接翻过乐子山(途经万石坪,河口等处,入马边县境),约远三倍。如此看来,这条翻过乐子山的路,也有打通的必要。 由雷波北行经西宁径向西北去,到马边不足三百里,为一捷径。比起走蛮夷司,中都的路来,路程可省百里以上。亦因夷患关系,行旅稀少。 从峨边到马边,上述路线以外,另有一条小路。该路由峨边至毛坪,计程一百四十里。自该处经乐山县属之五渡溪,铜街子,及屏山县属之茨竹坪,凤村,荣丁等处,凡行二百四十五里,到马边县境之夏溪。又行四十里,乃到马边城。全程总计四百二十五华里,较大路省去三分之一。 民国十七年的时候,二十四军将其所辖此处屯垦事业,改组成为“雷马峨屏屯殖处”。为开发此四县计,正式成立马路局,按年筹款八万元,以作专款。并召集四县行政长官,以及人民代表,举行会议。决于民力可能限度内,每年共摊筹四万余元,以作补助,计划修筑全长约一千四五百里的公路。当时拟定,第一期由犍为修至马边,第二期由马边至雷波,第三期由雷波至屏山,第四期由马边至峨边。此种计划,如果成功,造福地方不小。可惜始终并未彻底执行。至今已成者,不过犍为之沐川之一百多里而已。 过去考察凉山的回値及工作经过 学术团体之深入凉山夷区,进行考察工作,始于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中国西部科学院所组织的考察团①,该团由常隆庆、俞季川、施伯南三位先生率领,分地质、植物、动物三组,入凉山作实地的科学考察。当时参加人员,计有常隆庆等十二人,三组各占四位。这个考察团,于该年五月十一日,自北暗出发。七月九日抵雷波,接洽入凉山手续。延至八月五日,方得启程入山。因为交通困难,行李难带的关系,最后进入凉山者,一共实只七人。其所采路线,系由雷波走乌角、黑角之路,经拉米,翻黄茅壊,到磨石家(耶路那打)。由该处分数次旅行,东过美姑河,经竹黑到昭觉。西北至牛牛坝。北经洼海,穿过万石坪大森林到峨边。计在夷区考察,前后共约两月之久。沿途采有地质及生物标本不少。至十一月二十七日,始全体返抵北暗。归来以后,常君等著有一本通俗性质的报告书,名为《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中国西部科学院特刊第一号,共一百二十四面;民国二十四年,北碇中国西部科学院出版)。另外尚有专门报告数种。此事距今已十年,可是之间该次考察工作,仍是最为彻底的一次。《雷马峨屏调查记》(绝版已久),乃是研究凉山问题者一种必不可少的文献。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在此事以前二十余年,民国元年的时候,四川都督府下,设有“三边屯务调查员”,委杜明、何元体、王承基三人,担任此职。并派此三位,驰返雷马峨屏四县,切实调查,研究整理方案。杜氏等当于同年,草成《雷马峨屏调查表册》一书,内附有《雷马峨屏边地图略》一幅。然杜氏等去过的地方,限于夷区边缘,并未深入凉山。因此其所做工作,尚不能视为凉山区域的实际调查工作。民国八年以后的十余年,夷祸尤为猖獗。汉人自倮不暇,根本谈不到任何进入凉山的企图。至二十三年,乃得有中国西部科学院之壮举。 此事以后一年左右,成都中央军官学校徐孝恢先生等六七位教官,组织了一个考察团,由以前在军校读过书的黑夷学生引路,自马边出发,通过凉山,到达雷波。因时值夏季,雨水甚多,费时二十余日始达。返蓉后,草有整理凉山夷区的方案,呈缴中央。 二十五年,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成都行营,派遣“成都行营边政设计委员会边区调查团”,由雷波西行,通过凉山到西昌。该团团员,共计三十余人,由常隆庆氏任副主任。 二十八年,管理中央庚款董事会所组织的“川康科学考察团”,有一部分到宁属各县考察。其中三位,由常隆庆先生代为帮忙接洽一切,遂自西昌通过凉山到达雷波。参加此项考察团者,有语言学家马长寿教授等。该团亦有报告书,惜系非卖品。 二十九年,四川省教育厅所组织的“边区施教团”,深入雷马峨屏四县,作切步施教,并普施医药,宣传、慰问,同时亦作考察工作。其路线由马边经西宁沟到雷波,由雷波深入小凉山,并到洼海、峨边,但未翻过黄茅埂。此次参加者,计有张天权(四川省教育厅)、徐益棠(金陵大学教授,语言学专家)等二十一人。归来后著有《雷马峨屏记略》一书(即《四川省政府边区施教团报告书》;该团主编,张云波、毛筠如、柯象峰等编著,三十年七月出版,四川省教育厅发行),亦系此方面的一本重要参考资料。 由此看来,作者在三十年夏季所率领的“西南联大川康科学考察团”,乃是近十年内按先后次序的第六个凉山考察团体。此六团体中,军校与川省教育厅所组织者,实只到过小凉山部分。走穿大小凉山者,一共不过四起。而作者的团体,乃是唯一步行全程通过凉山的团体。在这点上,我们可说是创立了一种新纪录。 团体以外,近年私人方面,进入凉山考察,或执行别种任务者,先后也颇有几位。成都中央军校的毛参谋等,最初于民国二十三年入凉山,为该校招收黑夷学生。二十七年,一位马专员,曾由雷波经凉山到西昌。二十九年,王雨庵入凉山,到牛牛坝等处,为乌角边民小学招生。金陵大学农学院毕业生李元福君,于三十年春,由恩私家作倮,入大凉山考察畜牧问题,曾到黄茅壊等处。此乃其中较著的几次。 我们这个团体于三十年八月由西昌通过凉山,到雷波以后,同年十一月,同行的王隆映主任,又由雷波带有工匠六七名,走三棱岗旧道,过凉山返西昌。三十一年初,王氏三度进凉山,发展青年团团务。同时据说雷马峨屏屯垦局的一群人,曾自雷波入小凉山区域,做过一番彻底的调查工作。凉山研究,到此可说是粗有眉目了。 倮夷半源与其族名考证 我国西南角上,云南东部以及宁属地方,倮夷分布极广。此项边疆民族,以前汉人均称之为“狭猥”(一作“狭狭”和“罗罗”)。抗战发生后,中央政府,以自边疆民族名称,均作犬旁,含有蔑视之意,不合政府以平等对待国内各民族的原则,特颁明令,予以禁止。凡从前作犬旁的此等字,由此一概改为人旁。倮族名称,自此遂改为 “倮伊或“倮倮”,而“倮夷”与“倮族”一名,亦遂渐次通行。 政府曾经公布,以后所有边疆民族,一律皆称边民,以示平等之意。从政治眼光说来,此意固未尝不好。从科学上说,则殊不见妥当。从实用上说,亦不当方便。盖此等边疆民族,住在西南各省者种类不少。概称之为边民,含混笼统,无从辨别,极为不便。对于研究民族学、语言学等等学问的专家,尤觉此办法,大与科学原则相背驰。同时此等边疆民族,类皆不习汉文,对于边民二字,根本莫名其妙,甚至有误会其为含有侮辱意义的可能。万一不幸如此,则原来所要纠正的事,反而变本加厉,未免更糟。考倮夷自称其民族为Nosu,黑夷亦称曰No。为正名计,何不即就原音译为“挪苏”。如此既无误会可能,更无侮辱之意,岂不简单省事。 倮夷属于藏缅系民族。其人种虽与藏人及缅甸人均有区别,但其中关系,颇可寻求。他们的身材,大都比藏人矮小,比缅甸人高大。从这种看来,可说是介乎那两种民族之间。倮族语文,一字多有几个音节,重音大都在最后一个音节,文法倒装(动词置名词之后,例如“吃饭”称“饭吃”),皆与藏文及日本文相似,而与汉文不同。此点即可指示,倮族与藏族,或有同出一源的可能。至其与缅族的关系,则可从其流行的一种传说,获到例证。缅甸人与倮夷,均自称为孟获后裔,以此自骄。缅甸戏中,以“八擒孔明”为一曲好戏,其用意在于抵制满人。当中“七擒孟获”的故事。因类似理由,各支夷人,往往争着自承为孟获嫡系,以此耀炫。按孟获本系西南边地人,容或为此等民族中的一分子。但倮夷族与缅族,发源皆远在三国时代以前。其不能大部为孟获子孙,理甚明显。大约他们之所以自称为孟获后代,不过是英雄崇拜的一种表现,与汉族的自称黄帝子孙相仿佛,并无其他深刻意义在内。 除自称孟获子孙而外,倮侈当中,关于其民族来源,另外尚有一种神话的传说,说是天生三子,大儿子为夷人,二儿子为番人(藏人),最小的儿子乃是汉人。天爱幼子,与以平原地方,次子与以丘陵地带,高山平瘠之地,则留给长子(夷人)。 倮夷为我国西南角上土著民族中人数最多者之一,其分布在川、康、滇三省,尤以滇省为多,其次则推康省、宁属地方。至于此种民族,是否有史以来,即在此处,抑系自别处移来,则尚待考证。中西专家,对此曾有各种主张,意见始终未能一致。多数的人,以为此族系自别处移来,竹书纪年,通鉴纲目,都说是蚩尤败后,由北而南,后至西南,僻居山中,分成苗人及倮夷等西南边疆民族。据李挺先生在其所著《路南乡土历史大纲》(载《路南县乡土考辑要》,杨一波编。二十八年七月,云南大学附属中学出版,油印本,非卖品)考证,滇省县境的藏缅人(介乎藏人与缅人两种民族之间,中有一支为夷人),大抵系自西北而来。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原文如此。整理者注。 西洋考据家,好几位说过,倮夷是西方(例如藏缅交界处)来的,有些则以为他们系自贵州西迁而来。在另一方面,有所谓“土著说”,说倮僂原是中国西南部的土著民族。这种说法,可能性很不小。至少我们可以说,西南几省的倮夷不一定全是由外面移来;其中有一部分,也许原是本地的土著。这种说法,如果不错,则现在凉山区域的倮夷,即是汉时司马相如所通西南夷的子孙。湖南、贵州两省的苗族,大致原来住在平原山谷肥沃的地方,后来被汉人逼上山去。凉山倮夷,可不是这种情形。他们虽则始终占有此片区域的全部,却老爱住在高山顶上,即令耕种地方是在山沟。 倮僂是一种安居乐业,以农业为生,异常勤俭的民族。他们的性情,大都非常严肃,不苟言笑。此点尤以凉山区的夷人为甚。他们白天在田中工作一整天,晚上回来,吃过饭就睡了。唱歌跳舞,几乎是绝无仅有。此与过着游牧生活,豪放爱玩的西藏民族,正成一种强烈的对较。 云南境内的倮僂,大部汉化程度已深。原来风俗习惯,可说荡然无存。惟此部靠近会理边境,以及迤南一部分,则尚多少倮持旧日情况。路南县境夷区,亦略具此等气概。至于宁属境内,以及川省的雷马峨屏,则迄今大部倮持固有状态,就中尤以凉山区域为甚。这些地方的夷人,很清楚地分为“黑夷”与“娃子”两个阶级。此种制度,在云南境内的倮夷当中,不是各处全有的。是否以前各处倮夷,都有这种制度,现在还不敢说。现在凡是比较近乎原始社会的地方,既然大都就有这种制度存在,我们可以想象,也许原来倮夷社会,都是如此。后来部分比较汉化,是项制度逐渐被淘汰。但是另一种可能性,是当初有些地方的倮夷社会,具有此种制度,一直倮留至今未变;另外一些地方,则始终未有此种制度存在。 “黑夷”与“娃子”,为研究倮夷问题者两种不可不知的专门名词。“黑夷”指倮夷当中的贵族(夷语称为“色颇”)阶级。名中“黑”字,并非含有任何特殊意义(黑夷的皮肤,颜色诚然要比汉人黑些;但是所谓“娃子”或“白夷”,并不较黑夷更白)。“娃子”(小孩子的意思)是奴隶阶级的称呼,大致抄袭汉字而来。汉人谈倮夷问题,每将“娃子”称为白夷,更有将“黑夷”及“白夷”分别称“黑骨头”、“白骨头”等名词。他们只另外汉人当中,还有一种流行的误解,就即系被夷人掳去的汉人;换句话说,他们以为所谓“白夷”,全体都是被掳去的汉人,或者是他们的子孙。另外一些人,将“娃子“与“白夷”加以辨别。他们说,新近掳去的汉人,称为“娃子”,这种人在夷区与被掳汉女结婚以后,才升格成为“白夷”。其实这些说法,都是莫须有的事。夷区里面的“娃子”,诚然有一部分是被他们掳去的汉人男女,或者是这种汉人的子孙;但是极大部分,乃是一种夷人。从外表看来,黑夷多半长得高大漂亮,胸脯尤其比汉人宽得多。“娃子”虽亦健壮,却要矮小些。大约除掳来汉人以外,所谓“娃子”阶级,也许是“黑夷”以外的另一种民族,在古代为黑夷所征服者。“黑夷”与“娃子”的关系,仿佛有点像帝俄时代的“地主”与“农奴”,阶级是世袭与不可超越的,奴隶并可由贵族当做财产买卖。“娃子”阶级,尤其像迄今仍在印度存在的“贱民”或“不可触”(Untouchables)阶级。它与贵族阶级的不同,一方面因社会阶层的有别,一方面因为种族上的各异。
凉山倮夷贓述 凡是研究倮夷问题的人,不可不研究凉山区域。我国西南各省,倮族分布虽广,可是许多地方,他们早已和汉人杂居,失去本来面目。或者至少汉化程度已深,一切风俗习惯,大抵均从汉俗。倮族人数最多的云南,大部便都是如此。本来汉族文化,远较倮夷为高。后者之被同化,毫不足奇。如果我们要研究倮夷习俗文化,最好是到宁属地方及雷马峨屏去。就中尤以向来闭关自守的凉山区域,最为理想的研究对象。几千年来,他们当然不免多少受了汉人影响。不过比起别的地方来,那是比较很轻微的。从民族学上说,中国境内,真正的纯种民族,可说是绝无仅有,即僻处西南各省山中的苗瑶等族,杂交程度,大致亦已不浅。惟有凉山,比较地可说是一处典型的纯民族区域。因为这样,凉山区域的研究,对于研究民族学、语言学以及社会学的人,特别饶有兴趣。这也是为何我们要深入凉山考察的一种重要理由。 凉山里面,原来的“娃子”阶级(一种夷人),与掳进去当娃子的汉人,杂交之事,亦颇常见。不过至少黑夷是极力倮持他们的纯粹性。在此区内,黑夷与“娃子”,为截然两种阶级,世世相传,永远不能超越。汉人被掳进去,均被编入娃子阶级,亦无法可以超脱。黑夷与娃子之间,根本不能通婚。黑夷男子,如果奸淫娃子阶级的妇女,即认为有玷种族,为人所不容。如黑夷女子与娃子通奸更认为罪大恶极,双方皆需处死。此种办法,令人想起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实在说来,凉山黑夷的倮持种族纯洁,其理由与实行,皆和国社党的“种族思想”,初无二致。黑夷妄自尊大,自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与武士阶级;而对汉人以及其他民族,则皆予以蔑视。此与纳粹主义,完全相似。凉山社会当中,黑夷与娃子,处于三种分工合作的阶级关系。上层阶级的黑夷,不事生产,专以作战与统治为职业,可说是一种武士阶级或统治阶级。在另一方面,娃子则为生产者或农工阶级。这点与纳粹德国的立国哲学(主张德意志高于一切,而企图将波兰、捷克、法国等等民族,变成德人统治下的工人),差不多是完全相同。从这点我们可以看见,纳粹学说的流行,将要把世界引到哪里去。 云南省境,以及宁属越西、冕宁、盐源、盐边等县的倮夷,汉化程度,大都业已颇深,称为“熟夷”。最是桀鹫不驯的,类皆集中在凉山区域。就中尤以昭觉、雷波两县境内,支派最为复杂,人亦最为强悍。其次则为马边、峨边县境的夷人,比较地还算最为驯静,支派亦最单纯。雷波县境夷区,均属小凉山区域。在该区居住的夷人,黑夷甚少,大都均系隶属于大凉山区黑夷的“娃子”。他们虽然掳劫成性,却仍不及大凉山黑夷那样凶悍高傲。真正所谓“生夷”或“野夷”(即汉化程度甚浅者,与“熟夷”相对而言),其分布地区,主要地是在黄茅埂以西、美姑河以东的昭觉县境。 中国境内,别种边疆民族,虽因僻处边陲,过去政府未必能实际地予以彻底统治。然而此等民族,类皆在一区内自成系统,其首领可以统治全境。汉族将其征服以后,设立土司、土千户等等土官,以资羁縻,由此得到间接统治,殊属生效。倮夷区域,有些地方,也是这样。越西县境的倮夷区,没有名实相符的土司即是一例。不过凉山夷区,却非如此。他们中间,组织松懈,分为彼此互不相属的若干支,各称某某家。据常隆庆先生考证,雷波县境最重要的支派,为恩札家,亦称甘蒲田家,即甘家与蒲田家之总称。蒲田家之下,又分孔普、豆俄、石冈、立别、庚儿、水陆、立免、阿支、乌抛(一作“乌坡”)、暖峨等十一支。因此甘蒲田家,共分十二支。此外则有阿着、阿落(一作“阿六”、“阿禄”或“阿洛”)两家,亦殊强悍。这几家历来为在雷波县境作乱的主干。因为他们喜于作乱,雷波夷患,夙为雷马峨屏四县之最。昭觉境内,则以阿侯、素嘻及阿落马家为巨族。其势力极为雄厚,以致造成几将全县占领的情况。至于马边夷人,向分中左右三路。中、左两路,纯为乌坡家,极少叛变。惟右路为害较烈,其支派则为吼普、水蒲,属于甘蒲田家。峨边倮族,号称十三支,实皆属甘家一族。从前甘家有名“肇滋”者生有四子,各分为十三支,即住峨边县边。他们大都驯和,且族支不盛,极少为害。所以峨边夷患,向来不若雷波、昭觉两县之凶。 以上所述各支或各家夷人的名称,皆系黑夷支派,其名由夷语音译而来。娃子附属于主人,并不另成支派,黑夷家名,大约相当汉人当中的姓氏。例如恩札家、乌坡家、磨石家等等,即相当于我们的王姓(王家)、张姓、李姓等等。黑夷以其家名为姓,另有名字。例如目前磨石家的家长,其全名为“磨石铁哈”。娃子亦有姓氏,但不另成支派。例如乌坡家的一位娃子,名为“木家乌七”,“木家”其姓,“乌七”其名。但是他对人家说话的时候,总说自己是“乌坡家的娃子木家乌七”,以表示隶属之意。 作者本人走过的凉山区(昭觉至雷波一段),据亲身亲历及自友辈听来的,沿途各支黑夷的分配大致如下。昭觉县城附近,主要支派为八咀家,素来凶悍,屡陷县城。此外尚有娃渣家,比较和善,往东至竹核所附近为马家,这家是一家大族。西昌、昭觉之间的地区,颇大部分,现由他们居住。再东乌坡(一作“乌抛”)家,该家在此路上,人口不多,素称和善弱小。往北去峨边路上,乃系该主要分布地。但在该处,此家亦以和善著称。更东过美姑河,入阿禄家地。该家为一种典型的生夷,颇为强悍狡猾,不易应付。美姑过去,耶路那打一带,为磨石家地。磨石家为凉山中一小族。虽处生夷境内,素来生性和善,冤家甚少(只有恩札家一家,与该家为冤家)。因此不但汉人(包括学术团体及普通商人)通过凉山,以雇请该家作倮头为妥当。夷人通过冤家地区,到街子上买东西的,也常请其作倮。在夷区中,磨石家可称最得人心,同时他们也是比较倾向汉人的一家。过磨石家再往东行,直到黄茅埂下一片地,主要是阿侯家的势力范围。此族在凉山倮夷中,人数最多,亦最凶悍。杀人越货,乃其惯技。黄茅壊绝顶,除临时羊圈外,普通不住有人。此岭四周,则有各支黑夷散布。西南有阿禄家,北面有阿侯家,南面有沙马家,东面有吴齐家。 吴齐(一作“木七”、“吾奇”或“阿着”)家与恩私家,为阿侯以外人口最多,性情强悍的大支,殊属可畏。其盘踞地区,主要地是在黄茅壊以东,逼近山顶一带的小凉山地区。该区另外尚有蒲齐(一作“补既”)家,则颇和善。下山走到雷波附近,有胡家黑夷,颇为驯良。以上种种,乃是作者所知的事实。 凉山倮夷,可说是一盘散沙。各家黑夷之间,虽有大小强弱之分,但系互不相属。弱支对于强族的意见,诚然有时事实上不得不将就。可是至少在理论上,他们乃是完全相等,谁也不服谁,无所谓中心组织或统率关系。一族(家)之内,各房亦系互相独立。不过其彼此间的关系,比起各家之间,要严密得多。往往一家之中,比较年老多能的一位黑夷,成为大家默认的一位自然领袖。虽则并没有人赋予他一种正式的权力却可统率本家。例如住在耶路那打的磨石铁哈,可说是磨石家的一位这种领袖,可作该家对外代表,参加汉官召集的会议,或者各支黑夷间的协商。 凉山夷区之中,各家夷人所住地方,皆有一定范围宛如一种独立的小国一般。同支夷人,互相周济照应,关系颇为密切。遇有他支欺侮,即行团结,联合作战。不同支的黑夷,若系儿女姻亲,其互助关系,亦与上述者相仿佛。若系漠不相关的两支夷人,其习俗为互不干涉。万一不幸而为冤家,则斗争不已,宛似敌国。唯一的时候,能令凉山倮夷全体团结者,厥为抵御汉人。此时暂时忘记冤家尽弃前嫌,团结一致对外,大有“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的气概。各家合作方法,系由其领袖人物会商,以一种会议形式,决定一切措施。这种情形,可说是凉山夷区一种原始的民主政治。本区夷人之所以不易征服,一部分实因其能作此等团结而来。这点倒是汉人所应当学的。然而倮夷逐渐汉化,此等美德,亦渐趋消减。邻近汉人的地区,近来有些倮夷,互相倾轧争投汉人,以期达到其打倒冤家的目的。此种情形,汉人官吏,往往利用之以收渔翁之利,藉此收拾夷人。实则此等变坏了的民族性,殊不应“枉己直寻“,予以鼓励。无论如何,这种事在凉山夷区,是很少有的。他们还没有染上许多汉人常有的坏习惯。 倮夷生活略写 凉山地方,过于高寒,出产殊欠丰富。加以倮夷文化程度甚低,不知如何尽量开发。因此他们所过生活,乃为一种原始的艰苦与简单生活。其与一般边地汉人生活水平的差别,甚至超过后者与欧美人士所享受者之差别。他们所过的生活,至少是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中古时代。我们甚至可以讲,说他们过着一种近似上古时代的原始生活,乃是更近于事实。目下在西昌城,若干人正在作一九四一年的享受;在另一方面,东边不远的凉山区域,夷人却在过着几千年前的简陋生活。四川边地,素来有一句流行的俗话,说是:“打开万石坪,世上无穷人”。大约原来编这句标语的人,其用意纯在鼓励汉族深入夷区。后来讹传,凉山中富庶异常。在其中心的万石坪,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若能不顾倮夷强悍,打进那里去,所得财富,可以周济穷困之人,将贫穷从世界上赶出去。另有一说,则谓万石坪地方,展开有极广大的田坝。其处产谷甚多,可供巨数的人食用。其实这些说法,乃是无稽之谈,与事实完全不符。万石坪位在由磨石家去峨边路上。二十三年,常隆庆先生,在往峨边途中走过此处,发现所谓有名的万石坪,不过是一片荒野的大森林,不但没有财宝或良田,甚至连人烟都没有。以前传说种种,不过是一种神话罢了。 因为地方高寒的关系,凉山区内,只有极少数地区,可种稻子,且其所产,亦系红米。美姑河及西溪河沿岸,以及竹黑坝子,可称为凉山中的产米区。产量既属不多。夷人嗜米,又不如汉人之甚。因此倮夷所食谷物,米占殊不重要的地位。即在产米的地方也往往将米留起,卖给汉人,或则留以款待“汉家色颇”。他们平常所吃,主要地乃是养麦、燕麦、包谷三种杂粮,以及洋芋。包谷长在海拔较低(多半在一千七百米以下)的丘陵地,燕麦则长在高山(大都在海拔二千五百米以上),惟养麦则在凉山区域,除边缘低地外,几乎到处均可种植,因此较包谷及燕麦尤为重要。食用方法,养麦与包谷,都是磨成粉子,做成巴巴吃。养麦计分甜养及苦养两种,以甜养为贵。苦养做成巴巴,吃下略带苦味,在长有燕麦的地方,燕麦成为贵族食品,养麦则是平民口粮。燕麦的吃法,与养麦及包谷有别,而与西藏人之吃青裸麦子相同,方法是将燕麦炒熟后,磨成粉子过后,所得产品,用作干粮,称为炒面,相当于西藏人的耙格。吃时用水调着吃,与藏人吃耙糟,原则相同。惟用以调粉者,不是热茶,而是生水。至于洋芋输入凉山,不过二十年前事,今则已成为此区一种重要食品。我们一群人,于夏季过凉山,终日吃的是养巴、洋芋,觉得异常单调,生活艰苦(甜养做成的养巴,略带甜味而不苦,较之用苦养制成者为佳。然甜养只能在较低地带生长,因此种植较广者,乃是苦养)。但在夷区,此季已是黄金时代。夷人不知储蓄,此等粮食,夏季即行吃完。到了秋天,磨豆成浆,连渣滓一同煮食,称为“连渣脑”。一入冬季,则大都不得不食萝卜菜以为生。春天在全年当中,吃的方面,达到艰苦的顶点,仅将苦蒿叶做成巴巴以充饥。 凉山倮夷,终年劳苦。每天却只吃两餐,一早一晩。早饭真早,吃好便下田。日间漫长的一天,大都一点饮食也不进(偶尔有人带养巴等去作午餐,但此事可说是例外)。天黑工作完毕,回来吃一顿晚饭,倒下去纳头便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和驴子推磨一般,重新开始这种刻板式的生活。夷人几乎终年素食。此与蒙古人的专吃肉类而不吃蔬菜,正处相反的地位。其不饮茶而专喝生水,则与藏族成一对较。对于酒和旱烟,他们却是和其他民族一样地欣赏。吃肉在夷人当中,是一件罕有的事。遇有节日,或当贵宾到临,方一尝之。此外则只当婚丧大事,方才宰牲以飨客。食盐在凉山,最为稀贵。即当盛筵宴客,亦往往请客人捐助盐巴。偶尔从汉人处换来一点盐巴,大都忍着不吃,好好藏起来,隔几天拿一点去喂所养的羊。盖羊不吃盐则易病瘟,以至于死,对其财产发生一种直接损失。所以他们宁愿自己受罪,省下盐来喂羊。据说凉山夷人,平均每年所吃的盐,不到一两,真是惊人地少。西洋营养学家,都说食盐为人生最重要的营养材料之 少吃一定不行。我们此次走过凉山,为期半月,并未怎样饿过盐巴,结果后来仍然感觉吃盐殊嫌不够。然而吃盐吃得这么少的夷人,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却是非常健康。此点甚为索解,大有可加研究的价值。我国好些边疆民族,膳食殊属特别,而且异常单纯。如果能把他们中间的代表人物,拿来作生理化学方面的比较试验(例如新陈代谢试验等),结果一定有很大的科学价值。这是一件国内科学家应该从事研究的事。 凉山夷人,盐虽吃得惊人地少,那完全是因为来源枯竭的缘故,并非表示他们不爱吃盐。实在地说,夷人比起我们来,还要爱吃盐得多。对于他们,盐是太可宝贵了。一小块盐,有意或者无意地掉到他们手里,他们便会拾起来嚼食,正和我们吃巧克力糖一般。看看这种情形,夷人真是怪可怜的。 讲到衣的方面,凉山中不产棉麻。所用布匹,皆由汉人区域贩入。布与盐巴,乃是夷区输入最多,而且决不可少的两种物品。其自造衣料,计有两种,皆以山中所产羊毛作为原料。此项制品,一为毡子,系将羊毛压紧而成。更重要的羊毛产物,则为一种毛织品,夷妇自织的粗呢,称为毯子。制擦耳窝,即多系用此种毛织品,妇女所着长裙,亦用此作料子。十岁以下的夷人小孩,无论男女,类皆一丝不挂,亦不怕冷。十岁以后,乃着衣裳。男子里面穿的,是一套蓝色的棉布褂裤。颜色比较喜欢毛蓝(一种深蓝色),不喜二蓝(浅蓝色),尤不喜白色,嫌其易脏。样式与汉人所着者相似。惟裤脚极大,宽约二尺,穿上后初看几像裙子。因布过于稀少,衣服破后,即各自行缝补。凉山夷人,无论男女,见人即讨针线,系以此故。此项褂裤之外,披上一件状似斗篷的擦耳窝。富人与穷人的衣服,品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而是用数量来做标识。最穷的夷人,至少有一件擦耳窝。无论冷热,绝大多数时间均将此物披在身上。富有的人往往叠着披上两件擦耳窝,有时甚至三件。各件长短不同,越在外面的越短。他们这样叠着披上两三件擦耳窝,并不是因为特别怕冷,而是因为要表示自己比别人多一件或两件擦耳窝。以数量代品质表示富有,仿佛是我国许多边疆民族共有的习俗。 至于夷人妇女的服装,则与汉人殊有区别。上身大都着一件布衣,多幵大襟,亦有对襟者。下身系上一条毯子做成的百褶裙,长拖及地,有类十七八世纪欧洲妇女所着长裙。外面亦披擦耳窝,与男子无别。上身所着大襟衣,样式殊似前清末年满洲妇女所着,较考究者,袖口滚以桃花的花边。富人妇女,将两三件这种衣叠着穿,愈外愈短,尽露花边,以事炫耀,其理由与男子多着擦耳窝相同。 无论身上穿得怎样讲究,倮夷不分黑夷娃子,亦不问男女老少,底下一律是赤脚,从来不穿鞋袜,连草鞋也不穿。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草鞋的好处,只是穿不起,所以练成了赤脚大仙的本事。上文已经提到,凉山区内,交通办法,几乎全仗步行。路既不修,桥又没有。在这种常常露出石子的路上,光着脚丫子走,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幸亏他们早经练惯,从小就是赤脚,向来不曾穿过鞋袜,所以还不要紧。大致他们或者她们的脚底板皮,全都走厚了。据说夷人将汉人男女掳去当娃子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的鞋袜拔掉,不管是否天足,都逼其马上赤脚在地上走,这样使其与夷族同化。 擦耳窝对于夷人,具有双层的功用。白天当做外套穿,夜间当做毡子盖。无论家居或者旅行,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行李铺盖。这样使他们的旅行,轻松得多。除幵是所要运的货物,他们走路的时候,差不多什么也用不着带。至于偶尔为自己或别人带点东西,普通大都不过轻轻的一包,很容易地就背着。看见汉人晚上打开铺盖睡,他们觉得非常稀奇。遇有此事,马上就会围拢来看。他们睡觉方法很简单。身上所披擦耳窝,反正是一天到晩不离身。夜间睡下,完全不用铺盖,就把擦耳窝紧紧地将身子一裹,头往里面那么一缩,便呼呼大睡去。这种办法,无论男女一律采用。也不管家居露宿,所睡的是干地或者湿地,全都是这种作风。擦耳窝对于夷人,真是无上的宝贝,白天遮雨避风,御寒蔽日;夜间则成为铺盖的替代品。不过这种办法也只有夷人才能做到。他们身体壮健,比较地不大怕冷,从小也锻炼惯了。对于寒冷潮湿,全都不甚介意。要是汉人像他们一样过活,披着擦耳窝在户外露宿一夜至少也要冷过半死。 倮夷虽不怕冷,却很怕热。对于这点,滇省有些地方的夷人,可称例外。凉山区的夷人,则没有例外,全都异常怕热,一在湿热的地方待下,马上就容易生病。他们和耗牛一般,乃是一种惯居高山地带的种族。不但成都气候,难于忍受。在夏天海拔一千二百六十米的雷波城,他们也觉得无法可以住下。甚至在气候非常温和,海拔一千八百二十米的西昌,还闹受不了。这种人真可说是全世界最怕热的民族了。因为如此怕热,夷人居住的地点,大都挑选高山顶上,或者至少在山腰。住在河谷平原的人家,比较稀少;虽则河谷肥沃的土壤,用之以种农作物。这种选定住宅地的习惯,与汉人恰巧相反,倒是怪有意思。汉人为着省力起见,作了一天苦工,多半不愿再爬山。夷人却不然,太阳西下以后,自田间归来,爬上壁陡的高山,回到那高寒的住宅,他们觉得是一件快乐的事。 倮夷住宅,无论贫富,也不管是黑夷还是娃子,建筑形式大都全是一律。房屋异常简陋,贫富主奴之间,品质上也没有多少区别。黑夷所住的,多半比娃子住宅要大些。讲起建筑形式来,他们所住房屋,是一列三间的房子,相当于北平所谓三间房,其大小则约与北平房子的厢房相当,咼度与普通平房相等。房顶盖的是雨板(窄条未上漆,亦不太平整的木板),完全与藏式房屋相同。外墙用泥土筑成,与汉人的乡下房子一样。三间房大都并不隔开。只有比较富有的黑夷,才将一间用蔑席隔开,成为主人卧室,三间当中,照例中间一间,为厨房、饭厅兼客堂。左右一间为主人住处,其他一间则夜间关牛马。厕所根本没有,大小便随便出外举行。西藏人住宅,人多住在楼上,楼下纯粹拿来关牛马,兼作厕所。倮夷更要简陋些,实际可说是牛马与人同居。屋内并没有正式的楼。不过左右两间,类皆以细竹排作楼板,成为一种矮矮的吊楼,用临时梯子上下。这种吊楼的功用,主要是用以储存粮食。客人来了,也招待到上面去睡,否则就睡在中间那间的泥地上。让往吊楼上睡算是比较客气,不过未免有点不太安全。弄得不好,就有将楼板压坏,人掉下来的危险。凉山旅行经验当中,我们总是宁愿睡在地上。 倮夷屋前,都有一块小平地,为日间休息之所。他们的房子,专门预备睡觉用。当中一间对外幵有一扇门。此外别无门窗。窗子在夷区中,根本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屋子里面,白天也很黑暗。待在里面,很不舒服。所以日间他们休息起居,一切活动,都在外面。屋前这片小坪,成为活动的中心。非到天黑,不进屋子里去。夜间在屋里,也不点灯。就借“锅庄”的火光,吃一顿晚餐,饭后便倒下睡了。娃子终日在田间工作,非到天黑不回。黑夷虽用不着下田,但是样样都不动手,非等他的娃子回来不行。因此在凉山旅行,到人家住宿,或者甚至访友,不可太早。到得太早了,娃子家根本没有人。黑夷虽或有人在家,但是没有娃子招伕,也很不便。本山习惯,是无论如何设法挨到快要天黑,方到人家,免得使主人为难。如果发现时候实在太早,不妨先在路上睡个午觉,挨到曰落西山的时刻,方始到达地点。当然略为早一点,在习惯上是许可的。不过在那种情形下,切记不可闯入主人的房子里去,只可在屋前小坪上停下,因为那坪正是白天主人款客的住所。 倮夷房子里面,家具可说是根本没有,用具也简单达于极点。床铺椅子,桌子板凳,这些木器,在夷区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比较富有的黑夷家,也许放着有一只或两只木柜,里面摆着盛炒面的器具,吃饭用的木碗等日常用品,以及他们认为传家之宝的各种东西(例如政府所颁奖状)。这种木柜,乃是在夷区当中所见唯一的木器。中间一间比较靠近后墙一点,开有一只火坑,形状多半几作方形而略带长方,但是也有作不甚规则的圆形的。火坑里面,竖有三块石头,成三角形,称为“锅庄”,其上架有一只大铁锅。锅庄的设备,倮夷与藏族,习俗相同。不过藏人是用铁制三脚架支锅,倮夷用的是三块石头,同时藏人只在锅里煮茶以咽格杷,倮夷则除“炒面”用生水调食外,其余各种食品,皆系煮熟了吃。在另一方面,夷人从来不喝茶或开水,口渴时喝生水了事,这点最不合于卫生原则。普通夷人家庭,锅庄石就是用的三块普通不规则的石头。富有的黑夷,则往往将这几块石头,雕琢得很整齐,并且刻上图案花纹,颇为美观。无论如何,锅庄在夷人家中,认为神圣的东西,如果不知这点,偶尔大意,将脚跨过锅庄,或者将湿袜子挂在上面烤,必然引起严重的抗议,甚至动起武来。同样地,屋中靠后墙放着的木柜,也是不可侵犯。 夷人吃煮熟的东西,这点总算比藏人进步些。他们吃东西时所用工具,亦较藏人完备一点。碗以外,还备有筷子和“马什子”(一种长柄的圆形小木瓢,当做调羹用)。锅庄上搁着煮东西吃的铁锅,锅特别大,直径约有三尺左右。夷人不知冶铁,锅是汉人卖给他们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生活,已经汉化了。火坑里烧的是柴。和汉人一般,他们对于森林只知砍伐,不知倮存培养。多数地方,大树早已砍光。现在只好拾取零星枯枝,拿来当柴烧。在人口甚稀的凉山,燃料问题,刻已认觉严重。 倮夷习惯,亦喜聚居。凉山当中,孤独农庄,并不多见。凡是农产较丰的地方,大都聚族而居。三五家、十余家,或者多至几十家,造成一座村落。这些倮夷村庄,与汉人村子不同之处,计有三点。第一,倮夷村庄里面,住户全是地主(黑夷)和农民,绝对没有商店。第二,倮夷村子的房屋,其彼此间的距离,普遍都比汉人村庄大得多,有时往往散得很开,两座房子甚至可以相隔两三里。夷村内,根本没有正式的街道,即以原来人迹走成的路为路。至于用石板等铺成的街,更加谈不上。 因为文化程度太低,夷人完全不知爱好清洁。屋子内外,终年不扫。扫把根本是一件在夷区找不到的东西。衣服一年到头不洗。唯一使衣服洗干净一点的机会,是当他们在外行走或在田间工作的时候,雨淋下来,不费他们丝毫之力,多少将衣淋洗一番。无论男女,倮夷终年不洗澡、不洗脸,而且根本对此不感觉需要。大约是生活太苦了,根本顾不到这些。我们此次在夷区半月,也就开始失去洗脸的习惯。要说夷人不喜欢洗澡,却也并不见得。每逢涉水过河,或者游泳过去;水如够深,他们往往会将身上衣服脱去,在这里面洗一次澡。对于女子,这种机会很少。即令浓妆,一般汉人,对之也不免退避三舍。其实黑夷男女,面庞身材,许多都长得不错,男子尤其魁梧雄壮。如果将他们好好加以教育,告诉他们怎样讲求清洁。结果他们的仪容,必不在汉人之下。 倮夷男子,皆在头颈前面部分,右额之上,蓄着一片方块的头发,长约三四寸,不予剪剃。有时这片头发,长到可以结一个小辫子。此撮头发,称为“天菩萨”,为其全身最为尊严的部分,不容他人乱摸。万一误摸必致勃然大怒,认为莫大侮辱,不惜与摸之者拼命。此等事于入境以前,不可不访风问俗,以免引起纠纷。“天菩萨”以外,头上其余部分头发一起剃光。有时不是每次将其剃光,只将下面一圈剃去,而在“天菩萨”四周,留下一圈短发,盖在顶上,有点像戴上一顶睡帽一般,这也是倮夷一种特征。妇女皆蓄头发。通常从头顶当中分开,结成两条辫子,绕盘头上。男女出门,头上多戴尖顶斗笠,或将其挂在背上行坐不离。装饰方面,倮夷无论男女,皆爱戴首饰。男子皆穿左耳,女子两耳皆穿。耳饰普通为蜜蜡珠。较富者用珊瑚、玛瑙等。此外有些用银链。女子富有者,亦戴耳环。无论如何,女性多少非戴一点贵重的耳饰不可。至于赤贫男子,则有时左耳上不过穿一根黑线或者竹棍了事。妇女手上,许多并戴上银镯和银戒指。黑夷男子,往往也戴上此等装饰品。爱美的观念,在他们当中,从此点显然流露出来。 凉山倮夷的家庭与社会制度 关于凉山倮夷的政治与社会组织,上文业已略于提及,关于社会组织方面,最可注意的一点,是在他们当中,有“黑夷”与“娃子”两个断然不可超越的阶级。这种阶级制度的严明,为全世界所罕见。两个阶级,绝对不能通婚,或者发生任何性交关系,这点上文已经说过了。但是黑夷对于娃子,尊卑之分,并不限于此点。有人说,凉山里面的黑夷和娃子根本就打不起架来。黑夷打娃子,认为将手弄脏,有辱尊严。就是主人要惩罚自己家里的娃子,也只有叫别的娃子去打。万一娃子打了黑夷,社会上便会将此事认为触尊犯上,罪大恶极,非将打人的手斩去不可。 黑夷自居高贵,对娃子如此贱视,何以娃子始终并不反抗,这是研究社会问题者一宗值得研究的事。分析起来,娃子之所以不事反抗,可有以下几种理由。一,娃子阶段,本是世袭,这种阶级的男女,生下来即是奴隶,自小奴性即已长成。社会上的传统制度,照例也不是一件容易打破的事。第二,他们文化水准太低,教育更是谈不到。因此独立自由的思想,无从养成。互相团结,来做阶级斗争,更是梦想所不及。第三,黑夷与娃子,虽则社会地位,极不平等,阶级悬殊,绝对无法超越。然而经济上与享乐上,娃子取得待遇,远较其他民族社会中下层阶级所能得到者为平等。这种多少含有社会主义成分的办法,乃是维持凉山夷区不平等阶级制度的主干,娃子所以未曾发生革命之最重要的理由。一般老百姓所最需要的,在任何社会,均在于生活安定,安全有倮障。具体一点地说,黑夷虽自命高贵,其在生活的享乐,并不较娃子高出多少。例如一位黑夷,邀他所辖娃子,来家聚餐,自然主奴关系,分得很清楚。娃子皆不得与主人同席,而只可与其他娃子,同坐进餐。可是不分主奴,每席所吃东西,完全一样,并无分别,与别处情形相比,迥然不同。这种平等的享乐,当然使做娃子的心里感觉舒服。同时黑夷家里,平素过日子,也过得很俭省。偶尔贵宾(例如汉官)到临,设宴招待,或逢婚丧大事,款待亲友,主人家亦必将全体娃子招来,大家分享美味。经济方面,娃子可以自置田产,自行耕种,而且不需对黑夷纳税,其对于主人的义务,主要地为每年替主人耕种若干天,不取代价。其他年节馈赠,婚嫁送礼,自有一定习惯。此亦人情之常,对于务农为生者,此等担负,殊属轻微。一般娃子对于黑夷主人,除阶级上的不平等与不可超越性以外,宛似汉人当中佃户与佃主的关系;可是此等佃户,对于主人,只需做义务的劳动服务,根本不需纳租,亦无政府向之征税,如若汉人地方,也有这种制度存在的可能性,恐怕许多农夫必然会甘心情愿做娃子。当然少数常住在主人家伺候的娃子,没有以上所说的那么自由。不过这类娃子,大都在主人面前得宠,住也住在主人家里,而且他们白天仍然可以种自己的田,天黑回来,方始替主人烧饭打杂,同时吃却是吃主人家的。在另一方面,黑夷虽则不事生产,有娃子替他种田,有娃子招呼;可是他对于所管地方以及娃子,负有倮护的责任,假如有人欺负了家里的娃子,便以为那是侮辱他本人,不惜拼其生命财产,作猛烈的斗争。上面已经说过,黑夷与娃子两个阶级的相互关系,有如武士与生产阶级,后者从事生产建设,以维持社会全体人士的生活,前者则以战争为职业,专门对外斗争,以求倮护全体的安全,使其领土与财产,不致受他人侵略。黑夷数目较少,因此对外作战的时候,自不得不动员一部或全部娃子参战,以增强其势力。不过策划战略,领导作战,皆由黑夷负责。而且在冲锋陷阵的时候,负指挥责任的黑夷,往往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发挥他们那种勇武的美德。亦是娃子对于黑夷主人,为何如此心悦诚服,甘于做忠心奴隶之一种重要理由。 凉山社会之含有一种原始的社会主义,还在另一方面,流露出来。在此区内,同支夷人(例如同是磨石家),经济上可以有某种程度的不分彼此。一位黑夷,跑到同支的人家里,可以长期做客,吃住全都不需代价,如得其主人许可,即可到同支黑夷某乙家里去吃住。不过凉山夷人,类皆勤俭。宁愿自食其力,所以此等事极少。可是偶尔有事要旅行,这种制度,对于旅客,倒是非常有帮助。不属一支的夷人,关系较疏。然而只要彼此不是冤家,到人家就食,虽则不能长期不付代价,至少短期不成问题。惟有汉人通过,对于食宿,旧俗上非付相当报酬不可。 黑夷对于所辖娃子,具有绝对的管制,有时甚至可以因喜怒而对之发挥生杀予夺的威权;而娃子对于主人,则只有绝对服从,丝毫不得反抗。此家娃子对于别家黑夷,亦需自己明白阶级尊卑之不同,对他予以例有的尊敬。如果一位黑夷,对于另一家的娃子,有所不满,他是不屑以那娃子为交涉对手的。他的办法,或者叫自己的娃子去交涉打骂,或者直接向那家主人提出抗议。在某种意义上,娃子是黑夷主人的一种财产,后者高兴的时候,可将娃子任意买卖或者赠送。此点与帝俄时代的农奴,颇有相像的地方。不过俄国农奴,附属于地主所辖土地,随田地一同转让。倮夷中的娃子,自有其田,但是仍系主人所能处置的奴隶。由甲家卖到或送到乙家,一位娃子的宗主权转移,地却仍是娃子自己的,甲乙两位黑夷都无权分享那地的出产(当然这位娃子原在甲家时所耕的田,是主人分给他,长期耕种的。娃子转手以后,此片地的最后宗主权,亦随之而转让乙方。其与别处情形之主要不同点,在于娃子对所耕地,不向主人缴纳租税)。同时还有许多娃子(•多半是新掳来的),根本没有地,就在主人家当听差。这种人的买卖,就和普通贩卖奴隶一般,买主得娃子,卖主得银子。买卖以外,娃子的转移,主要地是在黑夷嫁女时。将娃子当做一部分的嫁妆,以之遣嫁。 以前所说任意生杀与买卖馈赠,乃是娃子制度最坏的一方面。比较光明的方面,是一般主人,对于所辖娃子,大都爱惜。自己有什么东西,常会分给娃子,碰到婚嫁或者丧事,主人总得送礼。如果实在太穷,无力举办此等人生大事,主人还得资助,或者甚至全部负责。此与其他封建社会中主人对于家奴的爱惜,大抵相似。 凉山夷区娃子制度,无疑地是一种早已过时的残余封建制度,现在亟应予以铲除。但是该项制度,劣点虽多,优点亦有。其所以至今尚能存留,一部分理由,即基于此。近来许多人,只知提倡解放白夷(“娃子”),或者领导他们对黑夷革命。殊不知大部分娃子,对他们目前所遭受的命运,相当满意,并不愿意有任何改变(对于这点,被掳进去当娃子的汉人,当然是例外)。不但叫他们革命,是一件办不到的事,甚至劝他们逃出夷区,脱离黑夷的统治,也不听从。其实这也难怪。夷区里面,在现行制度下,他们诚然处于一种奴隶的地位,可是生活不成问题。跑到外边冷酷的社会,吃饭马上难于解决,对他们也无人关心,饿着肚子讲自由,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整理夷区,必须计划一种妥善的经济与社会制度,去代替目前的娃子制度,方可生效。否则徒托空谈,不但不能改善夷民生活,反而有加深他痛苦的危险,结果一定行不通。 凉山里面的娃子,亦有等级之分。特别具有才能的娃子,或与主人家世代关系甚深者,可由黑夷主人,拔选出来,让他管家,称为“当家娃子”。所谓当家娃子,一个主人家里,只有一位。其地位较之一般普通的娃子,高出一等,可称为娃子当中的领袖。这种娃子,住在主人家中。许多黑夷家里,准备餐食,掌管烹调,往往亦由当家娃子兼职,因此亦称“锅庄娃子”。另外有些家里,当家娃子与锅庄娃子,分理两个人担任。在那种情形下,锅庄娃子的地位,不若当家娃子之高;但较一般娃子,仍然要高一等,原因是他乃主人亲信。掳入凉山的汉人,因其智慧高于夷人,往往短短的几年之内,升为当家娃子或锅庄娃子。黑夷的娃子(所谓“白夷”),亦常出来掳汉人作娃子。此种娃子的娃子,当然较普通娃子更低一级,所以叫做“三滩娃子”,意指娃子当中的第三等。 黑夷贫富,大都以所辖娃子数目计算。多者可至三四百。在这种文化异常幼稚的夷区社会里,劳工的供给,当然是开发土地,增加粮产的主要因素。凉山夷人之所以争求更多的娃子,其理由主要地系在于此。夷区里面,千百年来,固有娃子阶级,子孙世代相传。不过凉山境内,人口根本稀少,来源不见丰富。补充或扩张娃子人数的办法,只有出去掳别族男女。恰巧此区四周,全由汉人居住。因此被掳进来的,全是汉人。这种事情,多年来早已成为夷人习惯。现在仍然继续,并未减少。有人说,被掳入凉山的汉人,迄今一共已有好几万(不过此项数目,也许是夸张的),目下每年仍有不少人被掳进去。按县籍分配,掳进去的人,以雷波县为最多,其次为云南省的永善县。此外马边、峨边、越西、西昌等县,亦均有代表。掳去以后,如系一家人或同一村子的人,首先将这批人拆散,分送各处作娃子,以防其结伴逃逸。掳来他们的人,最初成为他们的主人。随后那主人将这种新编的娃子,当做商品一般贩卖,换来银子使用。如此辗转贩卖,渐次贩入深山,以后便无法可以出去。有些竟会卖穿凉山。由雷波掳去的最后贩到西昌。人被掳去以后,家里人如果知道他或她的下落,可以辗转托人去赎。对于这种交易,夷人只要现①银;而且所索代价总比凉山里的市价高岀几十倍。 在若干方面,凉山社会,很奇怪地兼具东方与西洋社会的特点。夷人家里的儿子,结婚以后便与父母分居,自行组织小家庭,这点极似西洋风俗。家庭组织,为一种父姓中心的社会,家长相当专制。儿女择婚,多由父母做主。选择原则,注重门当户对,往往以财产为准则,造成一种买卖式的婚姻。此等情形,乃是典型式的东方社会。对于婚嫁,女家所索聘金甚重,且大体以女家财产作比例。因此夷人娶妇,常致倾其全家积蓄,甚或负债终身。许多人以此故,一生无法结婚。附带结果,即为产生“兄死弟妻其嫂”的“转房”制度。凡此种种,未免对女性过分蔑视。然而在另一方面,倮夷对于女子,却如西洋人一般,极端尊敬。这种矛盾的现象,真是怪有意思。一家之内,男子掌有名义上的无上威权,实质上则权柄往往操在主妇之手。社会习惯,男子对于妇女,异常客气恭敬。此乃西洋式的文化,与中国以前汉族情形,截然不同。例如黑夷虽然看不起娃子,对付女性的娃子,总要比男性客气得多。两家黑夷,打冤家打得不可开交,一种可能停战的方法,是有一位黑夷女子,跑到对敌的斗士当中,将裙子舞一舞,双方便可暂时罢休。如果这样还不停,那位担任调解的女子,即将认为莫大侮辱,愤而自杀,如此冤仇更加结深。最可注意的一件事,是担任此等调解工作的女子,不一定要第三者。交战双方之一,若是有一位女子,看看损失过重,有点不忍,挺身而出,就可达到此种任务。关于女权在凉山之被尊重,徐孝恢先生,告诉我们一件有趣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原文为“观”,现据文意改为“现”。整理者注。
的故事。他说,从前在凉山旅行的时候,某次走到一处,要换倮头。照例倮头是由男性(大都是家长)担任的。那家不巧男人均已外出,只剩三位女子。后来没有办法,就由其中一位护送前去。当初他心中想,男子孔武有力,担任倮头,万一遇有危险,还可抵抗一阵。弄到一位女子倮镖,不免糟糕。哪知一路前去,不但毫无困难,而且人家看见他们系由黑夷女子送来,更加特别客气,反而因此叨光不少,这真是当初所意想不到。 凉山倮夷,亦自有其礼节。家中款待宾客,围锅庄而坐,主客娃子,各有一定座位。具体说来,上面(靠后墙的一边)为上座,以待贵宾。其右方一而次之,亦是客位。客人数目无论怎样多,只可尽这两面坐,不可侵及他边。上座左边一面,为主人座位。上座对面,则系锅庄娃子与丫头坐处。夷人生性沉默,不爱叫嚣。聚数十人在一起,亦无狂呼大叫的丑态,因此不显喧扰。平常居处,轻言细语。吃饭时候,不得打喷嚏。此等好习惯,类似西洋风俗,皆汉人所不及。各种失礼事件当中,他们最忌放屁,以此为大不敬。对于大小便,则反不禁。倮夷男子,裤脚奇大,女子更是只穿裙而不着裤。行此方便,异常便当。往往蹲踞地上(夷人因无椅凳,站立以外的其他休息姿态,便是蹲在地上),其法不是盘膝席地而坐,如和尚打坐一般;而系双脚在前面直立,膝盖后弯屁股悬起。与人谈话的时候,在地上遗下一堆大小便。这事他们不以为奇。可是如果不幸放了一个屁,便觉得很难为情。女子若犯此规,甚至可以羞至自杀。 和其他边疆民族一样,夷人对待生客,要比一般汉人好得多。不论识与不识,只要会说夷话,旅途中可到任何人家投宿。本地习惯,对于客人,不得拒绝供给食宿。客人如系夷人,多半不需任何报酬,或者随便给点东西都可以。若系汉人,照规矩临走以前,需送主人一些礼物,其代价大约与食宿所需时价相当,或者略多一点。幸亏他们当中,素有这种良好的风俗。要不然进去旅行考察,更加没有办法了。 唯一的时候,夷人也会大叫大喊,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以及婚丧大典。他们当中,节日非常稀少。倮彳罗历法,系用十二支记日。依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次序,予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各日的称呼,周而复始(此项方法,大致系自汉人方面学去)。其法将一年分作十个月,每月三十六天,十二支正好轮三转。每年十月中,择一日过年。确实日期,临时请“笔摩”推定。某家若于某日有人死亡,即不再用该日过年。因此各家过年之日,彼此不同,这是一件奇特的事。 夷人对于丧礼,异常重视。人死以后,请笔摩看好日子,抬到山上火葬。本地的人,以及亲人邻居,闻丧大都奔来痛哭一场。此时聚集人数殊多。大家之丧,可达数百人,主人对客,宰牛杀猪,大事款待,婚丧二典,消耗财产甚多。此乃东方民族的通性,倮夷亦非例外。 倮夷当中所谓“笔摩”(Bemo),大约相当于汉人中的“师公”。其在倮夷社会所占地位,异常重要。夷人并无任何固定的宗教信仰,家中亦不敬神,甚至连祖宗牌位也没有。不过像原始民族一般,他们对于鬼神,异常迷信。家中有人生病,不知服药医治,而以为那是有鬼依附,只知“打鸡”(杀鸡),“打羊”,以事祈祷。病轻时打鸡,较重打猪,更重打羊,再重打牛。同时请笔摩来,念经禳鬼,最后加打牛羊亦不行,只好认为没有希望,听其自死后再请笔摩念经超度。他们当中,对付疾病,唯一合乎科学原则的方法,是在遇有传染病发生,即将病人与其住宅,极力予以隔离,以免此病蔓延。有时一处交通,竟因此阻隔数星期之久。 “笔摩”为夷人中唯一识得倮文的人士。类皆属于娃子阶级。但因其具有特殊学识,颇受黑夷尊重。其在倮夷社会中的地位,一方面为博士,一方面为法师。凡是想从事于此项职业的,需从老一辈的笔摩学习。当了几年徒弟以后,学成方可执行是项业务。夷人中,较大事件,均不能脱离笔摩。疾病丧葬,皆有笔摩参加,已如上述。过年节,以及婚嫁,并莫不然。卜吉凶,看日子,为他们所担任的其他业务。每逢发动打冤家,或对汉人作战的时候,都是先由笔摩看好黄道吉日,然后动兵。 各支夷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大部可以“亲家”与“冤家”两项,包括下来。同支夷人,彼此不得通婚,此与汉人当中的“同姓不婚”,理由相同。结婚对象大都为邻近一家夷人的子女。年深日久,嫁娶频繁。结果往往亲上加亲,或成连环亲戚。例如大凉山区域内,乌坡、阿禄、磨石三家,即系互为亲戚。此等由儿女姻亲发生联系的夷人支派称为“亲家”。他们彼此之间,具有合作关系。一家有难,其他各家,即往驰援,甚至互共生死。其彼此间关系之密切,约与同族(同属一支的夷人)相似。 “冤家”为与“亲家”相反的关系,倮夷知识浅陋,文化低落。而且贪货爱财,易起争执,难于排解。因此每因一蛋、一针一线等等小事的争执,结成历代不改的所谓“冤家”。甚至原是亲家者,有时亦可因此等小事而变成冤家,尤其当缔结姻亲的一方死去以后。比邻而住的夷人,若系冤家,在平时界限即甚分明,防范亦殊严密。双方均知戒惧,不擅入对方地区。万一闯入,彼此即可将其任意处置或则竟予枪杀。因此平常在任何情形下,夷人对于冤家地界,决不轻越雷池一步。 倮夷当中,.冤家易结难解。一件极小的事,可将两家夷人,变成冤家,一旦变成了冤家以后,即永远是冤家,历千百年、几十代而不解。他们中间,只有停战的时候,永无和平的可能。此种互相仇杀的制度,对于凉山夷人的繁殖发展,最是不幸。因为停战以后,始终并未恢复和平,战事当然随时可以爆发。一种小小的事件,本来毫无关系的,往往会变成再度冲突的导火线。冲突发生以后,双方即各号召其本家与亲戚,一同加入,并肩作战,于是演成大规模的流血,卷入战争者达数十支之多。必俟作战已久,双方力竭,损失过重,难于补充,方又自然休战复入停战状态。俟将来力量恢复时,再来算此永远算不清的账。其他方式,可令战斗暂时休止者,一为黑夷女子,出面调解,如前所述。另一方法,为有汉人官吏,出面劝和。然而无论经由何种方式,暂时休战,冤仇却丝毫未解,而且永远不会解。一有机会,立刻又会爆发。接近汉人区域的倮夷,勾结汉人以对付冤家,业已数见不鲜。或则争向汉官投诉,说冤家许多坏话。此等情形,可视为“打冤家”之走入另一条歧路,未宜加以鼓励。凉山夷区内,此种情形,迄今还很少。“打冤家”(即“冤家”对垒作战)则是不断会发生的事。将来如能开发凉山对于夷民的教育,似应针对这方面,多下工夫,教以将胸襟放宽,勿轻结怨,而要勇于解怨。这点如能做到,对于改进夷区社会,造福不浅。 凉山夷患始寿 两千年以来,汉人势力迄未彻底达到凉山区域。此区按之地图,以前虽归四川省管辖,但事实上政令不行,形同化外之邦。西洋人对之,竟有“独立倮僂区域”之称。清代版图,囊括青海、西藏。凉山一区,虽偏边西南隅,比较仍属内地,不应视作边疆区域。然而邻近此区,设治之处,乃有“马边”、“峨边”等名称。可见对此区域,历来当做边地看待(马边、峨边两名,均系清时所改)。清初皇帝,崇尚武功。南征北讨,无所不至,北至外蒙古,西至西藏,均曾大举征伐。何以对此区区凉山,独予放任,令人索解。据徐孝恢先生说,他为此事,曾经遍查清朝史料,溯其渊源。结果乃自《圣武纪》及《大清一统志》中,查得此事原委。从此两书,查悉乾隆初年,大小金川之役,朝廷调动七省大军,以岳钟琪为统帅,大举征讨。不意道途险阻,起初不甚得手。于是朝中大臣,有进言于皇太后者,谓此等小事,不必如此大事挞伐。太后以此责备皇帝,令乾隆帝颇感为难。正巧此时,官军突然告捷,金川荡平,为皇帝解决一种难题。大小金川之役,虽由此得到圆满解决。然而兴师征讨,前后亦已耗去国币数千万两。此数在当时殊属巨大,国库颇感枯竭。所以金川平定以后,朝廷甚感欣慰,亟欲收兵。正在此时,一位不识时务的四川总督,上书皇上,奏请移剿到金川之兵,趁便彻底征服凉山。皇帝得奏大怒,严加驳斥。嗣后遂没有人敢再提平定凉山一事。 据常隆庆先生记载,后来奏请彻底进剿凉山夷区者,至少还有两次。第一次在道光十八年。该年四川总督苏廷玉,筹划边防。以夷匪好乱,天性使然。历来大兵进剿,不过勉强受降,于边事毫无裨益,而乱且益炽。若欲百年无事,非进大兵不可。乃会同成都将军凯章,四川提督张必禄,奏请拨饷三百万两,调汉土官兵二万人,由峨边、越西、马边、雷波四路,同时大举进兵,以为一劳永逸之计(按:此时恰巧马边夷人滋事,故苏等遂乘机上此奏折)。奏上,奉旨严词诘责。谓各边夷务,自来无此办法。原奏诸臣,降黜有差。后来一次,为同治十一年峨边厅通判于腾的奏折。那时边事已日趋恶劣,该厅对付夷务,开支浩繁,入不敷出。于乃奏请调兵专剿黑夷,乘胜移师诸夷巢,令其缚献首恶,军前正法。并责其悉还所掳人口、牲畜,为长治久安之计。书上,奉批切责。谓“黑夷亦天地所生,岂容尽灭;况灭之亦岂易言,切不行”云云。此后清廷日趋崩溃,夷患乃愈不可收拾。 由上所说,清代对于凉山夷区,始终未曾彻底解决。不过当时对于此区倮夷,虽采敷衍政策,尚非毫无办法。其所采应付方案,系防堵与安抚并重。防堵方面,围着凉山四周,于要隘地方,设立关卡汛地,屯兵以守,防止夷人外窜。此等地名,现时仍多称某某营,由此可见当时防范之严。川省雷马峨屏四县,在当时共设有汛地一百三十八,分卡五十七处之多,兵勇共达一万几千名。每年夷银耗费三十万数千两,占清末四川全省正粮之半。其对此方面的重视,可以想见。然而即在此种严密防范下,夷人仍常作乱。有清一代,大规模进剿凉山,虽未曾有。小规模冲突,则是常有的事,地方上武官,以此立功获奖,及得到人民爱戴者,颇有几位。西昌附近,泸山上生祠所祠刘廷珍,即其一例。同时利用此地距朝廷辽远,地方官吏,往往借夷自重,故意造成夷患。略事征剿,稍有成绩,即虚造捏报,以图猎取功名,获得升迁,历来由此得法者,不在少数。雷波县境,以前事实上成为夷汉分界处的母狗坡,时常见之奏折。坐在成都的官吏,完全不知此坡在何处,但以母狗坡戴红顶子者,殊不在少。此等情形诚然糟糕。可是汉人势力,却已逐步渗入凉山。西面自西昌伸到竹黑,东面自雷波进抵黑角、三棱岗,有人甚至说已达黄茅埂。同时夷人则不得不退居四周山顶地带。至宣统元年,赵尔巽进剿凉山,并于脚汛旧址,设置昭觉县筑城屯守,以资控制。官厅威权,由此多少得以复振。 防堵与零星剿讨以外,清廷对于凉山倮夷,尽量采取羁縻或安抚政策。其所行方案,有设置夷官,包山倮路,作质当差等项。①夷官方面,计设有土司、千户、百户等等名目。按其支派强弱,以定职位高低。然事实上凉山夷人,乃是一盘散沙各支互不相属,已如上述。土司等夷官制度,在别处或可利用之以收羁縻统治之效,在此处则用途甚小。同时黑夷素来自居高贵,轻视汉人,除贪得薪俸外,大多对于此项官职,并不发生兴趣。至于包山倮路,作质当差等法,成效略较设官为著,但亦究属有限。只要夷人不正式称兵作乱,劫掠、掳人等事,在清时即已司空见惯,予以容忍,坐听黑夷自大,令其对汉人愈看不起。后来民国初年夷患之一发不可收拾,其原因即伏于此。 清时剿讨凉山夷人,战绩最著者,除最后赵尔巽会师牛牛坝一役以外,下列两次战役,值得特别提及。道光十七年,雷波夷人,因小事滋扰。四川提督余步云,率乡勇一千八百人,官兵三千八百名,金川屯官五百名,由雷波进剿。经吴家坝、羊子桥、大小谷堆,进至夷车坝,入美姑河谷,横断凉山,由越西还师,兵威远震。第二件是在同治七年周军门建武,由西昌深入凉山,至牛牛坝。久战天晩,觅径不得,遂致大败。其部下杨镇军阵亡。此次损失虽不小,然而全山镇服,得于“交脚”筑垒,奠定后来昭觉城的基础,其功不小。 清初官方兵力雄厚,边疆慑服。凉山夷人无知,不断作零星骚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① 关系此等办法执行详请参阅常隆庆等著:《四川雷马峨屏调查记》(民国二十四年,北砖中国西部科学院出版)。 扰,然亦不敢大规模叛变。汉官命令,在凉山多少还可行通。到了中叶,气运渐衰,夷人乃渐猖獗。例如乌坡铜矿,道光年间即停。雷波县境铜铁矿,全盛时计有十四处,均系嘉庆年开,道光时停。大致到了道光年间,夷患已渐不了。咸丰以后,倮夷益形猖獗。如雷波县境,即大部沦于夷人之手。不过朝廷威信,究竟还未扫地。夷人对于官厅,依然有所畏惧。官方如采积极态度,夷人即不得不稍事退让。因此,交通要点,设防处所,仍在汉人手中。而如宣统之年赵尔巽之进剿凉山。亦得迅速成功。 辛亥革命以后,形势愈趋逆转。原因是民国以前,各县军费,皆由省款协助;民国成立不久,即成军阀割据局面,协款不能解到。款既不来,巡防军遂不得不逐渐外调。屯营相继解散,改由地方招募土勇,以作防范。此等土勇,既无作战经验及适当训练,品质自远不及昔日所屯之兵。同时雷马峨三县防夷土勇,一共二千余名,总数只及清时兵力五分之一,实力亦由此作比例的减低。另一方面,民国初年,饷精不认。安抚夷人之费,亦改由各县自行负担。地方经济困难,对于以前所封土官,不能按时发给薪俸,此点亦令夷人趋向叛离。除公然掳掠外,实行背叛,蚕食边地之事,常有发生。不过当初兵虽大撤,前清时代的纸老虎,尚未完全揭穿。所以倮夷仍未敢大规模作有组织的叛变。后来川省内政,日趋腐败。清时拘在雷马峨屏四县狱中作质的倮夷,计有二百人以上。夷人对此,自有所顾忌。此时一般贪官,重贿卖放质夷以牟利。各县所拘,每县均降至十人以下,且多属小支族,无足轻重者,他们的顾忌,因此大为减少,益造成其蠢念头。 民国五年以后,四川省政,已入混乱时期。至民国七八年,军阀割据混战,几成乱世。雷马峨一带边区,土地不肥,出产不丰,而且夙有夷人为患,因此少有人对之关心。据守此地者,类皆土匪之流。此辈只知搜刮金钱,对于防夷治夷,毫无兴趣。在割据此区者中,最重要的一位,为两次驻扎雷波城(一次在民国五年,一次在七年)的杨春芳。当时汉人地方,鸦片价高,夷人则少快枪。杨遂以九子枪向夷人换烟土,每枪换百两。此事在杨可获十倍之利,夷人则由此得以武装起来(此项贸易,自该时起,继续进行不断。直到最近几年,经政府严厉取缔,方始稍截)。计先后经杨部输入凉山的枪械,不下千支。同时上行下效,屏山等县土匪,亦随之作此种贸易,卖枪买烟,使夷人武力益行增长。倮夷得此大批武器,遂乘边地兵匪扰乱之后,大举倾巢而出。抢掳烧杀,占据地方,一发而不可收拾。造成后来夷人猖獗达于极点的局面者,罪魁祸首,实系“始作俑”的杨春芳。 民国七年左右,雷马峨各县防军,大部相继外调,参加内战。地方上所存枪支,亦多被军匪搜刮以去。对倮夷的攻击,至此实已无力抵抗。夷人到处横行无忌,对汉人不复稍存敬畏之心,至民国八年凉山倮夷,乃大举联合出犯。此次叛变,系由雷波境恩札、吴齐两家,马边县的乌坡家,越西县的阿侯、素噫两家,与昭觉县的八咀(一作“八溪”)、阿什两家等巨族发起,联合全山夷人,在一种有系统的组织之下,分头向汉人区域进攻。结果于是年五月,陷雷波县境马颈子汛地。六月,陷三棱岗城,掳去人民八百,驻军三百八十人,步枪一百余支。于是雷波境内,乌角以西,一百多里地方,悉沦于夷人之手。同时该县东境东宁乡、青山乡、李子坪等地,亦沦为夷区。至昭觉县城,则于同年六月中,被八咀家及阿什家协力攻下,全县随之沦为夷地,马边县境油榨坪、烟峰等汛地,亦相继不倮。惟峨边甘家,则未参加此次暴动。此次叛变,完全是一种计划周详,动作敏捷,规模广大,组织严密的军事行动。汉人措手不及,牺牲甚惨。田舍财产,尽被占据。房屋一律烧毁,巷道亦被挖掉。几百年来汉人在凉山区域逐渐站住的一点基础,一扫而空,丝毫不留。为数达几万人的汉人男女,或杀或逃,或则掳去当娃子,幸免者真是绝无仅有。夷人倾巢大举自山中冲出,东抵雷波,西抵西昌,北抵峨边,均系直薄城下。此三处县城,虽幸均未攻下,却已岌岌可危。至各城中间的广大区域,则根本无法过问。计自民国八年至十七八年,十来年间,夷患最甚。四周各县居民,皆恐不能自倮。甚至地方官吏,亦常遭害。例如民国九年,猴子村分县,夷人叛变,将县佐黄龙训杀害。十五年秋,县长罗正冠,又在喫子村被害,并损失五百支枪。此乃两次显著的例子。 十八年以后,川省秩序,渐趋恢复,夷人因此,略为敛迹。同时地方上统兵者,又渐有几位,能对夷人作有效的征讨。十九年,王麟生团长,亲自带兵,自雷波入凉山,伐木为路,编竹作桥。经由大小谷堆,进攻黄茅壊。途中曾在里脚糟地方,安营七日之久。并将附近娃子,编成倮甲,后来王虽不久仍退出凉山,但民国以来,汉人兵力越过母狗坡以西者,此尚系第一次。至于二十余来,御夷最有成效者,当推邓秀廷氏。二十年间,邓曾数次出兵征剿昭觉、三湾河、四块坝子一带,并且几乎克复昭觉城。不幸川战爆发,功亏一簧。然而迄今凉山倮夷,犹慑于邓氏威名,甚至以之止小儿啼哭。由此可见事在人为,凉山亦非不能征服。 近年来汉人治夷方案,偏重屯垦。此事初由二十四军督办。民国十七年,该军改组雷马峨屏屯殖处,决定修筑贯通此四县的公路。此项筑路计划,后来并未能积极推行。惟屯垦事业,则略有进步。嗣后防区重新分配,此一带划归川军第十七师的范围。至二十五年左右,该师在雷波县警口地方成立垦场,委樊连长荣辉任场长,主持县境垦殖事业。樊为人干练。从事垦殖者,又以十七师原来的兵士为主干。此种办法,寓兵于农。实力充足,组织严密,自易收效。该场成立后,五年之内,垦辟原为夷人占领荒废的热荒不少。本地人说,、民国八年以后,雷波县境,十分之九的面积,陷于夷人之手。经过此种努力,业已局部收回。然迄三十年时,全县沦为夷区者,仍占十分之八。雷波以外,马边、峨边等县,亦曾在此方面,作类似的努力。后来在二十九年左右,四川省政府,又成立雷马峨屏屯垦局,委任映苍先生为局长。原有垦殖事业,听其倮留现状,但由本局统筹一切。统制十余年来,屯垦方面的尝试,成效尚颇可观。惜政治措施,未能与此事相配合,以致汉、夷两族之间,摩擦愈烈,未免不幸。夷人方面对屯垦的看法,以为是汉人用武力来夺取的地盘,愤恨已极。其对汉人的仇视,由此愈行加深,甚至原来素不反叛的峨边夷人,近亦以此骚动。由此看来,今后讨论屯垦办法以解决夷患问题,有利亦有害,无论如何,此法决非彻底解决夷区的办法。今后讨论屯垦者,似宜对各方面,均予以周详的考虑,三思而后行。 抗战发生,不久政府西迁。凉山夷区问题,随即亦渐受各方注意。西康建省以后,对于整理宁属夷区,认为其主要工作之一。最初该省成立宁属夷务委员会,二十八年七月改组成为“宁属屯垦委员会”,将工作范围扩大。然其主要工作,仍系针对夷务。三年以来,该会工作,颇多进展。其所釆方法,仍系剿抚兼施,比较地偏重于抚。此与前清时代所行办法,原则上实颇相同。不过手段较为高明,组织亦较严密。因此所收成效,殊胜于前。例如昭觉县城,自民国八年失陷以后,垂二十年,迄未收复。以前省府虽委有县长。事实上该项县长,长期寄居西昌,不过遥领了事。至二十八年,此城始告克复。三十年一月,又被八咀家叛夷攻陷。同年三月,西昌行辕与屯委会,派兵协力进剿,再度收复。自此西昌、昭觉间交通,乃又复入汉人掌握,畅通无阻。二十年的特殊状况,遂告终止。即此一端,亦可见近来夷务方面的进步。 对付凉山夷区,多少非采武力震慑不可。此点古今论夷务者,大都一致公认。不过过去对于此项问题,一般人多有两种错误观念,似应在此加以纠正。一种错误的观念,是认为凉山难于征服。另外一种,是认为整顿凉山夷区,非彻底用武力征服,不能生效。其实这两点均不见正确,今特分别予以指正。首先关于夷人战斗力问题,过去实在估计过高。几百年来,倮夷时常为患,诚系事实。民国以来,尤显猖獗。然而仔细看来,以前之所以未能荡平凉山,实因未尝作此尝试。平时他们虽然零星骚扰,每逢大军幵到,即多望风披靡。清时若有远见,移一部兵力,屯驻凉山内牛牛坝、耶路那打等要隘地点,则此项问题,久已解决,今日不致再度发生。夷人当中,诚有相当团结,其用兵亦有时颇为敏捷巧妙。此等情形,配合地形险阻,道路不修,沿途无给养,往往会使汉人行军者,感觉辣手。然而此等艰难,并不甚于西康、西藏、青海、蒙古等地;而事实上清初对那些地方用兵,均卒获得成功。对于区区凉山地域,若能事先作周密计划,进军时稳打稳扎,步步为营,沿途修桥筑路,设兵站,办给养。正式当做一件大事做,得到成功,并不致有何困难。过去名将,如晚清之刘廷珍,民国时代的邓秀廷,征讨夷人,每多奏捷,即是此理。近二十年来,一部分不法军人,以枪易烟,确为夷人增加实力不少。可是他们所有武器,仍不出步枪、手枪、驳壳枪等。较之政府正式军队普通备有的轻武器,如机关枪、迫击炮等,火力相差甚远。而且夷人方面,子弹不甚充足。平素缺乏练习,射击亦欠准确,友辈中在别处倮夷作过旅行者,均谓夷人最怕射击准确的枪手。若佩枪而去,遇有来袭者,首先发枪击毙一二人,其余的人,即令人数再多,亦必哗然作鸟兽散。此等情形,想来凉山倮夷,亦非例外。武器优越的有效,从三十年三月克服昭觉城一役,可得例证。该役官军以寡敌众。攻城时夷匪又陷三湾河,后路亦绝。幸赖有机关枪,卒获全胜。许多熟习凉山情形者,均以为只要政府肯发配备精良的现代军队一团,能彻底平定凉山无疑。此等看法,我以为很正确。进兵之路,则以自西昌东进,直捣黄茅埂,为最省力。如果兵力较为雄厚,四面兇剿,收效当然更要快些。凉山夷人总数,根本并不甚多。其所能出的战士,因此殊属有限。过去战役中,其所以有时显得很多,系自各处啸聚而来。他们跑得很快,地理又很熟悉,因此其消息传递之迅速,为官军所不及。今若临以优势大军,只要战略不错误,他们便无从抵抗。过去见夷人啸聚神速,以为他们人数异常众多,因而对之生畏,实系一种不正确的认识。至于边地汉人之所以极怕夷人,主要地是因为汉人无枪,而夷人有枪。今后办法对于此等住在边区的汉人,似宜在适当限度内,援以武器,令其有自卫能力。如此则使官厅头痛的夷务问题,可以减去不少。同时如果派兵进驻凉山,所派部队,不但需配备精良,而且要纪律严明。这样才可免踏过去有些军人以枪易烟种种陋习;而地方安宁,亦得永倮。 关于第二点,作者以为对于凉山倮夷,在整顿期中,至少最初不可不派兵弹压;但是在可能范围内,最好避免实行诛讨。过去汉、倮两族,语言不通,情形隔阂,往往彼此发生误解,以致造成许多不幸的结果。甚至清初一代通儒顾亭林先生,论到西南夷,也曾写过这么一段话:“大抵犬羊之性,嗜杀而少仁,好谪而无信。以战争为日用,以掠劫为耕作。其始而请置吏也,贪赂耳。其有时而乍降服也,畏威耳。是故或窥中国之虚焉而叛,或恃部落之强焉而叛。或博之内循也而叛,或责之严急也而叛。或被人诱使也而叛,或见可欲也而叛,或复修旧怨也而叛。曷尝有数十年耕凿山谷间嬉嬉以游,与边陲共倮安静而无事哉。”顾先生以后直到最近,三百余年来,一般论倮夷问题者,类皆对夷人印象恶劣。即曾身入凉山,作考察工作者,亦莫不如此。归来以后,大都谓解决夷区问题,非大举兴兵平剿,痛戮黑夷不可。“夷性犬羊”,“夷人畏威不怀德”等一类口头禅,几挂于边地汉人每个人嘴边。此种说法,当然多少有所根据。不过除幵我们相信“性恶”之说,一定以为倮夷天性特别坏,是说不通的。至其所以有此种种缺点以及若干不合理的风俗,大抵系由教养而来。根本解决办法,不在剿灭,而在教导。将来政府治理夷区,最妥善的方法,当为一面积极开辟一条公路,通过凉山;同时沿途设站,开办官营商店,供给夷区所必需的盐布,限用国币交易,以握住经济权。另一方面,则应积极兴办社会福利事业,广设学校医院,并指导农业改良,以期改善夷民生活。施行此种新政,最初必然遇到阻力,尤以开辟公路一点为甚。在此阶段内,自宜配合相当武力,必要时强迫执行。但同时处置一切务宜特别慎重,公路通,国币行,不久夷人即将逐渐汉化,生活改善,文化提高。汉夷界限,渐次消灭。以前种种麻.烦问题,不解而自解了。 凉山考察的困难及其准备 有人说,进凉山考察,其困难和到非洲探险一般。这句话当然不免有点过火。不过深入凉山考察,却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中国境内各地旅行,少有像通过这处区域那样困难的,如果要作此等尝试,事情真是非同小可,没有充分准备不行。 凉山旅行的艰难,很有好几方面。地理上的困难,是一件我们首先可以提到的事。当然凉山区域,地形并非特别险阻。问题是这区里面的路,大部听其自然,从未好好修过。因此若干地段,不是过于险陡,便是过于逼窄。这样使行路的人,倍感困难;运输、行李,尤其麻烦。例如黄茅埂以东,所谓拉米、黑角、乌角的大道,根本就不能走驮马或挑子,而只能用背子作运输工具。沿途河流溪水,都未架有桥梁,到处需“叉水”而过,也是旅行艰困的一种原因。此种情形,与西康(康属)、西藏地方,正系相同。在那些地方,旅客总是骑马走。坐在马上,让马涉水过去,比较不太麻烦。此处却非走路或坐滑竿不可,因此困难更形增加。当然小水穿草鞋走过去,并没有什么问题。讨厌的是其中有些溪河,水很不小不容易涉过去。对于此点,在夏季问题尤为严重。一般说来,凉山旅行,除吃的更成问题以外,以秋冬两季较为合宜。夏季山洪暴发,使许多河流的水,猛涨起来,难于涉过。就中尤以美姑河,往往深及胸际,根本无法可涉,只有泅水过去;而在此种狂流的水中游泳,又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我们此次通过凉山,这事便是一种很大的障碍。在另一方面,冬天行路,涉水虽不成问题,但因其地海拔过高,水会冷得冰人难耐。 天时对于旅行的障碍,除夏季涨水一点以外,夷人过多怕热,也是一种严重问题。凉山倮夷怕热的程度,世上少有其比。夏季即在山中,他们也不愿多走路。要他们走一趟雷波或西昌,更要他们的命。如果再要他们背着东西走,真是千难万难。事实上有些地段,非用夷人背东西不可。我们所带行李,终究不能和夷人一般,简单到一件擦耳窝。自己背不起,汉人夫子雇不到,当然只有请教夷人。他们坚持不肯去,那就完了。夏天是农忙期间,这是另一种理由,为何夷人不肯走动。同时边地卫生事业,极其落伍。每逢夏季,人口较多之地,常会发生霍乱、痢疾等传染病症。夷人畏病如虎,因此愈加裹足不前。这次我们去凉山,就碰到此种问题。不久以前,雷波发生痢疾(夷人称为“热病”),夷人遂皆不敢下山到该县。在我们以前两三个月,现任县长张培根,启程去雷波,中途即以此故折回。这次在西昌碰见,他极力劝我们迟些时候再去,以免又为此事所阻。我们因为时间关系,坚持立即前去。后来走到磨石,这个问题果然给我们不少麻烦。实在说来,去凉山考察,需要意志非常坚定,和唐僧取经一般,方有希望。像我们这次进去,在西昌筹备的时候,就是鼓励者少,劝阻者多。大水,“热病”,被掳当娃子的危险,这些理由,都有人提出,以劝之我们最好放弃此种尝试,或者至少不必那么急着去。原来早几年去凉山,本没什么大问题。新近,谣传汉人将修马路过凉山,随以武力征服,此点令夷人非常惧,百方阻挠。凡是进行考察工作的人,都有被认为测勘马路者之险。所以大凉山的倮夷,相约设法不让人通过。在我们以前,业已有好几年没有人横过凉山了。张培根先生之所以未能到雷波,后来发现,主要地是因为这种缘故。至于热病的话,大部不过是一种借口。不顾一切劝告,启程入凉山后,途中果然碰到不少困难。只有钢的意志,才使我们卒能完成步行全程、横越凉山的壮举。写到这里,应该特别致谢首探凉山的常隆庆先生。在西昌逗留期间,当大部朋友们劝我们不要去凉山的时候,他给了不少鼓励,还告诉我们许多凉山里面的情形。有了此等知识,后来方便不少,在这种一切风俗习惯俨似外国的地方去旅行,入境以前,采风问俗,乃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 天时地势,对于凉山考察,障碍都很不小。不过最大的障碍,还在人事上面。这种人为的因素,克服真感困难。具体说来,通过凉山一事,根本伏着一种内在的危险。这种危险,就是夷人爱把汉人拉去当娃子。黑夷“夜郎自大”,对于一般汉人,素来就看不起,以为较他们低一等,只配当娃子。平素没有事,夷人还会从山里跑出来,将四周的汉人掳进去,作为娃子阶级的补充品。何况自己走入夷区,送上门去,岂不是自甘为“俎上之肉”。同时因为过去许多大小冲突,夷、汉两族,仇恨颇深。尤以夷人心襟狭窄,一次记恨,永远不忘,所以如果没有特别倮护,贸然跑进凉山,结果非掳即杀,必难幸免。因此种种,无怪一般汉人,根本不敢进凉山。别处的人,对于凉山区域,印象也许模糊,不觉得这么可怕。逼近夷区的,对此则都有深刻与生动的认识。例如雷波、西昌等处的老百姓,大都一提到大凉山,就感觉战栗。要是告诉他们,想到那里面去玩,他们一定以为你是在那儿发疯。 万一非到凉山不可的人,应该怎样办呢?如果所要到的地方,逼近汉人区域,或者是汉人势力所能达到的处所,只要有夷人(最好是找一位黑夷)引路就够了,用不着什么特别倮护。像目前由西昌到昭觉、竹黑一段路,便是这样。假如所到是彻底的夷区,汉人势力不能达到,对于政府命令,不过阳奉阴违者,那就非找夷人倮护前进不可。别处地方,即令土匪如麻,有了武装倮护前进,便无问题。在这里可不行。汉人根本不敢去,兵士亦非例外。同时少数武装队伍,亦无用处。夷人最爱枪。身边带有枪械,不但不足以倮安全,更使他们转抢劫的念头。唯一妥当办法,是索性一点武器也不带,请黑夷倮护过去。在凉山做生意的人,向来采用所谓“倮头制”的方法,通过夷区。此法至今仍然通行。不但商人如此,官方派去考察调查的人员,大体也只能釆用这种办法。所谓倮头制,就是以适当的报酬,请黑夷首领(例如一家黑夷的家长)或其指定的代表,作为“倮头”(即倮护者),护送过去。此种办法,大体与我国以前所谓“倮镖”,原则相同。报酬方式,商人,以所运货品的一定百分数,或按双方议定数目,送以若干银子。如系官方人士,黑夷多爱讲面子,因此所索不若对商人之奢。往往一半面子,一半实际,送一份相当重的礼物(盐布等)就够了。这样看来,所谓“倮头制”,实在也可说是一种倮险制度。 倮头制的施行,使凉山旅行,成为可能。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夷区内各支夷人,彼此各自独立,互不相属。找到一家黑夷作倮,当然通过他那支夷人居住的区域,毫无问题。但是能否通过别家的地方,则不敢说。势力强大,或者人缘很好的倮头,往往一气可送三四站,使旅客感觉方便。势力薄弱者,则有时只能送二三十里地,即需换倮。此事一方面不胜其烦。另一方面,送换倮头,所费代价,亦殊可观,换一次倮头,就要一份倮费。这样层层剥削,商人往往有点受不了。夷区人口不繁。比较有名的几位黑夷,大家都认识。倮夷文化水准过低。做倮的时候,也是只认人,不认别的。比方说,用书信方法,倮人过去,根本就做不到。派代表也可有问题。所以接应做倮头以后,黑夷首领或家长,大都不辞跋涉,亲自出马,将所倮的人护送过去。即令有病或有要事,本人无法奉陪,也得派家中及龄的亲人(如兄弟或儿子),担任此职。万一路上碰见不认识这位倮头的夷人,对方必在老远就高声问,这是谁家倮的。那时候他便答说,是某某家或某某人(倮头本人的名字),如此便可过去。如果没有人倮,问起来答不岀,立刻就会被抢被掳。有人说,夷人认话不认人。汉人会说夷话的,往往可以安全通过。但是这话很难说,大约不是每次行得通。要不然,逼近夷区的人,倮话说得好的很多,何以他们比我们更害怕。 倮头如果到了冤家地界,当然无论本领怎样大,根本不能通过。 老实一点的夷人,知道客人所要走的路线以后,会得告诉客人,那些地方是他的冤家,因此不能负责,最好另改路线,或到该处换倮。狡猾一点的则不管,将客人送到冤家地区的边界以后,回头就跑,把客人扔在那里,让他进退维谷。还有一点,是此家倮护的人,只能倮证其本支倮夷不致对所倮客人,施行掳劫;并不能绝对倮障,另支夷人,不做这样的事,尤其当到了后者居住的区域,或者在不属于任何一家的地方。有时此种掳劫,甚至是两家串通做成的圈套。事发以后,人被掳去,亦无法可以追问。另外做倮头的夷人,如果存心不良,进到夷区以后,本人就可将所倮的人,卖去当娃子,这种办法(倮了随又卖了),现有一种专门名词,名叫“装桶子”。入凉山经商的汉人,被装桶子的不少。雷波县境的吴齐家,专干这种事。我们此次到凉山,和里面的汉籍娃子谈起来,有好几位就是这种情形。不过一般说来,夷人做事,亦有分寸。公家的人,比较不敢碰。最受欺负的,就是商人。对于只知重利的商人,这是一种很好的教训。不少鸦片商人,想藉凉山发财。结果往往在囊中已饱,正要出凉山的时候,被绑成了娃子,一世回不得家乡。这真是绝妙的报应。 汉人一旦掳入凉山,出去的机会非常之少,连赎票都很不容易。掳进去的汉人,并不是在一处固定的地方当娃子,而系辗转贩卖,有利即卖,如同货物一般。卖来卖去,几次以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如此转卖,雷波的人,往往卖到西昌。西昌的人,卖到马边。此种卖穿凉山的事,数见不鲜。如果一家汉人,全家被掳,夷人首先就将该家拆开,弄得妻离子散,家人父子不能见面,悲惨已极。这种手段,系用以防止被掳者结伴同逃。在此种制度下,汉人被掳入凉山,很少有生还希望。抵抗可致死,不抵抗则成奴隶,老死于夷区。现在任何人到夷区,常可碰到被迫在里面当娃子达数十年的汉人。如此看来,无怪边区汉人怕进凉山了。 旅途生活,过于困苦,为凉山考察的另一种困难。目前一般汉人的生活水准,并不见得怎样高。不过比起凉山夷人来,仍有天渊之别,其相差可以世纪计。行路的时候,中午没有地方打尖,晚上只有在简陋的夷人家里,席地而卧。睡的是泥地,吃的是养巴,喝的是最不卫生的生水。开水与茶,根本见不到面。盐巴也要自己带去。素来生活在米饭上的汉人,被迫和他们以杂粮度日,本来就够苦的。再加上述种种不便,真是有点令人受不住。也许我们在文化都市中所过生活,还是太舒服了。当然如果身边备有充分经费,同时交通可想办法,自可将白米以及其他平常惯吃的东西,带进夷区,如此减少生活上的困苦。事实上以前各种考察团体,也大都如此做。我们此次,一来因为经费不充,二来因为交通困难,三则想实际过彻底的夷区生活,以作更为直接的考察,所有食品,全没有带。这样饱尝夷人生活,由此愈加了解他们的艰苦。 提到交通问题,目前真是困难达于顶点。过去考察凉山的先生们,大都坐滑竿,不甚感觉道途艰阻。我们一群人,从头就决定步行全程。这样诚然免得找滑竿,省去不少麻烦。可是凉山区城的险阻,由此充分领教。尤其麻烦的,夷人从来不穿草鞋。我们自己和力夫全程所需草鞋,不得不全部在西昌带去。道路太坏,草鞋消耗很快,力夫又不免有点浪费,因此当初估计,过嫌其低。后来我们几个人,走穿凉山,到达雷波,脚上所穿,都是最后一双草鞋。要是再多一天路,赤脚在夷区多石路上走,势必狼狈到不堪设想的程度。 在西昌,常隆庆先生再三和我们说,行李运输,最好还是不惜重价,雇汉人一直送到雷波。过去考察凉山的团体,全是这种办法。报酬方式,除按日给以工资外,代管伙食(伙食在夷人家吃,根本是由考察团一并付以代价),甚至连他们所不可缺的大烟,也代为买好带去。常先生的意思,以为沿途雇夷人背东西,既不可靠,又不经济,徒然自找麻烦。这些话我们听后,十分同意。可是抗战以来,情形较之以前,大为变更。后方人力,因征兵及修公路关系,根本极感缺乏。普通到别的地方去(例如走雅安的路),挑子背子,已够难找。雇力夫入凉山,更谈不到。西昌到昭觉一段路,那时候驮马已可通行。不过一共只有极少数的几匹马,来回在这条路上跑。另的马帮,皆不肯去。即出重价,亦属无用。西昌城的马,根本不去。去昭觉的马,歇在此城附近焦堡子地方。我们派人到那里去找过两次,亦未得到结果。后来宛昌河有一家夷人,答应可在该处迎候,将我们一直送到昭觉。不幸找挑夫送行李到宛昌河,仍然无人肯去。最后好容易费了好些事,才用重价找到一批。总之此次在西昌一停十余天,交通问题的困难,乃是久事耽搁的一种主要原因。 常先生所提醒的许多困难,后来在旅途中,我们多少都证实了。夷人力能负重行远。只是这些为客人背东西的娃子们,生性喜欢偷懒。对于替汉人背东西,尤不感觉兴趣。背着行李走,起初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便叫苦连天,连呼背不动,随时歇下来。当然他们的能力,比起烟瘾甚深的汉人力夫来,要强得多。可是懒于背东西,较后者尤甚。和他们一起走,真是异常麻烦。还有一点,夷人往往有冤家,一到冤家地界,他们不敢进去,立刻把东西丢下就跑,也不管客人能不能找到顶替的人,继续背下去。假如一天来这么几次,耗费自属可观,麻烦更不要讲了。至于其他方面的困难,一为凉山根本人口不密,一下找几个挑子,已经不易,多数更无办法。另外一点,是娃子类皆本有田间工作,即给代价亦往往不肯暂离(此点尤以夏天农忙时为甚)。同时夏季天气较热,尤不肯下山。例如我们此次在磨石家,雇三名背子,就费了老大的事,几乎不得成行。这种情形,在别处实在难于想象。 别处旅行,谦虚和气,为受人欢迎的一种秘诀。在夷区却不然。到此非摆起官架子不可。黑夷素来妄自尊大,所以对于别人,也从这种眼光看去。凡是摆足官架子的,他们才以为真是“汉家色颇”(汉官)。太客气了,便有被认作娃子阶级的危险。下午走到宿站,务必找一家黑夷家里歇下,而且最好是找当地领袖的黑夷,否则不免被人看不起。要是不在有黑夷家可宿的地方,不幸误投娃子家借宿。夷人便会以为你也是娃子一类。风声一传出去,以后在路上,就是要想歇在黑夷家,也不可能了。我们带去的汉籍挑夫,夷人把他们当做娃子阶级看待,往往只许住在娃子家里。 在凉山旅行,旅客的命运,仿佛像邮政局里的包裹一般,需由夷人一站一站地递过去,方可倮证安全。每天下午,到达地点,在黑夷家中住下以后,一宿两餐,都扰他家。第二天早上,如果必要的时候,可由主人代雇娃子背东西,并派人引路,送到第二站移交。邻区夷人,既系彼此认识,客人身份,由此得到证明,一切便当得多。 夷人相当势利。商人通过,虽以重价雇请倮头同来,沿途所得招待,仍然菲薄,甚至只许他住在娃子家里。所索食宿代价,却殊昂贵。对于汉官,比较客气。每到一处,必然盛大招待。不过两顿饭中盛筵照例限于晚上一顿。早上他们忙于要到田间工作,所吃只是一顿普通夷人的膳食,所谓盛大招待,系指以肉食相款。夷区习惯,吃肉以四只脚的动物为贵,其中又以愈大者为愈贵。按此宰牛为最上等的招待,其次为羊,其次为猪。汉人家中,“杀鸡为黍”算是很好的招待。夷区里面,“打鸡”,乃是最不客气了。每逢此等招待,无论所杀的是牛、羊、猪或鸡,都是将一只活的动物拿来,当着客人的面杀死,以示不欺。然后一顿就把它整个地吃完。当然少数客人,决吃不完一头猪,更吃不完一头牛。办法是主人将所辖娃子邀来,大家一齐同乐。 凉山夷区,向来从未通行政府所发货币。不但纸币不用,连硬币也不用。昭觉附近的娃渣家,近来已肯使用以前云南省铸造的“钢洋”(半元银洋)。但是此乃显然的例外。夷人里面交易的办法,主要地是以货易货,同时并可接受银子(成锭的或碎银均可)。黑夷家里,别的用具虽很缺乏,称银子的“等子“和称盐巴的大秤,却差不多总是备有的。他们所需要的货品,最主要地是盐巴和布匹,盐布与银子之间,他们还是宁愿选择前者,因为那是日用所需。商人进凉山,往往带着银子走,白银国有以后,剩下我们唯一的办法,是载盐布进去,这样使行李增加不少。不过这种行李,愈走愈少。到了尽头,便消耗完了。我们此行,十一个人的团体,一共是带了五十件布,六筒盐巴(共计一百七十三斤),和若干根针,以及棉线、绒线、小镜、小手巾等等。西昌、雷波等处,逼近夷区的县城与镇市,特别制有一种门面很窄的粗布,专门销售夷人。这种布的宽度,约计九市寸。夷人量布,不用尺子,而以“方”计。将布的一头,对角斜折过去,即成一方。一件(匹)布约长二十六方。十件成为一捆,约重八斤。此等布匹,白色与染色的,在西昌市上都很多。夷人不要白布,因此带进凉山,需买有颜色的。所以蓝布(毛蓝)最受欢迎。西昌街上,染坊不少。大批自乡下将白布收来,交染坊染成指定的颜色,也是一种办法。若干比较开化的黑夷,享受已渐提高。对于此等粗布,不复爱好。他们所要求的,乃是普通汉人所用的细布。盐巴来自盐源县之白盐井。因系用当地特有的钳形锅熬成,所以具有一种滤斗式的形状,每筒约重三十斤。盐布以外,夷人最需要的,就是普通针线。他们里面,无论男女,一见汉人,就问他讨针线。在这点上,连掳进去的娃子的汉人,不久也就同化了。其实这也难怪,凉山里面,实在衣服太艰难,破了不得不随时自己将其补起。此等必需品以外,任何汉人用的东西,夷人也都喜欢。许多我们认为必需品的,他们看都没有见过,对之不胜羡慕。当然女子在此方面,感觉最为敏锐。为着沿途联络感情起见,这些小巧的东西,多少得带一些。小镜子是她们所最欢迎的。绒线与丝线,她们缀在头上,当做装饰品,非常得意。一条普通女人小手巾,会使她们高兴得跳起来。 夷人当中,虽不使用货币,各地对于各种物品,却也有一定的市价,以所值银子数量为准则。客人住在黑夷家,食宿代价,主人照例装面子,并不直接开口要。可是客人自己得通皮,到一处便预备好盐布等礼物送他。而且一宿以后,最好第二天一大早,早餐以前,就送给他,免得他疑心客人打赖。如此可以得到更客气的招待。所送物品的多少,以所受招待为准。夷人把外来的人,一批当做一个团体招待,不论人的多寡。比方说,招待十个人的团体,杀一只羊,招待一个人,也是杀一只羊。因为这样报酬轻重,与人数多少,并不十分发生关系,至少不是发生比例上的关系。养巴、洋芋等等,在夷区根本不值什么钱。报酬标准,主要是看“打”的是鸡、羊或者猪。客人所付代价,至少需与主人招待费所费成本相埒,最好比那数再多百分之五十左右。否则主人嘴里,虽不便说,脸上必然显出怫然不如果不知当地市价,每次送礼以后,察言观色,看看主人到底是心满意足,满口称谢,或者只是普通道谢,或者显出冷落甚至不悦,可以知道,这次礼是否送得太多,还是正好,抑或太少。以后第二次再送,便有所遵从了。一处地方,假设羊价一只八两银子,布价二两银子一件。那么用羊款待,最好是报以六件布。盐与布的相对代价,大约一件布可抵四斤或五斤盐。以盐折合代布,主人当然最欢迎。不过对于旅客,西昌盐价虽低,沿途背脚担负却太大,所以客人宁愿送布。盐巴对于夷区,真太需要了。送布送少一点,主人也不好意思伸手来讨。对于盐却两样。如果用布作报酬,即令布送得很够,主人或主妇,多少会向客人借一点盐。同时当家娃子等,也会来讨一点。万一要的太多,只好将盐巴敲碎,每人抓给一些。美姑河以西,夷区吃的,全是盐源县出产的盐巴。所以对于由西昌带去的盐,已感十二分满足。美姑河以东的夷人,在这点上,要刁得多。他们吃惯了雷波贩来五通桥出产的雪白花盐。对于盐源县的盐巴,嫌其脏黑。 普通在黑夷家,一宿两餐,十人以下的团体,报以四件布已够,六件就算很阔气。情形熟习的,假如只有一两人,甚至一件布,两斤盐,亦可过得去。如果十分熟,事先与主人打招呼。双方不要破费,简直以盐布换食品,便可经济得多,半斤盐便可换来许多洋芋,尽吃不完。初进凉山,一切外行,当然不免到处浪费。例如我们这次,盐巴本来带得多,后来走了一半路,便发现有不够用的危险。到达雷波的时候,所带东西,全部用完,还欠了夷人一些盐巴。筹备周密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送给主人盐布,是一种不可少的义务。此外多少还需有一些面子上的应酬。主妇和她的小姐们,每人得有一份针线、绒线等礼物。不送便算不客气,少一份也不行,她们会来讨的。当家娃子那里,最好送一斤盐巴。招呼吃饭的丫头(女仆),总得给点针线。其余来讨针线或盐巴的娃子们,可给或不给,那就要看客人应付的本领了。 运送行李,如果需用夷人背,告诉主人。他便可派自己的娃子去服务。每名娃子,代价若干,由主人判定,告诉客人照付。客人和娃子,均不得争执,大约送一站路,普通每名要半斤或两斤盐,视路程远近而定。背子讲好以后,立刻将盐巴当面称好,一次付清。如果夷人家里,自己有秤,他们是决不肯相信客人的秤的。他们所用,仍然都是旧秤,有些甚至是十八两的大秤。这些事情,客人只好认晦气,不容分辩。盐巴称好,担任背子的娃子们,拿着这种报酬,如获至宝一般,马上飞奔回家,将盐巴坑好,准备喂羊子用,然后跑回来背东西。他们决不相信先背后付代价的办法。但是一旦付清后,倒很诚实。一直送到地点,既不讨小费,亦不要客人管食宿。他们会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这点上,比汉人爽气多了。 平素虽然爱绑汉人作娃子,黑夷对于接待汉官,却引以为荣。这是一种有趣的矛盾。徐孝恢先生说,他们进凉山的那次,走到一处,该地有两家黑夷,地位大约相等。他们挑其中比较和善的一家住下。其他一家知道了,大为不平。恰巧两家是冤家。那家立刻便兴师动众,将他们所住的一家,层层围住,势将动武。徐先生等,亲自出来调解,许以该地多待一天,第二天在他们家中歇,方得解围。然而他们中间,冤家观念,非常深刻。无论如何招呼,那家人始终不肯进来,卒在屋外打野烧饭,露宿一夜。等候明天一早,将这班汉官,请到家里去供奉。
第三章 昭觉途中 別离了西昌 一住十三天。心如火急的我们,卒于八月四号早晨,告别西昌城,起程东进。初到此处,巴不得马上就离开。要走的时候,却又有点舍不得这美丽的城市。两星期来,西昌各界所给予的招待与同情,太使我们感动了。朋友们告诉我,本团此次来昌,竟令整个西昌轰动起来。对于冒险重入凉山考察,他们怀着一种热烈的期望。在我们一方面,这种同情与关切,使我们愈加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不得不加倍努力。所以一面留恋,一面仍然急于要启程东去,进行考察工作。 动身以前,一位朋友,送给我们一只“猴瓢”。这件东西就是一只猴子的脑盖骨。夷区地方,行人皆饮生水。本地人传说,试验山上的溪水,是否有毒,其法系用猴瓢取水。凡是有毒的水,必使猴瓢变成黑色。没有毒的,便不令瓢变色。因此对于入夷区的人们,此物仍系一种无价之宝。实在此事完全是一种迷信。后来我们在凉山中试过,所有的水,均不使猴瓢变色。不过即此一端,可见西昌人民对我们的关切。自己虽不迷信,对于这番盛情,我们却是非常感激。 宛昌河一位刘姓黑夷,现为三民主义青年团团员。家在该处,系一大族。在西昌他约我们到宛昌河去。到该处后,负责派人,一站一站地送到昭觉。宛昌河并非位在去昭觉的大路上,而是在旁边一点。其地距西昌城约两站路。自玄参坝分路向北去,一天即达。夷人不惯于汉人城市生活,不肯上城相会,只允在宛昌河迎候。费了好些事,最后我们雇要挑子,挑行李,送到宛昌河。说定劳力代价,每名挑子,每日二十元,不供伙食。我们各人的行李,简单达于极点。可是所带盐布,重量不轻。连王主任一共十二人,十位挑夫,方才勉强将行李货色,一齐挑下。 此次旅途中,雨似乎特别和我们有缘。每逢从一处地方启程,往往会有大雨替我们送行。离幵会理的那天,碰着狂雨淋得狼狈不堪。离开西昌的前一晚,彻夜大雨下个不停。一直到第二天很晏的时候,方始转小。这样使我们第一天动身,就弄迟了。 本来预备二号一定要动身的。邀我们去宛昌河的夷人刘某,为此事替我们“打木刻”(夷人里面一种卜卦的方法),结果说是二号动身不吉利,必需四号才好。对于此等迷信,我们当然不过一笑置之。虽则知道他迷信,当面不便辩驳,心里打算,是无论如何要在二号启程。不料雇挑子雇马,始终弄不好。一号晚上,我又大发疟疾,睡了一整天,不能起床。后来终于到四号方始走成。夷人对此,一定以为他所占的卦,十分灵验。事情有时候真会这样凑巧。 大坟堆 离开西昌城,已经是上午十点钟。雨总算是停了。出城南门,走过东南河上的木桥,左折循大路向正东去。这条路平常天晴时很好走。雨后土路湿滑泥泞不堪,许多段大有“寸步维艰”的感想。到西昌的那天,碰到这样的路,弄得狼狈不堪。不料离开西昌的一天,又是如此。我们十几个人,连同挑夫,一共二十余位,一个个赤脚草鞋,踏着异常泥滑的路往前溜,慢得几乎和乌龟一般,以每点钟不过五里的速度,向前缓缓推进。 十点半到大坟堆,距西昌七华里。此处是一座村庄。村中路旁有一座大塚。其前一块石碑上,刻有“古大坟堆”四字。大约此处以前必有一段悲惨的故事,可惜现在早已失传了。雷孝实先生夫妇,寓居在此。今天知道我们要过此处,特来送行。在路旁郑倮长所开小店里,他与我们把酒话别。我说,这真是“十里长亭”。 在大坟堆停留一点钟。喝了不少的酒,吃了好几碗米粉,一个个醉醺醺地,我们在十一点半钟,方又告诉雷先生,动身前进。出村涉过一道浅河,地面渐趋荒凉,路却比较干燥,不若以前那样难走。此时路线,仍系续向正东行,穿邛海边的西昌田坝前进。自西昌东行入夷区。本来第一天应宿玄参坝。动身太晚,眼看已无希望,我们只好悠悠地走,决定当天即宿大兴场。 在大坟堆前面五里,到达川心堡。这是一座颇大的村庄,距西昌城实约十二华里(俗称十五里)。村中有浅溪一道,横流穿村,其上架有木桥。王主任先动身,早到此处。宛昌河夷人代表十余人,来此欢迎我们。此时已是下午一点钟,挑夫们未吃午餐,饿了停下打尖。我们略停以后,先向前进。 川心堡以后,直到乌角,途中一切溪河,除一两处外,不复搭桥。刚离此村不远,随即先后“叉水”走过两道河水。两河彼此相距约一里,水均泥浑而流急。过第二道河后。前行一里左右,平坝渐完,路缓上趋,方向略带东南。又约两里,趋上砂岩山,一部陡上。两里到一坳口,路改平坦,旋改微下。一路自西昌来,路右(南)一直遥循邛海行。隔岸望见泸山,湖光山色,风景殊美。惟左边所见脚山,完全是光秃秃的红土,连一棵树也没有,未免有煞风景。自坳口起,在矮山顶地带行约两里半,路突向左折(此处距川心堡约九华里半),改朝东北方向走,邛海可不复见。此时路势又复缓上。半里余另过一处坳口。自此前行,循山间路陡下。里余过一小涧,下趋较缓。半里涉过一道颇大的泥水河。前去路复泥滑难行,大体平坦。里半左右,改循石级上坡,路左旋走过一座小村。又半里余,到达大兴场停宿。将到的一段,太阳忽然露面。原来阴冷的天气,至此陡转和暖。走到街上,太阳已斜,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了。 大兴场 大兴场是西昌以东汉夷交界的一座村庄,夷汉交易的中心。其处距川心堡约十五华里,西昌约二十七华里(俗称三十里)。自西昌来,到此算半站路。街上住户,全是汉人。夷人自东边来,到此赶街,多半当天回去。偶尔有些夷胞,天晚就宿在街上,倒也相安无事。本地人说,民国八年,凉山大举叛乱的时候,此村曾被夷人攻入,洗劫一空,汉民被杀者达数千人。这种不快的回忆,目下在一般居民心中,业已渐渐地淡去。在本街上,汉、夷两族,处得很好,彼此能互相了解敬重。此等情形,在边地殊属难得2两族交界的地方,彼此如此和善相处,尤属罕见。大约双方能以无隔阂地通话,乃是建立这种完美情形的基础。此处街上汉人,类皆能说一口很好的倮夷话。来此赶街的夷人,大都汉话也说得不错。因此彼此之间,这两族的人,能以两种不同的言语,畅谈一切。这样一来,无怪他们能以感情融洽了。住在西昌的老百姓,对夷人恐惧已极,提及凉山就头痛。和他们说去昭觉,大多数人以为那比登天还难。大兴场距离西昌,虽则不到三十里,空气却完全不同。此间的人,觉得到昭觉去,不算一回事。旅途当中所经过的许多地方,我们对大兴场印象特别好。此处街上做生意的,特别客气。对夷人好,对汉人也好。对于我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不但毫不欺生,而且非常克己,这真难得。我们到此,在街上一家饭馆吃晚饭。老板娘招呼得很周到,饭钱只算八角钱一客,比当时西昌市价低得多。自己买菜交给她煮,五块钱就吃了一大桌菜。肉和蔬菜,两俱不少。试进夷区的第一天,总算是没有受到罪。本地人自制的豆瓣酱,尤其鲜美,只恨无法带走。西昌板鸭,向来有名,此处亦产鸭子。可惜时值夏季,鸭未长肥,不能制板鸭。连我们想买一只鸭子煨着吃,亦未成功。他们的打算,鸭子养肥,冬天用来制板鸭,获利较丰。此刻在瘦时卖去,未免太不合算了。 大兴场位在西昌城正东,螺髻山脉的脚山上。从泸山技专隔湖瞻望,此村仿佛在对岸近处光山的半腰挺出。到此才知村近山脚。往东上山去,山高得很。村子不算小。正街为一条土路。由西向东展出。全长约计三四百米,中作三折。绕村筑有土墙,并有碉堡三座,这是昔日防夷的遗迹。来到此村,正逢赶街,真是巧极。下午街尚未散,得窥全豹。街上所卖东西,食品占去主要成分。蔬菜摊、面摊等,到处皆是。特备夷人用的窄幅粗布,以及他们所需要的盐巴、针线等等,亦有多处出卖。此间买卖,显然大部是将就夷人胃口。街上设有一个邮政信柜。住户大都是农夫。商品方面,只有一两家杂货店,卖汉人所要的各种普通东西。 正街以外,此村还有两三条旁街。其中一条尽底的地方,是武圣宫所在地。此处乃是全街唯一的公共建筑。联倮办公处(“西昌县第一区第五联倮办公处”)及小学(“大兴场初级小学校”),皆借设此庙中。小学课堂,只有一间,即设正殿对面的大戏台上。到此小学已放学,我们得到许可,便在那戏台上席地而卧,度此一宵。究竟汉人地方不差。在此睡得虽挤,倒还舒服。以后再向凉山前进,这种福便享不到了。睡后半夜一批夷人来到,亦宿此处。他们是屯委会征来受训的夷人,睡在大殿左廃楼上。黑夜大家看不见,不觉得怎样。第二天一早醒来,那些睡觉素来不要铺盖的夷人,一共二十多位,在楼上或坐或卧,成排地争以好奇的眼光,投向我们。 联倮办公处,设在正殿。该处关帝和关平周仓的偶像,并未移去。在这种环境下判案,颇属饶有剧味。联倮主任,口才极好。我们到时,正值有两位乡民,因事争执,投诉到他那里。许多老百姓,围着一张办公的长桌子坐下,双方辩论,不下三小时之久。最后始由联倮主任宣判了事。 由西昌随我们来的挑子,走得意外地慢。从川心堡到大兴场,十五里路,走了不下四点钟,弄得傍晚,眼望欲穿时才到。我们几乎以为他们将行李拐走了。一看这样不行,我们只好临时将他们解雇,托大兴场联倮主任,另雇一批挑夫,说定每人一天工价十元。赶路去昭觉,伙食须由我们管。去宛昌河之议,由此作罢。一路由川心堡伴我们来的十几位黑夷,也打发回去。 夷语第一课 晚上在大兴场街上坐茶馆,碰见一位毛姓的黑夷,谈到相当投机,我们向他请教夷话,学了一些普通的字和常用语句。这点初步知识,对于以后凉山旅行,帮助不少。倮夷亦有文字,亦作方形,大抵由象形而来,略似中国篆书。其造字原则,大体与汉文及埃及文相仿佛。写下时各字横行,自右自左,与英文正系相反,与汉文以前通行之自上至下亦有异。尤其可以注意之点,是其字形虽系每字单独成一单位,非用字母拼音,与汉文相同;读音时则许多字并非单音,而系复音,每个具有两个或更多的音节。后一点与汉文大有区别。其发音颇为复杂,若干音不能用英文字拼出,而需兼采法文与俄文的音。各字读法,音节亦有轻重,但重音读得并不太重(此点与藏文相反),且多系在最后一个音节上,与法文相仿佛。但对此点,亦有例外。少数的字,重音系在前面几个音节上。另外还有一种特点,是夷语当中,常用双字音(两个音摆在一个母音前面)。随便举几个例子,将夷语用拉丁字母拼出,可见一斑。夷语牛叫lebo,马叫mba,“喂”叫tzag,“一”叫tzma,“三”叫soma,“平坦走”称lavuga,“服从”或“领袖”domo,“二十九岁”称nitzigoko。大都每个夷字,以双音(两个音节的)为多。有些简单的字,则系单音。 倮夷文字,实在只有“笔摩”识得。有字必有其音,有音则不一定有其字。夷字总数,据说一共不过三百左右。许多话只有音而无字。同时夷人文化低落。好些东西,从未见过,好些观念,从未有过,后来与汉人接触,知道这些。便将汉字的音,全盘搬去,未加改造,例如“中央”、“九子枪”等等,他们的话,和汉文毫无区别。 夷文文法倒装,宾词在前,动词在后。因为这样,学会一点汉话以后,此种习惯,一时无法纠正过来。例如“针一根给我”等,在凉山是常可听到的。 各处倮夷,语号亦少有区别,尤以对于若干名词为然。不过大体说来,各地夷人,大都能够彼此通话。这点比起若干汉人居住的区域来,还要高明些。 向夷区逬发 大兴场一宿,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以后,八点三十五分,我们动身前进。由西昌同来的黑夷刘某,因事滞留此处。恰巧在街上碰见两位黑夷青年,其中一位是青年团员。他们两位,便自告奋勇,领我们前去。他们二位,是叔侄关系,却是姓不相同。侄子为青年团团员,名'叫“其喜阿哥”(Jeehi-ago)。弄熟以后,不叫其姓,即称“阿哥”(ago)。夷人生活艰苦,易于出'老。这位虽不过二十九岁的年龄,面目却已显得相当苍老。他的叔父,名叫“伊纽兹黑”(Inewazhag)。“阿哥”说,他们一家,是滥坝地方的大族。由此到昭觉,沿途都有他们家里的亲戚。所以和他们一起走,一切没有问题。这位青年,在夷人当中,还算比较活泼的一位。他随身带有一只夷人的口琴(夷话叫做Lingo的)。这种口琴很少,用竹子制成,里面有铜片。奏时要一面轻吹,一面弹拨。发出的音乐,虽则音调简单,倒也幽雅。 从大兴场前进,路初略带东南,不久旋改正东,穿田坝前进。稻田以外,此处坝子上,有一小部分为草地。如此约行两里,涉过一道急流的小河。前去续循石板路走,两里路左走过一座大村,名“石牌坊”。此村距大兴场约四华里不足,居民仍均系汉人。又一里余穿过另一座汉人村庄,名“三官庙”,距大兴场五华里。以前大兴场一带,种鸦片烟的很多。此次走过,全未看见,也许被铲除了。 从三官庙前进,路穿两条河流间一片丘陵田走,势向上趋。里余又穿过一座村庄,名“萧公庙”(距大兴场约六华里余)。在赴昭觉旅途中,这是最后一座纯粹由汉人居住的村子。出村下陡坡,即过一很宽的大河,名叫“石嘴子河”,亦称“萧公庙河”。据说我们运气不错,那天水还算小。不过“叉水”过去,已经够费事。水深及膝,泥浑狂流。涉的时候,感觉不易站稳。我们空手过去,还不要紧。挑子拿着东西,可就苦了。最后他们所釆办法,是将行李顶在头上,一件一件地递过去,如此消耗不下一点钟。 在河滩略事休息后,十点。五分,从河东岸前进,路改向东北曲折行。两里左右,走过“倮街”,距大兴场约九华里不足。此处只有两三家人家,仍是汉人,一位名叫杨兴盛的,住在此处,在本地颇有小名。自大兴场起,沿途各村,均筑有碉堡,以资倮卫。此处亦非例外。 在倮街前一里余,路改陡行上山。自大兴场至十华里,几乎全部是非常平坦的路。到此地形突变,路陡上坡。此种由暗红色砂岩及沙页岩,构成的红土光山,为凉山途中最大的坡子之一。该山名叫“腰站坡”,乃是目前汉、夷两族事实上的分界处。山坡上完全没有人家。汉人地界,止于山脚。夷人住处,则在翻过山顶以后。途中在坡上偶尔看见一两座汉人的坟墓。此点暗示着从前汉人的势力,一度达到这些地方。现在此等处所,连上坟的人都没有了。 我们的队伍,在上山途中,不久即显然分成三群。同行的两位黑夷。虽则那位叔父有点小病,走倒非常快。他们爬山爬惯了,一点不觉费力,我们却跟得好苦。多数同人,滞留在第二队,走一段就要歇下一会儿。至于负责押挑子的,陪他们走,掉在后面,慢到极点,不久影子都看不见。我们在大兴场换了力夫,当初以为得意之作,哪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这些挑夫,身体虽较由西昌雇来的那些要壮健得多,可是大多数仍然烟瘾很深,而且许多从来没有挑过东西,很不习惯,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其中一位老头子,不挑扁担而替我们背行李,尤其是特别走不动。押行李走的两位同人,真是苦透了。 Aza-aiza-bo(夷语“慢慢地走”的意思),同行的两位黑夷,老是这样催着我们这群走在前面的人。自山脚循东北方向,曲折盘上山去,路势大体陡上。如此计行十一华里左右,方始爬到山顶坳口。半山的人,西望又见邛海在下。到了山顶,回头向下望,邛海水面如镜,泸山倒影,映在湖中,极为美丽。此处乃是最后可以望见邛海的地方。再往前走,便和这种小湖永别了。近山顶一段,路较缓平。山上辟有养麦及洋芋田。养麦顿开美丽的粉红色花。更上一点,路旁燕麦农田不少。田中见有夷妇,正在工作。在夷区见夷人,此尚系我们生平第一次。 邛海泸山以外,从腰站坡顶,西望下面并可看见西昌全景。城西河流,亦历历可见。这些种种,引起无限回忆。因为当天还想赶路,在山口停留不久,便又前进。自此路折往北行,缓向下趋。不久即在两山间缓下,路旁燕麦田不少。略前路右溯一小溪而下。此时田间所种农作物,燕麦、养麦以外,并见包谷及黄豆。不过究竟海拔过高,包谷长得不好。半里涉溪,溪到左边。又约一里,下到一条河的河滩。此河由东向西流。河身不宽,可是深而流急,涉过颇为费事,偶一失足,几摔水中。过河行半里余,即到玄参坝停下。 玄参坝 玄参坝在腰站坡山口前面约两华里。由大兴场到此,俗称三十里(半站路),实则不过二十三华里。原来计划,在此打尖,当天加紧赶到倮倮沟住宿。不料先锋队走到此处,已是下午一点半钟。区区二十三里路,一共在路上费去六点钟之久。原来很好的晴天,到后不久,忽下大雨,阴冷不堪。在后面押行李的同人,淋得一身透湿。下午三点半,方始来到。停下一会儿的雨,不久又下起来,天公仿佛故意和我们作对,在这种情形下,想赶倮倮沟,当然是不可能。所以不得不在此处歇下了。 玄参坝已是昭觉县境,不过昭觉县政府的命令,事实上不能行到此处,西昌县也管不着。实际上它是一处黑夷势力支配的地方,虽则此处也住有两家汉人,因此可以算作一种汉、夷杂住的处所。按地理上说,腰站坡的大山,便是西昌、昭觉两县分界处。同时也是汉、夷两族的界线。 此处夷人,住在山顶领袖黑夷,叫做“老陆”。汉人居住的地方,略为在低下一点,故意和夷人分幵,界限分得相当清楚。他们仍然倮存独立的人格。并不是黑夷的娃子。不过所住房屋,矮小肮脏,达于极点,还赶不上本地娃子住宅那么宽敞清洁。到此以后,同来的黑夷,知道我们意向,径直引到一家汉人家里歇下。住定以后,我们为好奇心所驱使,爬上小坡,参观夷人所住的区域。他们的住宅,一眼可以看见的,大约有五六家,散布在汉人居处后面平坦矮山顶上,彼此相隔颇远。每家住宅,外面用一道矮矮的土墙围住。房屋本身,作一种院子形式,计有屋三四幢,一部分用茅草屋顶,一部用雨板顶。因为接近汉人地区的关系,此处夷人,总算相当开化。比起我们后来所见真正的凉山夷区来,玄参坝所居住的娃子住宅,较之那些地方黑夷所住的,还要整洁宽敞得多。但是无论如何,此处夷人的家园,建筑形式,与汉人殊有区别。初由西昌到此,骤看这种建筑,觉得非常奇特。 山上所住娃子,至少有一家,原来是汉人。但是年深日久,那家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去,一起忘记了,甚至连汉话都已经不大会说。这就是汉人被掳去的下场。该家一位老婆子,病得快死,也不知道找药来医。他们一种生活习惯,业已完全夷化了。另外一家娃子,大概原来就是夷籍,倒显得比较快乐些。由他家参观出来,在前面一片小坪上停下。不一会儿,十几位夷人,围拢来看我们,连黑夷“老陆”,也在里面。天雨地上很湿,我们都站着。他们的习惯,休息时候,多半爱蹲下。所以围住我们,蹲了一圈。此行,未带翻译,彼此语言不通。幸亏由大兴场来的挑夫当中,有一位名叫吕赞臣的,以前当邮差时,曾经走过凉山,夷话说得很流利,因此一路便叫他权充翻译。夷人首先问我们,来此是做什么的。答以我们乃是“汉家色颇”,有公事去凉山考察。吕某翻给我们听,以后,他们当中,彼此叽里咕噜,说了好些,不知讲些什么。 玄参坝汉人家里,仍可通用法币,夷人家则不用。搏节盐布消耗,乃是我们投宿汉人家里的一种理由。此处汉人,实在一共计有三家。一家姓赖,一家姓李,一家姓耿,耿家因患麻脚病,前些时候,全家业已死绝。现在剩下来的,只有赖、李两家,房屋隔路相对,赖家比较大些,到此后先到该家歇脚,吃饭也请他代办一切。主人家的女婿张某在此帮忙。从谈话中观察,大约他是由西昌因逃避兵役来此。汉人住处,究竟不同。房屋虽然矮小简陋,究竟还是汉式结构。不过茅顶以外,亦已兼采雨板顶。赖家在此,除住家外,兼营一种“店子”(旅馆兼饭馆)的生意。这事对于我们,异常方便。他家里还养有鸡,并且自己磨豆腐。所吃的米,从大兴场运亲。早晨由大兴场来,本来以为当天晚上就要实行过夷人生活,却不料走到此处,仍然吃到两顿正式的白米饭。意外得来,感觉特别舒服,人生每每如此。只是这些汉人,太不讲干净,家里苍蝇多得可怕。比较还是李家干净些。所以我们决定宿在他家,让夷人和挑夫们睡在赖宅。两家房子,房顶都是漏的。下雨的时候,站在里面,雨点到处向头上淋下来。 旅途中第一次省去午餐,我们走到玄参坝,已经饿得不堪。不久忽下大雨,更是饥寒交迫。主人饭还未熟,饥不择食,连生洋芋也拿来吃了好些。同来的两位黑夷妙极。一到此处,看见我们在休息,爬到吊楼上,纳头便睡。既不觉冷,又不觉饿。弄好东西叫他们吃也不吃,上面漏雨亦不怕。这事我们当时十分惊奇。后来才知夷人平素就不吃午餐,而且出外时常露宿,所以此等事他们毫不以为怪。 午餐、晩餐合并在一起,于下午四点钟吃下。主人家居然替我们办了两样菜,豆花和辣椒炒菌子。他喂的鸡,不肯卖给我们。将-一块半国币,向他换来一元半钢洋,着人到夷人家,买来一只鸡,煨好作明晨早餐,准备一鼓作气地赶路,我们便于下午六点睡下。 借宿的李家,是一座很小的茅顶房子。里面三开间。左右两间,各有极不牢实的吊楼。该家只住有一位很聋的老头子,和一位憔悴的妇人。泥地不够我们睡。原来两位主人,是各住一间吊楼的。我们没办法,商量要他们让一间。他们坚执不肯。后来才发现,他们两人,乃是翁媳关系,自然有所不便,不顾聋子如何反对,我们终把他送到赖家。这样像沙丁鱼一般,十二个人,勉强挤下。 在玄参坝吃还吃得不错,睡却睡得很苦。屋子很小,挤得无法翻身。铺盖一部分在路上淋湿了。房顶既漏,地上又湿。一夜继续下着大雨,冷湿之余,狼狈不堪。最奇怪的,居然大家睡得很熟。第二天一早五点钟醒来,主妇已将所养的一群鸡,从她所睡那间吊楼赶下来飞到我们身上,于是不得不起床了。 偎傑沟途中 饱吃一顿早餐以后,上午七点三十九分,我们自玄参坝启程。前一晚虽下大雨,早晨却又是大晴天,令人为之一快。出村略走一小段回头路,随即过小溪左折,前去大体向东南行。趋上缓坡,往山顶去,一部陡上,一部则颇平。两里略向下趋过一小溪,旋改陡下,半里过大溪一道,溪底系由整块石板构成,水由路右作小瀑布状泻下。过此溪后路复改陡上,后来一部较缓。如此前行,不久进入山顶地带。途中四面张望,山顶地大多辟成养麦田。某处见溪水一道,循陡石崖泻下如练,反映阳光,殊属美丽。 由玄参坝计向东南行七华里,到达一处山口。这七里路,所爬就是玄参坝的后山,所以此处坳口,即称“玄参坝梁子”。另外一种名称,是叫“燕麦地丫口”;因为将到丫口一段,平宽的山顶地带,大部辟成了燕麦田。此刻燕麦尚未成熟,四望一片青苗,看去和普通小麦差不多。自玄参坝到此爬的山,大体系由暗红色砂岩所构成,间亦杂有同色的泥页岩。实在说来,此山乃是昨曰所爬腰站坡之续。不过这一段路,比起爬上腰站坡,要缓和得多。因需爬上腰站坡的关系,玄参坝的海拔,要比大兴场高得多。此处丫口,更要高了。将近山顶一带,见有白云悬垂。走到丫口,云却已到脚底。 在燕麦地丫口,休息半点钟。前行路左绕山顶走,有下有上,大势颇平而微向上趋。沿途山顶地带,多已辟田。种农作物,以燕麦及养麦为主,与过丫口时相同。入后地势愈高,养麦渐少,望去全是一片燕麦。约行五里左右,燕麦亦少,改穿两脉缓坡矮峰间一片颇宽的草地前进,路势极为平坦。此种情景,极似康属地方关外草原地带。农业区域,至此一变而为适于畜牧的水草地。小溪一条,流经路侧。一部草地,仍然辟成燕麦及养麦田。草原上见有夷人放牧。所牧牲畜,马、牛、猪都有。穿草原平坦行约三里路复改缓向上趋。又两里,停下休息。此处地名“燕麦地”,距“燕麦地丫口”约十华里。自该处到此,十里路大体系向东北东行。最初一段,向北成分较多,后来则多向正东。 自“燕麦地”前行,草地旋即穿完,路向上趋较陡。此时展望,四周平缓矮峰上,满长极小的蛮青杠树,其中杂以羊角树、小杜鹃及小松树,乃是一幅典型的康属高山风景。观察情形,大约这一带山上,当初原是很好的森林。被人毁灭以后,久无人管。现在自然环境,又在重新造林。如此仍向东北东行进,计行三里,过另一座丫口。自此前望,不远右边见平地一大片,其上一部分辟田,田中并有一口清水塘,即系“燕窝塘”。自此丫口缓向下趋,穿草地走,半里不足,路右即走过“燕窝塘”(距“燕麦地”约三华里半不足)。更前里半,趋上细树上坡。又半里,再过一座山口,由该处路左绕山微下。两里余,改陡下,旋过一道小溪,复改上趋,初陡后缓,两里又到一座坳口。此处地名“四二坝子”,距“燕麦地”约九华里。自地理上说,其处为一座分水岭,形势颇为险要。由玄参坝到倮倮沟,途中以此处海拔为最高。坳口略左,设有一座茅草搭的哨棚。倮倮沟的大路倮头马家黑夷,派有娃子在此守哨。走过的时候,夷籍哨兵挥着一面刘主席所奖的黄缎黑字奖旗,向我们要哨钱,谈话以后,知道他是一位“木家”(Mga)家的夷人。 从“四二坝子”前进,晴天忽已转阴,并有雨意。在高山上行走,顿然感觉颇冷。一路缓向下趋,又穿草地走。方向初向正北,后又大体东北东。一里左右,路改陡下,左边旋溯一溪而下。又一里,涉过此溪,溪到左边。再一里,在草地上停下休息。此处地名“七里坝“,距“燕麦地”约十二华里。由玄参坝至此,计程二十九华里。到此已将正午,一上午又已费去。据后来实测结果,自此前去宿站倮倮沟,尚有十八华里,我们在草地上坐下休息的时候,附近见有黑夷数人,也正路过此处休息。另外草地上还有牧羊的夷人。略远处黑夷数辈,结伴循山径回家去。要是我们单独来此,看见这许多黑夷,心中难免不有点胆寒。现在有“阿哥”叔侄在一起,心中倒很泰然,反能从容观察这些夷人的服装和习俗。此处所见夷人,头上皆戴有斗笠。有些就和普通汉人所戴斗笠一般。另有一种,上面蒙上黑布,顶上伸出一个圆平的蒙布小顶子。斗笠以外,一部分夷人,头上是用黑布缠上包头。 由七里坝行,方向仍向东北东,穿草地缓上。约三里余,草地走完,路改陡趋上山。由“燕麦地”以前五里到此。二十里当中,绝大部分,所经全是一望无际的良好草原,极宜于发展畜牧事业。以前这一带,据说曾有汉人住过。现则遗迹荡然无存。目下夷人虽在此一带,畜有牛、羊、马、猪,但对此片优美草原,似尚未能充分运用。政府若能对此积极予以发展,牲畜生产,当可大有增加。 上山两里,到一坳口。伊素兹黑,在此分手回家。剩下“阿哥“一人,特别为我们牺牲,引到倮倮沟去。自此坳口前行,路向下趋顿陡。此时草地全完,不可复见。所过山地,山上树木甚多,其中亦有较高大者。想来此处当初必是最茂盛的森林。后来大部被摧残了,留下的多是小树。树木种类不少。以松柏科为主。冷杉、云杉,均颇不少。另外见有普通铁杉、“云南铁杉”、“丽江云杉“、蛮青杠、小杜鹃、羊角树等等。一部分杉树高大成材。入夷区后,沿途所过,全是光山,至此乃略见树木。根据后来经验,黄茅壊以西,此处与四块坝子途中的梭梭梁子,几乎是路上唯一比较可称森林的地段。凉山虽然地旷人稀,树木却真有点少得可怜。 下山路约行六里,涉过一溪,路复陡趋上山。一里余,复由路左绕山缓下。此时路向南行,但不久复转向东北东。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早饭虽则吃得很饱,到此业已饿得走不动。正巧对面来了两位汉人,身上带有养巴做干粮。我们向他们讨点吃,起初很慷慨,后来大家一抢,一下子吃去一半。他们叫苦不迭,赶忙跑了。缓下约两里左右,又过一溪。前去改由路右绕山陡下,左溯一河而下。此河即系流经“倮倮沟”村下的拉居河,在此处并不宽。行不远,即见倮倮沟的村子,在隔河半坡上展出,路亦旋改缓下。溯河下行,共约两里余以后,涉水过此道小河。过河路即上坡,一里到倮倮沟停下。将到此处一段,沿途路旁常见小竹。遇见夷人数辈,坐道旁以燧石擦“火绒”(一种草,一名“火草”)取火,燃草烟吸之,意态悠闲自在。 佩果沟 倮倮沟距玄参坝,实约四十七华里,整整是一站路。俗称三十里,实大错误。不过这段路比较很平坦,走来甚易。如果地理熟习,赶路来半天赶到,不成问题。只要行李有办法,从大兴场一天到此,也并不困难。有些健步的甚至可以一天赶九十七里路,由西昌赶到此处住宿。我们一早从玄参坝来,中午不曾打尖。下午两点,就到达倮倮沟,总算到得早,挑行李的挑子们,迟了四个半钟头。下午六点半方到。 倮夷真爱居山顶。倮倮沟地方,海拔甚高(大约与玄参坝相仿佛),热天相当冷。但是他们住家的地方,仍要选择在山坡上。拉居河的河沟,明明在下,正好滨河筑屋,他们却偏不干。大多数的房子,乃是筑在半坡,靠河边的反而少。附近一带,拉居河两岸上坡上,又见辟有燕麦田不少,尤以东坡此村周围为甚。燕麦以外,其他主要的农作物,即是洋芋。矿物方面,附近产有白土,夷人拿来代替石灰粉墙。 此处村屋,与别处倮夷村落一般,亦在坡上散布颇开。住户似乎不少。一眼望去,可见十几个院子。此处院子,与玄参坝不同,不用土墙四周围住。而用本地所产细竹,编成蔑篱笆作围。此种习惯,与汉人相差较近。因此骤然一看,不若玄参坝那么离奇。但是蔑篱笆范围以外,常见有单个的小蔑棚,用一张大蔑席弯过来,作成两边着地的半圆形顶棚。其两端即任其露空,连泥墙也没有。里面则只能坐下或者睡倒,站起就伸不起腰来。此等猪狗一般的住所,即是穷苦娃子寄宿的地方。因为逼近汉人区域的关系,此处已可看见上下阶层享受的不平等。 倮倮沟主要是马家黑夷居住的地方。其处领袖黑夷,夷名“马兹哈”(Marzha),可是说汉话的时候,他愿意人家叫他“马乌哈”。借住黑夷家,多少要有相当介绍方妥。我们此来,有“其喜阿哥”一道,当然不成问题。“阿哥”和马家,还是亲戚,因此和马乌哈很熟。此处虽然已是完全一座倮夷村庄,中无自由的汉人居住。但是地方究竟逼近汉人地界,一切风俗习惯,都已开始有某种程度的汉化。交易媒介,盐布以外,法币和硬币(银洋),在此亦可通用。物价以钢洋为准。当时市价,一件布值三块钢洋,鸦片烟一钱售一块钢洋。盐巴则不过四元法币一斤。钢洋对法币的兑换价,在大兴场是八元国币,合一元钢洋。鸦片为本地出产之一。到此即见拉居河河沟中,种有若干块鸦片田。艳丽的红白两色罂粟花,正在盛开。好久听见凉山夷区多鸦片,在此初次看见实在的证据。人们说,夷人自持甚谨。田中种上许多鸦片,专门预备卖给汉人以牟利,自己却绝对不吃。这句话实在并不确。许多地方,容或是这样,但是并不是每处都是如此。例如马乌哈便是一位烟瘾颇深的瘾君子。 因为地方高寒,本地出产的食粮,只有燕麦、养麦、洋芋和圆根四种东西。春天三四月,可以喝到羊奶,别的时候则不行。至于牛奶的话,那就根本没有。 我们到倮倮沟很早,太阳不过略偏一点。主妇在蔑篱笆外面,靠篱笆坐着,正在忙于用那夷区特有的小型织布机,坐在地上,用羊毛织成窄条呢子(所谓“荏子”)。这种织布,白色中带有一条绛红色的直线,正是黑夷妇女用来作拖地长裙的一种材料。主人马乌哈,那时坐在篱笆范围以内,正屋前面的院子里,闲着无事,一人沉思,享受那黑夷男子独有的清福,无所事事地坐着。我们来到,方把他的沉寂打破了。 马乌哈家里,房子不小。正房三开间,坐北朝南,里面是一种典型的倮式布置。正屋以外,左侧有一间猪栏,右角有一间牛栏。马却仍然和人住在一起,占去一间正屋的楼下。牛栏之前,靠近蔑篱笆大门的那个角上,建有一间娃子住的屋子。这间房子,简陋异常。茅顶草墙,与牛栏并无区别。在这间屋里,成天伺候主人的娃子,过那非人的生活。这样未免太不平等了。替我们挑行李的挑子,主人将其当做娃子阶级看待,只许他们住在此间极其简陋的娃子房,弄得他们挨冻挨饿,抱怨不迭。 正屋里面,主人住在右侧一间。该处用蔑席作隔墙,隔出两间房。一间供内眷居住,一间主人用作寝室,躺在里面抽大烟。与主人住处相对,左边一间,楼下用作马栏。中间照例是灶室、客堂兼饭厅。当中开有火坑,安有三块锅庄石,上面架上一只三尺直径的大铁锅。火坑四周,铺有蔑席,上面悬有一只大木钩,可以挂篮子。夷人家最大的宝物一一盐巴一一普通多半放一点在此处篮子里,进餐时随时拿出些,撒在菜里。左右两间,均有吊楼,用临时梯子上下,楼上楼板,系以细竹稀疏编成。跑上去觉得悬极。此等楼上,平时用来堆燃料,有时也存放一部分食物。客人来了,便以之招待贵宾。不过这种招待,我们却不敢领情。我们的性命太宝贵,不愿到上面去尝试。晚上大家在火坑旁边,就泥地或篦席上,摊开地铺,纵横睡下。 马乌哈是本地的“大路倮头”。所谓“大路倮头”,乃是一种前清时代遗留下来的制度,羁縻政策之一。按照此项制度,凡是通商大道,常为夷人出入所经者,即令沿途有势力的黑夷,负责倮障行旅安全,由政府每年给以一定数额的金钱报酬,称为“倮路钱”。得有此等待遇的夷人,由此得到“大路倮头”的称呼。后来讹传,有时遂称他们为某某倮长。在此处“倮长”二字,当然与汉人地方官职中的倮长,颇有区别。凉山黑夷,既系一盘散沙,彼此互不相隶属;一条大路上,沿途自可有几位大路倮头,至少一站可有一个。有时甚至一处地方,可有好几位有势力的黑夷,同时荣任大路倮头之职。盖此种羁縻办法,运用时不嫌其滥,所以如此。虽然如此,马乌哈乃是倮倮沟唯一的大路倮头。在“四二坝子”守哨的“木家”夷人,便是他所辖娃子,由他派去倮路的。据他自己说,本人只辖有四五家娃子,一共七八十名。另外尚有四名丫头。除他以外,本村还有好几家马姓黑夷,都是他的本家。他们各自辖有一家至几家娃子不等。马乌哈夫妇,均系中年人,大约有四十多岁光景。家里未见有少爷(也许他们结婚后,自己组织小家庭去了),只有两位年轻的小姐。乌哈本人,汉话说得非常流利。和我们谈话,彼此畅通,无需翻译,这点顶为难得。然而惟其相当懂得汉人里面许多事情,他比一般夷人更要刁猾得多。文化没有配合教育,只有把一个人变得更坏。乌哈说,他自己到过西昌。我们看他身上,佩有一只洋铁皮制成的徽章,日夜不离。这只徽章,乃是西昌行辕边陲调查团所给。 因为未吃中饭,我们来到马乌哈家,肚皮饿极,人也疲倦不堪。人类最初的需要,逼得我们不得不开口向主人讨东西吃。一听这话,他带我们到屋子里去。从靠后墙的一只木柜里,伸手拿出几只上漆画花的木碗来。其中最大的一只,上面有盖,里面盛的是“炒面”(炒熟筛过的燕麦粉)。为着怕我们不会吃这种东西,他先对我们表演一番。其吃法在一只较小的木碗里,倒上一碗冷水,随即用手抓一大把“炒面”,加入水内(倮夷与藏人相同,吃东西都是用木碗。他们中间,从没有瓷器或搪瓷的器具。所用木碗,系由整块木头挖空而成。普通一般人所用的,即是原来的木质,既不上漆,亦不画花。此等制造,系由夷人中间的木匠执行。比较最考究的一种,方如此处所见,漆上一层漆,画上图案花)。此时用筷子在碗里一搅,做成一种稀饭似的清汤。于是便将碗端起来,送到嘴边,喝去三分之一。然后再加上三四把“炒面”,右手握住一双筷子,以反绕方式(与钟表走动相反的方向)搅拌,造成很黏一团。最后再加一些“炒面”,又搅一阵,乃将混合物挖出,用手捏成一团。吃时用手将此团一块一块地拔下来,朝嘴里送。这种吃法,就等于西藏人的吃粋耙。不过裕耙粉系自青裸麦子制成,吃时不用生水,而用热水调制。 这样表演一番以后,他就劝我们如法炮制,一方面提议替我们调捏。此种吃法,对于到过藏人区域的人,并不新奇。别的没有什么。只是用生水调制,未免太可怕。冷水是不打紧。只要是山上的泉水便好。最令我们不放心的一件事,是用来调“炒面”的水,乃系自一只木制水桶中取出。这种桶子里所盛静水,不但灰尘不少,还有虫子滋生着,苍蝇也常在里面洗澡。一想到卫生问题,我们很踌躇,到底应不应该吃这种东西。但是犹豫期间,不过几秒钟之久。在饿死与吃些微生物之间,我们很快就挑选了后者。幸运得很,吃下以后,并不会因此得病。自从此次破戒,以后我们变成什么都不怕,到处用生水调食“炒面”。总而言之,夷人吃什么,我们也就吃什么,一点不迟疑。所有近代卫生常识,一齐抛在脑后。一路过此种“蛮化”的生活,结果居然一点没有事。事后想来,此种举动,真是过分冒险。 马乌哈的三间正房,比较地不算小,不过里面堆的东西过多,显得非常拥挤。所谓堆满了东西,木器所占成分殊少。实在说来,房里几无家具可言。桌椅板凳,床铺茶几,一概都不存在。惟有当中一间,靠着里墙和外墙,各有一只碗柜式的木柜。此等设备,可说简单达极点。靠里墙放有一部石磨(用来将养麦、燕麦等推成粉子),靠大门置有大小两只盛冷水的木桶,此乃夷人家中所不可少的两件东西。此外剩下的地方,大都满布着一种用蔑席围成,随时可以拆散的大储蓄桶,里面装满了洋芋等食物。 在坏的方面(例如吸食鸦片等),马乌哈已经学会了若干汉人里面的坏习惯。汉人的长处,他却并没有学到。同时黑夷那种傲慢与不肯工作的旧习,仍然彻底倮存着。比方是,吃完“炒面”以后,我们觉得还没有吃饭,请他代煮一点洋芋给我们吃。他回答说,煮洋芋吃当然可以。不过烧火的丫头还没有回来。需候她回,方能生火。这意思就是说,此等贱役,这些高贵的黑夷,不屑于做。后来谈到夷人所用口琴,我们问他会不会吹。他又说,那是丫头们做的事。这样看来,黑夷是除打仗以外,什么事也不要做了。然而去过西昌的人,究竟不同。马乌哈居然也会“汉夷应该合作”一类的漂亮话。 由大兴场陪我们来的“其喜阿哥”,在此作别。实在他准备回家,应和“伊纽兹黑”一同走。到此已经绕了路。不过一位新婚不久的妹妹,住在此村河边,就便来此探望,对他倒也合适。“阿哥”自告奋勇,陪我等走了这样远,不知如何报酬他。看看他很喜欢我们带来准备在旅途盛饭吃的一只搪瓷碗,一路捧着它走,我们便将此碗送给他,留作纪念。“阿哥“欢喜已极,连忙称谢。分手以后,过了一阵,他又回来。邀我们上他妹妹家去玩。应邀自马乌哈家去,下到急流的拉居河边(此河下游,据称经普格,入宁南县境),走小木桥过河即到。“阿哥”的妹子很年轻,长得很美,我们到那里,兄妹两人,拿出酒来,请我们喝。酒味虽不见佳,这番交际,倒是怪有意思。如此殷勤相款,起初我们不明白他们用意所在。回到马乌哈家以后,他们派了一位娃子来示意,说是“阿哥”要我们明天临走以前,送一件布给他妹子,他家相当富有,并不贪财,不过很想要一点我们的礼物,将来可以夸耀亲友。这位送信的娃子,也在西昌受过训,身上佩有搪瓷质的屯委会受训章;比马乌哈所佩的漂亮得多。可是回到此村,他却仍然是娃子。想起昔日受训时所提倡的“黑白平等”,难免不有今昔之感。 下午五点半钟,烧火的丫头,方始回家。生起火来,煮洋芋吃,煮熟业已六点半钟,天快黑了。夷人早晚两餐,每餐喜欢分成两段吃。夏天都先吃一顿洋芋,后来一顿养巴,洋芋吃完以后,九点左右,主人方始将夜饭开上,招待我们。为着叫我们吃得舒服些,居然不用养巴,而将蒸熟的红米饭开上。菜虽只有青菜煮鸡一样,倒也可口。 在西昌筹备进凉山的时候,常隆庆先生告诉我们,夷人最爱偷东西,不知以此为恐。越是小巧可爱,或者他们觉得新奇的东西,越容易被偷,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务必记得,不到最后一分钟,勿将铺盖打开。早上一早起来,马上就把铺盖捆起。如此减少被窃的可能性。有了这种忠告,我们当然依法实行。本来想等夷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铺盖打开睡下。哪知事情不是这样理想。夷人平常虽则吃完晚餐,立刻倒下睡去;有我们在此,为好奇心所驱使.,他们却一齐等着不睡。大家坐着耗了一阵,没有办法,只好将铺盖打幵。我们的被窝一旦露出,屋里全体夷人,显然紧张兴奋起来。马乌哈本人,他的太太小姐,以及在旁边几位妹子丫头,不谋而同地,大B。。-00••••••一声,狂叫起来,打破传统的沉默习惯,冲向我们的被褥。一面翻着细看,一面瞪开两只好奇的眼睛望着。如此纷扰不下二十分钟,将我们所带的东西,样样都翻到,方始散开,让我们就寝。此处夷人总算业已相当开化。却不料对于这些普通的东西,仍然是那样没有见过世面。甚至我们所带的一小点棉花,他们也没有见过,拿起来看了许久。 主人家中,靠里墙摆着一只大木柜,里面储藏“炒面”以外,历代传家之宝,都放在柜里。因此这只柜子,认为相当神圣,不可乱碰。当初不知此点,就寝的时候,无意中将脱下的衣服,放在上面。主人连忙来加以阻止。睡下以后,马乌哈从那柜里,将他家自从前清嘉庆、道光年间起,以迄现在,历代所得各种奖旗,一齐拿出来,炫示给我们看,表示他家富有地位与历史,同时夸个不休。 倮夷是一种以农为生的民族,很古的时候,他们就已学会驯服禽兽。这些动物,极为有用,所以夷人十分宝贵它们,不免有些骄纵。在夷人家所养的家畜与家禽当中,尤其猖獗的是鸡和狗。人类在屋子里面坐的时候,狗就跑进来,在人四周不断地转。每逢进餐,鸡也加入。这些养得最肥的大鸡,完全不服提调,到处乱飞乱跳,常常跑到客人身上来,甚至往往与人争食,鸡叫乃是夷人家中进餐时总在演奏的一种音乐队。狗在屋子里还算不大叫。但是一有吃的东西,也就在人旁转来转去。初到夷区,我们对此很不惯。被狗搅得没有办法,我们试试连声叫ya(夷语“走”的意思),它居然乖乖地走开了。这使我们大乐。后来才知道,叱狗实在应该说。bya(夷语“走幵”的意思)。 在马乌哈家,枕着拉居河睡了一夜,火坑旁蔑席上,席地而卧,倒还舒服。急流的拉居河,水声作了我们催眠的音乐。这条河虽不宽,流得却是非常之急。到处翻石而下,造成瀑流。一早起来,不久就享夷人的正常早餐。此餐亦分两顿吃。清早六点半吃洋芋,八点左右吃养巴。吃完养巴以后,夷人便全都下田工作去了。他们不吃任何东西,一直到天黑才回来。我们没有这种本事,临走以前,用一件布向主人换了些养巴带走,预备在路上做午餐。后来才知道上了当。养巴在夷区,根本不值什么钱。主人极需要盐巴。送了他五斤,又向我们买去一斤。我们到此,但已经与夷人同化,实行把小块盐巴,当做糖果一般嚼食了。 全村男女,对于我们不乏好奇心。一早起来,在篱笆外面散步,马上有许多夷人男女,跑过来将我们团住。他们态度很好。对于教我们夷话,十分热心,其中一位夷妇,甚至将我们所带的一只夷人口琴借去,当众吹弹给大家听。同情心的种种表示,令我们深为感动。原来夷、汉两族,是用不着分家的。跑来包围我们的人,尤以男女小孩子为多,一个个天真活泼可爱。不过试试替他们照相,却失败了。照相机刚一拿出,他们争着跑过来看,小面孔完全将镜头挡住,后来因怕像被照去,大家一哄而散。 一路入夷区,最淘气的,就是行李运输问题。大兴场雇来的挑夫,显然仍不中用。从玄参坝动身特别加雇两名夷人背子。藉此减轻他们的负担。两位夷背,比汉人跑得快些,可是不很可靠。所背东西当中,到后发现五只搪瓷饭碗,一齐丢掉,碗儿糖也被他们吃去不少。追问碗的下落,他们死也不肯承认,只好作罢。一宿以后,由大兴场来的汉人背子,对我们大抱怨,说他们在此,备受虐待。主人敲竹杠鸦片烟的价钱开得很大。我们只管他们吃饭,不管抽烟。拿他们自己所带的两斤盐巴,只换来少量大烟,未能抽够。他们说,这样“饿烟”,实在受不了。而且睡的地方很坏,吃也没有吃饱。在此米虽无法可想,至少也应该给他们养巴、燕麦吃,何以只给一些煮洋芋,并且连洋芋都没有吃饱。此等事已成过去,我们也没有法想,只好安慰他们一番。玄参坝来的夷人,打发走了。汉人当中,最背不动的那位老头儿,一并遣回。另外请马乌哈代雇两位娃子,一匹马,替我们运东西。刚要动身,发现汉人挑子当中,有两位业已乘我们不意,偷着逃走。这事真令人头痛。娃子全已留下,一时无法找人。最后只有将马驮加重些。另外想法又找来一位娃子背行李,方算解决。 滥坝 因为挑子问题耽搁,我们离开倮倮沟,已经是九点四十分。马乌哈以为吃养巴作干粮,不合我们身份,特为用“炒面”捏成几个格耙,送给我们作打尖之用。养巴则分给挑子。这两种食品,我们笑着说,仿佛像铅球和铁饼一般。 自倮倮沟村,最初一段,系在溯拉居河而下,在循上边走,路势有上有下。山上略有树木,一部辟成燕麦田,一里以后,缓向上趋,路旋离河走。不久后缓向下趋。自倮倮沟来,路线初向正东。自此渐复改向东北去,一路沿山走,山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前行路又有上趋处,但大部多缓下。在距倮倮沟约六华里处,改陡趋下ill,下望见有小河一道,蜿蜒流经一片平坝;坝子上面一部辟田多种燕麦,一部则系养麦,此处即系滥坝的坝子。陡下六华里。下到一条大溪。此溪为滥坝那河的一条支流。自倮倮沟至此共约十二华里。溪身颇宽,水则不深,可是冷得冰人,流得也很急。水翻河身漂石而下造成瀑流。到此感觉口渴,大家以手掬水,大喝一顿。 涉过此溪,即走上滥坝的坝子,最初路左仍循山边缓下。不久旋即离山,斜着穿坝子前进,平坦朝东北走,右边遥溯小河。此河河小水泥浑,流得很慢,一路蜿蜒殊甚,是乃造成此片坝子的主因。如此约行四里,走木桥过河,河到左边,改由路左溯河而上,势仍平坦。木桥所在处,即名“滥坝”(或系“烂坝”之讹),距倮倮沟约十六华里。此处并无房屋村庄,所谓“滥坝”,不过是一处地名。此段路极平坦。素来走不动的挑子,此刻也能勉强跟上我们。不过每走一段,还得停下等候他们一阵。 滥坝的坝子,比较地很长,但不太宽。坝子上面虽有一部辟成燕麦及养麦田(同时并略见有洋芋地);但是此坝主要地乃是一片广大的草坝,最宜于畜牧。牧草长得很茂盛,水源也来得方便。走过的时候。见有少数牛羊,在上面放牧。这些是夷人宝贵的财产。此片草坝,如此广大,若能好好加以经营,畜牧前途,必大可乐观。只惜夷人知识低落不知怎样去充分利用它。将来开发夷区,这是一处值得注意的区域。在木桥旁边休息的时候,适有一对灰色的大天鹅,自头上飞过。天鹅原是一种季候鸟,每年只有一定时候来到。但据本地人说,这对天鹅,长年是在此处,也真奇怪。 从滥坝木桥前进,路续向东北,平坦穿草原走。起初地尚干燥,一部仍辟燕麦及养麦田。约行四里后,大部改为水草地,田不复见。一脚踹下,常陷泥中。“滥坝”一名,大致系由此而来。行进途中,遇有着军服的汉人数辈,自昭觉来。其中并有坐滑竿的军官一位。他们来往,皆不用夷人倮护。近来汉人势力之由西昌伸到昭觉,由此得一明证。 天气是很好的一个大晴天,路又异常好走。沿途因候挑子,频频休息,因此一路朝前走,甚觉省力,自滥坝木桥算起,共约行十一华里,方向大体仍向东北去。路势大部异常平坦,但是中间亦曾翻过三数小坝。在距离滥坝十一里处,路改向东南,不久自山地又入一片水草平坝。此坝仍是“滥坝”坝子的一部分,到此该坝渐完。略前两里不足,路左离幵此坝,改穿坝子的另一段,左循山边走,向正东行。里余过一小溪,横穿坝而过,随即改由路右循山边向正东去。此处地名斜坝,距滥坝十四华里,倮倮沟三十华里。 峻峻梁子 前后十八里,大体全是河谷的平坦草坝。由斜坝前进地渐带丘陵式。但大路所经处,仍以水草地居多。里半过一溪后,路左溯一溪而下。左边隔溪对面山坡上,旋见养麦田中,盛开粉红色的花。一片红坡,殊属美丽,到此草坝业已完全走完。更前路陡上石山。该山仍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底下一节,一片光山,全无树木。近顶一带。略见松树。上山路计行三里左右,即达坳口。由斜坝到此,方向大部仍系向正东行。 此处坳口,名叫梭梭梁子,距斜坝约六华里,倮倮沟约三十六华里。立山口向东展望,已可遥见大凉山山脊。其南端尽处的略为向上昂起,随即陡行向下倾斜。此即所谓“龙头山”。象形取名,颇为正确。此时天气晴和,大凉山高高在上,看来极为清楚。惟所见乃是一匹草皮光山,其上毫无树木,多少不免令人失望。一路上到梭梭梁子沿途高山坡上,到处露出斜坡田,几乎一直到顶。田中所种农作物,计有燕麦、养麦、洋芋等。 过山口田不复见。前行路微向下趋,满山全是良好的森林。树木种类,仍以云南松占去主要成分,与上山途中将到坳口一段所见者相同。此外则见有蛮青杠及棺木等,后者树皆不大。下趋约两里,到一岔路口。此时王主任、裘立群君与我三人,是在打先锋。到此岔路口停下休息候伴。这处附近,树木更为茂盛。种类除上述各种外,并见有“云南铁杉”。路旁野樱桃甚多,这种植物,自倮倮沟来,除滥坝一带平地以外,沿途时常看见。 迷路黑夜到四块坝子 在梭梭梁子前面两里的岔路口,坐候同伴们,久不见来到。等了一点多钟,还没有影子。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渐渐有向下沉的倾向。我们等急了,决定下山去等他们,从此处向东北下望,略远处稻田一片,展出在红土矮山的脚下,即是我们所要投宿的四块坝子。以为无论如何,按这种情形,望都望得见,决不至于走错,我们就大胆地往前进。岔路口的两条路,都是陡盘下山的石路。其中一条,略为要宽些,坡度也比其他一条要缓和一点。我们以为这条必是大路,就跟着它走下去,哪知这样一来,就弄糟了。原来两条路都是大路,全都引到四块坝子。不过我们所走那条,是引到该处田坝。其他一条,则到山上马营长家。在倮倮沟的时候,马乌哈告诉我们,到四块坝子,最好歇在马营长处。他家派来替我们背东西的娃子,当然把同伴们引到那里去,如此恰巧和我们走的路不同,彼此错过。实在也只怪自己太性急一点。后来同伴们告诉我,我们动身下山以后,不过一刻钟左右,他们也就来到此处岔路口了。 循石头路陡盘下砂岩山,起初一段,满山树木高耸,一部上有丝萝悬挂,乃是典型的林景。一路大部左边绕山陡向下趋。走了不远,突遇将近百数的一大批夷人,成单行结队高歌上山。气势逼人。我们人少,只好躲开,让他们过去。后来到昭觉县,才知道这批夷人,-共百人,乃是昭觉县政府征来的八咀家倮夷,派作民工,到西昌去修飞机场的。八咀家与马家夷人,素来是冤家。今既结队过此,声势宏壮,他们故意高唱战歌,以示侮辱马家之意。 循路陡行下山,穿过类似康属大森林的美丽林景,大部溯林中小溪而行。一路风景,美不胜收,约三里后,树木渐稀。山坡上又见辟有斜坡田。许多地段,此等田一直辟到山顶。又一里余,路旁见有燕麦田。同时并有包谷田。此处海拔较低,气候较暖,因此可种包谷。由于同一理由,谷物成熟较早,燕麦业已黄熟可割。附近路左山坡上,并见农屋一幢。前去路右绕边缓下,左循溪谷田行。这条小溪,自岔路口附近起,我们溯之而下,后来一直溯到四块坝子。 缓下两里余,停下在路旁休息。此处距上次休息的岔路口,约计七华里,离梭梭梁子丫口则有九里。休息二十分钟,仍不见同伴来。时间业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分,看看不久天要黑,不能再事耽搁,只好又向前走。前行路仍大体缓向下趋,但亦略有上坡处。如此又走了三华里,复到一处岔路口(此处距梭梭梁子约十二华里)。正在迟疑应该走哪条路的时候,一个人骑马赶过我们。这人披着擦耳窝,骤看以为是一位夷人。交谈以后,方知他乃是一位姓李的汉人,住在三湾河区署内,当天预备赶到那里去。问他去四块坝子的路,他说,循着眼前大路,径向前面走,便到四块坝子的主要部分(坝田所在处)。不过到马营长家,却要走右侧那条岔路(小路)去。他家位在山上,由此去约有六七里。听到这话,我们倒有一点惶惑起来。看表时间已将五点三刻。商量以后,决计在这里等候同伴们。正在这个时候,看见夷人数辈,结队走过,循大路去四块坝子,这样更加增强我们认此路为正路的信念。 等等不行,看看天马上就要黑了,还没有影子。没有办法,只好再度前进,赶忙到前面去找宿处。由此处岔路口到四块坝子,不过是三华里的路程,走来应该很便当。不过那时候已经快七点钟,天确是就要黑了。走了不几步,忽然间一位夷人,飞奔而来,跑到我们跟前,将一张名片一扬。一看原来是同伴戴君写的。上面写着,他们已在“马倮长”家宿下,叫我们快去。看过以后,正打算跟这位夷人一起走,他却已飞奔而去。勉强加紧跟了他几步,一刹那间这人已经是无影无踪。平素叫夷人背东西,只嫌他们走不动,这回又嫌他们走得太快。原来夷人平常之所以走不动,多少是故意装腔作态。在这种别人觉得难走的山路上,他们走惯了,竟健步如飞。 送信的夷人,既无影踪,没奈何我们只好三个人继续向前摸。好在四块坝子的稻田,向前已可看见。谅必找到马倮长家里,不致过分困难。那时候四周业已完全漆黑。幸亏那天是阴历十五,不久月亮上升。银光照在大地上,给我们做向导。不过月下在这生疏的夷区,三个人连夷话都不大会说,孤单单地向前乱摸,也真够惨的。一路继续溯以前所溯之溪而下,势缓下趋。此时该溪业已宽似小河。七点二十二分,走到四块坝子的稻田。此处距梭梭梁子约十五华里。由倮倮沟来此,共计五十一华里。 “四块坝子”总算给我们走到了,路旁亦已看见倮夷房屋。只是无人领路,不知马倮长家究在何处。正在踌躇怎样去找,左边隔河山岗上,有人高声叫,问我们是上哪里去的,彼此之间,言语并不很通。叫了几声,把这位夷人招下来了。我们告诉他们,现在是要往马倮长家去,请他领领路。他说这村住户,全都姓马,到底是要找哪一家。告诉他是“大路倮头”的马家,他又说,此地有好几家都是大路倮头。弄得没有办法,便告诉他带我们到最大的一家去。黑夜跟着他跑,途中踏着冰冷的水,涉过一道大河,来得一家门前。不巧敲门敲不幵,里面仿佛根本没有人。此时那位夷人,又带我们再走。一路踏田媵,走烂泥路,狼狈不堪,弄得不好,就一脚踹在水田里。看看愈走愈远,有点不对。我们乃问他,究竟带我们去哪一家,是黑夷还是娃子。听说是娃子家以后,我们告诉他,不住娃子家,要他带到本地最大的黑夷家里。他说马木呷在此是大家,去他那里好不好。王主任忽然想起,马木呷也是一位青年团团员,想来到他那里,总有办法。于是我们就跟他到那家去。到马木呷家,已经是夜间八点半钟。同伴们并非住在此家。我们三人,天晚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姑且在此住下。替我们引路的夷人很好,任何报酬都不要就走了。略歇一下,九点钟左右,在棱棱梁子拿名片找我们的那位马营长家娃子,又拿了一张名片,在此第二次找到我们。原来同伴们久候我等未到,又差这位夷人来找。他一直奔到梭梭梁子下,却见不到我们。后来引我们到马木呷家的那位老者(这位慈祥的夷人,年纪大约已经过了五十岁),在路上碰着他,方知我等现在此处。读同伴们在名片上所写的字,知道他们那时正在吃烧猪。这样总算大家都有着落,放下了心。不过我们再三托马营长家的娃子,带信回去,告诉同伴们,我们现在此处,他却坚持不肯,说是天太黑了,难于找路回去。 紧张的一夜 马木呷的家,位在一条河边的山冈上。这河便是一路自梭梭梁子溯之而来的那条溪,西溪河上游的一支,在此称为三湾河。夜间向此处摸行的时候,就见此处火光特多,有大批人在那里聚会,而且不断发出大声的叫喊,仿佛是在那里举行什么庆祝大会似的。一到才知大谬不然,原来并不是喜事而是丧事。到达该家,发现屋前平ife上,集积了成百的黑夷。问主人马木呷在哪里,乃知他的哥哥,今天刚刚死去。这批黑夷,都是来此吊丧的亲戚朋友。他们高声喊叫,并不是欢呼,而是举哀。既到此处,找到主人,我们便告诉他,要进去吊丧。原来已被大批黑夷包围,此刻他们更加高兴达于极点。他们的好奇心,显然胜过悲哀。我们往里面向灵堂走,四周夷人,一齐挤拢来,将我们抱起,抬着向前走。于是脚不沾地,我们就到了灵堂。 马木呷的哥哥,尸身挺在一张临时扎成的躺椅上。他享着许多生前从未享过的福。脚上穿上一双草鞋,身上穿上一套衣裤。下面裤脚扎紧,头上蓝布扎头,左角还伸出一套角来(这样在左额上伸出的圆锥形布角,称为“英雄结”,乃是黑夷当中的一种大礼服。据说只有在年轻时候,干过一番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的男子,到老年才有资格此种服装。至于年轻小伙子,却休要想)。生平未曾躺过床铺,坐过椅子的老酋长,此刻仰卧在一张用木棍扎成的大躺椅上,上身略为向上支起。悬在头上,还有一袋“炒面”,可惜他再也没有福气来受用。头部左边角上,躺椅上面,放着一只葫芦,里面插着一根羊膀骨。举哀一夜以后,“笔摩”将日子看好,到那天,这位大黑夷的一副皮骨,便要抬到山上,付之一炬。 死人没有留下儿子。孝子是一位小女孩。她身上穿着一件夺目的红衣,头上白布包头,底下却还是一双赤脚。倮夷对丧事,看得最重。一位黑夷死去,近边的亲戚朋友,闻丧没有不来吊的。吊丧的礼节,也和汉人一般,需要举哀。举哀方法,由一位妇人做领袖,大家齐声痛哭。一面拍手以作节奏,一面哭,一面口中还不断喊着Ada,Ada!(Ada是夷语“爸爸”的意思)。这种有节奏的举哀,就是我们误认作欢呼的声音。初死的一天,亲属歇一会儿,就举一次哀。一直要弄到夜间两点钟,方归静寂。第二天清晨三时,又哭起来了。 夷人对于我们的好奇心真大。我们一脚踏进灵堂,连妇女们举哀的声音,都停止了。她们也一齐挤过来看我们,弄得非常之窘。行了一个礼,赶快向外面逃。拥我们而入的那些黑夷,此时加倍高兴,又将我们蜂拥而出。口中连呼“啊,啊……”不止。挤得连气都吐不出,一拥就将屋前平地走完,到达一片陡坡的边缘。要不是主人马木呷亲自跑来,打幵一条血路,将我们救出,一定会掉到崖下去。 主人将我们安顿在旁边一幢房子里住下。此家规模很大,连这间旁屋也不小。里面安有锅庄,可以煮东西吃。许多来吊丧的客人,今夜也安顿在此,与我们同宿。一整天除一个“炒面”制成的格耙以外,什么也没有吃,黑夜摸到此处,紧张刚才过去,饥饿和疲劳又来袭击我们。主人先让我们吃一顿“炒面”,饿乃稍减。随后又煮上红米饭,并且“打鸡”以飨。夷人宰杀家禽或畜以飨客人,皆不说“杀“而说“打”。他们只说“打鸡”、“打羊”;从不会说“杀鸡”、“杀羊”。原因是他们吃这些动物的方法,的确是先把它打死或弄死,然后用刀剖开。这种办法,与汉人大有区别。“打鸡”之法,则系将鸡捆在手里,把它的颈子一扭。然后将鸡剖开,肚肠取去。鸡毛则用开水浸过后拔掉,与汉人所用方法相同,只是短毛并没有拔干净。此时将鸡切成若干大块,放在锅中,煮熟后吃。鸡肝、鸡肠等,则多半放在锅下火灰中烧熟,味道倒还不错,进餐的时候,马木呷和十几位黑夷,陪着我们。主人很会讲客气。起初一点东西也不吃。我们吃完以后,方才将剩下的残汤肉,吃了一点,幸亏我们没有把鸡完全吃光。 吃完饭已经是夜间十二点钟。主人因为要去招呼丧事,起身告辞。留下他那位流氓腔的弟弟,和十几位客人,陪着我们。一天辛苦行程,半夜紧张生活,恨不得马上倒下就睡。可是这十几位黑夷,偏不放松。大家围火坑坐着,他们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睁开大眼睛望着我们。记得夷人常爱偷东西,我们此时对于他们的感想,是一个个“目灼灼似贼”。因怕身上所带东西被偷,只好勉强挣扎,继续硬撑着坐起,不敢躺下。他们很注意邓秀廷的消息。连问他现在哪里,我们认不认得他,和有他什么关系。又说邓不是好人。大概对于邓氏,凉山夷人,都不免有点“谈虎色变”。我们的夷话,实在太差,他们能说的汉话又有限。彼此相对,睁着眼睛对望,弄得很窘。好容易坐到夜半两点钟,这群好奇的夷人,方才散了。他们将擦耳窝拉紧,倒在地上,不久便呼呼地睡去。我们却没有那样便当。自己的行李,在同伴们的一起运到马营长家去。在此没有铺盖,夜深冷得不堪,火坑里的火,不久也灭了,因此更加受不住。勉强和衣躺在火坑旁边,试试睡一睡,结果终于冷得完全无法可以睡觉。找来一点柴,试行生火。弄了几次,燃后旋灭,终未生成,硬冻了一夜,同时还有蚊子相扰,终宵不曾睡觉半刻。 夜间和夷人坐几点钟,总算身上所带各种东西,一件不曾偷掉,不过也就险得很。黑夷完全不知尊重别人的私产,走到旁边来,就在人家身上,到处乱摸。摸到什么东西就要看,无论怎样推托都不行。对于他们,表当然显得稀奇,指南针更加奇怪。拿到我所带一只指南针,大家传来传去,玩弄不肯释手。幸亏坚持索回,没有被他们没收。 夜间月亮极好。半夜月光透过雨板顶接缝处,射入睡房,在地上造成一种美丽的图案。我们一夜根本未睡。第二天一清早,同屋躺睡的黑夷,便先后爬起来,他们的精神真好。我们三人,也在清晨四点半钟,便离开这屋,出外散步。这时候灵堂里又已哭声震天。晨光中细看夷人服装,发现参加丧事的,都是盛装而来。衣服的领子,是男子服装上出色的部分。马木呷本人的衣领,外面镶有一层紫缎。女子所穿的衣,皆开大襟,有些滚有绣花缎边,颇为考究。头上除用布包头者外,有些用毛巾缠头,作头巾形状。两耳所戴珊瑚珠等耳饰,有的下垂达三寸以上,每个男女,身上都披有一件黑色的擦耳窝或披毡。此处附近一带,地方高寒,出产羊毛,在此三四件布就可以换一件擦耳窝。此种价格,在整个凉山旅途中,乃是最贱的。 四块坝子 这天一早就是很好的一个大晴天。吊丧黑夷,陆续到马木呷家来,人愈聚愈多。黑夜到此,未能察看四块坝子形势。早晨细看,所谓四块坝子,乃是一片不宽但是很平的稻田,南北长而东西窄,经过此坝,一条河(即“三湾河”)自北至南,蜿蜒直穿而下(此河发源于梭梭梁子附近,大体自北向南流)。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此坝乃系三湾河上游的一段河谷。坝子上面,满种水稻。只有两边靠近山脚一带,略带丘陵式的地,则系种的包谷和洋芋。所谓四块坝子的“堡子”(村庄),一眼看去,约有十余家人家,散布得很幵,都是夷民。据说此时还住汉人,其住处离开马木呷家约有四五里。他们乃是故意离幵夷人,自成一种社会。在此处法币仍可勉强使用。不但汉人家如此,连马木呷,也肯接受国币。这是给我们几个迷路的人一种意外的方便。要不然盐布都在同伴们手里,如何报酬主人,倒是一件大费周折的事。 四块坝子的夷人,每家住宅,范围均颇不小。这大约是因为附近岀产较丰的缘故。大兴场以后,途中这是第一处产米的地方。此等地方,凉山中很不多。夷人房子,建在坝子上面的,一共不过两所。其余皆系位在矮山坡上;马木呷家,即系如此。每家四周,用土墙围住,并且附有碉堡,大约是从汉人方面学去的,屋顶皆用雨板,上面压以石头。马木呷家,一面靠山,一面滨河,形势甚好,屋前一片坪不小。坪尽处下一陡坡即到河边。 闯到马木呷家,巧遇丧礼,殊属不易得。不过与同伴们失却联络,总觉心中有所不安,一早我们便以半斤盐巴的代价,要主人派一个娃子,到马营长家去,看他们究竟在不在那里;并且告诉他们,当天大家到三湾河去集合。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所谓马营长,名叫“马兹如”,也是一位本地最有势力的黑夷。以前他不过一位普通的大路倮头,在本地称“马倮长”。后来政府一度赐以营长的头衔,从上便得有“马营长”的称呼。送信的人,不久就回来。从回片我们乃知同伴们确在马兹如家中。 帷牛大典 马木呷家中,半夜三点钟,再度举哀以后,清晨人声鼎沸,热闹异常。五点多钟左右,突然听见有捶什么东西的声音。赶忙跑出去看,只见屋前坪尽处,坡边正在表演“打牛”盛典。中国古书上,虽有椎牛飨士一类的记载,究竟如何执行,可惜不易考证。凉山倮夷,至此仍然倮持他们千百年来原始的制度,实行“打牛”(不是“宰牛”)。在此适逢黑夷丧典,得见此种表演,真是碰巧,跑过去看的 此次“打牛”,系以之招待吊丧的客人。我们三人,也在客人之列。宰牛为倮夷中最隆重的典礼,平时不常举行。唯一较此更为隆重的典礼,叫做“钻牛皮”,夷人向汉人投诚时用之。王主任在西昌时,看见过那种典礼的表演。据称该项典礼,第一步先系将牛打死。将皮剥下后,第二天用木架将皮撑起,仍然做成牛的形状。此时投诚倮夷的代表,在这血淋淋的牛皮下钻过去,便算誓不再反。随后双方代表,取牛血、鸡血与雄黄,调入酒中分饮之,以示互相信任,礼乃完成。此种典礼的举行,像最严厉的宣誓;较之欲血为盟,尤进一筹(所谓“欷血为盟”,即系将生的羊血、鸡血和酒分饮之,也是象征互不相欺的意思。例如娃子逃走,被主人提回。拷打后娃子悔过,誓不再逃,主人即与之行此礼)。 清晨热闹了一大阵,六点钟左右,一切又复归沉寂。七时左右,陡闻鸣铳一响,知道必定又有事。赶出去看,“打猪”典礼,正在开始,由此得窥全豹。此项典礼,最初一位夷人,用一根绳子,牵着持绳,将它拉紧,不让它跑。过了一下,又牵它继续地兜圈子。后面的人,赶上再打,如此表演几次以后,乃由两三个人,将猪按倒在地上,持锄人再用锄根向猪身到处乱打,打得它遍体鳞伤,确已一命呜呼方罢。猪皮是不值什么钱的,所以也就不去费事将它剥下。打死以后,将猪放在一堆草上,放火将草烧之,这样令一部分猪毛烧焦。火熄后,再在附近地上生一堆火,如法炮制。这样来过五六次,猪毛已大部烧焦,猪皮亦已熏黑。于是乃由一人,拿一把长刀,将大部分猪毛刨去。去毛以后,用刀将猪身剖开,肠、胃、肝、肺等内脏挖出。用水略予洗净。剩下的猪架子,略用水洗后,连肉带骨,并连熏黑的皮,以及尚未去净的毛,一起切成大块,投入架在野地上的大铁锅煮熟。将来吃的时候,就是连皮带毛一起吃。肚肠等也一起放在锅里煮。这样原始的吃法,从汉人地方来,骤看相当可怕。不过如果在夷人家中做客,主人拿这种食物敬客人,客人不可拒绝,否则表示太不客气。 小母鸡梁子 因想赶路一天到昭觉,我们吃过养巴以后,等不及参加主人的盛筵,上午八点。五分,便从马木呷家启程。主人异常客气,拿最贵的礼物一一整个血淋淋的猪肝一一送给我们(夷人吃肉,以肝为贵,送肝表示莫大的敬意)。实在无法可拿,只好婉谢。他又拿几块煮熟的牛肉,定要塞给我们,只好受了。尝后尚觉不错,只惜未曾煮烂,而且没有放过盐。 从昭觉上空往西下望,所谓“三湾河”(西溪河上游的一支),作一种S字的形状。最初一弯,系在南端。四块坝子,位在S字形以外,最初一段河的西岸,三湾河则在此字最后一直的西岸,与昭觉(在此直的东岸)隔河相对,中隔一山,称大母鸡梁子。由四块坝子到三湾河,中间需涉此河两次。两次之间,也要翻过一座山,名叫“小母鸡梁子”。实在说来从四块坝子到三湾河的路,计有三条,我们走的,是最捷的一条。那路从四块坝子“堡子”,径直往东,涉河一里余到山脚,即改东北行上山,后来大半向北东北走,计四里到小母鸡梁子丫口(该处距四块坝子约五华里半)。自该处东行下山,五里复到河边(三湾河的另一段),过河后穿田坝曲折向东行三里,即达“三湾河”的村子。循此路来,由四块坝子至三湾河,一共不过十四华里,很近的半站路。在昭觉城东南,三湾河与昭觉河会合,成为西溪河,南流入金沙江。 上述路线以外,另外一条路(也是夷人常走的大路),也翻过这座高山。不过该路过山顶处,系在小母鸡梁子丫口南边,山口比较要低一点,可是路绕些。第三条路,根本不要翻山。由四块坝子溯河而上,向北行,在北端绕过小母鸡梁子那座高山以后,仍折向东南去三湾河。此路最绕,但全程平坦,可辟公路线。同伴们由马营长家去三湾河,便走的这条路。 从马木呷家循上述第一条路线向东走,随即涉水过河。此河仍系三湾河最西的一段。在此处河面已颇宽,但水不深,清可见底(河床系由石子铺成)。涉过的时候,水冷至冰人。过河路穿稻田坝向东去,约一里余过小溪一道。这条不惹人注意的小溪,即是马家夷人与其冤家阿什家(一作“阿素家”)分界处。平素双方不越雷池一步。马家比较非常和善,阿什家则殊凶悍。我们好在没有行李,空手向前走,同时事先也不知道阿什家的厉害,所以很坦然地走过去了。 入阿什家界,略前路即到小母鸡梁子山脚。自此陡趋上山,向东北去。循路曲折在山上绕行,一部向东北走,一部向正北。大体方向,为北东北。一路大部陡上。山上树木不多。途中只在初上山不远的一座山岗上,穿过一小段云南松的林子。最初一段,马木呷家的铳声与哭声,尚可隐约听见。将到山顶一段,路旁见黑色页岩,并有白土。农作物方面养麦坡田再度出现。 上山路共走四里,到达山口,即所谓“小母鸡梁子”。前去路在山顶地带走,缓向下趋。两里半以后,沿山嘴下趋颇陡。又半里余,路旁复见露出黑色页岩,并有泥煤。自此路陡盘下山嘴,一里余改缓下,又半里下到河边(三湾河的较东一段)。过河穿坝,即是“三湾河”的村子,遥望已可见该村位在东山脚下。今日途中所翻小母鸡梁子这座高山,大体仍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但中有数段,曾见有石灰岩露出。 从小母鸡梁子丫口下山,一共只五里即达山脚河边。在此向南涉过一道满露石滩的大溪(三湾河的一条支流),略东即是三湾的渡口。此处河身甚宽。夏季水大,多数地方,深不可涉。我们没有人领路,不识当地情形,循河滩南去,绕了一段路,方始选择一处较浅的地方,三个人牵手做成一排,用互助方式,涉水过去。那处中间有几股水,深没膝盖。涉过的时候,感觉相当的危险。过河上岸,穿稻田向东行,约三里即到三湾河。这片水稻长得很好的坝子,名叫“犒姑坝子”。所以三湾河的村子,也有时称为“犒姑”。此村附近,路旁曼陀罗甚多。靠近“区署”一带,并见有麻田。 三湾河 “三湾河”(一名“犒姑”)是距离四块坝子十四华里(翻“小母鸡梁子”来)的一座倮夷村,属于阿什家夷人的地界。该村位在山脚坝田尽处。向东北去,翻过大母鸡梁子,即到昭觉城。向西穿田坝则到刚才所过的那段三湾河。那天仿佛和丧事有缘。四块坝子告别马木呷哥哥之丧,到此村走过一所黑夷的房子,里面又新近有人死去。屋内聚有许多人,正在大哭大叫。休息以后,下午到河里去洗澡,遥望山上烟起,即是这位黑夷,举行火葬。此处附近河滩上,拾得火成岩的石头,乃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像别的凉山倮夷村一般,三湾河的房子,也是散布得很开。其中一所,和别的房子,隔得比较远。那是全村最考究的一幢房子,也是我们在整个夷区中所看见最考究的一所。这幢房子,是“剌麻阿什” (本地一位最富有的黑夷)的产业。屯委会平定昭觉以后,在此设有“区署”一所,派有两位办事员,驻在此处。夷务指挥部,也在此扎有少数士兵,由周大队长负责指挥。区署办公处,即系租用“剌麻阿什”那幢考究房子。原来这位黑夷,很有资产,用不着将房子出租赚钱,不过因为他住在此处的时候,死了两位小孩,认为不吉利,所以情愿贱价出租。这幢庞大的住宅,全部用一道土墙围住。大门上建有一座碉楼,另外墙角还有一碉堡。附属的小房子,很有几幢。正屋一大幢,外观非常考究。虽非画栋,却是雕梁。骤看外面几乎像一座喇嘛庙一般。屋檐下面,雕花木条,向四面伸出。据说这种细巧的工,纯粹是夷人当中的工匠所做。他们居然有此艺术,倒也不易。看看他们平常所过那种简陋生活,此等事真想不到。唯一缺点,是一切木料上面,全未上漆。走到里面,异常宽敞,但甚黑暗,此点亦与喇嘛庙相似。中间一间敞厅,现在区署将其用作饭厅兼厨房,里面搭有一座正式汉人用的灶。完全夷区的生活过了两日以后,到此又可正式吃汉人的饭了。此厅左右各有小楼一间,上面铺的是木楼板,上下居然有正式的木楼梯,此乃夷区所仅见。右侧一间楼,比较考究,用来作为区署职员的寝室。左边的一间,平素有十几名士兵,住在里面(夷务指挥部,隶属屯委会。其所统率的部队,一部分为汉人,一部分是夷兵)。我们来此,特别腾开,让给我们睡。 来到三湾河,我们一眼所看见的夷人房屋,一共有十几幢。据区署中人说,此处实共有阿什家黑夷十余家(该支为此处附近一带的大族),娃子数百家。另外还有汉人两三家。以前政府在此办过短期小学。后来停办,现在正准备恢复。区署所掌事务,为向夷人催粮等。该署一共现有两位办事员(其中一位张功俭先生,是我们以前碰见过的)。大队长办公处,亦附设区署内。他们向我们谈及以前情形。据谈清朝时候,昭觉原有汉人两万。连同三湾河、四块坝子等处,不下十万。光绪年间,夷患渐炽,汉人乃幵始逃出。民国八年,凉山大举叛乱,攻陷昭觉城。该处汉人被杀者,达五千人之多。至于目前此间情形,一切交易,仍采以货易货办法,用盐布在此作为交易媒介。对于一般汉人自然如此;即对汉官,夷人亦采此种办法。本地所产粮食,有米及包谷、洋芋,但数量均不多。蔬菜则只有南瓜与四季豆两样。因所产粮食不多,区署所需,亦系于春间即向各黑夷家预订,仍给盐布作代价。盐布预先存在他们那里,按价订购一定数额的粮食。需要时临时派人去催取。我们来此,区署招待我等十几个人,就是临时派人到黑夷家去催米的。据说如果不用这种预购的方法,不管你是汉官,同样地可有饿死之险。 对于长住夷区的人,盐巴的储存,乃是一种异常重要的问题。像三湾河夷区这样一个小小的机关,平均一天要消耗二十五斤盐。夷区根本不产盐,而且也买不到。所有盐巴,皆需从西昌运来。如果自己所存不够,一时又运不来,马上就有“饿盐巴”(没有盐吃,或不够吃)的危险。像此处即已开始感觉恐慌。听说昭觉县政府的盐,马上快要吃光,现在正在设法向竹黑去借。在汉人地方住惯了的人,真是再也想不到食盐会引起如此严重的问题。但是,如果你存有盐巴,那就好了。当然少数几个人,或者十几二十个人,一天决吃不了二十五斤盐。此数大部分是拿去换别的食品或其他东西,以及偿付劳力代价。一斤盐在此,可换一斤猪油或者三斤猪肉。如果你愿吃洋芋的话,半斤盐可以换来三皇升,足够十几个人饱吃两顿。在这里盐的功用真是伟大,它是太为一般人所需要了。 阿什家向来是一支强悍的黑夷。近经武力征讨以后,已经比较驯服。此处区署的人,以为阿什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说,阿什家乃是比较驯良的一支。以前夷人欺负汉人,现在汉人势力达到此处,情形又有一点反过来。民族间的真正平等,需要十分谨慎,方能达到。举例来说,此处区署,新近派人去黑夷家催过两次粮,他们延未送来。今天因我们来,又派人去催米。临走的时候,一位职员吩咐他们,叫他们对黑夷说,如果这次再不送来,就要放火烧房子。这样一来,果真黑夷立刻把米送来了。 同伴们的故事 我们一伙三个人,早上八点从四块坝子动身,上午十点二十分,便到了三湾河。一夜未睡,一早又走了十来里山路,看看宿在马营长家的同伴们,还没有来到,我们在区署,倒下大睡一场,醒来已经下午一点,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方始来到。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时间不早,区署办事员留我们在此住一晚,我们也就住下了。入夷区,已数日。趁此休息的机会,我们开了一次会,检讨过去工作与困难,并对未来的一切事,作一种计划。我们发现,一路到此,沿途送给黑夷盐布,过于浪费。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以后不得不精密计算,极力搏节,免因缺乏盐布,致有流落夷区之险。剩下的一点碗儿糖等等,大家平分,各自带在身上。 同伴们失散的经验,说来非常有趣。他们昨天由马乌哈家的夷人背子引路,很顺利地,下午六点钟,就到了四块坝子西山上马营长家。那家比较地宽大考究,锅庄石雕刻得很精致,马营长会说一点汉话,待他们很客气。他去过外边西昌等处,所以也相当开通。到后“打猪”款待,八点半钟就吃上猪肉了。他家大少爷,对他们尤其要好。临走的时候,亲自抱了一只活鸡,送给他们做路菜。我们的人,对此一番盛情,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恰巧这位大少爷,有点不舒服,感觉头痛。我们的一位团员,便把身上所带的一小盒万金油,递给马营长,要他交给他儿子医病。为防夷人多疑起见,这位同人,特别自己先表演给他看,用手指抹上一点万金油,擦在额角上,以示此药并无害处,哪知马营长将万金油接过去以后,依样画葫芦,也拿来试行额角上抹一下。结果顿觉头部凉爽,非常舒服。高兴之余,赶忙将那盒万金油没收,揣在身上,藏为至宝。至于那位害病的大少爷,却摆在一边,弃之不顾。倮夷当中,骨肉之情,并不算轻。但是如果有了奇技淫巧之物,作为引诱,那就也可将天伦置之脑后。 由大兴场来的挑夫,因为实在走不动,在四块坝子又将一名遣送回去。另外还有一位,不要工资,自动回去。剩下只有五位汉籍力夫,实在不够支配。在马营长家,请他代雇了六名夷人背子,帮忙背行李走。从四块坝子动身,起初一切均好。殊不料马家与阿什家,乃是冤家死对头,平常两家素来互不越界。由马营长家行,走不到几里,到达两家分界的小溪,马家的夷背,放下行李,不顾一切,马上回头就跑,连叫都不应。我们的团员,到此毫无办法,只好自己派代表过去,找阿什家黑夷交涉,要他派娃子代背行李。因为没有适当介绍,那家黑夷,起初非常傲慢,将夷人固有凶恶的面孔,一齐拿出来;其势汹汹,异常可怕。幸亏我们的代表,十分镇静,持理不屈。这样黑夷才慢慢地软化下去。卒于照例派娃子背东西。只是在我们方面,又多花了一份盐巴的代价。及至送到三湾河,这些阿什家的背子,不肯再进,说是他们的任务已达到,决不肯再往前去,送到昭觉,因此三湾河虽然也是阿什家的地方,我们在此处还得再换背子,幸亏这段路是分两天走。要不然,中途换背子,真是麻烦透了。 糯法乌加 在三湾河我们碰到一位有趣的黑夷女郎。这位就是区署房东“剌麻阿什”的姨妹子,芳名“糯米乌加”(Nomi-Yga)。糯米是此处附近,“三岗”地方的一支大族。他们两姊妹,乃是这一带夷区当中有名的美女,姐姐年纪大得多,出嫁已久。芳龄十九的“乌加”,还在闺中待字。美名不一定是她的幸福。前些时候,别支夷人,一度将她抢去逼婚。没有逼成,又被抢回。这位女郎,长得十分高大,却是一点不显粗气,而且相当妩媚。她的面庞轮廓以及身材,一切都长得很美。在我们全部凉山中见过夷人妇女当中,她是最美的一位。 乌加并不讨厌汉人,而且宁愿和汉人一起玩。当然只有“汉家色颇”,她才看得起。在区署她是一位不速之客。寄居在距此不远的姐夫家,却成天来区署混时候,和区署办事员变成了密友。我们来到此处,也就和我们一桌吃饭,而且懂得向我们敬菜。她说得一口极好的汉话,喜欢吃汉人的饮食,还会吹汉人所用的西式口琴,从上面奏出一些我们熟知的调子。女郎心里的聪慧,不下于脸中的漂亮。对于汉人中间的风俗人情,懂很多。实在说来,就是她将来嫁给一位汉人,我也毫不惊奇;虽则谈到婚姻问题,过去汉人与夷人之间,仿佛有一种不可越过的鸿沟。 服装方面,乌加也是黑夷女子当中最漂亮的一位。我们当中一位同人,请她让我们替她照一张相,马上就欣然答应了。还嫌自己不够漂亮,这位小姐,费了好些工夫,把自己装扮起来,头上用三件黑布,缠一厚圈(夷女头巾所缠的布,以用布愈多为愈讲究)。头发自中间分开,扎成两条辫子,绕盘头上。下身系上一条呢质有褶裙,拖齐地上。上身一件套一件,着穿上三件大襟衣;每件襟口及袖口上,滚有绣花与挑花的花边。从里到外,一件短过一件,将花边充分流露出来。后来我们在昆明举行展览会,这位夷女的玉照,很受到不少人赞赏。 然而这位美丽的女郎,却是有心眼儿。拍照的时候,另外有一位同人,事先未得许可,偷着在旁边拍了两张。小姐生气了,当时却一点也不露声色。回来以后,她对区署里的朋友说,我们当着许多娃子的面,替她们拍照,使她太没有面子。 大母鸡梁子 在三湾河一天,区署的人,对我招待甚为周到。他们雇有厨子,两餐饭顿顿炒鸡蒸饭,还有辣椒炒蔬菜,使我们吃得非常舒服。只惜睡在楼上,蚊子、苍蝇都多,然而疲劳之余,我们仍然睡得很好。一宿以后,一早起床。因为不愿太麻烦区署,自己拿了半斤盐巴,叫人去换来洋芋,煮熟当早饭吃。多下一些,各人分着带在身上,准备路上打尖用。 不巧正值农忙。我们起床虽然够早,派人去找夷人背行李到昭觉,他们都全部下田去了。幸亏区署和周大队长帮忙,费了好些事,才找到夷人六位,来替我们背东西。说明代价,是每人给半斤盐巴。其中两位,是由周大队长手下的夷兵充数。夷人头脑,颇为简单。背东西的时候,不估重量,只计件数。再重的行李,只要系成一整件,他们总能背,同样重量或者甚至更轻一点的东西,如果分成两件,他们就死也不肯背,或者要双倍的价。 运气不错。从三湾河动身,又是一个晴天。因找背子耽搁,离开三湾河,已经是九点半钟。周大队长有事到昭觉,一同步行前去。最初一段,循小径平坦穿田坝走。一里返大路,循之向东行,路循陡向下趋。途中遇见“乌加”的姐姐,剌麻阿什夫人,骑马向我们走来,手中撑着一把普通汉人用的黑布洋伞。这位贵妇很客气,连忙向我们点头作礼,还让我们替她照了一张相。俄顷下到一道小河的河边。前去路溯朝此河而上,仍向东行。一里不足,涉水过河。此河颇宽,水亦颇深,深至没膝。对岸河滩,一部分辟成洋芋田。 过河后,东行约两里,即到一片光山的山脚。此处距三湾河约五华里。前行大体改向北东北走,陡趋上山,两里左右,上到山脊上趋,其势较前略缓。这座光山,毫无树木。山坡上辟有梯田及斜坡田不少,均种包谷。山脊上约走半里余,到一岔路口。此处两条路,均系引到昭觉。循左边一条路,绕山脊陡上,一里不上,右边走过一家“夷堡子”(倮夷村庄)。又一里余,过一坳口,微向下趋,旋又陡土。附近一带,复见养麦田,更上则见燕麦,嗣后路多缓上,亦有微下处,里余再到一处岔路口。在此循左边一条路向正北走,半里不足,到一山口。此处距三湾河约十二华里。上山路至此七里。近顶一带,山上长有菊科植物甚多。此刻盛幵小紫花及黄花,将山坡上一层美丽的图案。走过的时候,花香扑人。自此山口前行,路右绕山缓T。一里不足,复改上趋。再一里余,即到山顶丫口。 此处丫口,名叫“大母鸡梁子”,距三湾河约十四华里。前去下山到昭觉城,尚有十八里(上山路到此,共计九里)。据说屯委会新近在昭觉设夷务指挥部,派兵驻扎以后,兵士当中,许多汉人,已在该处与夷女发生恋爱,甚至同居。有时军队换防,不得不分手,夷女往往将其情人,一直送到大母鸡梁子,始痛哭而别。由此处岔口前进,路初在山顶平坦行,从改缓下,仍采正北方向前进。约行一里以后,向右折,往东北去,下趋较陡。不远改左绕山缓下,采正东方向。如此一里,乃陡下山嘴,方向旋复改向东北。约行两里,下趋又较缓,嗣转平坦。自大母鸡梁子下到此处,途中路旁露出岩石,多系紫色页岩,至此乃又全系暗红砂岩。前行又一里不足,路右走过一座夷堡子,附近树木不少。路左小山顶上,并见一片松林。自此路陡下趋,旋改左绕山下趋,初缓继陡。约三里路左过一村。附近碰见一位夷人,向我们打招呼;并且拿他摘下的一些酸李子,送给我们吃。由丫口下到此处,计程约八华里。更前一里向左下望,见有两河会合。这两条河水,便是三湾河与昭觉河,在昭觉城东南,汇合南流,成为西溪河。昭觉旧城,筑在距两水会合处不远。该处原系一处汛地,名为“交角”,即取两水交合之意。后来讹为“交脚”。清末建县,乃谐音改为“昭觉”。由此可见,昭觉县名,源出于当地的地理形势。自此处坡上,前望并见隔河矮山后面,展出稻田坝一片,即系昭觉坝子,自此前行,下到河边,不过一里左右的路程。但因路系陡盘下山嘴,过于陡峻,而且逼窄,缓步走下,几费十分钟之久。 自山顶下到河滩,共计十里左右。就中最后陡行下山三里,路极险窄难行。此处的河,乃系三湾河的最东一折。河身甚宽,河水亦深。涉过时前后“叉水”数道,困难已极。就中有一股水,深几及腰。三个人牵手过去,尚感站不住脚。偶一失足,即有被狂流卷下之险。先后共约费去二十分钟,始得完全渡过。夏季凉山旅行的困难,至此已幵始领教。据说平常河水还要大些,往往使行人不得通行。我们还算运气,碰着晴天,水落下不少。要不然,也许只有望洋兴叹,连昭觉城都到不了。越过此河,路已逼近大凉山正脉脚下。多日来羡慕的凉山,原来不过如此。一眼看去,凉山实系平淡无奇。山上几乎完全没有树木。一部分已辟成斜坡田,此外还有少数梯田。一般说来,凉山正脉的脚山,乃系一种丑陋的光秃土山。 过河后在河滩齐伴,方始一同前进。在此处河滩上,拾得不少种类的石头。砂岩以外,见有石英、方解石等等。最有兴趣的一件事,是我们在此捡到几块铜矿样本。该项样本,包括孔雀石及一种含有自然铜的石头。这样看来,此河上游所经之处,大致埋藏有铜矿。这事很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 由河滩到昭觉城,还有八里路。自渡口循大路前进,路向东北行,陡上一座小山。约一里后,改穿丘陵地带缓上。里余改缓向下趋,穿颇平的丘陵坝田走。如此约里半,到一岔路口。在此循左边一条路,直向前去,续向东北行。一里走过一座夷堡子,随即陡向下趋,涉过一道小溪。过溪略上,乃平坦穿昭觉坝子走,两里余行抵昭觉县城,入其南门。由三湾河到此,共约三十二华里。将到此城一段,沿途常见白杨树,此点与西昌相仿佛。 昭觉县城 凉山区域,囊括雷波、马边、峨边、越西、西昌、宁南、昭觉等七县地界。就中昭觉一县,处在其他六县中央,全部属于夷区,实为此区核心。另外冕宁、会理、屏山等县,则在凉山外围。盐源、盐边两县境内,倮夷势力亦复不小。自昭觉城东行,过昭觉河(西溪河上游之一支),即正式进入大凉山地界。由此看来,昭觉县城,可说是凉山夷区的锁钥。 由大兴场东行,走到此处,四块坝子、三湾河与昭觉,是途中夷区内唯一长有水稻的地方。因此以前汉人势力能于勉强达到的时候,他们大部聚居在此三处。一直到现在,这三处仍然各留有少数几家汉人,始终并未迁走。不过在夷人势力大张的过去二十年,他们虽未实际沦为娃子,却也年纳物款与倮头,以求取得夷人倮护,勉强在那种环境下偷生。所谓“昭觉坝子”(昭觉城附近的田坝)平坦得像一张纸一般,可是并不见大。由东到西,横穿过去,不过十来里光景。自南到北,比较要长些。这片田坝,系由昭觉河在此迂折而造成。坝子上面,满种水稻,亦略有包谷田。在这片小小的田坝上,当中耸起一座不太惹人注意的小小四方城,那便是夷区当中的汉家堡垒,昭觉县城。从三湾河东来,一直要到最后两三里,走上这片坝子,才可以看到此座有趣的方城。 关于昭觉城的历史,上文已经简单地提起过。清末同治七年,周军门建武,由西昌进兵凉山,在“交脚”(一作“二交角”)地方,设立汛地,建筑堡垒,称为“交脚汛”。这座已废土城,迄今犹存,位在目前县城西南不远处。该城四角,建有碉楼。凭吊该处,犹可想见当年汉人最初伸入此地的情景。宣统元年,川督赵尔巽因布尔克事件,饬西昌、峨边、马边等处,分途出师,进剿凉山。即于是年,就交脚旧址置县,名曰昭觉。当委陕西孝廉徐怀璋署县事,披荆辟草,督工筑城。城作四方形,周围二百五十三丈,高二丈五尺,共用银二万。五百余两。城墙系用石砖砌成,惟城垛则是用的青砖。凉山区域,素来没有砖瓦制造。这些少数的砖,还是雇工人来此,特别筑窑烧成的。动工以后,次年全城即告完工。当时昭觉城内,约有移人八九十家。四周坝子上面以及山脚村庄,均由汉人居住。倮夷则退居高山顶上。全盛时期,汉人势力,直达乌坡。昭觉、竹黑两处,以及附近村庄,据说共有汉人两万,一说竟达数千家之多。 昭觉县城筑成不久,清朝即行覆亡。民国初年,原驻此处的防军,因缺饷撤去。于是城外山上的八咀家(亦作“八溪家”),联合各地夷人,大举反叛,各乡相继失陷。此城附近各村,尽沦为夷堡子。剩下这座孤城,独在汉人手中,势亦岌岌可危。民国八年,凉山夷人,更作大规模与有组织的叛变。八咀等家夷人,遂于是年阴历六月初十日,攻破昭觉城。当时城中官府兵卒,早已逃避一空。剩下居民八十余家,所有壮丁,皆被杀死,妇孺则掳去当娃子。此事发生以后,垂二十年,官厅无法过问。昭觉县境,全部沦为夷区。县长长驻西昌,等于虚设。至民国二十八年,始由政府派兵收复。三十年一月,再度被八咀家叛夷攻陷。三月,乃又派兵克复。嗣后政府势力,渐趋巩固,西昌、昭觉间的交通大道,复入汉人掌握。县长亦可长驻县城,发号施令,发挥相当的威权。屯委会夷务指挥部,在此驻扎有兵,但其实力殊属薄弱,一共不过有兵两排,机关枪两挺。县政至此,总算略上轨道。然而县城以外,四周村庄,仍然全是夷堡子。汉官所能真正控制的,不过孤悬夷区中的这座城。当然鉴于过去经过情形,如此已经不易。可是完全弄上轨道,尚需经过很大的努力。 从某种观点看来,昭觉可说是全世界最稀奇的一座城市。小小的,不过二百米左右见方的一座四方城,里面却大部是空地和包谷田,房屋一共不过四幢(可是全系汉式),因为惧怕夷人袭击,克复以后,四扇城门,只开南门一扇。新近张县长上任以后,方始加开西北两门,但东门则迄今仍用土砖堵塞。经过夷人有意的摧毁以后,此城居然巍然独存,城墙亦尚大体完整,颇为难得。东墙坍倒一段,系被夷人拆毁。修复估计需二万元,张县长向上峰请款,结果只批准五千,遂致无法兴工。未开化的夷人,对于汉人文化,深恶痛绝。每逢占据一处汉人的村落城镇,多将一切建筑及建设事业,彻底予以毁灭,甚至连石板路也挖去。昭觉城陷后,城中官署、寺庙,全被焚毁拆除。民房除少数几幢外,亦均被毁。现在城内房屋之所以会这样少,即因此故。以前县政府故址,只剩下旗杆一根,武庙则留红照壁一道。 城内仅有的四幢房子,一幢现租作县政府。夷务指挥部与邮政代办所,暂时亦设此处。夷务指挥部,最近已在对街建筑土砖房屋,预备筑成后搬过去。我们到此的时候,一进大门,最初仍需经过士兵坐卧的地方。闲着无事,官兵大叉麻将,颇属不成体统。县政府设在此幢民房的第二进。一排三间房的房子,中间用作办公厅,两边为县长和县府职员的卧室。大堂上唯一的设备,是一张长方形的大菜抬子和几张木椅。虽说简陋异常,在这种地方,已经算是难得。我衍长途来此,当然只有借住县政府。跟我们来的力夫,夷人比较地很守规矩。汉人则白天跑到大堂上咆哮,晚上竟躺在那处地上,大抽鸦片烟,令我们觉得没脸见人。在此城汉人总算慢慢地多起来。我们到此,又幵始看见汉人社会的形形色色,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下午两点半钟就到了昭觉城。张县长事先得到屯委会的通知,早知我们会到此处。我们在路上,耽搁过久。见面以后,他说已经等候我们好几天了。对于我们,他预备了很丰盛的招待。第一天晚上,叫人杀鸡做饭,给我们吃。第二天一早,用布换来一只小猪,做了一大盘回锅肉。尝过夷区生活的苦头以后,回到汉人膳食,倍觉鲜美异常。此处也产花红,不巧到此快要过时。听说我们想吃花红,县长连忙叫人去,用一斤盐巴,换来一大罐。送过来。在政务纷忙,一切待整理的当中,招待我们,如此周到,真是可感。 晚上歇在县府右侧旁楼上。房子新租来不久,里面人又住得杂。楼上跳蚤,奇多无比,弄得一夜不曾合眼。这种事连县长也无法繁忙。由西昌带来的一百七十多斤盐巴,沿途消耗,到此已只剩下九十多斤。县府本身缺盐,又无法可借。全体同人通过凉山,至此已显然是不可能了。 昭觉城里剩下的四所民房,一所既已用作县政府,剩下只有三所,因此城内只有三家人家,全是汉人(有人说,其中一家,乃系夷人)。这几家汉人,各有三家夷人作倮。因此历经大劫,尚能硕果仅存。秩序恢复以后,颇有一些夷人,愿意搬进来住。但是因为汉人太少深恐喧宾夺主,目前县府所采政策,是只许夷人住在城外,不让他们住到城里来。汉人那里,目前已可使用法币,但是他们仍然宁愿要盐布作交换品。即向部队匀点草鞋,也是同样情形。本地汉人,实已夷化。他们对于外来汉人,缺乏同情心,出人意料。我们到此,因想第二天去看附近煤矿,向汉人家定做几个养巴,索价国币两元一个。我们总算客气,并未还价,一口承诺。不料刚一走开,这位敲诈的汉人,却向一个走过那里的士兵说,“他们上了我的当”。那位兵士告诉我们,我们去找周大队长。周君也以为岂有此理,告诉我们说,去取养巴的时候,随便给他几个钱就得,不必和他多说话。这样我们只给了四角钱一个的代价,那位汉人,却也一声不敢响。这种人就得这么对付,想起来也真生得贱。 一位贤明的县长 张培根先生,是现任昭觉县县长。因为地处夷区,收复不久,此处县长,近来向由屯委会委任。前任县长姓郭。张先生原是屯委会秘书,曾驻此处工作。为人干练,甚有成绩。刚在我们到西昌以前几天,方始发表代理本县县长,上任还不过十来天。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学校毕业生,才职均颇丰富,胸襟亦殊宽阔。办事尤为得体,而且富有手段。治理边地,正需此等干练人才。只是这样的地方官,殊属难找。昭觉收复不久,一切未上轨道。加以人民几乎百分之百地是倮夷,语言不通,性情乖异,治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张县长却处置得很好。办理各事,井井有条,一洗从前敷衍推诿的陋习,'因此大有百废俱兴的气概。到任两星期,成绩已很可观,这点确实难得。县长会讲相当好的夷话。可是为着维持汉人尊严起见,他总是向他们说汉话,由一位老汉人李师爷翻译,他说的话,相当得体。既不降低身份,亦不刺激夷人感情。夷人头脑简单,知识浅陋。一桩很平常的事,往往需要反复解释,方能听懂。因为夷务异常麻烦,张县长要比别处县长忙得多。李师爷是一位久住夷区的汉人。须发均已斑白。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很旧的蓝布大褂,外面套上一件黑领褂,看来很像一个乡下佬。可是住在此地,业已数十年,对于本地情形,异常熟习;对于过去掌故,如数家珍。夷话说得非常流利,由此成为张县长一位有力的帮手。如果和他谈谈关于以前乌坡铜矿的故事,他可滔滔不绝,一谈大半个钟头。这样一位人物,真是有趣。 经费不充,是治理昭觉县的一主要困难。据张县长说,全县经费(在三十年夏季),每月不过一千四百元。目下一月伙食,因需时常招待夷人之故,已需六七百元。剩下七八百元,拿来应付全部薪俸及开支,实太不够。此外全县教育经费,另有八百元一学期,上面却限定要办六所小学,实在无法可办。因此各处小学(如三滩河等),在前任郭县长任内,业已停止,迄今无法恢复。 倮夷风俗,到一处吃一处,例由主人负责招待。县长为父母官,对此更不能推托。因此前清惯例,凡是夷人有事来城,找到县府的,不管他们究系由政府招来,抑系自动前来,均由县衙招待伙食。当时生活甚贱,此项开销,为数有限。近因艰苦抗战,边地生活,亦行高涨。夷人常来,对于地方政府,成为别处所未有的一项重要开销,而为推进政务起见,此项开支,在目前阶段中,又属无法可省。可惜这种情形,在省府编预算的,不曾明了。 抽调夷人中间的壮丁,送往西昌,协助修筑飞机场,为目前昭觉县政中一种主要的工作。这种工作,非常艰难,却是伟大。原来自夷区征调民工,参加此项工作,目的不仅在于多得工人,加速飞机场的修筑,同时还拟藉此动员夷胞,加强其对于抗战的认识。此等事破天荒第一次执行,困难当然很多。 夷人素来没有听见过这一类的事。同时他们生性多疑,易信谣言。此次办法一经公布,夷人当中,即谣传是将他们征去,送到打箭炉。因此当初许多人都不肯去,有些甚至图谋武装反抗。张县长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巡行县境各处,召集人民训话,解释此种劳动服务的意义,劝他们踊跃参加。我们来到昭觉,县府常见有夷人出入。其旁一片大平地上,二三十位倮夷,团坐成为一圈。询问后,方知此等夷人,即是县长召集来此的娃渣家倮夷,准备劝他们去西昌修飞机场的。嗣后看见县长将这批夷人,召来县府,由李师爷传话,对他们反复地再三劝告辟谣,不惜谆谆教诲。县长所说的话,归结起来,实在非常简单。他只说,将他们征去,不过送到西昌去修筑飞机场,修好马上就回,决没有送到打箭炉去那一回事,起初夷人不肯相信,讲了好久,终于被感动了,方始首肯。天下事本来只要有人做,像张县长这样努力地干,果然成绩不差。据他说,我们看见他的时候。连黑夷带娃子一起征调,八咀家业已岀了一百名民工,我们在梭梭梁子所遇见的那批便是。此外县境阿什(作“阿索”或“阿素“)家可出一百二十人,娃渣家可出数十人。其他尚在设法中。短短的两三星期,做出这种成绩,在边地政治上,确是十分难能可贵。 昭觉煤伊 在西昌听说昭觉城附近,有一处不错的煤矿。到了昭觉,所得情报,还是这样。因此我们特别起了一个大早,绕道去看此矿。不料结果却很失望。 煤矿产在县城西北的八咀山。一早六点钟,我们就从县城动身。县府杨科长佩上手枪,带了一名武装卫兵,陪同我们前去,以备不测。一位在这山采过煤的本地汉人老黎,替我们做向导。出城西门,路大体向西北西行,穿坝田曲折前进。一路穿田媵走,途中有两处,地上露出有油。以前来过凉山的人,传说凉山有油矿,所指即此。实在这种情形,还够不上油矿的称呼。大约不过是由一种逼近地面的有机物质,分解而成。其为量甚为微小,并无经济价值。穿坝约行三华里,翻过一座红土矮山,前去改穿丘陵田缓上。里半左右,改向正西行,路右随即走过一座夷堡子(此处距城约五华里)。前行路复平坦,右绕矮山走。一里改缓向下趋,随过一道小溪,即又缓上,穿洋芋田走。里余路改陡上,趋上八咀山,仍向正西行。路右又走过一座夷村。前行一里,复略下趋:过一溪后,乃又陡上。一路续爬八咀山上去,里余上到一座山口(此处距昭觉城约十华里)。此山系由砂岩所构成。近顶一带,则露出有页岩,上山途中,拾得几块化石。后经鉴定,乃知本山岩石,属于侏罗纪地层。站在山口下望,昭觉坝子,平坦地在下展开。 由山口前进,路右绕顶走,大部陡上。途中找得一块古代林木的侏罗纪化石。两里半,路改陡盘上梁子,途中路旁见露出有泥煤。里半上到一处岔路口。大路向前,径上梁子。在此左折,循小路向南行,陡向下趋,旋又西去,路左走过一座八咀家夷村,名“聂得尔”(Gnayare)。附近一带,山上露出岩石,多系紫色页岩。路旁长有红色莓一种,称为“水豆”,其味略酸。这种东西,西昌附近甚多。不过成熟时期,较此为早。 自上述八咀村,循右侧小路西去,路续陡下,一里半即抵煤矿。将到此矿以前,路旁见有黑色页岩,最先走到处,所见为柴煤,成为一种山顶露头。略前附近小溪内,则见有烟煤块。所谓煤矿,并非成层,而只是一种稀疏的包囊。已采部分,有老洞与新洞之分。老洞以前就有人采过。新近系最近攻下昭觉后,统兵的金指挥官所发现。矿现由金氏开釆,委老黎代为经营。工人实只老黎一人,前后开办两个多月,每天不过出百斤左右,为量甚微。每日挖出,他就一人背回城去,晚归早来。最近两星期,业已停工。 初步考察,此处煤矿属于侏罗纪煤层,夹在砂岩与页岩之间。露出煤层之处,厚不过五寸。由此看来,此矿总储量,恐怕很有限。 八咀家夷人,不喜汉人来此。归途下山的时候,有人站有高山上,厉声问老靈是不是带汉人来看矿。要不是和他一起来,我们虽有两支枪,亦无济于事。夷人孩子,看见我们走过,指着群呼“汉家”。夷、汉两族的界限,即在城厢附近,仍然是很分明的。
第四章 横越黄茅埂 竹黑道上 由昭觉城向东北行,二十五华里即到竹黑。这是半站比较平坦好走的大路,中间只翻过一座矮矮的豹口梁子。不过此段路上,岔路颇多。要是没有熟习途径的人领路,很容易走失。昭觉附近,大部是八咀家夷人的地方,竹黑则系马家所居地。这两家乃是仇恨很深的冤家。所以在昭觉动身的时候,张县长特别替我们雇了几位娃渣家夷人,来背行李,免得路上发生麻烦。由大兴场送我们来到此处的剩余几位汉人挑子,到此坚持不肯前进。苦苦恳求,请他们一直送拢雷波,然后资遣回籍,始终不肯答应。因征民工关系,在昭觉一时又无法加雇夷人,只好求他们送到竹黑,马上就放回来。说了半天好话,总算勉强答应了,却又闹在县城烟未抽好,定要抽足鸦片方足。无论怎样劝他们,告他们到竹黑去饱吸“红土”(上等大烟),终不肯听。我们急了,说道,如果再这样在县政府胡闹,就请县长把他们押起来再说,他们也不害怕。其他一位姓姚的粗汉,一个人咆哮得特别凶。后来弄得没有办法,杨科长跑来,“以杖叩其胫”,方才老实一点。 因看煤矿耽搁,下午一点一刻,方辞别昭觉前进。县政府派有一位何大队长,陪我们一同去。出城北门,穿坝田向东北走。起初一段,坝子上多辟稻田。后来大部为洋芋田,杂有包谷。在距城不到半,里处,即会“叉水”一道。由城共行五里,路改下趋,初缓后陡。半里余涉过一道小溪。前去复改平坦,穿河滩田走。此节路上,道旁多白杨及柳树。昭觉海拔,虽达二千。五十米,但气候殊属温和。所长植物,颇似内地。坝子上白杨树特多,由煤矿返城途中,有些夷人村庄附近,白杨以外,并曾见有核桃树。 穿河滩田行,约一里半,即到昭觉河的河滩。所谓昭觉河,即系西溪河上游。据常隆庆先生记载,河在此处,海拔两千米。河身甚宽。夏季虽涨大水,河滩露出仍不少,大部为砾石滩,一部则系沙滩。穿滩行约一里,乃到水边。自城到此,约计八华里。 昭觉河水面虽宽,却因水已稍落,殊不若以前所传之深。择好渡口涉过去,只有一段,其深没膝。一分钟渡过此河,并不感觉怎样困难。 涉过昭觉河,路即正式进入我们多日来梦想的大凉山正脉。上岸后,在河东岸,在左折北行,右边绕山,平坦前进。不远旋又向东北,路亦改缓向上趋,进入一种丘陵地带。曲折向东北走,前后约行十里(自河边算起),达到“豹口梁子”。这座山口,距离昭觉城十八华里,海拔较城高出有限。一路来此,大体缓上,鲜有陡峻处。途中所经,除一部分为洋芋田外,大都为一种不毛之地,草长甚深,往往掩路至不可见。此种草中小径,唤作大路,未免有点名实不符。路上确有几处岔路口,我们也走错过一段。 站在豹口梁子,前望看见竹黑坝子的稻田,展幵在下。近山之后,远处蓝色的山,即系龙头山。由此处山口前行,陡趋下山,续向东北去。最初一段,路极陡峻难行。约一里不足,下趋较缓。略前涉过一溪,稍上又复下趋。随即左绕山走,有上有下。在距梁子约两里半处,陡下一段不好走的路,其上露出石子殊多。此山构造,仍以砂岩及泥页岩为主。里半左右,涉过一道小溪。由山口下到此处,约计四华里。自此前行,路穿丘陵田平坦向东北走。半里走过一座夷人农庄。狗见生人,狂吠不止。前去路穿稻田坝子,续向东北行。此即所谓“竹黑坝子”。凉山途中,这是另一处栽有水稻的地方。殊不宽。 穿坝行三华里,涉过一道河,即到“下竹黑”。河在此南流,到东流入美姑河,坝子即系此河所造成,大致宽约六里,长约十里,平坦而微带丘陵式,其上满植水稻(竹黑坝子,实较昭觉尤小。一般人说,竹黑产米,较昭觉为多,实系错误)。河面颇宽,但水浅流亦不急,.易于涉过。河身露出沙滩不少。涉河即是马家夷地。上到东岸,河滨有大草坪一片,其上长有白杨及柳树甚多。河的两岸,在此一段,亦植有白杨成列,风景颇为秀美。草坪走完,有屋一幢,乃系马家娃子住宅,后来我们即宿在此处。 竹黑 竹黑(一作“竹核”)为一处以前汉人住过的地方,海拔一千九百米。附近田地肥美,产有水稻。所谓“竹黑”,实有“下竹黑”与“上竹黑”之分。“下竹黑”位在河滨平地,距昭觉城二十五华里(俗称三十里),为去乌坡、美姑大道所经。此条河沟,夷名称为“阿蒲罗”(Abro)沟。普通汉人所谓竹黑,大都指此。“上竹黑”位在坝子东边尽处山坡上,距“下竹黑”约三华里,乃马家黑夷住宅所在地(河边“下竹黑”一带,住的全是马家的娃子)。过河自“下竹黑“循东岸向北行,继改东北。不远进入山地,循路趋上山去,一部陡上。此山树木,不少为风景作一有力的点缀。行进途中,经过一段美丽的白杨树林。路旁并常有白蜡树。此时蜡虫正已将白蜡分泌出来,渐堆树枝上,看去仿佛白色蜡烛一般,不久即可收集。竹黑天气温和,海拔不太高。稻米以外,白蜡为其出产之一。另外尚产蜂蜜。产蜜季候,夷人拿下山卖,据说一斤盐可换三四斤。可惜此刻业已过时,无福享受。 目前昭觉县政府势力所能达到的地方,止于竹黑。往东美姑等处,虽曾一度请求归政府辖治,但是政府对之,始终仍然未能脱离羁縻阶段。不但汉官势力,止于竹黑。仅余的汉人居民,未归娃子阶级者,亦以此处为止。更东进入到底的凉山区,所有汉人全是黑夷手下的娃子。一直到雷波县城附近,方才又有自由汉人。竹黑虽是夷区,马家黑夷,素来和善,而且比较倾向汉人。旅客往来昭觉、竹黑间毫无问题。以前此家首领,名“马木柑”。此人在前清时代,曾在衙门里当过差。二十三年,常隆庆先生等,初次到此。听说汉官来到,他竟穿上全套清时礼服出来,对他们行施跪拜之礼。嗣后常先生在凉山旅行,由他倮送,甚为得力。后来入凉山者,只要提及“常主任”,夷人均能记起。知道是常主任的朋友,必予优待。由此看来,黑夷并不是缺乏感情,同时对汉官也还相当尊敬。过去夷汉冲突,汉人至少应负一部分责任。夷人还喜欢拜干爹。常先生到凉山工作,先后很有几位黑夷首领,将自己的儿子,拜给他作干儿子。 老酋长马木柑已于二十八年去世,剩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马呷呷,比较地懦弱无能,不能掌权。次子马乌达,精明强干,乃是继承父业,掌握实权,成为竹黑区域独裁者的人物。和他的父亲一样,马乌达对汉人不坏。此次张秘书由昭觉试往雷波,就是由他护送,一直由此处送到磨石家。因雷波当时“热病”(痢疾)猖獗,夷人不敢去。张秘书(即现任昭觉县代理县长张培根)在磨石家一宿,即行折回。旅行当中,马乌达未曾染上“热病”却染上了“寒病”(伤寒症)。回来以后不久,此病大发,卧病两月,方始略痊。我们看见他的时候,还只能勉强撑起来,扶杖行走。素来不信医药的黑夷,此次幸亏有区署医官,为他医治,将命救下。这件事对于我们此行,乃一重大打击。本来马家势力,在此一带不小。由马乌达作倮头,一直可以送到磨石家。到该处换由磨石家作倮,即可送到雷波,事情相当简单。现在马乌达大病初有起色。不但对于再度东行,不免谈虎色变;而且事实上健康情形,决不容许他来送我们。找别的人的话,夷人向来只知认人,又未必有效。这样第一关就打不过,对于我们的计划,确是一种严重的打击。到家找着马乌达,和他商量。他自己既不能去,又说没有人可以替他执行此项任务。最后商量了好久,才允叫他的哥哥,送我们到乌坡,在该处换倮。我们要马呷呷送到磨石家,他们弟兄两人,坚执不肯。至于通过凉山的话,乌达的见解,以为由竹黑到磨石家一段,逐站换倮,没有问题可以达到。磨石家以后,则恐有问题。需到该处问磨石家,方能知道。他还说,当初磨石达夷在日,声名远震。由他一手包送到雷波,确无问题。现在达夷业已去世,三个儿子,都没有此等气魄。 “寒病”或“热病”的恐怖,笼罩着我们未来的凉山行程。夷人对于传染病症,素无医治良方。一遇此等病症蔓延,即采取隔离方法,断绝交通,以免其传到别的地方。竹黑地方,因马乌达害了“寒病”,现在遭受隔离处分,尤以马本人所住的“上竹黑”为甚。昭觉县政府,正缺盐巴。竹黑有盐存在区署(即设马乌达家),却雇不到人来,将其背去。送我们来的娃渣家背子,送到“下竹黑“的河岸,将行李扔在此河西岸,掉转头就飞跑回去,仿佛踏上马家的地,就会染上寒病似的。因为这种缘故,我们在马乌达家,不过吃了一顿区署招待的好饭,住宿不得不就宿于“下竹黑”河边的一家娃子家。原因是如果住在马乌达处,夷人便将以为我们有寒病嫌疑。第二天启程,会找不到人背行李。在这种情形下,连主人马乌达命令他自己的娃子,也指挥不动。同时下一站的人,如果知道我们系从乌达家来,必将不予招待,甚至不许入境。这样一来就糟了。马乌达因送张秘书而得寒病,使其他夷人,引为前车之鉴,相率不敢再领汉人。这事对于我们的旅行,也是一种严重的困难。 屯委会在竹黑,设有一所“区署”,地点即借设马乌达家内。这家房子,甚宽大。所以让出一排房子,作此用途,并不困难。房屋角上,还有碉堡,可资倮卫。此处区署主任姓刘。闲着没事做,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们雀战方酣。一位居此已数十年的吴大爷,在旁观战。吴大爷是一位高大的个子,身上穿一件长袍。为人很圆滑,善于应酬,和夷人也处得很好。因此历经变乱,始终并未离开。不过他的生活习惯,一点也没有夷化。嘴里抽的还是一袋水烟。看见我们来,连忙让座敬烟。对于凉山真正情形,他并不十分明了。自称本人从未穿过凉山。如果想要通过,自需找夷人做倮头;而且就有倮头,也难免遭受危险。 区署的先生们,自刘主任以下,更对我们说了许多泄气的话。他们很明白地劝告我们,不如自此处即折回西昌,不必尝试通过凉山。他们以为我们至多能和张秘书一样,走到磨石家折回。他们说,以前常隆庆先生等,固曾通过凉山。但是最近一年多,从没有人走过,甚至连贩盐布的商人也不走。雷波痢疾,尚未肃清,夷人不敢前去。乌达害病,别人不肯作倮。这些理由,诚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在夷人中间,新近成立了一种默契,决不让汉人通过凉山,尤其不让汉官通过。为的是传说汉人将修马路通过凉山,沿途并派兵驻扎:深恐汉人势力,由此伸入凉山,与夷人不利,所以不得不百方阻挠。区署的人还说,走凉山必须有可靠与有势力的倮头作倮。倮头往往不可靠;“装桶子”的事,十分平常,所以不宜冒险。他们又说,目下在凉山区域中当娃子的汉人,一部分为夷人自汉人城市及村镇中,公开劫去。小部分为汉人中间的败类,串通将同胞们卖给夷人。另外许多,则是“装桶子”装去的。以县籍而论,此等在凉山当娃子的汉人,以雷波、永善两县为最多。其次马边、峨边、西昌、越西等县都有。 温泉试浴 “上竹黑”附近,有温泉一处。从乌达家北行,循小路走,约一华里余即达。该泉附近,山系由石灰岩所构成,温泉即自此项岩石中涌出。泉名“小塘”,水温约计摄氏四十一度半,乃一碳酸盐泉。试尝其水,淡而无味,回味则略带甜味。长途跋涉,到此得在温泉中沐浴,倍感畅快。此处对山,亦有一片陡立的石灰岩。该处另有一座温泉,称曰“大塘”。其附近尚有一“硝水泉”,据称以之洗衣,特别洁白。 凄风惨雨中离别 “下竹黑”所宿娃子家,简陋逼窄,达于极点。夜间奇热。屋里又睡不下。没奈何只好将铺盖拿出来,铺在户外泥地上露宿。一部分同人,拟由此折回西昌。夜间话别,至十二时方始就寢。不多几时,未曾睡觉,天忽下雨,气候顿凉。不久变成大雨,不得不搬回屋里。 上半夜嫌热,下半夜却冷得不堪。唯一的一间小屋,根本睡不下十几个人。头上雨板顶,到处漏雨,更加狼狈。结果只好大家挤着,拥被而坐,终宵不曾合眼,冻了一夜。凉山旅行,一般均苦,这却是苦处的顶点。好容易熬到天亮,雨仍然下个不停,冷湿不堪。 娃子究竟比黑夷小气得多。自动招待,根本谈不上。向主人家买点吃的东西,也很吝啬,仿佛以为我们要赖债似的。商量了好一阵,方才用针线换来一点洋芋,煮熟当早餐吃。雨不停,马呷呷也不来,等得我们真心焦。一直等过正午,方始于小雨中动身前进。离开竹黑向乌坡去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一刻。护送的人,马呷呷以外,还有他的侄子和一位娃子,各背一支步枪,作为武装。 大部同伴,决定自竹黑径行折回西昌。只剩下王、裘二君,连我三人,决计不顾区署劝告,贯彻初志,试探继续前进,想要无论如何,设尽方法,完成横渡凉山的志愿。剩下盐布,根本不多。经过合理的分配以后,我们三个人,分到四十七件布,四十七斤盐,八百多元国币,和若干针线、绒线等等。用这样少量的货物,我们准备作直趋雷波的尝试。多日来的同伴们,在此种凄风惨雨的天气,正式分手,倍觉凄惨。同来的汉人挑子,对我们毫无感情。连替同伴们挑行李回昭觉,也要大敲竹杠,绝不肯稍事帮忙。结果只好将他们斥走,任其空手回去。边地的夷民,也许是可怕;若干汉人,却是真可恶。这群挑子当中,我们只勉强将精通夷语的吕赞臣留下,让他不挑东西,专做翻译,陪同去雷波。 到乌坡去 由竹黑到乌坡去的路,大体系向正东,中间翻过一座高山,名叫“阿什梁子”。这段路俗称三十里,算作半站路。实则不过十七华里,距离甚近。不过翻过阿什梁子的山口以后,十来里路,大部急行下陡坡,极为险窄峻峭,路面尤多碎石子,不便行走。来到正宗的凉山,情形究竟和外面差得多。 自“下竹黑”启程,路初在树下穿河滩草地向东去。一里以后,涉过造成竹黑坝子的小河。河原系由北往南流,到此折向东去。过河仍采正东方向,穿左岸坝田平坦走。半里改向东南前进。又一里路右循河滩,左溯河而下,向东北去,右边随即走过一座夷堡子。如此半里不足,即到阿什梁子山脚,该处距“下竹黑”约三华里。 由山脚路陡盘上右山,此山下面一段,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含有化石不少,沿途可以采得。从化石鉴别,嗣后知道此山地层,属于志留纪。约两里后,开始见有石灰岩。一路大体陡行上山,自山脚算起,计三里半到达山顶坳口。 此处山口即系所谓“阿什梁子”,距“下竹黑”约六华里半。上山途中,坡度过于陡峻,辟田处甚少。到了山顶,地面颇为平坦,大片地面,辟成包谷及养麦田。自山口穿此等田走,起初缓下,继改平坦,后又上趋,方向朝正东走。如此共约行里半,到达另一座山口,自此前望,隔河坡上,夷屋若干幢散布斜坡田间,成一大村,即系乌坡。自该村每屋四周,均植有树一圈,颇类汉人田园风味。在此夷区,殊属难得。骤看该村各屋,仿佛有一种别墅的风味。村所在地,坡度缓和,殊不若此山(阿什梁子东坡)陡峻。村屋虽多位在该坡,我们所要投宿的乌坡乌达家,则在此岸半山陡坡上,距第二座山口尚有九里,与对岸村屋相隔一河。该河后来知道,即系所谓“系河”,常隆庆先生称之为“树叶沟”。大部村屋所在的缓坡山,则系有名的“乌坡山”,以藏有铜矿及出产白蜡虫种(有名的“凉山种”)出名。右边下面脚山上,状似平台处为以前乌坡铜厂遗址。常先生以地质家身份,踏遍凉山,可是未曾实际看过此矿。我们这次入凉山,任务之一,为察看乌坡铜矿。今日到此,已可望见,心中不胜愉快。 自上述第二座山口行,路向东北东陡盘下山,后来改为东南东。沿途田地又顿少。路殊逼窄,且极险峻,其难走达于极点。初行一段,山上露出岩石,以赭红色砂岩及泥页岩为主,后来又见石灰岩。阴雨天气,地滑难走。到此忽然晴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陡盘下山路,约行四里半,涉过一溪。前去缓上后,又复陡下。略前再过两溪(最后一半,溪身为石板底,水自山上陡泄而下),路乃又改陡上。此时路旁山上露出岩石,又有石灰岩,同时并见玄武岩。大凉山区域,地质方面,主要地系由水成岩所构成尤以泥页岩为最显著,此外则有砂岩及石灰石。.因少有火成岩插入,所以除略有煤矿外,金属矿甚少。对于这点,只有乌坡附近的山,显系例外。乌坡山之所以产铜,大致即因此故。这里看见玄武岩可说对此处地质特点,作一种宣示。 陡上不过百米,即循田滕平坦走。半里余走过一幢夷屋,路缓向东南东行,曲折缓向上趋。如此约行三四里,一部穿田行,有几段上趋颇陡。亦有下趋处,下午三点五十分,到达乌坡乌达家停宿。由阿什梁子到此,共约十华里半。最后一里,又系下趋颇陡。 乌坡家 自竹黑东来,翻过阿什梁子,即入乌坡家地界。在去雷波的路上,乌坡家所占地面不大。其范围西以阿什梁子为界,东以乌坡山顶为界。这两座高山中间,急流的“系河”(一称“树叶沟”),自南向北流,后来东折入美姑河。地虽不大,物产却特别丰富。乌坡山乃是凉山区域中的宝山。那山的铜矿(乌坡铜矿),闻名于西南各省。其所产有名的“凉山种”白蜡虫,品质特别优良,销售四川峨嵋等县。据说乌坡山所产白蜡虫,平常一年能换一千件布、几千斤盐。交换的比例,是一件布换两包半至三包的虫种。蜂蜜为此山另外一种重要产品。因此种种,乌坡地方虽小,却为别支夷人所羡慕。其出产之丰饶,为别家地所不及。 乌坡的夷村,跨在系河东西两边山岸上。黑夷家大半住在西岸,阿什梁子那座陡峻东坡的山腰上。此坡房屋,虽亦颇有一些,但是散幵颇远,总数也较对岸少得多。对岸(系河东岸)的乌坡山东坡,坡度缓和。乌坡铜矿以及以前铜厂遗址,均在此坡上。这座山坡,因其坡度缓和,半山以下,大都辟成斜坡田,种上包谷等农作物。村屋插在田间,四周植树,自成田园。其分布虽仍稀疏,但是要较西岸黑夷所居地紧凑得多。此岸(系河东岸)住户,大都均是以农为生的乌坡家娃子。房屋总数不少,在凉山中要算一座大村。 此处首领,是一位年已六十二岁的老黑夷乌坡乌达。他的一位老夫人,仍然健在。一对老夫妻以外,家中人口,还有三子一女。女儿年纪不大,尚未出嫁。长子乌坡久博(“久博”是夷语“虎儿”的意思),业已结婚。夷人当中,素来实行小家庭制度。儿子娶妇以后,即和父亲分居。这位慈祥的老酋长,很爱他的儿子。因此便把祖传一幢大屋,让给久博做家,自己另筑一幢较小的房子,搬出去住。十三岁的幼子,名叫“豹儿”(意译),乃是目前一对老夫妻所最钟爱。黑夷大都长得高大漂亮,尤以男子为然。在我们整个的凉山旅行当中,所见各处黑夷,又以乌坡乌家夷人长得特别高,特别漂亮。乌坡乌达本人,一看就像一位老英雄。十三岁的豹儿,英慧而兼清秀,尤其可爱。他的面庞身材,有夷人之美。皮肤却洁白似汉人,这一点在夷人中最为难得。他的服装,也多少有点像汉人,外面并未披上擦耳窝。不过平常总将右手不套在袖子里,故意袒其右臂,露出一种王子式的姿态。这位小少爷,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特别聪明。他一点不怕生人。我们来到此处,马上就彼此弄得很熟,仿佛一见如故。我们到外面跑跑,他总是跟着。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孩,无怪乌达夫妇,会那么钟爱。 乌坡乌达所住的房子,离开儿子久博的地方,约有一里左右,房子虽然不大,却是相当新。一共计有两幢不大的雨板顶屋,彼此互相垂直,抱着一片小坪。位置系在一种小山岗上,四周并没有围墙或者篱笆。正屋里面,左边一间,用蔑席围成内眷居住的小室。 乌坡家和竹黑马家是姻亲。我们由马呷呷引来,当然立受欢迎,到此主人乌达,正在喝楷耙水当点心。一见我们来到马上倒了一些给我们喝。这种格耙水里面掺上有酒,倒也别有风味。喝完以后,又和主人分享他所吃的煮洋芋和四季豆。一夜未睡,大半天没有吃东西,吃了这顿点心以后,精神顿觉恢复。 乌坡家分布的区域,主要地是在由耶路那打北去峨边的路上。东去雷波,大路上只有此处一片地方,系由该家居住。乌坡家在黑夷当中,原来就是比较和善的一支。在此因家族不大,地方又小,更是素不多事。乌坡乌达本人,就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虽则如此,当我们坐在屋前小坪,赏玩风景的时候,谈话当中,他指着系河两岸给我们看,说道,夹河两山山坡,都是“吾帕”(Mpa)地(乌坡族名,在夷语实为“吾帕”,汉译将其写作“乌坡”或“乌坡抛”,不甚正确)。言语之间,大有独霸一方的气概。黑夷的一种自尊心,确是可敬又可畏。他所谓两岸山坡,当然包括乌坡铜矿在内。想起该矿原系官产,清朝时候还采过,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乌坡乌达和我们见面的时候,上身打着赤膊。天气并不见热,这位老者却一点也不怕冷。他的头上,留有倮夷特有的所谓“天菩萨”(右额上留有一小方块的头发,长约三四寸,结成一条小辫子)。相熟以后,我们求替他一家人,照一张相,留作纪念。他马上打扮起来,上身穿上布褂,外面折起擦耳窝,头上还扎起“英雄结”。谁说夷人不爱漂亮? 乌坡乌达待我们真不错。我们想去看铜矿,又怕他不答应。试试问他一次,他却慨然允诺了,只说当天下午来不及,最好第二天一早去。提起我们系由政府派来,听见委员长三字,他便抬头向天说道:“委员长就是天呀!”荒山野夷当中,居然有领袖观念,如此深刻,倒是难得。乌达能说的汉话有限。多数时候,我们需由吕赞臣传话。这位鸦片鬼逐渐傲慢起来了。他说竹黑大烟太贵,到此已饿一天烟,实在受不了。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三匹布,让他自己去解决问题。结果换来六钱,据说可管六天。 因为马呷呷只肯送到此家为止,我们要求乌达送我们一站。他说,自己虽然年老,我们既是中央派来的人,如果定要他送的话,拼了一条老命,也得将我们送到美姑。后来他虽自己未送,却派大儿子久博,将我们送到那里。 在乌达家常用伺候的四个娃子当中,倒有三个是买来的汉人。这三位(两女一男)对主人都无好感。男的一位,在外面做砍柴等粗事。两个女的,在屋里充当女仆。她们两位是堂姊妹,同时掳入凉山,一并转卖到此。其中一位张氏,现在此处任锅庄娃子,专管替主人家弄东西吃。当家娃子,“木家乌七”(Mga-ytsi),是一个汉话非常流利的夷人。他对主人非常忠心。身上穿着一身汉式的旧军服,永远不下身,也不曾洗过。以前考察凉山的团体,为着联络夷人感情起见,常将军服赐给黑夷首领。此处所见,大约就是这些军服的下场。黑夷太骄傲了。汉人赏赐的东西,他们根本看不起。这位娃子对我们说,他的汉文名称,叫做“张木家”。已娶过亲,太太就是以前的嫂嫂;哥哥死后,实行“顶房”。穿上一身黄色军服的张木家,除开底下一双赤脚以外,装束和汉人毫无分别。可是一看他的头发,便知他是倮夷。“天菩萨”四周,他的头上,留有一圈短头发,覆在头顶,仿佛就像戴上一顶黑色的睡帽一般。 黄昏时候,乌坡乌达陪着我们一群人,坐在屋前小坪上闲谈。这时候他的大儿子久博,喝得酒醉醺醺地,跑过来横冲直闯,大跳大闹。黑夷平常沉默寡言,颇为可取。一到喝醉,野蛮的原形,便一齐流露出来,令人觉得可憎又可怕。久博跳了一阵,便跑过来牵我的手,幸亏用力一下摆脱。别的人看见这种情形,一齐忙着向旁边逃幵。醉汉一见大气,拾起一块土,投去打在马呷呷的侄子身上。乌达对此,毫无办法。骂他不听,只有顿足大叹。后来愈闹愈不成样子,乃叫当家娃子,将这醉汉,拦腰抱住。大约乌达平常对于几位少爷,未免太溺爱了。所以到了此等时候,明知这种事很丢脸,却一点也管不住。醉汉被捉住以后,乌达忙即斟上两碗酒,一碗送给我喝,一碗递给马呷呷的侄儿,算是赔礼的意思。这时候久博与当家娃子,互相抱着,在地上打滚,仿佛像在玩摔跤一般。醉汉不断地打娃子耳光。木家不敢回手,只好用汉语连声大骂“会你的妈”。后来久博的二弟跑来,将他牵开,酒亦渐醒,这场全武行,方始告终。虽然表演过这一场武戏,乌坡久博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老酒把他头弄昏了。第二天送我们去美姑,上路的时候,他还对王主任说,昨日酒醉对我无礼,今天见面,很不好意思。 娃子们奴性根深,根本没有办法。例如木家乌七,汉语说得很好,智识程度比一般黑夷髙得多。还到西昌受过训,身上戴有搪瓷的屯委会受训章。可是对于主人,他仍非常恭顺,而且自认为奴才阶级。当我们问到写信给他,应该如何称呼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乌坡家娃子木家乌七”。 屠羊大宴 在乌坡家住宿的那天,夜间九时,主人“打羊”设宴,作盛大招待。乌坡乌达,自己并未养羊。价值四五两银子的一只山羊,乃是特为招待我们买来的。此次盛宴,饶有兴味。第一步典礼,先由当家娃子木家乌七,将羊放在一只大蔑夢里面,捧给主人看。主人马上将手一挥,指给我们看,表示这是整个的活羊,一面用夷话说道,今天没有好的招待,这只羊是送给你们吃的。木家将此话用汉文翻给我们听以后,便将羊端开,搁在靠近大门的地上,当场出彩,将羊杀死。以示不欺。在此“打羊”,总算是用刀杀死,较之原始方式的实行打死,已进一步。不过当客宰杀,却仍然未脱野蛮风俗。将羊皮剥去后,剖开羊身,取出肚肠,略予洗净,乃将羊肉切成大块,投入锅庄上面的大锅中,将其在火上煮熟。烹煮的时候,锅里只加不多的水,上面用木制锅盖盖上。同时将包谷巴巴,也放在锅里,让其浮在水面,一同煮熟。此项巴巴,是临时做成的。每日天黑以后,夷人家里,方始将包谷或养麦,用石磨推成粉子,和水做成巴巴。所做数量,仅够吃一顿。夷人向来没有储蓄习惯。所磨粉子,所做巴巴,决不够留到第二顿吃。因此第二天一早,早饭以前,屋里的磨子,又要呦呦地叫起来。燕麦除外(该项粮食,多系大批制成“炒面”),倮夷所吃谷米及杂粮,皆系在成颗状态下收藏起来(谷子系连壳藏起),每顿临时磨,必要时临时去壳。煮肉方法(无论是羊肉或者猪肉),都是煮到熟而不烂为止。煮熟以后,将锅盖揭幵,倒上一小桶冷水,再将其略煮一下,不待此水煮开,便将肉盛出来吃了。这种起初不加够水,后来不彻底煮开的习惯,其由来大约因夷地缺乏燃料,不得不作经济的使用。不但煮肉类如此,煮洋芋、养巴等,也是这样,最后总是加上一些生水。 进餐的时候,招来了几十个娃子,将一间房完全挤满,大家一起同乐,这正是黑夷大宴宾客的典型作风。吃时大家席地而坐,各执一只木碗、一双筷子。六个或八个人,成为一席。娃子和娃子一起。客人看有多少,自成一席或两席,或与主人同席。主人内眷一齐参加。当家娃子和锅庄娃子,则管招待与盛菜。每席一份菜,计有一碗羊肉、一碗羊汤。吃完可以随意再添,到吃饱为止。反正一只羊是足够大家吃的。羊肉吃法,是从锅中一齐捞去,放在一只大盘子里面,由主人洒上一些盐巴和辣椒末子,拌匀后分给各席。辣椒由主人供给。盐巴他们很缺乏,乃是临时向我们要去一块,将其与干辣椒一起研细,用作调味材料。这种羊肉大宴,除“打牛”以外,在夷区要算最盛大的招待了。羊肉味并不错。羊汤包谷巴巴,亦均可口。在竹黑娃子家中,受了一夜的罪,到此大得补偿。剩下未吃的羊肠等等,第二天拿来当做早餐。羊肠先在火灰中烧一烧,然后放入锅中,加水与羊血煮汤,拿来咽包谷巴巴,这也是一种倮夷特有的吃法。 对于这种招待,我们的报酬,是三件蓝布、一件白布、四方红布、三根针和一些线,主人所希望的,较此要奢得多。接过礼物以后,默默不作一言,大约是嫌少了。后来主妇来向我们借一斤盐,当然只好送给她。马呷呷的倮头费,我们送的是两匹蓝布、六根针。 此处夷人,对于汉人所睡铺盖,当然也是非常惊奇。当晩散席以后,聚食的娃子,大部散去,将睡的地方腾开,方始打开行李。一见红蓝各色被面的棉被,屋子里面的夷人,一齐狂叫拥过来,见到东西就乱摸,这种经验,正和我们在倮倮沟所经历的一般。我所带的一双橡胶套鞋,他们特别觉得奇怪,竟致玩弄不肯释手。 乌坡家一顿盛大的招待宴,印象至今仍然生动。此事最有意义的一点,是那样多的娃子们,被主人邀来聚餐。这种习俗的意义,一来是表示主人豪富,娃子众多。二来是表示主奴同乐,各阶层享受平等。 汉人的悲哀 乌坡是我们旅途中汉人势力完全达不到的第一处地方。乌坡乌达,这位表面上显然慈祥的老头子,对我们这群“汉官”,确实不错。可是在他手底下当娃子的汉人,对他的感想,完全和我们两样。 刚到此处不久,就有机会和那位男工个别说话。那是他乘人不备,自己找上来的。这位汉人,自称姓马。三年前赶街时为夷人所掳,辗转卖到此处。据他说,一到夷区,第一件事,夷人就把他脚上所穿草鞋脱去,强迫他光脚板走路。在此生活甚苦,吃得又坏。而且黑夷对于娃子,向来只管吃不管穿,所以穿衣问题,更难解决。对于夷人,他是深恶痛绝。希望我们下次带兵来,平定凉山。他说,自己别的本事没有,会烧大锅饭。我们如果带兵来,烧饭一事,交给他不会有错。 女仆的申诉,更加令人痛心;充当锅庄的张氏,仍然是穿的全套汉式服装,表面上毫未夷化。不过衣服上到处是补丁,若干地方撕破了连补都没有补,褴褛得连叫花婆都不如。原来锅庄娃子一职,在夷人社会中,算是娃子阶层中的上等地方。可是看看这位张大嫂面部的表情,谁都会马上明白她心中所蕴藏的悲哀。在此招呼我等吃过一顿盛筵以后,第二天在早餐时候,假乞针为理由,向我们攀谈。不久便诉说她那伤心的身世。她说:“我的家住在离大兴场不远的沙坝地方。我的表哥张开延,现在还在大兴场。三年前某一天,当我的儿子正在大兴场赶街的时候,蛮子突然跑到我们村子。他们将我和两个女儿,以及现在此处的一位堂妹,一齐拉走。女儿卖到一处,我们两姊妹又卖到另外一处。卖来卖去,辗转以二两银子的身价,卖到这里来。现在我看不见我的哥哥,看不见我的兄弟,看不到我的儿子,今天我看见你们,就仿佛看见亲哥哥一般。”说到这里,她那苍老多皱的脸,业已老泪纵流:她的声音,亦已变为抽咽。接着她又诉说:“上次张秘书来,也在这里住了一晚。回来过此,又住了一夜。但是你们来,你们去。你们走过去,永远就不再回来,谁还记得我这苦命的老婆子。我住在夷区,实在痛苦。年纪老了,做也做不动。无论如何,我实在不愿死在这里。请你们这些老爷们,务必做桩好事。出去以后,设法告诉我的表哥张开延,那位住在大兴场的张开延。告诉他快拿银子来赎我。二两银子,只要二两银子,便可救我的命。此事千万要紧。”这时候一边哭一边诉,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那位堂妹,也在旁边嘤嘤啜泣。乌坡乌达,虽则汉话不大高明,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当然明白。他忙向我们解释,说道:“她是我用二两银子买来,不是抢来的。”对于这点,张氏倒也表示同意;她说:“不错,是色颇用银子买来的。”这种解释,当然含蓄着黑夷的观点,以为贩卖人口,并不是一种罪恶。我们对此,不胜怅惘。可是除幵安慰张大嫂,暗示可以将此事通知张开延以外,我们什么忙也不能帮。张氏方面,哭诉一顿以后,又拿起柴来烧火,继续替黑夷预备早餐,含泪默然不作一声,仿佛这是无可反抗的命运似的。这种爱莫能助的事,我们凉山途中,在乌坡是第一次碰到。后来继续东进,才知道此类伤心故事,在夷区当中,实在太多了。 乌坡铜伊 乌坡家一宿以后,我们第二天一早六点半钟,由木家乌七做向导,出发往乌坡山,考察铜矿。那位小少爷豹儿,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从乌达家行,去雷波的大道,向东南陡行下坡。约六百米,踏水过一道溪水。溪身为整块的石板底,水自山上流下,坡度殊低。该溪系系河支流,前去路左溯此溪陡下,向东去,约两百米下到系河。夏季水大,此河怒流作响。混浊的黄泥水,翻河身石头而下,到处造成瀑流。河水深没膝盖,“叉水”过去,颇为费力。夷人涉过深水,每将一身衣裤脱光,就此洗澡游水,到对岸仍可穿上干衣。小小的豹儿,毫不怕水。这种深水,他走过去很便当,这大约是训练有素。 过到系河东岸,即上乌坡山。循路陡上山坡,约行一百米后,在一溪边,看见石灰岩、玄武岩。乌坡山的地质构造,和对岸阿什梁子那座山,多少有点类似。下面一段,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此岩之上,有石灰岩(站在这里,隔河西望,对面山上,亦见露出石灰岩)。据常隆庆先生报告,是项石灰岩,属于二叠纪。石灰岩之上,至少一部分为玄武岩,不过那种岩石,在多数地方,业已风化,为雨水所溶解,不可复见。按照常先生的说法,乌坡山一带地质,大约二叠纪石灰岩之上,原为玄武岩及辉绿岩之厚层。铜矿本在玄武岩内生成。经风化及雨水溶解作用后,乃沉积填结于下面的石灰岩层罅隙中,成为一种次生富集的矿产,在石中成矿脉状。常先生虽未来过此处,所说大致不差。我们此次考察,证实了他所说各点。 由初见玄武岩处走,路改缓上,左循山边缓上,大体向南行而略偏东南,右溯系河而上。途中涉溪水两道。一共约行三里不足(后来一段,离河较远),到达一处旧日炼铜厂故址。建筑虽已荡然无存,地上还遗有熔渣一堆,告诉我们过去的故事。再行陡向上岩,东行盘上山去,途中又过炼铜故址两处。系河年代不久,新成河谷 (Y。ungValley)中显出三层土台(Tarraces)。炼铜厂故址,即分没各层土台小平地上。陡上共约三里,到一溪边。该溪自东向西流,流入系河。此处跟乌坡乌达家约七华里。附近一带,拾得铜矿标本,皆系孔雀石脉,填在石灰岩罅隙中,另外拾得一种多孔的火成岩,比重殊轻,作红铜色。过溪到其北岸,即见一座土式矿洞。此系全山矿洞中之最低者,其余大都高高在上,位近山顶。洞并不大,深不过丈许。矿以孔雀石为主,生在一种变质的石灰岩内。该矿以外,略见有红铜矿及自然铜。矿层厚约四米,上下均为石灰岩。其倾斜度为正南四十五度,走向几朝正东。洞作半圆形。未到此处以前,传闻本山矿洞,已被水淹,到此乃知不确,洞口岩石,一部分业已风化成土。洞尽处已不见矿。 由铜矿抄一条小路回去,最初一段,穿田而过。田中工作的夷人,纷纷站起来,问矿好不好。答以还好,希望乌坡家自己开。这样一说,他们很高兴。后来用这话对乌坡乌达讲,他也相当兴奋。我们知道他们的心理,此处铜矿,决不愿别人染指。 返来途中,过系河以后,我们在河边停下,洗脸刷牙。豹儿和“木家”看见了,争来效尤。用牙膏刷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试以后,稀奇之余,对于此种新经验高兴得不得了。夷人生活,简陋得可怜。他们连肥皂都没有见过。一位同人所带一只搪瓷漱口缸,在由昭觉赴竹黑途中,竟有人愿意拿二两鸦片烟向他换。我们笑着说,如果真个这样换东西,倒可发一笔小财。我们自己的生活,在夷区亦不得不趋向夷化。几天不洗脸,成为一种家常便饭。所以有了此种机会,自己也不亟于利用它,正式洗一次脸,刷一次牙。 乌坡铜矿,似颇有重予幵采价值。惟附近燃料奇缺,冶矿殊成问题。按此矿在清朝嘉庆年间,曾予幵采。当时并设有大臣,专管此事。汉人来此做矿工者,据称超过万人。冶矿时火光烛天(大约因烧柴之故)。后因夷患,于道光年间即停。燃料缺乏,或亦为停工原因之一。至今日除矿洞冶厂所遗熔渣外,故迹已荡然无存。将来如果想重新开采,夷务与燃料两种问题,必须同时予以注意。初步看来,此矿藏量,似不若会理几处铜矿之富,燃料亦更不方便。凉山区域,产铜处颇不少。乌坡以外,金马厂(在昭觉城东南三十里)、牛牛坝、省己、耳堡、三岗等地,传称均产有铜。这些地点,在地图上与云南东川铜矿,几成南北一条直线,深堪注意。很可能地,顺着此线,地质上有一条火成岩插入水成岩间,与西会大道情形相仿佛。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在此线上,还可希望找到别种金属矿产。将来考察凉山的地质学家与釆矿家,似应对此特别予以注意。同时位在此线上的会理东区,亦大有细加考察的价值。 溯系河北逬 看完铜矿,吃罢早餐,上午十点钟,我们方始从乌坡家启程东行。乌坡久博和当家娃子木家乌七,护送我们前进。乌坡乌达本人,也送了一段。“木家”替我们背了一背行李。另外雇了三个娃子帮忙背东西。还有一位打空手的娃子,替久博当跟班。自乌达家行达最初一段,陡行下山,向东南去,与去铜矿的路相同。陡下里余,涉过陡石板底的系河支流,改向东去,路左溯此溪而下。半里不足,到系河边。此处系去铜矿大道的渡口。去美姑的路,则在此并不过河。而系左折沿河北去。乌达送到此处为止,郑重告别。由此前行,一路左循山边走,右溯系河而下,大体向北东北行。在此一段,系河大体系由南向北流,而略偏东北。初行接连涉过两道小溪,均系系河支流。不远旋即在左边陡石崖下,循崖前进,势缓下趋。此崖系由石灰岩所构成,岩层几与地面平行。如此约行两里后,涉过泥浑的系河急流,水深几及腰。由乌坡家到此,路程约计四华里。自此前进,在系河右 (东)岸走,向东北去,左溯系河而下。路有上有下,大势颇平,右边大体绕山腰走。沿途道旁露出岩石,计有石灰石、砂岩、泥页岩及玄武岩。有一处并曾拾得一块状似流岩(Lava)的火成岩。约行一里后,左边隔河见有一条山谷。木家指给我们看,说是循该谷走,也是一条去雷波的大道。前年曾有汉人,循该路前去(大约系指中英庚款的考察团)。目下因为水大,该路不能走。按常隆庆先生曾于二十三年,由美姑循树叶沟走林蒙桥到竹黑。据今看来,他走的也许就是沿这山谷那条大道。 系河支流甚多。一路前进,途中频频涉过小溪。同行的夷人,慢慢弄熟了,路上大家聊起天来。这些夷人背子,比起昭觉以东所见到的,能走得多。行进当中,大家可以倮持在一起同行的五位娃子当中,木家以外,另有一位,汉话也说得很好。他们中间,有一位曾经去过雷波。他们并非一直就是乌坡家的娃子,五位里面,一位系由马边来,一位系由越西八嘴家来,都是自动来到此处的。据他们说,娃子并不完全是黑夷的财产,在某种程度内,他们也可择主而事。 在系河东岸约行七华里后,改向正北行。又两里余改向北东北去。更前六里余,停下打尖。此处距乌坡家约二十华里。这一段路,大体相当平坦。一路溯系河到此,方向多半系向北东北。自此朝东北前望,对面缓坡上,已见美姑的村子及其附近包谷田。由乌坡来,沿途山坡上常见辟有包谷田。走过的时候,田中工作的夷人,往往会停住工作,指着我们,连呼“汉家”。他们对于我们的好奇心,正和我们对于他们一般浓厚。岩石方面,沿途所见,以石灰岩为主。较大溪水的附近,则常见玄武岩。树木方面,途中看见不少白杨与白蜡树。 吃完带来的包谷巴巴,喝饱溪水以后,下午一点一刻,方又启程前进。此时路复向东北走,大部陡趋下山。如此约行五华里,下到山脚,涉过一溪。更前百米左右,即到系河边。自乌坡家到此,共约二十五华里。原来系向北流的系河(一称“树叶沟”),在此折向东流,旋即流入美姑河。 手枪的威胁 刚到系河沙滩,正在筹划如何涉过此道泥浑深水的时候,陡然看见两位夷人,向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一篮梨子。另外一位,空着手走,右手拿着一杆手枪。走到我们的跟前,他们停住了。那个拿枪的人,正面拦住我们,手里握住手枪,仿佛要放的样子。以这种姿态相凌,这位夷匪,劈头就用汉话问我们是到哪里去的。答以拟去雷波。他又问,是谁家倮的。答以乌坡家。听见这种回答,那人便说:“乌坡家。不行。那怕走不通吧!”对于这话,未加理会,反过来问他是哪家的人,他说是阿侯家。随着他又问:“你们是不是贩鸦片的?”对此我乃厉声叱责,告诉他我们乃是“汉家色颇”。那位强盗,对此毫不注意。弄到没有办法,只好告诉他我们乃是蒋委员长那里来的人。一听蒋委员长四字,强盗态度,顿然改变,赶忙把手枪插起来,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孔,同时从其他一位夷人的背篮里,取出几个梨子来,送给我们吃。这事如此演变,真是意料不到。领袖的威望,在这种严重关头,救了我们的性命。要不然,被劫被掳,恐怕无法免避。人们说,一过美姑河,即入正统的凉山区域。那里是生夷或野夷居住的地方。他们和汉人接触甚少,野蛮与骄傲特甚。对于汉人,极看不起。掳劫成为家常便饭。此番刚到美姑河边,就碰见这种事,益信此话不虚。 到了紧急关头,倮头毫无用处。当我和那强盗对话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始终站在一起。倮护我们的乌坡久博,以及他的娃子们,则马上逃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甚至不敢大声叫我们,生怕连累了自己;只是老远地做手势,意思叫我们赶快走幵。可是当别人用手枪比着你的时候,逃走乃是绝对不可能。幸亏我们不曾气馁,始终力持正义不屈,乃才渡过此种难关。无论如何,最后结果,总算不错。 那位强盗所送的梨子,又大又嫩又甜,竟是出乎意外地好吃。在我们整个的凉山旅行当中,要算这次所吃的梨子为最美。 美姑河 最后一小节改向东流的系河,在此流入北来的美姑河。美姑与西溪两河,乃是凉山区域中最大的河流。前者自牛牛坝来,大体自北向南流。不过在与系河汇合处,它是由西北向东南流。美姑河与系河,均系急流的河水。夏季涨水,泥浑怒流,尤属可怕。系河乃是黄泥(橘黑的)水,美姑则作红泥色。系河在此,虽不甚宽,但是水流甚急,而且深没腰际。“叉水“过去,极感困难。夷人涉河,皆先脱裤。到此叫我们也这样办。我们不听,仍然穿短裤过去。三个人手牵手地牵成一排,一同走过去,以便互相稳定,结果仍然几乎被狂流冲倒。 河总算过去了。略前即到红泥水的美姑河边。这河更是可怕。比起系河来,不但宽得多(大约在此处有一百米左右的宽度),而且水也更深。红水怒流,波涛汹涌。中间深的地方,竟没胸际。叉水走过去,我们没有这种本事。游泳又怕水流太急,把人冲往下游。汉人到此,仿佛到了绝境,不免望洋兴叹。据说幸亏那天是个晴天,水比较小些。要不然,更加无法渡。对于夷人,这样的水,却并没有什么阻碍。无论游水、叉水,他们全都来去自如。游泳过去,不算太奇怪。他们最大的本事,是在这种深齐胸际的急水当中,走来走去,毫不费力,而且横渡过去,不致冲往下游。空手走过去,不算本事。他们还能将很重的行李,双手举起,顶在头上,如此叉水过去,不致将东西弄湿。幸亏是这样。否则即令人能过去,行李也没有办法。 到了美姑河的难关,我们终于不得不听从夷人劝告,将全身衣服一齐脱光,准备“叉水”渡河。后来一位夷人和我说,情愿背我。这样骑在夷人背上,很便当地就过去了。王、裘二君,由夷人两边拉着,叉水渡过。据他们的经验,走到深水,连站都站不住,感觉眩得很。背行李过河,事先和夷人讲好,额外送给他们一斤盐,作为报酬。牵人、背人,另给四两。夷人最不肯相信人。此等交涉,皆需立刻兑现。因此一到东岸,我们便将行李打开,取出盐巴,当面敲碎,.称给他们,了结此宗公案。秤也是一件走凉山不可不带的工具。 我们过河的时候,在系河边企图劫掠的那两位夷人,赶着一群小猪,也过河来。此时乌坡久博方始认清,那个拿手枪的暴徒,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一位表弟,年轻的吴齐家首领,名叫“吴齐倮狗子”的。照面以后,彼此大谈起来,原来他们是很熟的。这个家伙,并不是什么阿侯家夷人。当初所以自称阿侯家,乃是想吓我们。吴齐家也是凉山区中一支大族。其势力范围,主要地在于小凉山区域。从黄茅壊附近起,直到雷波附近,大部全是此家与恩札家的世界。不过阿侯家的声名,比吴齐家更大。那家乃是凉山黑夷中最大的一支。有人说,该家人口总数,竟达十余万人之多。其分布地区,主要地系在黄茅埂以北。该家不但人口众多,而且素以凶悍著称,最爱劫人。我们在竹黑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我们阿侯家的厉害。因此倮狗子冒称阿侯家人,大有“狐假虎威”的道理。不过同时吴齐家也就够凶悍,他们的势力也够大。而且据我们后来探悉,倮狗子乃是吴齐家最重要的首领,雷波县境有名的“反头”(作乱的领袖)。平常倮汉人过凉山,途中往往实行“装桶子”。在外行路,他身上总是佩着一支很好的九子枪。有时甚至一个月去几趟雷波城,不顾政府规定,带着手枪,横冲直闯,气焰逼人,毫无忌惮,官厅亦无可奈何。我们此次,未遭毒手,总算万幸。地方政府,有时对于凉山夷酉,过分姑息,以致酿成巨患,实属失策。有些倮夷,当然可以礼遇,不妨予以安抚。少数凶悍首领,则非以武力制裁不可。像吴齐倮狗子这样的人,早就应该予以捕杀。可是至今他仍然逍遥法外,为非作恶。希望将来办夷务的,不要忽略这点。 涉过两道河,费去一点钟。下午两点四十分,方自美姑河东岸,启程前进。吴齐倮狗子,这时候已经赶上我们,居然和我们结伴走。当时他的表情,十分和善,我们误以为他悔悟了。谁知这家伙对于我们,始终不怀好意。看看硬来不行,他就蓄意软来,准备以笑里藏刀的奸计,破坏我们东去雷波的行程。夷人当中,有时候人心殊不可测。 一过美姑河,即到所谓真正的野夷或生夷区域。不过到达此河东岸,表面上并看不出怎样特别野蛮的地方。该河东岸山坡,坡度缓和。这坡实在就是大凉山正脉的底下一段。靠近河滨的下面一节,大部分均已辟成包谷梯田与斜坡田。这类的田,往上一直展到美姑村附近。该村距离河边,缓行上山路,约有八华里。村屋在山上所处地位不高,从下一望即可看见。紧逼河滨的最下一段,辟有一些稻田。从西往东走,由西昌到雷波,四块坝子、三湾河、昭觉、竹黑、美姑,乃是凉山夷区中唯一看见植有水稻的地点。这样无怪倮夷不得不以养麦、洋芋为生。 另外可以注意的一点,是过了美姑河以后,路反而好起来,自乌坡来到美姑河,路虽大部平坦,但是绕着乌坡山边上走,路面逼窄异常,驮马无法可以通行,运输只能用背子。过了美姑河,即上旧日的雷建通道,循之上坡。此路虽则久已失修,一部分且被夷人故意破坏,旧日规模,依然可见。路身既属宽敞,坡度又复缓和。在夷区中,此种路真是罕见。 由美姑河滨行,初穿东岸河坝走。半里河坝走完,路改上趋颇陡,穿草坡而上,一部山坡已辟包谷田,稻田则不久即完。一路循大道上趋,一部分陡上。方向多半朝东北走,一部则系向北东北去。所上的山,地质上系由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约行四里余,上到一座山岗。从下面望,以为此处即是山顶。到此方知不然。往上去到美姑村,还要爬一段山坡。又约四里左右,方于下午四点一刻,到达美姑村停宿。 美姑 美姑是阿禄家黑夷居住的一座夷村,距乌坡实约三十三华里,为半站路。美姑一名,由于其逼近美姑河而来。其夷音实为“磨古”(M。gu)。汉文“美姑”二字,乃系夷名讹音,并无任何其他含义在内。自河滨上望此村,仿佛就在山顶。走到此处,方知至多不过半山。后来继续前进,乃知它实位近大凉山的山脚。自美姑河滨上爬,经美姑、磨石家,到黄茅壊,两天半的路程,大体全部是上山路,一直爬上大凉山正脉的缓和西坡,直到山顶黄茅壊为止。 阿禄几几,是本村的领袖黑夷。他的房子,为村中位置最高的一幢。乌坡久博和他家是亲戚,到此当然引我们到他家投宿。吴齐倮狗子和他的同伴(就是那位背背一篮梨子的伙计,一位帮他赶猪的吴齐家娃子),也到此处宿下。原来他和主人,也是亲戚。 来到此间,时间还早(不过四点多钟),未到夷人进屋休息的时候。那时主人阿禄几几,在屋前小坪上,背靠着一棵大树,面对着我们。经过久博与倮狗子介绍以后,他还老半天不和我们说话。睁着一对眼睛,以一种怀疑的态度,注视我们。这时候伴我们来的两位黑夷,和他叽里咕噜,攀谈起来。瞪了一大阵,这位夷酉,方才对我们说了一声Goonila(夷语“请坐”的意思)。于是我们便在他的对面,席地坐下。同时他也背靠着树,面对我们坐下。久博和倮狗子,坐在他的两旁。主人一共有三位少爷,三位小姐。三姑娘在外看羊,那时尚未返家。只有二姑娘在场,帮着招待客人。她将酸汤拿过来。这是主人下午所吃的点心。因为我们来到,特为送些给客人吃的。主人身上带有几个梨子,也分些送给我们。另外凡是吸烟的客人,这位小姐跑过去,到每位面前,抓一撮草烟送给他吸。倮夷和别的民族一般,最大的嗜好,是烟与酒。每个黑夷男子以及许多娃子,身上都带有一只烟斗。黑夷女子当中,亦往往以吸烟为时髦。女子所用烟斗,有点像以前汉人所用较短的一种旱烟袋。男子所用的,形状大体类似西洋人所用烟斗。材料则管子部分,系用细竹制成;下面的斗,或用石头,或用竹子。石头烟斗,乃是凉山夷区一种特产,有些相当好看(例如用乌坡铜矿的矿石制成)。 这位二小姐,大约是此处的交际明星。两耳上垂有很长一串银首饰,衣领上戴有一只三排形式的大号银别针。这些银首饰,据说全是夷人里面的银匠打的。她为人活泼,很会说话。招待客人,尤属殷勤。我们虽则彼此不通言语,她那种交际花的派头,一看就很明白。 阿禄几几本人,年纪约有五十岁,他的夫人,仍然健在。这一家人,差不多完全不会说汉话,老主人亦非例外。有人说,这一带的夷人,往往会说汉话,却故意不说,借以自示高傲。但是如果你用汉话骂他,他是明白的,而且会想方法来报复。无论如何,这位老酋长不说汉话,使我们不得不倚仗吕赞臣和木家乌七来传话。吕赞臣愈来愈讨厌,老是阴阳怪气的。人家说了一大篇的话,他只翻一两句。还是木家比较忠实些。阿禄几几和乌坡乌达一般,头上也留有“天菩萨“,结成一条小辫。身上披上双重擦耳窝,外面挂有一枚屯委会颁给的圆形搪瓷奖章,乃是上次张秘书路过此处时所给。坐定以后,他慢慢幵始和我们攀谈。第一句问的,就是我们认不认识邓旅长(指邓秀廷),和他有什么关系。邓氏威名震凉山,到处黑夷总喜欢问这句话。我们的回答,总是邓氏在西昌见过,但是和他并无关系。如果替邓秀廷说好话,或者承认和他有关系,那么不测之祸,马上就可临头。阿禄几几还问我们,是不是从马乌达家来,他的病势如何。夷人最怕传染病,所以特别要问此事。后来又问,我们身上,是不是带有银子,不然何以买吃的东西。生夷究竟不同,这些事喜欢问三问四的。 在屋前小坪一直坐到天快要黑,主人方始照例将我们请到屋子里去坐。这家黑夷,房子特别宽敞。锅庄用三块很规则的大石头,上端向里弯曲。石头表面,刻有相当考究的图案花纹。当晚八点钟,就吃了晚餐。主人“打猪”相款。“打猪”仪节,与乌坡所见“打羊”相同,将小猪在蔑夢内当众杀死后,全猪放在锅庄火中烧几次,然后用刀将烧焦的毛,大部刨去。此时乃将猪剖开,肚肠取出,略予洗涤。猪肉连烧黑的皮,与剩下未刨干净的毛,切成若干大块,投入锅中煮熟,最后还是加上一桶生水。猪肠一部分直接加入锅中,与猪肉一同煮熟。另外一部分,则置圆底铁瓢中,直接在火中煎之,将油煎出,然后倒入锅内。猪头及猪蹄,不入锅煮。将猪身破开以前,先将头及四蹄割下,放在锅庄火中煨烧。烧好的蹄子,后来赏给娃子吃。猪肉煮熟以后,向我们要去一些盐,与辣椒末一同加入锅中,再煮一会儿,然后拿出来吃。 进餐的时候,主人照例将大批娃子招来,一同聚餐。吃时三四个人成一席。对于我们这些贵宾,主人一上来先献猪肝。这算是敬意,因为肝在夷人中被视为牲畜最贵重的部分。据说猪头平常也常拿来款客。尤其是猪嘴的两块,献上算是无上的敬意,客人不得拒绝。常隆庆先生在凉山旅行,就常以此受窘。这次还好,主人没有将猪头拿来窘我们。乌坡久博人不错。对于我们顺利前进,通过凉山,颇为关切。自乌坡动身以前,曾以鸡骨作卜,结果说此行必然有成。到了阿禄家,“打猪”时候,猪头斩下以后,看见猪唇上翘,连忙告诉我们,这次前进,运气一定很好。 晚饭以后就寝,铺盖刚一打开,夷人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被褥,照例又是那一套惊奇和纷扰。食宿的报酬,我们送了四件蓝布、两方红布、三个针抵、十八根针和若干棉线、丝线、绒线。主人对此,深表满足,连声道谢。三个女儿,连忙跑过来,抢着分东西。 阿禄几几和乌坡乌达两个家庭,不期而然地有巧同的地方。两家主人,各有三个儿子,就中以幼子为最好玩,最得宠爱。更属巧合的一件事,是两家小少爷,年龄都是十三岁。谁说十三是一个不吉利的数目?阿禄几几的小少爷,也和我们一见如故,玩做一堆。他父亲那种奸诈和高傲,他一点也没有。一到屋里,就不断地教我们夷话,同时我们也交换着教他汉文名称。我们指着房子里陈设的许多东西,以及身上各部分与衣服等,他一件件地告诉我们这些东西的夷名,这样使我们一晚上学了不少夷话。吴齐倮狗子住的地方,位在黄茅壊附近(在凉山西坡近顶处),名叫“陇作”,夷语读如R。。nts。。用法文的r字音,不很容易读。我们里面,每逢有人读此字读不真,这位小少爷,便笑个不止。 萧市鸡 阿禄几几家中的当家娃子兼锅庄娃子,是一位姓萧的汉人。据他自己说,原籍为贵州威宁县人。原名萧少卿,乃贩卖布匹的商人。二十多年以前,入凉山做布生意,为倮头所卖,遂致流落夷区,辗转卖到此处。“萧木鸡”乃是夷人替他改的名字。家中老母已故。遗下妻子,还在故乡,音信久已不通。我们笑问他,在夷区何不再娶。他说在此聘一位女子,需要一百多两银子,无法可以担负。当家娃子,为夷区娃子阶级中的第一流。萧君爬到这种地位,很觉得满足,并不想回老家去。此君仍作汉装。上身打着赤膊,肌肉甚为发达。底下一双赤脚。只有下身一条蓝布裤,仍然是汉式的窄裤脚。大约他的衣服问题,亦为经济所限。夷区所见,到处是赤贫。当家娃子尚且如此,别的人可想而知了。 萧木鸡虽则本身甘为夷人奴隶,对于我们这班通过凉山的汉人,却十分照应,而且相当具有感情。比起一般汉人区域的边地汉人来,要强一百倍。一早起来,推着石磨呦呦地叫,为我们制备甜养饼当早餐的时候,一面他便和我们聊上了,告诉我们许多关于本地的事情。据他说,由雷波挑盐到此处,赶程不过四天路,比由西昌运盐来还要快些。因此本地夷人,均吃川盐。土盐(即盐源县所产盐巴)在此无市。本地气候温暖,羊毛甚贵。棉布因容易自雷波来,价格不高,不过合一两银子一件。银子一两,当时在此处,约合国币十三四元,在雷波则可合十六元。在此一两银子,可换二钱至四钱大烟,川盐则大约一斤可换一钱烟(土盐需一斤半)。美姑出产鸦片甚多。以前多系商人贩卖。近来则官方败类,成为大宗主顾。一位代某公专收烟土的徐八师爷,在此大收,结果在今年一年以内,即收去将近千两。他们收烟的办法,规模很大。预先将大批盐布运来,存在夷人家中作抵,有多少要多少。这位徐八师爷,大烟生意虽然得法,结果却受用不7。不久以前,一命呜呼。现在他存在此处的东西,还有一百件布,几十斤盐。萧君又说,美姑地势颇低(据常隆庆先生记载,此地海拔一千四百米),天暖不长燕麦。米(系红米)只长在河边,为量不多,现在已吃完。一般夷人,普通多吃包谷。此外亦有养麦及小麦。一两银子,在此可换三升半谷子,或一升半养麦。柴在此处,最为艰贵。普通烧的燃料,多用草及包谷心。萧木鸡的汉话,丝毫未曾忘记。同时夷话说得异常流利,和夷人简直一模一样。他也说,夷家只管吃不管穿。自己种庄稼,并没有多大利钱。所以娃子们总是穷的。 不祥之鸟 路上碰到吴齐倮狗子,乃是我们旅途中莫大的灾祸。在阿禄几几家住下,吃过晚饭以后,屋里有一位夷人,躺下抽鸦片。倮狗子和吕赞臣,马上就加入大抽。一面躺在地上抽大烟,一面倮狗子就对我们说了许多很甜的话。非常殷勤地,他用这些花言巧语,来哄骗我们。他说由美姑到雷波,他可不要任何代价,一直护送我们前去。有了他,一切便没有问题,用不着另找倮头。过黄茅壊以前,绕道去“陇作”到他家里住一宵,他一定“打牛”相款。对此阿禄几几也说,由倮狗子作倮,最为妥当,他乃是去雷波路上最重要的倮头。倮狗子前后仿佛两个人,表面上态度竟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令我们又惊喜,又怀疑。却不料这个骗子,一方面就在画我们的符。一面对我们说得那么甜,同时他却和阿禄几几两人,叽里咕噜地长谈。欺负我们不懂夷话,当晚当着我们的面,他们就商量妥当,如何有计划地阻挠我们的行程,不让我们通过凉山。这些话吕赞臣都听得懂。可是他也很坏,当时一点不给我们暗示,让我们睡在鼓里,妄想此行已无问题。等到后来到磨石家,几乎走不通,方才把这些事和盘托出,而且怪我们由美姑到磨石家的一天旅程根本就是多余,自美姑早就该折回。这种鸦片鬼,真是太可恶了。 吴齐倮狗子,奸诈、狡猾、凶狠,兼有汉人与夷人的坏处。可是人很聪明,汉话说得非常好。还会写倮文。请他留几个字在笔记本上作纪念,不料竟写了一句骂人的粗话。 续上凉山 早上八点半钟,从阿禄几几家启程,上后山去。阿禄几几本人,只送了一段。临别的时候,他和我们说,万一到了磨石家走不通,就请折回来,再到他家里住,他再派人将我们送回乌坡。原来初到此处,问他去雷波有没有问题,他的回答,是没有问题。不意昨夜与倮狗子谈后,论调忽然变了。今晨再问,他说由此到磨石家,他可担倮。磨石家以后的情形,不很清楚,最好到该处再问。原来他们计划阻挠我们,业已有了定局。 派去代表护送我们的人,是主人的一位侄子,名叫“阿禄迭诺”。另外替我们背东西的四个娃子当中,主人叮嘱了一位,特别招呼我们。萧木鸡也自动地送了我们几里路。 离开阿禄家。路初左绕山缓上,右沿田走,向东北行。里余改向正东,上趋较陡。旋又缓上向东南前进,嗣复改朝东北走,顺山脊走页岩石板上,陡趋上坡。里余改右绕山上趋,一段陡一段平。如此一里左右,涉过一道小溪,路平坦向东行,右溯溪而上。略前复改向东北,路左绕山缓上,右仍溯溪而上。不远上又较陡。里余涉溪,改由右绕山行,左溯溪而上。旋复涉溪,溪又到左。约半里,停下浏览风景。由阿禄几几家到此,共约六华里。自此前望,正东望见龙头山断崖,已不甚远。崖下即滇境沙马土司地。此座山峰的北面,延接上去,一条状似刀背的山岭,即是我们所要越过的黄茅埂,美姑河河谷在下,两岸大都颇为陡峻。山上向西一条路,引到牛牛坝,循之空手赶路,一天可达。 续向前进,路改北行,沿雷建通道在山顶地带走。约一里余,改由路左绕山缓下。由美姑河一直上到此处,凉山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至此再向上去,乃改为灰色石灰岩。缓下约一里不足,停下休息。阿禄几几与萧木鸡,在此告别回去。此处即系去牛牛坝的岔路口。更向前进,路左续绕山下趋,半里余,路旁所见岩石,又由石灰岩改为暗红色砂岩及页岩,土色亦由黄改红,路仍继续下趋。又半里不足,涉过一道溪水。前去路右绕山走。有上有下,势向上趋,方向仍蜿蜒向东北去。两里半,又过一道小溪,路改陡上。半里余,再过一道小溪,仍续陡向上趋,旋循山脊陡上紫页岩山,中有一部分为浅色及黑色页岩,此外并见有砂岩。这一段上山路,极为陡峻难爬。陡上共约三里,达到一片山冈顶上,停下休息。此时已近正午。忙将由美姑带来的养巴,拿出打尖。此处岗顶,距美姑约十四华里。岗上菊科植物不少,此刻花正盛开。小朵的黄花、紫花与白花,编成一幅天然的美丽织锦。上山途中,自下向上望,仿佛此处即是山顶。到此才知错误。前面黄茅壊高高在上,还有相当的高。站在岗顶,回头西望,乌坡、八咀等山。亦系高岭插天,但是显然并不见得比我们所站的地点高出多少。 下午十二点十分,复向前进,穿岗顶朝东北方向缓上。两里不足,上趋较陡,仍在山顶地带向东北走。中间穿过养麦田不少。自美姑附近,所经皆系荒巾地带,至此乃复见田。田中工作的夷人,看见我们走过,纷纷站起,问我们是不是贩鸦片的。频频答不是,答多了觉得非常厌烦。这些无知的夷人,诚然可恨。可是汉人也不争气。过去别种人很少来此,来的全是些贩卖鸦片的,无怪他们以为每个走凉山的汉人都是以此为职业。陡上一里,路改缓下。又一里,复改缓上。再一里,因候伴在路旁停下休息。 老妇的申诉 停下休息的地方,路两旁都是养麦田,地面相当平坦,田里有妇女们正在工作。该处距离美姑,约有十八华里。这时候王主任等,陪着倮狗子他们,慢慢在后面走,落伍很远,我一个人走在前面。正在休息的时候,左边田里一位下田的老妇,突然跑过来,找说话。一看她是一位汉人。底下一双赤脚,乃是小脚。这种样子在田里工作,真太可怜。这位老太太,大约已有五十岁的光景。跑过来便对我说,她家原来住在自流井,在该处算是相当有钱的人家。夫家姓傅。一个儿子,名叫傅章淑,原在贡井范团长部下,刻已奉令赴前方作战。本人因避敌机轰炸,来到雷波,随夫弟一同在县城居住。不料后来夫弟被县长征去做民工,剩她一人在家,无所依靠。这时候雷波城里一位幵糖坊的汉人,名叫秦怀卿的,欺负她无人照顾,将她绑走,卖给夷人。后来以十三两银子的身价,辗转卖到此处当娃子。来此不过一年。成天光着一对小脚,在田里做工,痛苦不堪。说到这里,这位老太太,嘘唏不已,连说:“请老爷做好事,给我通个信。卖我的就是雷波县开糖坊的秦怀卿,这个家伙最不是人,务必请官厅办他。”这段伤心故事,真可叫人下泪。想不到一位抗战军人的老母亲,一世享惯福的老太太,竟会卖到此处,做阿禄家的娃子,替野蛮的黑夷种田,于痛苦中消磨她的残年。不过我们这种过路旅客,根本自己来凉山,就是冒着性命的危险,因此对于此类事,一时完全无法可以帮忙。只能允许她,到了雷波以后,一定替她递一个信。后来走到雷波,公布此事。不料县城的人,业已忘记了秦怀卿这么一个人。至于这位傅老太太和他的儿子傅章淑,更没有人知道。可怜的老太太,她是被世界遗弃了,忘记了。 此片地方,皆是阿禄家地。夷区里面,阿禄家原是相当强悍的一支。养麦田中工作的娃子,以妇女占去大多数。夷籍女娃子,身体壮健,对于此种工作,感觉满足。她们对于这位汉妇过去的历史,内心的悲痛,完全不能了解。看见她久不回田,工作耽搁,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用一种快乐的声调,向她尖声叫唤,催她赶忙回去工作。哪知道这位老太太,已经是痛不可抑。 傅老太太来到夷区,虽不算久,但是一部分习惯却已夷化。她的服装,除底下一双赤脚外,诚然仍是汉装,并未改变。可是心理上面,已有变迁,向我诉说苦境以后,忽然也和夷妇一般,讨起针线来。也许她确实迫切需要此物,所以不得不放厚脸皮。当然至少在这点上,我很愿意帮她的忙,可惜针线等物,大部包在行李里面。剩下少数,也全在同伴们身上。在此种情形下,只好用两手遍摸身上口袋,做过试找针线的样子。最后什么也找不着,乃告她实在没有,请她原谅。正在这个当头,王主任和倮狗子他们来了。这位傅老太太,毫不知趣,不知道倮狗子就是惯卖汉人的坏东西,反而向他又申诉一番。将刚才和我讲的那许多话,一五一十地又告诉他一遍。这事不异“与虎谋皮”,倮狗子当然是付之一笑。 奸计揭穿 原来我在旅途当中,常喜一个人走在前面,目的不过是想倮持一种固定的行进速度,好从时间纪录,计算路程远近。此外并无任何其他企图。至于碰上傅老太太这件事,完全是出之偶然。当时自己也就觉得,在这种地方,和汉人久谈,不免要使夷人多心,很想快点摆脱。果真如此,倮狗子从后面望见,大为不快,便对王主任说,我一人走得这样快,不和他们一起走,令他感觉不安逸。又说我身上有东西,不给他,只给汉人,不够朋友。齐伴以后,王主任将这些话告诉我,劝我以后不要一人往前走,免得夷人多心。听从此种劝告,只好大家一起前进。倮狗子仿佛故意为难。在一种平坦好走的缓坡大路上,他偏要慢慢地拖,弄得行进速度一点钟不过四华里,可恶已极。 如此约行一里左右(自遇傅氏处算起),路上碰见黑夷数人,皆与倮狗子相识。因此大家又停下来。一群黑夷,大家坐下,吸烟久谈。过了一阵,倮狗子忽然问我们要丝线。裘君从身上拿来一绞蓝丝线给他。他嫌不好。给他绿的,又不要。身上实在没有别种样品,只好老老实实告诉他,其余一起打在铺盖里面。当晚到了宿站,便打开让他自己挑。听到这话,他一声不响,•便把丝线拿了一些,还要去几根针。倮狗子原来答应将我们一直送到雷波,而且自愿不收一分的报酬。现在要东西要得这样急,看来就有点儿蹊跷。后来才知道,当他和那些黑夷高谈的时候,曾经指着我们说:“像他们这些人,就是送五百两银子请我倮,.我也不倮。“可惜我们夷话懂得太少,这种情形,当时一点不知道。 下午一点五十分,方又再度启程前进。缓上约一里后,改陡上趋,向西北行。陡上约一里,到一岔路口。此处地名“易子角”,距美姑约二十一华里。前去磨石家。尚有七华里(俗称五里)。去磨石家的路,在此与雷建通道分路。雷建通道,为右边岔路,路面颇宽,爬缓坡径上山去。向左岔出的小道,则是去磨石家的路。吴齐倮狗子,原来已约定我们,当晚一同宿在磨石铁哈家,明日倮我等前进。不料走到此处,忽然告诉我们,因有事要顺雷建通道上山,到坡上一家亲戚(也是阿禄家人)家里歇,不去磨石家,请我们自己好走。明天他径直回家,不过磨石家。我们过凉山的事,请找磨石家做倮。这样一来,使我们非常诧异。原来说得好好的,大家彼此也很客气,何以忽然完全变卦,令人莫解。我们要他找完亲戚,仍到磨石家宿,他不肯。要求和他们一起走,歇在他那亲戚家,又不肯,反说到此应宿磨石家。最后虽然勉强约定,明天一早八点钟,来磨石家找我们,一同前去,但是他对这话,全无诚意,显然可以看出来。从此以后,我们就没有和倮狗子见过面。 最奇怪的,是负责送我们到磨石家去的阿禄迭诺,此时也推说有事,要和倮狗子一齐去亲戚家,把我们交给娃子们代送。这事愈加离奇。起初大为不解。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倮狗子和阿禄几几,早就安排好了,预备破坏我们的壮举,一切都是预定计划,毫不足奇。我们发现这种诡计,还不算退。要不然,倮狗子跟我们一起都到磨石家,只有故意向磨石家铁哈,多说一些坏话,让我们走不成。或者甚至假装倮送我们,半途却把我们卖了,结果更不堪设想。 这时候吕赞臣方始将倮狗子刚才对那群黑夷所讲的话,说给我们听。他的结论是,倮狗子绝对不会再来找我们.;如果不信,可问替我们背行李的那些阿禄家娃子。我们试问一位娃子,倮狗子好不好。回答果然是:“不好,倮狗子很会啃人。”问到阿禄几几和磨石铁哈,他们却都说好。至此完全证实以前的疑虑。我们果真上了倮狗子的大当了。 向磨石家走 倮狗子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循左边岔路,向磨石家前进。现在护送的人,一个黑夷也没有,一切要凭自己的运气。初行路右绕山缓下。随即改由路左绕山行,陡向上趋。此时路旁露出岩石,又系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半里后,路在山顶地带走,微有上下,势缓上趋。略前途中又碰见一位在此充当娃子的老年汉妇,向我们诉说身世。这位妇人,名叫李刘氏。自称雷波县李家湾人(该处距雷波城不远),李家禄的母亲。两年前,母子两人,在家同时被劫。其邻居妇人,亦为夷人所掳。现在吴齐家当娃子,托我们设法救一救。对于这类事,我们所能做的,止于答应出去以后,替他们报过信。后来由雷波东行,到达箸口。因为李某正是那地方附近的人士,特别将这件故事,述给街上人听。不料那些人对于此事,漠不关心。他们说,这类事情,在雷波一带实在太多了,早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而且李家禄一名,根本就已没有人知道。掳进凉山的汉人真惨。自己受尽精神与物质上的痛苦,自不待说。最惨的,是外面的同胞们,早就把他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由美姑到磨石家,这一天途中,特别有感。上述两件例子以外,路上碰见好几位汉人,都是被掳进来当娃子。其中至少有两个,原系商人,为吴齐家“装桶子“装来。由此看来,整顿凉山夷区,非杀吴齐倮狗子不可。 缓上一里,路改平坦,旋复陡上。如此半里,复改平坦,在山顶地带走,向东北去。一里路左走过一座水塘。前行不远,附近所见岩石,大体又系石灰岩。由此看来,大凉山正脉的地质构造,大约下面一节,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所构成;上面一段,则系石灰岩,但其中亦互有穿插,里余改向北行,陡下石灰石做成的石路。随即左绕山行,仍循石路陡下。此时所见石头,又系砂岩。百米左右,下到一条小河。涉河陡行上山,初向正北走,嗣改东北行,右循山边,左溯河而下。半里又见石灰岩。自易子角至此,计程约五华里。前行路续陡上,旋改平坦,曲折向东北去,右绕山行,左沿田走。田中所种的农作物,计有养麦及燕麦。更前右山亦有一部辟田。里余陡向下趋,走过已干的沟一道。过沟略上,乃又平坦,旋即于下午五点,到达磨石铁哈家停宿。午后十里路,因沿途耽搁,走得又慢,几乎费去四点钟。然而究竟这天路短,到磨石家还嫌太早。 磨石家 磨石家黑夷居住的地方名叫“山摩马拖”(Sammato),此处位在山坡上,近乎山顶地带。距离美姑村,约有二十八华里。站在该处,向西南下望,可见一条山沟。该地名“舍摩那打”,大部分磨石家娃子与小部该家黑夷所居地。由山上下去,路程不远。前人所谓“耶路那打”,实际上为“舍摩那打“一名的讹音,但其意则指“山摩马拖”(大部磨石家黑夷所住地方),殊欠正确。本文中所谓“磨石家”一处地名,系指“山摩马拖”。去雷波的大道,只经过此处,并不经山脚“舍摩那打”地方。 从支派上说,磨石家黑夷,是凉山黑夷中比较弱小、.和善、开化,而且接近汉人的一支。这支夷人,虽则位在野夷区域内,可是一点也不坏。对于汉人尤有好感。历来汉人通过凉山,得到他们的帮忙不少。因其善处人事关系,这家夷人,冤家极少。实际上只有恩札家一家,是他们的冤家。雷波路上几支黑夷当中,乌坡、阿禄、磨石三家,互为亲戚。吴齐家和他们,也有亲戚关系。亲家多而冤家少这点使此支善良驯弱的小族,磨石家,在凉山中处于一种相当特殊的地位。他们的特长是做“倮头”。汉人要他们倮,夷人也要他们倮。汉人当中,商人要他们倮,官吏和其他公家的人也要他们倮。由此看来,即在野蛮的凉山夷区,和善少争,亦自有其价值。 常隆庆先生初过凉山的时候,磨石家的老酋长磨石达夷,依然健在。这位既有本领又对汉人不错的老英雄,对于常先生等的凉山旅行,帮忙不少。凉山里面,没有人不知道达夷。充当“倮头”的时候,东面他可以一直送到雷波,西面可以送到竹黑。这位老者,不幸业已在二十八年逝世。继承他的地位者,现为磨石铁哈,铁哈是达夷的侄子,住在“山摩马拖”地方比较最上面的一幢房子。他的能力与声名,虽然远不及当年的达夷,可是也还不很差。在整个凉山区域内,可算一位非常有力的倮头。“山摩马拖”这座夷村,远没有美姑那么大。房屋少得多,散布得更要幵些。铁哈住宅附近,只见零星地有几幢夷屋。铁哈住屋,不过普通大小,远不及阿禄几几家宽敞。正屋二间,一间楼下划作牛栏。另外主人养有一匹骑马,系在牛栏旁边,正屋以外,别无其他房子。锅庄亦甚简陋,不似阿禄家华丽。住宅四周,皆是燕麦地。 按地图上说,昭觉县境,西面起于玄参坝,东边止于黄茅壊。据此美姑与磨石家,皆在此县范围以内。可是事实上自从设县以来,昭觉县政府的势力,从未达到这些地方。目前情形,仍是这样。自习惯上说,美姑河以东,可说是属雷波县管。例如磨石家黑夷,素来与昭觉县毫无往来。其稍许听命于汉人之处,均系受命于雷波。最近该县政府,还向他们募过飞机捐。 磨石铁哈本人,现年五十二岁,身体仍甚壮健。他不但丝毫不野,而且相当斯文,相当开通。他认识倮文,能写倮字,汉话也说得很不错。最后一点,对于我们,十分方便。到此后各种交涉,都由我们直接和他谈判,不必假手于那阴阳怪气的吕赞臣。后来我们通过凉山,卒告成功,得力于此点不少。家庭里面,不但夫人健存,高堂还有七十三岁的老母。不过这位老太太,近来卧病在床,势殊危险。所生儿女,计有两女一子,儿子年纪最轻。这位小少爷,刚才十一岁,最得父亲宠爱。不过全家最出色的人物,还推芳龄十七岁,善于交际的二小姐,这位小姐,和阿禄几几的女儿一般,衣领上也戴着一只大号银别针。她们两姊妹,丝毫没有羞涩的态度。请她们照相,不但不反对,反而很高兴。闲着没有事,这位二小姐和她的小弟弟,就教我们夷话。同时我们也教他们汉话,作为交换条件。这样大家弄得很熟。原来我们以为倮夷的话,各处一致。到此方知并不是这样。当然凉山里各地夷人,彼此可以通话,不致语言不通。不过各处方言,彼此间却多少有些分别。例如磨石家所说的话,就和昭觉一带,略有差别,昭觉以东“谢谢”称Kasasa,此处则说Kej。,夷人用的口琴,昭觉以东,称为ling。或Sg。,在此则称H。h。。 此处黑夷女子,年轻的头上皆戴蓝布头帕,覆在头的两边,仿佛像两片瓦一般。在这点上,她们很像滇省鹤庆一带的妇女。她们还有一种特点,是喜欢抽草烟。像这位二小姐,一根短的旱烟袋,时常叼在嘴里。无疑地在她们中间,以为这事很时髦。 从为人方面说,磨石铁哈,样样都好。唯一缺点,是偶尔要抽几口大烟,虽则并没有很大的瘾,对此事的解释他自己说,是因为有病,非此不可。他曾经一度去过成都。这事在凉山黑夷领袖当中,十分难得。据他告诉我们,二十七年,王缱绪氏任四川省主席的时候,特别将凉山各支黑夷的代表,召去成都开会,商量禁种鸦片事宜。参加此会者,共有黑夷十三位,代表四支夷人。磨石家黑夷,只去了他一位。另外尚有阿侯、吴齐等家的代表。每位黑夷,各人带了娃子走。到了成都,住在城南某旅馆。食宿悉从汉人风俗,感觉相当舒服。当时几位军政长官,均曾见过。除由省政府供给食宿及车钱外,王主席并对每位黑夷,各奖四百元,娃子则各奖二百元。 这次成都开会,对于参加该会的夷人,印象甚深。此番碰见我们,事隔三年,铁哈还问我们,以前他所见过几位长官的近况,以及现在谁任川省军政长官。他因在成都住旅馆时,不识汉字,坐洋车常有找不回去之险,深感不识字的苦处。弄熟以后,我们提议在此处办学校,他一点都不反对。同时还说,很羡慕汉人的街子,希望将来在这里也修街子。这和以前倮夷的故意破坏汉人文化遗迹,大有天渊之别。假如凉山夷酋,个个都有这样开通,整理凉山夷区,改善夷民生活,应该是一件比较轻而易举的事。 铁哈以前在雷波县政府当过差。他认为当初报酬还不错。二十九年以来,法币对于银子的价值陡落。一百元薪俸,不过抵几两银子。这种差事,便觉得没有多大意思。问到我们的薪水,按实数折合银子告诉他。他也替我们抱不平,说这样真太苦了。因为去过成都,铁哈对于时事,要比其他黑夷知道得多些。他总算知道对日抗战这一回事。敌机狂炸嘉定等处,也曾听见过。飞机飞过凉山上空,他知道有时那是日本飞机。不过对于抗战实际情形,他的印象,还是非常模糊。在黑夷当中,铁哈是比较常上雷波的一位。县政府的人,对他感想甚好。最近该县同夷人募飞机捐,他一人捐了百元。县府答应奖国旗一面,迄未发下。应允送我们去雷波以后,这是一件他要求我们代催的事。 挫折与奋斗 磨石家向来惯于做倮头,倮人去雷波。汉家商人以及汉官通过凉山,常由他们作倮。甚至夷人去雷波赶街子,害怕通过冤家的地方,也是请他们做倮头。按照这个道理,请他们送我们到雷波,本来是应该没有问题的。可恨是吴齐倮狗子那家伙和我们捣蛋,与阿禄几几设下阴谋,要害得我们不能通过,以致到了磨石家,此事受了很大的挫折,弄得原来计划,几乎失败。一到铁哈家,送我们来的阿禄家娃子,便用夷话和铁哈说,阿禄、吴齐两家,业已商量妥当,不让我们过凉山,请他务必合作,阻碍我们的行程。铁哈听了这话,当然先入为主,想出种种理由,不肯送我们前去。我们当时不知此点,吕赞臣这坏东西,也不给我们暗示。求过凉山心切,缠着铁哈,和他辩驳,达数小时之久。无论如何,请他设法送我们去雷波。最后总算凭三寸不烂之舌,把他说服了,居然派人将我们一直送到雷波,自己也送过黄茅壊。这事卒告成功,多少有点出乎意外。后来大家感情弄得不错,铁哈便将阿禄家娃子所说的那些话,一齐告诉我们。奸计至此,完全揭穿,倍觉可恨。 铁哈究竟人不错,一起头就对我们很客气。不过当初总是婉辞推托,劝我们和张秘书一样,自此折回昭觉。最初提出的理由,是雷波城“热病”仍然猖獗。前去异常危险。即令我们这班汉人,不怕此病;夷人当中,却是非常害怕。因此谈到去雷波的话,既找不到人做倮头,也找不到人背东西。对于这点,我们的回答,是身上带有药,不怕痢疾。不但自己不怕,而且可以倮障同行夷人的安全。有了这种药,得了痢疾可以治好,未得者亦可先服以资预防。实在因为求去心急,这些话全是吹牛皮。我们身上所带的痢疾药。剩下只有很少一点,是预备必要时拿来救急的。可是铁哈一听这些话,非常高兴,马上问我们讨这种药。那时我们身边所带西药,只有金鸡纳霜一种,比较多些。逼得没有办法,只好送他两颗,叫他藏起,不必马上就吃,发病时再予服下,或者上路后先服以作预防亦可。铁哈对此,感觉满意。立刻又多要了许多颗,藏起来,准备全家用。当然他不知道,此药对于医治痢疾,乃是完全无效。 痢疾问题解决以后,铁哈又推说,他的母亲,年龄太大。近来害病甚重。现在天天打鸡打羊,为她祈祷,终不见效。刻已命在旦夕,不忍离开。汉人最讲孝道,夷人也是同样道理。因此务必请我们原谅,恕他不能护送。他又说,如果我们是些普通的人(如商人等),由他派两位娃子送去,倒不要紧。可是我们乃是官家的人,地位太高。派娃子送,万一出事,责任担不起。要是自己送的话,病重的老母,将她一人丢在家中,真不放心。设若在此时期,她老人家死了,不孝之罪。无法可赎。这条路上,确实有匪,不太安静,所以他劝我们不要去。他说,倮送商人前去,万一出了事,也就算了。因此派两名娃子,拿枪护送便可。对于我们这群人,不敢如此冒险,自己又无法可以离家。这样只有我们取消行程,折回昭觉。 对于铁哈这番话,我们感觉非常棘手。当然儿子应尽孝道,乃是正理,亦系人情之常,无法可以劝其改变观点。我们只好向他说,既然自己不能送,请他派一位家里的亲人,代他送一送。对此他的回答是,兄弟现不在家。要不然,都可叫兄弟在家伺候母亲,自己倮送我们前去。儿子又太小,不能担任此项职务,所以没有办法。僵在这里,我们无可奈何,最后只好要求他派一位小姐送。这事他也不肯,说是女孩子年纪太小,不懂事,担不起这种责任。 我们此次企图横渡凉山,志愿非常坚强。同时因为所带盐布不够,到此事实上几乎无法可以折回去,早已准备破釜沉舟,无论如何,想法走通。我们自己当中,甚至说过,万一找不到夷人背行李,或者雇不起背子,便把铺盖掷掉,和夷人一般,空手走过去。现在遇着此种挫折,当时不甘心放弃原有计划。铁哈既然不答应送,我们只好老和他“蘑菇”。我们对他提出的理由,是实在有公事,不得不这样走。并且强调地说,此番通过凉山,实因有要公,需赶到重庆,走这条路可以快些。如果走不通,折回去,再绕道走,耽搁日期,将来处分不轻,因此务必请他帮忙。这些话来回地说,前后不下三点多钟之久。双方互不让步。一直商量到晚上八点多钟,我们始终不屈。结果铁哈卒于勉强答应设法,另外找一位黑夷,将我们送过最危险的一段。剩下一段路,则由他家娃子,负责护送。这件事希望明天可以办妥。因此留我们在此住一天。等到后天,有办法即送我们去雷波,否则仍请折回美姑。交涉办到这种地步,虽说不是完全成功,却已出乎初料之外,我们总算胜利了。这次交涉之所以卒告成功,主要是依赖政府的威望。磨石铁哈去过成都,对于服从领袖,具有比较深刻的印象。因此拿大帽子去压他,他便难于推托。后来他甚至告诉我们,上次所以没有让张秘书通过,乃因他不过是刘文辉手下的人。现在我们由中央派来,当然另眼相看。 刚到磨石家,王主任介绍的时候,称我为“曾团长”。其实意思不过指考察团的团长。可是铁哈误以为是军队中的团长,由此对我格外恭敬。后来答应送我们过凉山,这种有趣的错误,或者也有所贡献。 命运在八卦中 住在磨石家的一夜,晚间铁哈“打鸡“相款。他向我们说明了,这种简单的招待,为的是双方免得浪费。上次张秘书未带回去的一些红米,拿来煮给我们吃。为求实惠起见,他提四只鸡来,献给我们四位客人(包括吕赞臣在内)每人一只。夷人非常迷信。对于送我们过凉山这一件事,铁哈本人心中,业已承诺,可是不知道“神”是不是愿意。他们当中,流行一种鸡骨卜卦的方法。将鸡“打死”煮熟吃完以后,把鸡头嘴中骨头拔出,看那骨形状。如果该骨状类音叉,两支平行,尽处略为翘起,便是表示好运。很巧地,我们所吃四只鸡,检验结果,每只的嘴中骨,都是这样。铁哈一见如此,非常高兴。告诉我们,此行必交好运。 这种占卜的结果,侥幸圆满,还不算数。于是他又进行另外一种更为正式的卜卦法。那种方法,叫做“揪羊膀”或“揪羊骨“。法将一块羊膀骨,在火上仔细地烤过一阵,烧成九个纵横平列,作方阵式的小洞以后,用指甲在骨上掐之,看看所成裂纹形状。如得三条平行的直纹,则系表示幸运。这种卜卦,结果又完全对我们有利。为着更求放心起见,第二天一早,铁哈特别请来一位“笔摩”,请他正式用羊骨卜这样的卦。我们的确是幸运。笔摩占的课,完全证实了铁哈的结论。那就是说,此去前过凉山,运气很好,途中没有问题。 过凉山真不易,人事上的纠纷已够麻烦。另外还得乞怜于鬼神。 我们的命运,此时竟悬在卜卦。然而对于原始民族的迷信,任何人都没有方法可以反对。既到此处,一切只好听天命。十分幸运地,这种难关,也没有难住我们。 准备长征 一宿以后,清早四点三刻,天还没有十分亮,铁哈便将我们催起来,说是当天就起程赴雷波。他想清楚了,决计亲自送我们走过最危险的一段,送过黄茅壊为止。同时昨夜已经专人去找另外一位黑夷,邀他一同护送这段路。黄茅埂以后,比较安全,就由他所派娃子,背枪送一送,不致发生问题。原来昨天还不知道究竟能否越过凉山。至少我们的了解,是在这里要停留一天。现在忽得此信,真是喜出望外。 磨石家的倮头,一直可以送到雷波城。背脚也可以一直雇到该处。所以铁哈正式答应送我们去以后,一切便可算是解决了。不过这段四天路的长征,出发以前,需有充分准备。一早起来,我们和铁哈全家,便忙于做这些事。 第一件需要准备的,是要带足全体人马沿途所需干粮。途中没有打尖的地方,自不待说。黄茅壊的一晚,普通均需打野,找不到吃的。同时翻过黄茅壊以后,直到雷波,沿途均不直接经过黑夷居住的地方,夜里概需住在娃子家里。娃子多半很穷,少有多余粮食,可以匀给客人,而且他们也很小气。因此走这四天路,事实上需要足足地带够四整天的干粮。磨石家地方高寒,出产燕麦,所以普通多将“炒面”当做干粮。铁哈家所存“炒面”不多。他叫我们拿一件半蓝布,换来三小斗生的燕麦。拿来以后,主妇亲自代为炒熟;乃由=位娃子,将其用屋里的石磨磨成粉子。过筛以后,即成所谓“炒面”。因为没有东西装干粮,铁哈将自己平常作此用的两只獐皮口袋,借给我们。 干粮问题、还易解决。背子问题,最为棘手。磨石家家族既小,娃子不多。此刻正值农忙,他们各自忙于田间工作,都不愿远征。我们虽则行李简单,所带盐布又将送完,一共不过要三四名背子,却也足够费事。原来昨日谈去雷波的事。铁哈就曾再三地向我们说:“你们连背脚都没有,这事如何办。”娃子对于自己时间的支配,也有相当自由,并非尽由主人指定。因此铁哈对于他的娃子,不便强迫其来替我们背行李。费了好些事,才找到三位背子。原来由雷波背盐巴到此处,四天路程,普通工价,是每名十斤盐巴。目下因为农忙,无人愿去,由铁哈作中,谈判妥当,每名给十二斤盐。这种办法,我们当然认为很满意。不过身边所带盐巴,已不够用。此地时价,一件布可抵五斤盐,只好商量一部用布代付。对于此事,起初娃子们完全不接受。商量一大阵,方始勉强答应。双方同意,给布酌量多给一点。数量议定以后,品质又发生问题。他们只要毛蓝(深蓝)色的布,不喜欢二蓝(浅蓝)的;对于白布,更是根本不要。给他们盐,又嫌是土盐不受。磋商良久,才将此事对付过去。由竹黑带来的四十七斤盐,到此完全用完,还借了铁哈一斤半,约在雷波买就归还。剩下身边只留有极少量,准备路上自己食用。干粮既已带足。前去路上没有多少花费。同时一路走来,四十七件布,以及其他所带的东西,原已用得差不多。至此除留少数以供路上用途,索性将其一律分配完毕。我们此刻真是“破釜沉舟”了。 铁哈对我们说,此次送我们,是因为送了我们,他就“有名誉”,所以不要任何报酬。不过他已约定了一位吴齐家黑夷,一同做倮头,送我们过黄茅壊。对于那位黑夷,嘱咐致送八件布,交给他带去。至于他自己的话,很喜欢我们带来煮饭吃的那只新铜锅,希望能够割爱。我们对于他的提议,欣然听从。送他铜锅以外,凡是不预备带走的东西,如背东西的管筐等等,也一齐送给他。这样将行李充分疏散以后,剩下的东西,三位背子就够背了。当然我们不能在磨石家白吃白住,所以另外还送他一份礼。这份礼包括一件红布、一件蓝布、两斤盐、一条毛巾、两件女子用的小手巾、一面小镜子、一支洋蜡、一块肥皂、四个针抵、八根针和若干棉线、丝线、绒线。对于这些礼物,他们一家,感觉非常满足,高兴得不得了。夷人家中,每逢送礼,总有一番精彩的表演。家长多少不得不按住贪心,倮持相当尊严。他的太太而小姐们却不管这套。礼物一交过来,她们便尖叫一声,一齐拥上去抢。于是家长弄得没有办法,也就加入抢夺,自己留下一部分。最后如果分配不匀,他便替家属分匀一下,免得吵闹。只有比较很开化的黑夷,才家长一手将礼物事先分配妥当,分给女眷们。我们送给磨石铁哈这份礼,他自己只留下铜锅、毛巾、洋蜡三样。其余各物,被太太和两位小姐,当场抢光。甚至说好拿去送吴齐家倮头的八件布,也让女儿于不意中偷去两件。幸亏那位倮头后来对他客气,表示不愿独受报酬。定要和他平分,这样才救了他的面子。 半讲面子,半送礼物,这样我们就把倮头请好了。铁哈对于此行,郑重其事。一早特别叫人来,替他剃了一个头。铁哈和他的娃子,都会说汉话,吕赞臣现在用不着了,同时他自己也急于要回大兴场。算清工钱以后,给了一些盐布,打发他先走。铁哈想得周到,特别派了一位娃子送他去美姑。 友情的交流 在磨石家前后不到一天,我们和他们一家人,弄得感情非常融洽,这是一件难得的事。铁哈不但为人诚恳可取,而且很爱面子,相当开通。他之所以卒于决定送我们去雷波,一部分是因为这种虚荣心的驱使。他以为送了我们这些大人物一趟,乃是一件荣幸的事。谈话当中,屡次自动地提到,要在此处修街子。他说:“修了街子,我就有名誉了。”弄熟以后,王主任提议在此处设立学校,让夷人子弟读书,将来可以做官。对于此事,他毫不反对。当时便商妥,由本地出人工及材料,官方出工资,短期内在此修学校。 不但铁哈本人对我们很好,他的少爷小姐,也和我们玩做一堆。我们一起谈话,一块照相,时间不觉很快地就飞过去了。夷区中的生活,在磨石家的一天,实在是最快乐的一天。刚来虽有一番冗长的争执,结局却是异常圆满。 铁哈将他的儿子,拜给王主任做干儿。按照夷人规矩,做干爹的,应送义子衣服一套、碗一只、筷子一双、笔墨一件,此等礼物,所费有限。当然王主任欣然承诺。 夷人虽系火葬,但是烧剩下来的骨头,仍然要收起来。予以土葬。他们也很相信阴地阳地那一套。常隆庆先生初入凉山,利用这点去迎合他们的心理,结果得到莫大的便利。我们此来,铁哈问我们会不会相地。没有办法,只好权充一回地仙。凭着一点常识,信口开河,胡谄一番。这样有时当然会耍弄错的。比方某处一幢大房子,我们认为阳地很好。可是里面住的人,早已死绝了,对于此事的解释,我们只好说,那幢房子,大门开错了方向,如此自圆其说。 翻上黄茅埂 一切准备妥当,只是背子们始终到不齐。此次离家,前后将有八天之久。当然他们家里,有许多事要安排,这里便把时间耽搁下去,时过正午,仍未动身,我们不觉焦急起来,铁哈也没有办法。派娃子去催,亦归无效。各种方法都想尽,仍无结果。最后只好请二小姐帮忙,推托了一阵以后,她卒于亲自出马,站在屋前,尖声地叫了一声0lad。(夷语“快些“的意思)。住在底下的娃子们,一听此种娇声,立刻跑出来答应,不久果真上来了。究竟还是女性魔力大。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我们卒于自磨石家启程上黄茅壊。同行者中,磨石铁哈,身披擦耳窝,外罩用以御雨的草制蓑衣,骑着一匹马,露出一位武士的气概,一位笔摩,也骑着马,一同上山。当家娃子和三位背子,是我们其余的队伍。娃子当中,一个背着一支步枪,一位佩着一支手枪。笔摩肩上,也背有一支步枪。这样我们真是浩浩荡荡,杀奔黄茅埂而去。汉人善于做当家娃子。佩着手枪,磨石家当家娃子,也是一位汉人。这位乃系云南省籍,在小孩时期便被掳入凉山。现在汉话依然说得不错,不过生活却已完全夷化,根本不愿再回原籍。铁哈对于他,十分信任,常常叫他一人去雷波买东西,不愁脱逃。 离开磨石家,最初路右沿燕麦田缓上。半里陡下一坡,涉过一道溪水,势仍陡下。不远旋改左绕山顶走,向东北去。在距离磨石家约两里半处,路旁田完,进入草皮荒山地带,山上露出石灰岩。前行一里左右,自一山口陡下石路,旋改平坦东行,右循山边走,左溯一溪而上。一里余过溪,改由路右溯溪,向东南东走,势缓上趋,后来渐改陡上,磨石家的娃子,工价虽然贵些,走路却很痛快。爬山路跟上我们,没有多大问题。在这点上,我们不致像在昭觉以东那么枢气。 在距离磨石家八华里左右的地方,我们停止休息。这段路上,最初一半,碰见下山来的夷人甚多。对面走近我们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厉声地问我们是不是做鸦片生意,是谁家倮头。要不是有磨石家作倮,这段路断然无法可走,他们所背的东西,计木板(在山上劈成的雨板)、木炭、竹枝(连同竹叶,当做燃料用)、细竹等项。大的木料,直径达两尺半,挖成半圆弧的形状,用作马槽,亦自山上背下。 我们身边,带有一支寒暑表,有时拿出来看温度。铁哈他们,觉得奇怪极了,连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说温度他们根本不懂,只好告诉他们,这是一种预测晴雨的东西。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沿途他们会来问,现在会不会下雨,明天会不会天晴,弄得穷于应付。 休息后再向前进,续向东南东行。未到休息地点以前,途中原来走过一段暗红色砂岩与泥页岩构成的山地,至此又入石灰岩地带。一路左边绕山上趋,一部陡上,右溯溪而上,路上行人渐少。偶尔碰见一些,亦以背细竹的女子为多,走过时默默不作一言,和前段所遇厉声问话的男性夷人,大不相同。在距磨石家约九华里处,路往左折。向正东行。原来很.好的晴热天气,此时忽转阴凉,大有雨意。一路东行,势缓上趋,路右溯溪谷而上,地面又见一部分辟成养麦田。半里涉溪,溪到左边。不久改溯另一小溪。更前不到一里,陡上一座山岗。岗上一片好草地,牧有羊群。此时路仍向正东走,有时微偏东南。其处距磨石家约十一华里不足,到此已入黄茅壊的草原地带。海拔愈高,人入雾中。前行一部陡趋上草坡,一部则颇平坦,约三里后,路线方向,改为向东北走,路势平坦而微上。又三里,已到云雾上面。自磨石家到此,已行十七华里。在此停下,大喝溪水,并进“炒面”。不久雾忽散幵。四望各处山顶,一齐入目。云垂山腰,倍增美景。在南东南方向,龙头山已不显得高。南望为沙马家地。再过去便是沙马土司,属云南省管。西南方向的高岭,则是八咀山,各处山岭,除龙头山外,皆较我们所站的地方为低。美姑河在下,蜿蜒南流。此刻我们业已上到大凉山正脉的宽平山脊了。休息的地方,附近风景不错。巨大的石灰石数块,自路旁地上耸出。依之而坐,大喝溪水以咽“炒面”,此种野餐生活,大有趣味。这时候天又晴了。不过时间渐晚,夕阳中久坐感觉有点儿冷。于是在下午四点二十分,我们再度启程前进。由此到达黄茅壊最高的地方,还有十四里路。初行路续平坦而微上,方向则改朝东北东走,后来一部分向正东去。沿途所经,皆系山顶宽平草原。牧羊人与背细竹下来的夷女,有时仍可遇见。此片草原,水源亦颇丰富。用以发展畜牧事业,极为适宜。即在今日,黄茅埂亦已早就是凉山夷区的畜牧中心。一路前进,途中频涉小溪。如此计行四里之后,往石下望。石崖上见长有冷杉数株。在没有变成草原以前,大约此处山顶,必系被美丽的冷杉林盖满。 更向前进,路续朝东北东走,上趋颇陡。途中仍然碰见少数背细竹下山的夷子,不过他们全是男子,看不见女性了。一路曲折前进,大体系循东北东方向,一部缓上,一部殊陡。共行十里左右,于下午六时半,到达黄茅壊上的磨石家羊圈停宿。将到此处以前五六里,山上巨块石灰岩,耸起不少,状似一种石田。路经其间,与刚才一段,风味不同。后来三四里,则又系缓上山顶草原地带。最后几里中,沿途皆见不到三尺高的细竹子。夷人将其砍下,作为燃料。一路上来,途中所遇许多夷人,背的即是此物。这一带原来是很好的森林。常隆庆先生入凉山,还提到黄茅壊的“老林”。我们一路走上来,却已很少看见树木。到达山顶,也只看见烧砍剩下来的一些冷杉树根。除草以外,最多的便是这种细竹了。 磨石家羊圈所在地,距离“山摩马拖”(磨石家)约计三•一华里。平常到此,多需打野。此番居然有羊圈可宿,总算万幸。要不然夜间冻得更加受不了,下雨尤其没有办法。在羊圈前,约半里,达到大凉山绝顶,黄茅顼的最高点,距磨石家约三十一华里不足。站在此处张望,南东南方向的龙头山,高度不过与此处约略相等。回头而望,蓝山层层,亦均甚高,即系玄参坝、梭梭梁子、八咀山各脉山.峰。可是比起此处来,都显得要低些。据说天气晴朗的时候,自此可以望见贡嘎山的雪峰,可惜我们没有这种福气。 黄茅埂上 夕阳中来到刀背式的大凉山脊,一切都是恬静的、和善的。大自然的美丽与恬静,与附近一带倮夷的凶悍,成为一种极端的对较。凉山绝顶黄茅壊,乃是四望均无边际的一片广大平坦草原。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刻,我们来到此处绝美的环境。夕阳吻在山顶大地上,夕阳也吻在洁白的羊群,将它们镀上一层黄金色。我们一群人,就在此等羊群中停下。几个月来横越大凉山的梦想,到此果然实现了。 宽平的凉山绝顶,乃是发展畜牧的一种理想区域。这条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山脊,上面平坦异常。几乎不需加工修筑,即可用作天然飞机场。有一天我国内地发达了,业余飞行家,不妨驾飞机到此来游息。黄茅埂的确是伟大。从北东北伸到南西南,这片山顶草原,平得像纸一般,由西至东,展开三十华里左右的宽度。爬到上面,从各种方向,一望无际,全是这种绝好的天然牧场。它的南北长度,更要大得多。据常隆庆先生记载,共有五百余里之长。不过顺这方向,始终没有人彻底走过,因此确否待证。无论如何,由南到北,各段高度,显非相等。 三千四百米的海拔,在这种经纬度,并不算太高,树木还可以长得很好。从现在残留在山顶一带的树木看来,黄茅壊在古代,必系为良好的冷松林所盖满。若干世纪来,这种森林,逐步被土著倮夷砍伐和烧掉,乃成目前所见山顶草原地带。此与康属关外四千米海拔以上的天然草原,其来源颇有区别。可是在现存状态下,这片地方,极其宜于畜牧,乃是毫无问题。此处水草丰富气候高寒,有类川北松潘一带。据常先生的估计,凉山夷人,约有二三千户,每户养牛羊二十头。皆以黄茅壊为主要牧场。按此这片牧场所养活的牲畜(牛、羊、猪、马等),总数当达五万头左右。此数殊不算大。大约倮夷人口稀少,知识幼稚,对于天然的畜牧资源,并未能充分加以利用。此次路过雷波,一位专门研究农业的李元福君,告诉我们,据他估计,黄茅壊上,应可养羊一千万只,牛二百万头。这话虽然多少不免有点夸张,但是此处发展畜牧事业的可能性,却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 黄茅埂既美丽,又有用,可是它也有不幸的一面。这片四通八达的地方,成为一种三不管地带,不属于任何一家夷人,因此遂成“孤儿子”(土匪)出没的区域。全部凉山当中,据称以过此处最为危险。正如磨石铁哈所说的:“此处北面有阿侯家,南面有沙马家,西面有阿禄家,东面有吴齐家,他们都随时可以上来抢人,谁也负不了责”。 黄茅壊海拔够高,气候相当寒冷。每年阴历八九月,即已开始下雪,不久大雪封山,此路不能行走。那时只有取道省己,中间要经过吴齐倮狗子所居住的“陇作”地方。该路称为“下路”,乃是终年可以通行的一条路线,我们此来,不但因为黄茅埂的路,比较要捷一点,而且因为如此可以避免再与倮狗子碰头,所以决定采取此路,由此遂得实现翻过大凉山绝顶的梦。即在此刻,早晩业已寒冷异常。晴天下午六点半到此,温度表的纪录,已降到摄氏表十二度半。在外面剜木作马槽的夷工,顷刻收场。太阳一下去,天气就开始大冷起来,人不敢离开火,大家都煨在火坑旁边坐下。 因为气候过冷,黄茅埂上,始终并未建有任何永久性的建筑物。我等到此地,侥幸有磨石家的羊圈,可以度夜。这座牧羊人临时搭就的住所,再过一个月,便要拆走,搬到别的地方去。所谓“羊圈”,乃是一座简陋窄小达于极点的人字形木棚。四周并没有正式的墙,就拿一些松毛,勉强扎起来对付。棚里地上幵有一个火坑。柴火上悬有一只小铁锅,里面炖着牧羊人所喝的酸菜汤。到此又已相当饿,我们拿出自己所带“炒面”,调水制成精耙吃。铁哈一进来,牧羊的娃子们,马上让坐,而且将自己煮好的酸菜汤献给他,我们也由此叨光。铁哈约来一同做倮头的吴齐家黑夷,吴齐迦铁,晚上赶到此处相会。这位是倮狗子的侄子,个性却完全两样。他对人极有礼貌,而且相当忠厚;和倮狗子的油滑奸诈,完全不同。长得高大清秀,年纪看去约有三十多岁。 围坑烤火的时候,两位在此替倮夷砍柴的汉人,故意挤到旁边坐下,找我们说话。其中一位姓王的,说他是雷波人。被掳来此当娃子,已经八年。中间逃过五六次。终因认不到路,找不到东西吃,未能逃出。又复折回。他再三问我们,听说汉人要派兵来平凉山,还要修马路,是不是真有这D回事。当我们告诉他,此话不确,他便怅惘了,沉默了。 黄茅壊的天气,有名地善变。此次亲身经历,果然名不虚传。在此一宿,半夜还是满天星斗。睡觉以后,下半夜忽然大雨倾盆,将我们从梦中惊醒。所住木棚,雨板顶留有许多露缝,雨水便从缝中渗透下来,淋在我们身上。同时松毛扎成的墙,也挡不住雨,因此雨水又从旁边袭入。这样透墙穿顶而来,滴到被上,不久将被完全弄湿。后来竟自被口倒灌而入,身上也全湿了。素来不怕湿又不怕冷的同伴夷人,此时也瑟缩不堪,连声叫苦,挤向被窝旁边来,害得我们连脚都伸不直。火未生起,睡在被里,抖率不止,又不敢起来。等到天大亮以后,夷人将火生起,雨仍不停。因恐湿被背来太重,围坐持向火烤,亦良久不得干,这种情形,真是窘极。 昨日送我们来的“笔摩”,当天就折回去了。娃子当中,有一位忽然发了疟疾,不能前进。幸亏那位当家娃子,自告奋勇代背。清晨起来,羊圈外面,碰到一位浦齐(一作“补既”)家的黑夷,名叫“蒲齐木格”,昨夜也歇在此处。我们便邀他和铁哈、迦铁两位,大家一起,用自动机合摄一影,留作纪念。 动身以前,收拾行李的时候,铁哈一见我所带的橡胶套鞋,大为赏识。问明用途以后,他马上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要向我买这双破胶鞋。因为根本有点破了,没有要钱,拿来送给他。这事使他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他说,这类东西,汉人中间不出奇,夷人则觉得非常珍贵。 磺过黄茅埂 一个阴冷愁人的雨天,上午八点二十分,我们从黄茅壊磨石家羊圈启程,晴朗的时候,自山顶张望,数百里入目,风景甚美,此刻却是一无所见。在雨雾中前进,最初南行,缓趋下坡。约半里,改向正东,路线上趋。又一里,平坦穿山顶草原走,方向大体朝东北东。不久雨渐停,但阴雾如故。自羊圈约行十里,大路左边,展出一片很不错的冷杉林。未到此处以前,沿途已经看见烧山后所遗枯树不少,其中亦杂有活树。到此乃见活着的森林,使人想到黄茅壊当初的情景。一路前行,大体仍向东北东,中间略有曲折,途中数过小溪。向西去的背子,遇见不少,皆系背木炭或雨板。如此计行五里,达到一条大溪,在溪旁停下休息。此处地名“鄂多博斯”(odobos),距羊圈约十五华里。后来一段路上,枯树不再看见,草坡上则常见有小杜鹃。路左不远的冷杉林,仍未走完。途中一度天忽暂时开朗,得览美丽的山顶风景。此时只见四周远处,各方山顶,均在脚下,朝拱此山。该项远山,峰下白云悬垂,愈增胜景。可惜一瞥间忽又雾起,一切都看不见了。 自“鄂多博斯”前行,续向东北东走。途中频过小溪。路势渐改缓下。四里后,路左冷杉林走完,附近见有羊角树。缓坡山上,并见小杜鹃甚多。前去路复平坦,后来又改缓下,其中并有陡下处。如此计行八里,到一小溪旁边停下。此处地名“罗兹雅杰” (Rozyajay),常隆庆先生称之为“老母泥秋”。其处距“鄂多博斯,,约十二华里。自黄茅壊羊圈到此,二十七华里的距离,所经全是一坦平阳的草原,尤以最初十五里(羊圈至鄂多博斯)为甚。方向则大体系向东北东走。此片山顶草原上,稍加整理,即可到处停飞机,开汽车,乃系山岳地带中少有的平地。 由“罗兹雅杰”前进,路向东北走,开始下黄茅壊东坡。一路缓向下趋,右溯一溪而下。约两里不足,涉过此溪,路改左溯溪下行,途中见有羊群放牧。又三里余,复在一条溪水旁边停下。此处距黄茅壊羊圈三十二华里。自“罗兹雅杰”到此,共下五里缓坡,途中又遇小雨。自此前行,地形收束。对于旅客,不似四通八达的黄茅壊那么危险。磨石铁哈与吴齐迦铁两位倮头,送到此处为止。一起吃了“炒面”一顿,当做午餐以后,挥手告别。和铁哈一起,不足两天。临别之时,彼此都有点恋恋不舍。王主任和他约好,两个月后,再走凉山回西昌。铁哈告别的时候,还忘不了我送他的那对胶鞋。倮夷欲望,实在并不太高,施点小惠就够了。 狂雨中下黄茅埂 打尖以后,我们和磨石铁哈,分道扬镰。动身前进的时候,业已是下午一点。护送的人此刻只剩下三位娃子。初行涉溪往南走,势缓上趋。半里改向下趋,初缓旋即甚陡,改向正东向行,穿草坡直下。一路于阴雨中来到此处,已感颇冷。此刻突降大雨。一阵狂风急雨,使这急陡的山坡上,每条路都变成了小河。羊群急速往下面逃,我们也跟着背子向下面跑。在这光光的山顶地带,连一根可以避雨的树也找不到。急雨中狂奔下山,全身里外透湿,沿途不知摔了多少跤,狼狈到难于形容的地步。头上大雨倾盆,脚下湿滑不堪,而且到处是溪河。摔下滚上一些泥,一淋又洗干净。全身仿佛和洗澡一般,衣裤鞋袜,全都拧得出水来。手中所提小包,也全给水泡湿。里面所装东西,一部摔坏。有生以来,狼狈如此,还是第一次。比起我们来,夷人既走得快,又走得稳。他们疾奔而下,一跤也没有摔。可是因为雨实在太大,背上所背铺盖,虽用油布盖住,仍然打湿了一部分。 穿森林下凉山东坡 急雨中狼狈不堪地下黄茅壊东边草坡,计行六七华里,方把此坡下完,进入森林地带。这时可以找到躲雨的地方,雨却已小,用不着再躲了。快要下完的时候,雨雾中前望左右均见冷杉林。里余走过一溪,即循石路陡趋上山峰。此一段路上,山仍系由灰白色的石灰石所构成。凉山西坡,坡度缓和,辟田处多。一片光秃秃的红土山,树木几乎是绝无仅有。东坡情形,完全不同。该坡坡度陡峻,峰峦突起。近峰一段,树木至今仍然稠密,大树亦多,往往造成森林。田地则以地势不宜开垦,气候又寒,完全不见。不过良好森林,一部亦已开始破坏。一路走过,多处可见林木烧砍甚惨。有些地段,只剩枯树直立,成一死林。过去美丽的林景,不难想见。将来此林被毁时的惨状,亦由此可以想象,不禁令人悚然。 陡上半里左右,到一山口。前去路穿冷杉林中行,大体下趋,一部陡下,循山脊走,向南东南行。除冷杉外,林中兼见他树。沿途林景虽好,但是烧砍甚惨之处,亦复不少。一路前进,雨虽转小,雾却仍大。雾中间路右河水,发巨声如雷,但不可见。从声音猜测,此处河谷,必系深而且陡。在这种极坏的天气中下山,倒也别有趣味。不过较远一点的地方,就完全看不到,未免是恨事。途中有数次,偶尔开朗几秒钟,让我们一览山景,不禁心中为之一快。 走了一段下山路以后,赶上一位马乌达家的娃子。他手中拿着一把汉人惯用的黑布雨伞,自称是替主人到雷波去买盐巴。穿林下行七八里左右,树木渐稀,冷杉不久旋完。良好的纯粹冷杉林,前后延长不下十里左右。前去森林时断时续,冷杉为阔叶树所代。如此约走八里左右以后,循石路向东南穿林陡盘下山。此处森林,乃是一片极好的阔叶树林;树木种类,计有桦树等,类皆高大成材。同时四面张望,各处山峰,顶上一段,亦均全为阔叶森林所盖满。美丽林景,一里半走完,改沿一条红土路,平坦前进。平常在旅途中,我们总嫌背东西的夷人,走得太慢。到此疲劳已极,雨后路又湿滑难走。情形倒过来,同行夷背,反而要笑我们走不动了。 循红土路走的一段平路,仍是穿林前进,不过树木渐趋稀少。此时山上露出岩石,又系暗红色砂岩。平路走过一小段,翻上一座小山坳,随又大体平坦,有上有下。里余遵砂岩红土路下趋,向东南东去,大部陡下难走。路上奇滑,困窘不堪。一里左右,坡度略缓。前去两旁坡上,渐渐又见洋芋田,后来并见包谷。经过一天全无人烟的区域,至此乃知村庄又近。缓坡半里,又复陡下。两里下到山嘴脚下,涉过一道小溪,路改缓下,半里行抵“拉米”。这天旅程虽然十分吃力,到达宿站,不过下午五点三刻,天还没有黑,总算不错。雨天害我们不浅。要是晴天下山,一定舒服得多。 拉米 拉米(一作“纳米”)夷名,实为“纳母”(Nam)。由昭觉循目前大道,东赴雷波,翻过黄茅埂以后,这是途中第一处可以住宿的地方。由黄茅埂到此,计程实约六十四华里。这一段路,前一半(三十二里)系在山顶平坦行,极为好走。后面一半,则大体为下山路,陡下部分不少。由磨石家到此,一共九十五华里,晴天一日不难赶到。拉米地方的海拔高度,据常隆庆先生以前测定,为一六八。米。由黄茅壊下到此处,高度下降一千七百米之多。此村位置,逼近西苏角河西岸河滨。四周山坡均陡,但坡上几全辟包谷田。 拉米不过一座小村,人家不多。住户全系娃子,并无黑夷。既是这样,我们只好在一家娃子家中住下。这家房子很不错,不亚于黑夷的住宅。里面既颇宽敞,屋顶也不漏雨。不过娃子究竟和黑夷不同,远赶不上“色颇”那样慷慨。鄙吝变成了他们的天性。到后看见主人家,正在煮东西吃。不但毫不招待我们,连向他们买也不肯。问本地市价据说六钱生银,在此可买一只鸡。同来背子,愿意将他们身上所带银子,借给我们买鸡,主人家却又不肯卖,介绍我们到另一家去找。天黑又下小雨,此事只好作罢。背子身边,带有养麦面,拿出来做成养巴,大家当做晚餐吃。后来好容易向主人交涉,用针线换来一点煮包谷和煮洋芋。到了这种地方,不禁想起黑夷的好处。 西苏角河上的溜索 娃子家反正小气,.拉米一宿,第二天一早起来,连早餐都没有吃,上午六点钟就走了。初行路左绕山走,陡盘下砂岩山。随改大部缓下,右绕包谷田山坡行,溯一河而下。如此约行一里余,路陡盘下山嘴,山上辟包谷田处仍多。一里复右绕山走,左溯河而下,该河即系西苏角河。又一里余,复陡盘下山嘴。这座山嘴,介乎两河之间,左边仍是西苏角河,右边则系一条支河,路亦溯之而下。一里半左右,下到西苏角河边,涉水过去。此处距拉米约五华里。这一段路,系向南东南行,大部陡峻,不易行走。河水全清。夏季水大,绿水翻漂石而下,到处造成瀑流。过河后,循其东岸前进,仍向东南走,左绕山行,右溯此河而下,势仍大体下趋,但中有上有下,一部殊陡。计行三里,到达西苏角河上的第一道溜索。这三里路,比起最初五里,要平坦些。可是逼窄殊甚,且系在深草间行,挑子驮马无法可过,所以也不好走。 西苏角河,下游水甚深,涉过至为困难,因此非用其他方法渡河不可。第一道溜索所在处,距拉米八华里。此处大约即是常隆庆所谓的“羊子桥”。当初原有一桥,用粗藤编木条搭成。行人走经此桥,类多匍匐以过。目下桥已无存,改在上面设有一道溜索。到了河边,饮河水,吃“炒面”以作早餐后,即走溜索过河。溜索由本地夷人掌管,过去需付代价。对于夷人,所索有限。汉人来,则往敲竹杠。我们此来,幸由磨石家娃子代为磋商,比较还算公道。我们三个人,连同三背行李,四个娃子,一共只收一件半布的代价。溜索空悬河身上面,两岸立柱绑牢。溜过的方法,系用两半合成的圆形空心木筒,套在索上,作为工具。该索乃系一根殊粗的竹缆。要过去的人,用一根麻绳,将腰部捆紧。然后即将该绳,绑牢在木筒上。走过时,双手等抱木筒,让人随筒在索上溜走。同时对岸有一位夷人,自他端用一根细的棕索,将人连筒一起,以一个人的臂力拉过去。行李递送,亦用同样办法。 骤看别人用此法过河,相当可怕。自己跑上去,倒觉得没有什么,很便当地就过去了。不过第一次放索,只有一边岸上有人的时候,最先需由一位夷人,攀索揉行过去。这事比较费力,但是夷人觉得很容易。身悬溜索的片刻,从河上飞过,下望瀑河翻石奔流,声如雷鸣,同时蓝绿的水翻出白浪花来,别有风味。 此条溜索附近,原来大体向南东南流的西苏角河,改向东南东去。因此过溜索系自河的北岸过到南岸。由拉米下到此处,此河右(西)岸的山,几乎全系由暗红色砂岩与页岩所构成。溜索附近,左(南)岸露岀岩石,大部为石灰岩;河身巨块漂石,则砂岩与石灰岩兼有。其中一部分石灰岩,系由碎石胶结而成。沿途河滨,有的几段,颇有不少树木。 艰咀的道路 过此一道溜索,先后几乎费去一点钟。八点四十分,方自西苏角河南岸前进。在渡口附近,遇见一位贩卖贝母的夷人,据说此药产在凉山。自此处渡口直到黑角,几十里路,全是溯西苏角河而下。假若好好将路开辟,一定相当好走。不幸两岸均是石山,凿石头颇为费力。加以夷人习惯,素不修路,更愿利用道途艰阻以阻汉人入山。所以拉米到黑角这一站路,竟是出乎意料地难走。翻过黄茅埂以后,当初以为凉山险路,业已走完,到此乃知大错。原来从物质上说,凉山中最困难的一段路,乃在小凉山区域内。夷人走惯山路,不觉得怎样,我们却就苦了。行进中时常落伍甚远,同行的夷人,不免笑我们太不成。 自河南岸溯河复向前进,最初一段,系在右边石崖下,攀石踏水,在河滩上走。一里不足,陡上一•匹石崖。前去路右循山边,左溯河而下,势向下趋,往东南东去。路虽大部颇为平坦(其中亦有陡上陡下处),但殊逼窄。途中数过溪水。约行三里余,过大溪一道。此系西苏角河的一道支流,夷人脱衣下去洗澡。自溜索到此四华里,途中两岸山坡上,包谷田已渐少(拉米至溜索一段,两岸陡坡,大部辟成包谷田)。 更向前行,路渐改向东北。过溜索以后,路右山上所露岩石,大多数为页岩,至此乃又全系石灰石。一里左右,到一陡坡。路尽处只见半枯的树干,搭在石崖上,作为一种梯子。人到此处,只有沿着树枝,爬到上面去。空手已够危险,真亏夷人背着行李走得上。羊子桥到黑角的几十里路,实在说来,我们并不是完全“走”的。此段所谓大路,逼窄不堪。好些地方,路面宽度,不到一尺。这种路嵌在山边,一面是悬崖,一面是高山。稍一失足,性命难倮。偏偏在此等路上,长有很深的草,连路都看不见。在此种情形下,只好不顾夷背讥笑,慢慢一步一步地摸着走。虽是这样,途中还踏过几次空。幸亏用手抓住草根,未曾滚下。遇着真正危险的地方,有时像狗一般爬,有时和猴子一般攀援。这样在崖上爬上爬下,说不尽艰难苦楚。谈到行路难,此段路可说是“登峰造极”了。 一路溯河而下,势缓下趋。但路则时常陡上陡下,备历险境。自距离溜索约七华里处起,路大体曲折向东北行。陡爬走上刻有石级的巨崖以后,继续上趋,中间有上有下。后来路改平坦。如此行不远,在距溜索约十一华里处,右折复向东南东走,左边离幵西苏角河,改溯其一条支流而上,右则仍绕山腰行,势向上趋。一路大部缓上,比较好走。不过窄路嵌山腰,仍然颇险。这节路仿佛修过。路上石子,虽仍不少,但是比起刚才经过的那些路,已经好得多。 溯支溪上行,一里不足,即踏水过溪。前去路右绕山走,左溯此溪而下,向北西北去。略前踏水过一小溪,停下再吃“炒面”一顿。 此处地名“巴角”(Bajo),距拉米约二十华里,溜索(羊子桥)十二华里。常隆庆先生所谓“裹脚槽”,大致即指此处。由溜索到此,途中溯西苏角河一段路,右望可见黄茅埂草原山脊,高高在上。其下群峰环拱,耸起作笋状,上面满冠树木,风景甚美。此时对于黄茅壊,不禁又觉羡慕。想起我们是从那处山顶下来,的确可以自豪。 隔河对岸山脊,隐约有一条颇为平坦的大路,在上展出,即系旧日雷建通道的路线。 巴角附近,支溪两岸陡坡,不少部分,辟成包谷田。东岸山上较高处,大道右坡上,散布有村屋十多幢。中间有一座碉堡,外粉白墙。汉人文化,至此复见踪迹。村屋附近,长有桃树。桃子已熟,味.却酸而不佳。 吃完第二顿“炒面”以后,续向前进,旋改西北行,左续溯溪而下,路趋上山。循路穿包谷梯田而上,不久续过“巴角”村,在白壁碉堡下擦过。前行右绕山腰,循逼窄土路前走,势颇平坦。约两里,改下趋,一部陡下,向北东北去。自村来沿途路左溪右陡坡,全辟包谷田。右边近山顶一段,则树木不少。至距巴角约五里处,包谷田已少。树木种类,自此处附近起,开始见有大叶青杠。更前路愈难走,大部陡下。中有一处,看看就像没有路。路尽处一根小小的枯树,靠在一块巨石上,成为一种扶梯。沿着这根枯树“梭“下去,不免提心吊胆。此段陡下路,一共走了四里左右,路左所溯支溪走完。此处距拉米约二十九华里。在此路向右折,往正东去。略前百余米,即陡盘下母狗坡。西苏角河,在“巴角”附近,折向北流。后来改向东北。至母狗坡附近,该河所取方向,转为向东南去。 母狗坡 母狗坡乃是下临西苏角河的一座大陡坡,位在该河东南岸。雷波大道至此,由坡顶向东陡盘下山,险峻已极。下趋里许,包谷田顿多,路穿田陡下。略前进入一种稀疏的树林,中有大叶青杠不少。不远旋改右循山边行,一部陡下,一部则缓,向东南去。半里左右,树木又少。一里进入河边丛林,林中所长皆阔叶树,类多不见高大。木本植物以外,藤颇不少。不到半里路,在一片崩坍的石灰石屋下经过,随即陡盘下石路,约里半达河边。这段下母狗坡的陡路,约计五华里,大部异常难走。 昔日在清朝时候,母狗坡一面为汉夷分界的地方,两族隔河对峙,不轻越过。每遇夷乱,汉兵入进时,以此处为入口。迎攻是项陡坡,极感不易。因此母狗坡一地,在西南夷务上,甚为有名。自民国以来,夷人势力伸张,越过母狗坡以东甚远,一直达到乌角附近。然而夷人对于此处,迄今仍然将其视作最后的一道关口。我们此行,自西来出母狗坡东去雷波,到此情势不觉严重。如果从相反方向来,经此入凉山,他们的态度,大可不同。常隆庆先生说,他在二十三年,第一次入凉山的时候,走到此处,即为夷人所阻,不得进去。凑巧西坡山上,有夷人打猎,为野猪所伤。常先生一队人中,有医生能施手术。这样把夷人的命救了,方才让他们进山。 下完母狗坡,就在西苏角河中,畅快地洗了一次澡。此处河水愈深,流得也很急。水却清绿可爱,多处翻石作瀑流。夷人游泳过河,殊不费力。踏河身大石前进,溯河而下,半里不足,又到一处“溜筒”,复走溜索过河。所费代价,为布两件。此处河滩上,所见石头,以石灰岩及页岩为主。由碎石胶结而成的巨石,为数不少。一部石灰石中,含有石英脉。另外一部分,,则有类似菊花形状的结晶图案嵌入,殊属美观。最后一种石头,自第一道溜索后,沿途实已时常看见。 母狗坡的溜索,与羊子桥所见者,有一不同点,即在棕绳之下,并未套有滑车(Rulley)以助拉扯。因此拉人过索,全赖对岸夷人的臂力。两位掌管此事的夷人,身上一丝不挂,满身肌肉发达异常。过去以后,我们偷着替他们拍了一张裸体像。不料后来这事被他们知道7。上岸走了一段以后,两位夷人,自后面飞脚追上来,定不答应,说是他们的像被我们收去,必不吉利。弄得没有办法,我们答应将像放出去。用手将开关略为按一按,其实并没有动,就告诉像业已放走,夷人表示满意而去。这种无知识的人,想来也真可怜。 西苏角 在母狗坡下过溜索后,过到对岸,地名“拉母剥角” (Lambojo),距拉米约三十四华里。此处附近,有支河一条,由北向南,流入西苏角河。该河名为“夷坐河”。下母狗坡以前,自对岸坡上,可以望见。“拉母剥角”地方,坡上略有夷屋数幢。河滨路旁,则并无建筑物。自此处循河东北岸走,最初路在河滩上行,走回头路,向西北去,右绕山行,左溯河而上。如此约行百余米,即改陡盘上山,随即改由路右溯河而下,左循山旁行,顺河蜿蜒向东南前进。这一段路,比起母狗坡以前,好走得多,我们又超到背子前面。一路前行,有上有下,一部颇陡,一部则平。路系土路,比较不算太窄。除几段陡行下坡路外,大都好走。北岸的山,主要地仍系由石灰岩所构成。坡上辟有包谷田不少。这一带地方,海拔已经较低,多数地方,可以开垦,因此农业颇为发达。对岸坡上,也到处看见包谷斜坡田。 一路前行,所走的路,时在山腰,时近山顶,时近河滩,顺山势为转移。如此约行六华里,路左走过几座茅棚,其处大约即系常先生所谓“吴家坝”。俄顷下到河滩,踏之平坦前进。半里不足,攀上陡崖,前去路左循山陡下,里余复下到河边。循河行半里余,路右隔河有茅村一座,名“西苏角”(夷名写为Sisijo,译为“西习角”较切),距吴家坝约两华里有奇。附近河上又有一道溜索,可以过河到该村。 自“西苏角”前行,路初大体在河滩乱石上走,行步维艰。约两里,涉过西苏角河的一道支流,名“拉里沟”。又半里,路又大部好走。循路行左沿山边上趋,一部陡上,右仍溯河而下,向东南去。如此约行两里后,旋穿包谷田陡上,后来改向东行。穿田约两里,卒于下午六点半,到达黑角停宿。拉米到此,实计不过四十九华里。先后费去十二点半钟,比走一百里普通的路,费力得多。 黑角 距离拉米四十九华里的黑角(夷名Heju),原来在清朝是一处汉兵屯守的汛地,修有相当好的街子。可是自从失陷于夷人手中以后,过去一切设施,全被铲除。原来汉人所筑房屋,焚毁拆卸无遗。连街子所铺石路,亦被挖去弃掉。要不是凭着父老传说,以及死人所诉说的故事(黑角附近山上,迄今留有少数几座汉人坟墓,未被挖掉),根本无从想象,以前此处乃是汉人住过的地方。目前所谓黑角这座村庄,一共不过三所倮夷式的房屋,稀疏地插在包谷田中。这座全由娃子居住的三家村,即在凉山区域的夷村中,也算是很可怜的一处。 黑角附近,看见长有黄桶树。我们所宿一家娃子家,居然点有一盏暗淡的油灯。这两点都使我们联想到,此处业已接近汉人文化。大兴场以后,沿途此处还是第一次看见油灯。凉山倮夷的生活,真是简陋到十二分可怜的地步。 正和拉米一样,此处居民,全是吴齐家娃子,我们当然只有在一家娃子家中宿下。黑角的娃子,比拉米可怜得多。房屋简陋,达于极点。唯一的三家人家,所住全是用包谷秆作墙的茅棚。里面如此窄小脏黑,我们在天黑以后,几乎想把铺盖在屋前满积畜粪的小坪上,摊开睡下。不过主人家要比拉米那家客气些,大方些。我们拿半件布,换来一只鸡,煮熟和背子们一同享受。另外再用四方布,向主人换来一升包谷,由他包管将其磨碎,制成巴巴,一部分作为第二天的干粮。凑上一些烤包谷,煮包谷,与一只小南瓜,我们在此居然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餐。 在黑角的一夜,睡后听见附近山上,有大批夷人,聚在一起,大声叫喊,喊的是W。一h。一00的声音。起初以为那是赶鬼,后来乃知实系迎接新娘。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听见这种叫喊。夷人风俗,真有点不可思议。 乌角途中 清早六点前五分,我们便从黑角启程。初行循窄路穿包谷田走,向东北陡盘上山坡。半里余,改左绕山向正东去,曲折上坡,初缓旋多陡。途中有一段,路旁见有大叶青杠(榊树)不少。方向大部系向东南行,在山上右临西苏角河下溯。八里左右,爬近山顶,停下吃“炒面”作早餐。自此四周张望,崇山峻岭,群峰争耸,堪称壮观。南方山下,较远处一道红水,蜿蜒流经山间,即系雷波城附近的金沙江。四川、云南两省,以此为界。南界滇境,亦全系高山耸立,远峰插云作深蓝色,据说在该区内,汉、苗两族杂居,彼此颇为融洽。 吃罢早餐,复向前行,路穿包谷及洋芋田陡上,向南东南走。后来陡盘循石路上山。此山系由石灰岩所构成。途中向右下望,西苏角河在下,蜿蜒南流入金沙江。计行两里,到一丫口。此处距黑角约十华里。自该处来,大体东南行,在西苏角河左岸(东北岸)山顶地带上趋山口,右临此河下溯。在此处前不远,该河即与金沙江会合。 由山口前进,改向正东走,左绕山顶缓下。此段路颇好走,但殊逼窄,东边坡上,大部辟成包谷田。里余过一小溪,路续缓下。又一里不足,再过一道小溪。到此渴极。适见路旁有一竹管,将清水自上引下,乃就之作牛饮。前行路左绕山上趋,初缓旋即陡上。约半里,左边不远,近坡顶处,看见有一座碉堡和一些房屋。同行的夷人背子告诉我们,此处乃是目前汉、夷两族事实上的界线。这座以前汉人筑以防夷的碉堡,刻由夷人利用之以防汉人侵入。汉人由雷波来,过此即被拉当娃子。去年在此尚有汉人居住,现在则又已完全被撵跑。 更向前进,路陡盘上山,不久人在雾中。此段山顶地带,地质上大体系由页岩所构成,一部则为石灰石。陡盘里半,即达最高丫口。此处距黑角约十四华里,前一山口约六华里。最后这六华里,路仍大体系向正东行,右边仍是遥临西苏角河下溯。过此该河即在山脚流入金沙江,路亦离开该河。此处丫口,据常隆庆先生以前测定,其海拔高度,为一八四。米。较之黑角及母狗坡(高度均为一。二。米),均高八百二十米之多。至于“西苏角”村的海拔,则不过七六。米。 由黑角到此座丫口的十四里路,非常好走。自此前去乌角,尚有三十八华里,大部又复难行,中有陡趋下坡路不少,令我等大感困窘,途中往往落伍甚远。自丫口前进,路穿山顶包谷田下趋,初缓旋改陡,右离西苏角河行。路左山峰后面,地名“三鸡湾”(亦作“三鸡窝”),为胡姓黑夷所居地。磨石铁哈的姐夫,乃是此地领袖黑夷。分手以前,铁哈本嘱自黄茅壊来,第二天可宿胡家。因路未赶上,遂宿黑角。今过此处,又以三鸡窝不在大路旁边,未能绕道拜访。 自丫口穿包谷田东行,不过半里余,即循深草间窄路陡下,难走已极。一路前进,在两峰间走,续向东行。里余改缓上。此段路旁多“羊奶果”。此物为一种鲜红色的莓,西昌附近甚多。摘下来吃,其味殊酸。略前到一溪边,溯之下行,大部又在山间陡下。路窄且多石头,常需爬石翻过去,令人感觉困窘(丫口所在处,为一分水岭)。 在丫口前面约五华里处,站在包谷田间,向东北展望,已可望见椅形的雷波平原在下,其上满辟稻田。自此前行,改向东北去。此时路仍逼窄,但是路面较佳,为一段少有石子的土路,行进不复感觉艰难。一路前行,有上有下,有时殊陡,大体系循溪谷下趋。沿途两边山上,包谷田均多。两里左右,涉过一溪,路左绕山平坦走。又两里,路左过一茅村,中有碉堡一座。前去路多陡下。两里陡盘下石路。盘下半里余,走过一道已干的溪沟,即又上趋,初陡继缓。中间缓下一小段,又复上趋。途中路旁见有核桃树。此处附近一带,溪水两岸的山,近顶一段,全系石灰石质的壁陡悬崖,因此路需绕到崖上走。陡盘上山一段以后,在距丫口约十五华里处,达到最高点。附近遇见有夷人,背竹子向我们走来。前去路缓下趋,旋改平坦,仍向东北行。一里左右,复改下趋,初缓继陡。里半复改上趋。原来以为半天可从黑角赶到乌角吃晌午。到此已过正午,路程还有二十里,只好又停下吃一顿“炒面”。渐近汉人地界,我们横贯凉山的壮举,差不多就快完成,心中巴不得早到。同行背子当中,那位原系汉籍的当家娃子,到此也不能无动于衷。素来他的心理,是和夷人一般,尊夷抑汉。在此进餐的时候,忽然向我们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平素很愿意帮助汉人逃出凉山,此刻倒感觉十分为难。想来如此做法,未免太对不起磨石铁哈,我们只好安慰他,叫他这回不要跟我们走。 第二次吃炒面的地方,距离黑角三十一华里有半。午刻十二点五十分,自该处启程前进,续向上趋,左绕山陡上。一里路改大部平坦,势缓上趋。途中路左山顶上,有夷堡子一座,似颇不小。一里半上到一座山口,距黑角三十四华里,自此前行,陡趋下山,右边离幵一路溯之而来的那条溪水,方向续朝东北走。刚过山口,右边望有山顶上,筑有夷顶及碉堡。此段下坡路,大部系陡盘下石坡,险陡殊甚,走上甚感艰难。当家娃子告诉我们,这段路上,常有“孤儿子”出没。为策万全起见,路经“三鸡窝”附近,他已去过胡家,将磨石铁哈的外侄胡有哈找来,请其护送我们前进。在此请稍候一下,等他来到。刚说这话,那位和蔼可亲的黑夷青年就来了。所住地方既近汉人区域,本人又进过乌角的边民小学,这位胡有哈,相当开化,对人彬彬有礼,与真正凉山的倮夷,大有区别。 山口陡下半里左右,路左临一溪陡下,右依山边行。溪身坡度殊陡。其中碧清的水,翻大石而下,连作瀑布,注下成为蓝绿色的深潭。略前路循一片巨崖上所刻石梯,缓步陡向下趋。疲倦之余,到此困蹶殊甚。溪水两岸,都是石灰石质的悬崖。途中休息,仰头一看,只见右边崖顶,两猴悬挂做戏。底下溪边牧童,见此大肆鼓噪。同行背枪夷人,瞄准拟予射击,猴子却逃走了。 三里自山口下到溪边,费力已极。此条溪水不小,类似小河,水清可见底。两岸峭壁夹溪,形势至为险峻。溪滨童子二三人,正在牧牛。过溪路即陡盘上山。一里左右,改左绕石崖陡上,仍向东北行(自山上初见雷波时起,直到乌角,三十三里的大路,几乎全系采此方向)。后来上趋较缓。途中左望,近山顶处,有碉堡及夷屋耸立。在此遇见汉妇一人,背小孩向凉山走去,不知作何企图。一路绕山上趋,一部陡上,一部则缓。如此共行四里左右,到一岔路口。循下面一条路,向右斜去,势殊平坦,左绕山顶行。缓平山顶,在此又一部分辟成包谷田。里半以后,复有一部陡上,旋即到达山顶丫口。由溪边上到此处,共约六华里。 过丫口未停,续向前进,路改朝正东走,陡下石路(此处山仍系由石灰石所构成),又极难走。此时望见,右边陡崖之上,山顶一带,展出有碉堡数座,夷屋若干幢。由黑角附近最高丫口到此,三十来里中间,山头碉堡重重。皆是昔日用以防御夷人的堡垒。如今形势变更,反为夷人所据,用之以防汉人入侵。此事不免令人有今昔之感。夷人性喜高寒地方。拉米至乌角两天路上,溪河两岸,靠水人家极少,房屋多在山巅,上去路殊险阻逼窄。这种情形,乃是小凉山夷区的一种重要特色。 走过刚才所提那座山口,路已渐入汉人区域。丫口过来一点,左边山坡后面,据说就住有几家汉人。途中碰到一位老汉人,亦向乌角去,即与之结伴同行。一路陡趋下山,不远陡下土山。仍向正东去。半里余,改左绕山行,初平后陡,嗣复陡盘下石路,略前走过一道已干的溪沟,即在一匹巨崖下走过。此片巨大的石灰岩,头上有石钟乳下垂,壁上凿出一座观音阁。自丫口下到此处,共约三华里。自此前进,陡盘上前面一座土质矮山。半里余改向北行,缓趋上去。一里以后,循石级路陡上,仍向北走,旋又缓行上坡,复向东走,随即上到山口。由观音阁上到此处,共约两华里。此处山口,乃系目前汉夷交界处,过此即是汉人地方。自山口向东北前望,雷波县城及城前一片稻坝台地(椅形平原),一览无余。该片坝子,看来髙度不低,近乎山顶。坝子上面,虽殊平坦,但是实非与水面平行,而系由东往西,略向下斜。 过山口未停,即循路向东陡盘下山。半里路左绕山下趋,大部极陡。中有一部分,走下一块上刻石级的巨石。一路下去,难走已极。由山口至乌角,不过四华里,到雷波亦不过十四里。距县城如此之近,路却坏到这种田地,令人莫解。自山口下望,近处见乌角村,附近农庄,每幢房子各带一座碉堡,戒备森严,殊属有趣。两里半左右,由山口下到乌角坝子。前去穿坝田平坦向东北东走,一里过已干的溪沟一道。又半里左右,即于下午五点五十分,到达乌角停宿。自黑角到此,全程实不过五十二华里。因路难走,沿途耽搁,先后竟费去十一小时之多。原来满拟当天无论如何要赶到雷波县城。到此虽早,却已疲惫不堪,停下时真太高兴了。 重返汉人的世界 雷波城西不过十里的乌角,乃是由县城西行最后一座纯由汉人居住的村庄。此村亦叫名“雷威场”,西距黑角五十二华里。自西昌东行,过大兴场后,经过将近五百华里的旅程,到此方又回到汉人世界。夷区生活,虽不过两星期之久,仿佛像过了一年一般,我们这些来自文明都市的汉人,在这短短的期间内,业已相当蛮化,洗脸的习惯,早已忘记。整块盐巴,放在嘴里,当做巧克力糖嚼。想来被掳当娃子的汉人,不久生活完全夷化,毫不足奇。再住下去,我们自己也要变成蛮子了。 一路我们并不曾饿盐巴,可是对于食盐的欲望,一天一天增加。到了后来,心中最大的渴望,就是赶快赶到乌角,痛痛快快地喝两碗盐开水。要是能将油条淬盐水,那就更将其味无穷。当真的,在最后两天旅途当中,我们时常感觉,氯化钠确从脸上结晶出来。盐分的缺少,令人四肢无力,走路费劲。等到最后拖着一对沉重的腿,来到乌角,三个壮健的汉子,都已经累得不像样子。我们真不懂,终年难吃几次盐的夷人,如何能够活着。 在凉山中旅行,我们需要夷人倮护招待。出来一到汉人地方,情形完全反过来。现在轮到我们来倮护他们,招待他们。一到乌角宿下,第一件事,便是在一家馆子里,请同来的夷人,大吃一顿,同时还喝了许多酒。马乌达的娃子,替我们守行李,未曾吃到。知道以后,大发其火。磨石家娃子,连忙把酒向他赔礼。 磨石家娃子,此番替我们背行李来雷波,一种附带条件,是到了汉人地方,要我们加以倮护。这事对于我们,并不困难,当然答应下来。后来才发现,这种倮护,毫无必要。对于雷波的情形,他们比我们熟悉得多。夷人到了县城,来去自如,并没有人予以留难,也没有人检查。夷人门槛相当精。城内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乃是买卖鸦片的处所。 乌角目前为雷波城西汉夷交易的极西市场,位在一小片稻坝(即称“乌角坝子”)上面,东北街尽处,紧靠一座不高的石灰石质独立峰,该峰颇有广西式风景的风味,其后则为一座光秃秃的高峰。村实甚小。全村只有一条正街,由西南伸往东北,长度不过六十米左右,两端各有一扇木门。村屋四周,除东北端外,全部由稻田围住。全村共有两座碉堡,其一位在东北端街尽处,其后即为上述的独立峰。自黑角来,系由西门入,去雷波则出东门(实系东北门)。街子以外,附近田坝上,散布有不少的农庄。每座农庄,各相隔离,各带有一座碉堡。此等戒备森严的景象,乃是乌角的特点,其目标显然在于防夷。 乌角一村虽小,街上房屋,却全系汉式,而且一律是瓦屋,此点颇不易得。居民全部是汉人。夷人到街上,甚至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从这点看来,汉人礼待客人,尚不及倮夷,真是惭愧。夷人来往经过此处者不少。和我们一天,先后来到的就有好几批。他们不是赶到雷波歇,便是折回夷区,这里根本就没有他们生根的地方。街上汉人,对夷人顶不客气。此处当然又可使用法币,对于我们十分方便。夷人身上没有国币,买东西的时候,只好从“炒面”袋中,掏出银子来。他们所用,乃是碎块的生银,埋在“炒面”中以防磨损。付款时临时拿小秤(“等子”)来称。我们在此,亲眼看见的,有下述一件事。磨石家娃子,向一家店子打酒。付账时取出生银,交给老板娘称。夷人性情多疑。称完后深恐该店所用“等子”不准,要求到另一家去,借杆秤,再称一下。老板娘一听大不高兴,便向他们说道:“谁看得起你这一两钱银子,成两的银子对我们也不出奇。”这种话配上一种讥笑轻蔑的口气,说出来我想一定令夷人难堪。对手边地汉人,在这方面,似乎有特别加以教训的必要。凉山里夷人欺负汉人,到此汉人却又反过来欺负夷人了。 乌角街上的汉人,虽在住宅、服装与饮食上,和别处汉人,毫无区别。但在生活习惯上,则有一部分业已夷化。傍晩时刻,曾经看见一位汉籍妇人,就在大街边,脱下裤子小便。 乌角街上,进西门走十几步,路左有座全村建筑最好的房子,那便是本地的小学。此座学校,原名“四川省立雷波小学”。至今大门上,还留有铁缀的这八个字。民国以来,因夷患关系,小学停办已久。至二十七年,省政府乃就校址,开办边民小学一所。该项学校,办了三年;至三十年夏季,又复停办。将来据说有改设倮立小学之意。我等到此,便借宿在小学里面。此校原系由一座庙宇改成。外表砖墙瓦顶,里面宽敞整齐。院子里面,植有芭蕉树两大株。前面铁门,尤为神气。由夷区来,到此在大殿上席地而卧,已感觉异常舒服。 乌角街上,从来不赶街子,所以永远不会怎样热闹。不过村子虽小,市面虽然清淡,一看正街(一条尚不算窄的土路)展出,两边瓦屋鳞比,满街全是汉装人物,立刻就感觉这里不复是夷区。遍村墙上,张有“雷波合作室”所制各种标语,这是汉人村落的另一种象征。 怎样好的东西,在乌角是吃不到。甚至连油条也无处可买,可是刚由夷区出来,在此居然又能吃白米饭,喝米汤,饮包谷酒,啖豆瓣酱,已经仿佛如登天堂。到此以后,“食”的问题,用不着再着急7。小小的馆子,居然用有女招待。夷人看见,不免也要眼花缭乱。 来到乌角街上,在馆子中刚一坐下,就碰到一位穿中山装的绅土。照面以后,我们相对行注目礼,随即畅谈起来。这位先生,便是和我们一见如故,变成好友的小学校长的王雨庵先生。他是本地一位很有学识的人士。边民小学在此成立后,在该校担任校长,两年半之久。上期方始辞职,专任雷波城内小学(“城厢镇中心学校”)校长。此番因周末下乡休息,恰巧碰上我们。事情真是凑巧。要不是我们意外地在乌角停留一晚,就不会碰到他。那样我们在雷波短短的勾留,决不会像现在一般,收获这么丰富。 谈得十分投机,当晚王校长便邀我们到他家里坐,拿出糖粥、梨子、老鹰芸等给我们吃。第二天一早,陪我们去雷波,将我们安顿在他那学校里面停宿。动身以前,更在乌角街上,他的私宅里面,盛筵相款。此席珍馈不下十余品,量丰质亦佳。在此饱啖一顿,畅快已极。橘饼泡烧酒,把我们灌到头重脚轻的地步。吃得酒醉饭饱,我们方始于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乌角动身东行,往雷波去。 乌角与雷波两片不大的坝子,中间隔着一片光秃秃的矮丘。由乌角去县城,翻过此座小山,穿坝即达。自乌角行,出村东口,到碉堡前,过一小溪,即右转向正东穿坝田缓下。坝子上面,一部分种稻,一部种包谷。两里左右,走石块铺成的级形路,陡向下趋。不远走石板桥过溪一道。前去又是大体缓下,循土路穿稻田走。里余复循石块路陡下。又半里余,走过一座跨在小河上的有顶木桥。桥下河水并不大,可是奔流甚急,发出巨响。远在乌角街上,即已听见。水在劈陡的石灰石悬崖间流下,刻成很深的河谷,风景颇美。由乌角到此,约四华里不足,方向系朝正东走。 过桥路改向东北东行,陡盘上乌角、雷波间那座土包。此座矮山,系由石灰石所构成。半里上到一座山口,路旁有碉堡一座。前行路改缓上。穿山峰间走。不远路旁旋即看见稻田。又一里左右(此处距乌角约五华里),改向东北,穿雷波坝子前进。此片田中,水稻长得极好。地非全平,而系微向上坡,田亦微带梯式。一路前行,循石板路穿田缓上,后来改为土路。途中数过村庄,每村皆筑有碉堡以防夷人。一路坦直前进,路甚好走。四里到一岔路口,两条路均引到雷波城。右边大路进南门,左侧小路则入西门。循后一路走,一里即到县城。由乌坡到此,共计十华里,俗称十五里。午十点钟入城。横越大凉山,至此大功告成。 夷人对于都市,并不留恋。同来的背子当天就折回去,准备赶回三鸡窝。还清所欠盐巴以外,我们遵从他们的意志,每人送一双草鞋,另给一升白米作为归途粮食。磨石铁哈那里,托他们带一份礼回去送他。这份礼包括一瓶大曲酒、一盒纸烟、一条毛巾和几盒碗儿糖。 第五章 雷波剪影 逼近夷区的雷波城 海拔一千二百六十米的雷波县城,位在金沙江北岸上,逼近山顶的一小片椅形台地当中。这片台地,就是所谓“雷波坝子”。形状东西较宽,南北较短。大约由东到西,计有十多里的长度;由南到北,则不到十里。名为坝子,实则地面并非与水面相平行;而系自西往东,微向上坡。其上所辟稍带梯式的坝田,满植水稻。此处海拔虽属不低,但以位在金沙江河谷关系,气候殊为温和,稻子长得异常茂盛。即在素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此等稻田,亦甚少见。坝田南面,向前陡临金沙江。自江边上到此片平原,需爬上一匹峭壁。由雷波城十五里下到江边,过江又复陡上十五里,即到云南永善县境的“井底”,乃一汉、苗两族杂居地。此镇名称的由来,大约系因自该处下窥金沙江,宛如俯瞰井底之故。至于雷波坝子的东北西三面,则全有山峰环抱。北面高山,有锦屏山之称。该山峻岩陡立,一片荒凉,堪称壮观。 虽然位在高岗上,雷波气候,已似典型的四川天气;与康滇高原,大有区别。夏天雨季终了以后,阴天常露晴意,可是又老晴不起来,反而常常要飞小雨。县城幅员殊小,作扁长形,东西宽而南北短。城内主要街道,只有东西一条大街,全长约计六百米。南北只有旁巷,并无正街。即此小小面积,里面仍有不少空地。正街以外,房屋殊不见多。大街大部分是铺的石灰三合土。到此正值赶街,中午诚然非常热闹,可是范围也只限于当中那段闹市。绕城四周,有护城小河一道;对于防守此城,颇有贡献。城外街房不多,比较地南门外最为热闹。可是历经夷匪烧掠,劫余所剩,为状可怜。侥幸县城始终未被攻入,迄今仍得倮存固有状态。然而变乱之余,居民有如“惊弓之鸟”。提到蛮子,老百姓类皆不免“谈虎色变”。我们一群人,穿过凉山,来到此地,本地人认为不啻从天而降。第一天到此,全城人就都知道了。偶尔到街上,在一家店里买点东西,许多老百姓,马上围过来,问东问西地,争问凉山情形。父老们来,群向我等慰问。凉山如此逼近,夷人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十分重大。讲起来,这家有儿子被掳,那家有女儿被抓。此等可怕的事,在雷波竟是“司空见惯”。这样无怪他们一提起凉山,就不免有点战栗。 雷波县境,汉人总数不过两万多,夷人约倍此数。县城城厢住户两三千人,却全是汉人。本城商业,主要地依赖汉夷间的贸易。所以汉人虽然惧怕夷人,而且讨厌他们,却不能不让他们自由来往。赶街日期,常有百数夷人入城。其中大部分,当然当天就折回家去。为防少数滞留分子滋事起见,县府大门与二门之间,旁边设有一所可容二三百人的边民公寓,规定在城内过夜的倮夷,必须在此就宿。同时县政府内,附设“屯殖统领部”,以资弹压。至于负责这一带地方治安的部队,则为十七师部下陈营长所带的一营人。那营实在一共只有四连。就中两连(包括一个机关枪连)驻在城内;防护县城以外,随时可以派出剿匪。其他两连,分配在雷波到蛮夷司的大路上护路。 凉山夷人拿来雷波出卖的土产,直到三十年止,仍以鸦片为大宗。他们所买的,则大体限于盐、布、酒三项。其他尚有针线等。市上陈列货品,因此亦以此数种占重要地位。不过同时汉人所需要的各种普通货品,也是应有尽有。女子所用各色花布、洋式纽扣、红锡包牌的纸烟,以及信纸、信封、草纸、钱纸、贡香、火柴、中国药材等等,市上都有出卖。市面相当繁荣。即在不逢街期的日子,大街上也摆满了摊子。人来人往,相当拥挤。日间固然如此。夜间灯火底下,更加要热闹些。大烟馆相当公开;这是造成夜生活的一种主要原因。烟瘾过足以后,就要消夜,所以街上小吃馆也非常发达(对岸滇境“井底”地方,大烟更要公幵些。因此虽非县城,夜市较雷波尤为热闹)。店铺种类,以饭馆与小吃馆最为显著。酒铺很不少,一部分为的是应付夷人的需要。旅社和茶馆,也颇有几家。其余则大部是些杂货店了。理发店全城只有一家,糖食店也只有一家。摊子方面,亦以食物摊子占去主要成分,雷波人显然是很好吃的。夏末来此,街上卖梨的摊子特别多。梨多来自金沙江边,个子很大。就中最常见的一种,产在高山,以此名为“高山梨”。该梨奇大,且水尚不少,可惜肉粗味涩。据说老鸦岩的梨子,要好得多。我们到此,不巧该处梨子“隔年”,无福享受。那种梨子,大小以及外表形状,和高山梨并无区别,买时需特别找说老鸦岩话的人去买。另外尚有产在凉山区域拉里沟(位在母狗坡附近)的梨子,个子小些,可是味道也很好。 雷波市上,交易媒介,法币与生银兼用。二者之间,有一定兑换率,随时价而高低。夷人宁愿要生银。他们买东西,也大都是用银子。所以市面上银子,相当充斥。连县政府职员的薪水,一部分亦用银子发放。川省别县,抗战以来,铜元几已收尽。雷波以交通不便,独是例外。毛票以外,迄今仍然使用铜元以作辅币。当二百文的大铜元,一枚现在当做五分钱用。 县城太小,里面公共建筑不多。县政府与县党部以外,政府机关办公处所,只有一座“城厢镇镇公所”,和一处“雷波县机关法团联合办公处”。二十九年方告成立的邮局,即系设在最后一处地方。城内唯一的庙宇“禹王宫”,目前用来驻扎军队。西门路北,位在镇公所隔壁的“城厢镇中心小学”(以前称“县立第一小学校”),乃是全城中最神气的一幢房子。门前有高高的石级,里面有楼房。楼上临街一座平台,可以俯瞰全城风景。到此借宿小学,又有木床可睡。可是我们生得贱。夷区睡惯泥地,到此舒服起来,反而觉得不惯。小学里面,附设不少其他公共机关。门前挂满了各种招牌。其中一块,写的是防空指挥部。雷波虽则一直未曾放过警报,可是已经感受威胁。由昆明到成都的直航线,据说经过本城上空。此处正是该线中心点;由此到昆明或成者队均是一小时半的航程。位在城内闹市中心的钟楼,业已改成警报钟楼。但是本城不通长途电话,敌机万一降临,恐怕事先难以知悉。 雷波处在夷巢中心,四面差不多全被夷区包围着。往东通到蛮夷司的大路,乃是本县对外交通的主要路线。这条大道,民初以来,因为夷患频仍,亦常梗塞。近几年来,比较好得多。可是迄今没有武装护送,仍然无法放心通过。途中夷匪、汉匪均有,较之纯粹夷区,更难对付。夷、汉两族间的仇隙,尤令汉人行此道者,感觉甚有戒心。目前办法,是由政府规定阴历一四七为哨期。届时客商行旅,结伴大帮同行,由十七师派兵荷枪护送。每过危险地带,先开一排机关枪以示威。哨期以外,沿途行人几于绝迹。我们此行,因为亟于赶路,不能等候哨期,只好向陈营长特别交涉,拿他几封介绍信,沿途找人倮护。 邮差也只能跟哨期走,所以此处信件,三天送一次。本地没有报纸。叙府(宜宾)报纸,到此普通需退八天。成都报要迟十二天。县府虽有电台,亦只拍发官电(只能通到重庆与成都两处),并不收广播消息。所以关于时局进展情形,此处消息,真是迟钝极了。 雷波一则逼近夷区,二则交通不便,诚然是重大的不利。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此处物价波动,受战争的影响特少。在整个四川省境内,雷波乃是生活最低的地方。这样加上不受空袭扰乱,使当地人民,均能安居乐业,感觉相当舒展。在三十年夏季,本地物价,较以前也差不多涨了一倍。可是当时米价,还只合到十九元国币一大斗(三十二斤);较之川省其他各地时价,不过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杯酒只卖到一角五分或两角钱,请一顿客只要几块钱。讲究应酬的人,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都可有酒席吃。城内十几家馆子的厨司,专门等着替人家公馆办酒席。猪肉只要一元二角一斤。面和抄手,都是两角一碗。面颇不坏,在前清时还是贡面。这种价钱,无怪小吃馆总是人满。本地人喜欢专吃酒,不用菜咽。街上酒铺,不下五十家之多。雷波人也很好。他们大都是由川省各地转来,因此并没有什么特殊方言。我们说不出,什么是典型的雷波话。因为这样,他们对外面来的人,非常客气,而且可亲。从夷区来,觉得雷波太可留恋了。 王雨庵先生的谈话 王雨庵先生,是一位熟悉凉山夷情的本地绅士。他家原是三棱岗人。据谈清朝时候,汉人势力,不但达到黑角,而且由雷波西去,业已直达黄茅壊。当时雷波、黄螂、三棱岗三处,均置有屯卫,以兵屯田,以资守卫。黑角则设汛地。黑角只有街子,未筑有城。雷波筑有砖城,其他两处则有土城。带兵武官,在雷波为守备,在黄螂设有都司及巡检司,三棱岗有巡官,黑角有汛官。在此种周密防范下,虽因夷性好战,卫突时起,然而究未酿成大患。民国以来,防军大部撤换,实力单薄,情势遂日趋恶劣。后来四川军阀混战,各据一方,争夺地盘,渐致有雇用夷兵者。至民国八年,一部分夷兵,杀汉籍军官而叛。影响及于凉山全部,各支夷人,群起响应,遂大举叛变。是年六月,陷三棱岗,掳去驻军三百八十人,人民八百,枪二百余支,死伤尚不在内。带兵的长官邱某,亦在被掳之列,据称迄今仍在省己当娃子。当时王先生年纪尚小,全家住在三棱岗。其父殉难。兄弟被捆去,在夷人家当娃子二十余年。至二十九年,方始以白银十五锭,托人将其赎去,送到成都军校读书。三棱岗经此次变乱后,完全毁灭,沦为马家夷地。但夷人迷信,占领后亦不来此居住,遂致成为废墟。当夷患大发时,夷人长驱直抵雷波城下,实行围攻。南门外市街,亦被焚毁。幸人民奋力守城,乃免沦陷。 家中虽罹此奇祸,痛定思痛,王先生对于夷人,并无仇感,只觉汉、夷两族,在边地为一悲剧。一生志愿,拟对改善汉夷关系,有所贡献。边城有此人才,十分难得。二十七年,川省雷马峨屏区域,添设边民小学,雷波县境,有一所设在乌角,即由王先生任首任校长,前后达两年半之久。后因兼任城厢小学校长,事忙难以兼顾,乃行辞职,改由精通汉情的夷胞李仁安君担任。李在职半年,亦甚卖力。不意三十年夏,川省教育厅,谓各地边民小学,成绩欠佳,令其一律停办。此事从本地士绅看来,认为极可惋惜。据王校长说,至少此座小学,成绩殊佳。黑夷来此读书以后,学得汉人礼貌。对汉人情感亦变好。二十九年腊月,他特亲入凉山,招收黑夷学生。沿途到处有以前学生护送,到一处即有一次盛大招待。其中有一处,甚至聚拢夷人千余名之多,打牛多条以资款待。该次由雷波走到黄茅壊,折往牛牛坝后,原拟北去峨边,为大雪所阻,乃不得不折回。走这一趟,招到夷胞学生四十余人,总算成功。不料回来以后半年,学校竟又停办,真是太可惜了。在王校长任上,上面积欠本校经费不少。王以私人资格担倮,向本地士绅筹借,为数前后计达一万余元。学校关门,账仍未还。王先生为此事,未免有点受累太深。 一位有志边疆事业的青年 提起在雷波短促的停留,我们永不会忘记在该城碰到的李元福先生。李君四川人氏,家住在成都附近,相当富有。他本人专攻农科,二十九年夏天,在金陵大学毕业。当时各方对于农业人才,需要甚殷。照他这种情形,找一件适当的工作,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本来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可是在大学期间,李君对于投身边疆事业,早有决心。惟恐家中人阻拦,毕业以后,便一人偷跑,来到雷波。准备对此处农村经济,作长期研究。到此曾在乌角边民小学,任教半年。后来离开教职,以全部时间,自行研究。同时写些文章,送出投稿,借此项些微收入以维持生活。最近半年,他去过大凉山,到了黄茅壊。又曾涉江到“井底”一带。作两星期的考察。对于他这样做法,家庭既不同情,同学也不赞成。他们的意见,都以为此事无异牺牲个人前程,常有信来,劝他回到都市,另就本行职业。对此他却始终不变态度,准备在雷波住下去,暂时不拟他往。结果有几位同学,被他感动了,居然也想来此僻壤服务。抗战以来,边疆考察工作,变成相当时髦。可惜多数人的活动,限于坐在都市,喊几声口号。略为到边地跑一跑。已属难得。像李君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志于边疆事业的青年。 据李君说,雷波对江,滇省永善县境,原属四川管辖。至民国时,始划归云南。因此一切风俗,仍与四川无异,而与云南其他各县,则大有区别。该县位在金沙江之南,沿江展出,作窄长形状。东西长达两三百里。南北纵深,则不过四十里,南面以一匹大山为界。县境汉人、苗人与倮夷杂居,出产以洋芋及大烟为大宗。所谓苗人,全系花苗。他们性情驯良,从不滋事,素来与汉人相安。可是勇敢善战,具有坚忍不拔的精神,为夷人所不及。例如老熊或野猪,伤了他们所种庄稼,他们便会裹粮三五日,穷追之以作报复。万一追者不回,其家人即继之去。如此前仆后继,非得熊或猪甘心而后已。凉山倮夷,平日打冤家或与汉人交战,一次不过死伤四五人。其次黑夷渡江进攻苗人,大败而还,损失竟达八十余人之多。从此他们敬畏苗人,不敢再度尝试。李君又说,苗族社会组织,十分民主化;与倮夷之实行阶级制度,正属相反。他们均系自耕农,并无奴隶阶级存在。一处地方的领袖,称为“苗头”,乃是本地苗人大家推定的。 一位精通汉情的夷胞 在雷波城的茶馆里,我们遇见了曾任乌角边民小学校长的李仁安先生。李先生久住成都,曾在川军里面任职,前后达十余年之久。新近方始回到故乡服务。边民小学结束以后,刻在雷波县党部帮忙,准备为该党部筹设凉山分校。他说着一口极好的汉话。生活习惯,已经完全汉化。身上穿的,是一件箍得很紧的蓝布大褂。对于汉人情形,非常熟悉。他甚至说,夷人当中,精通汉人情形的,一共只有三位,就是屈木藏饶、岭光电和他本人。那两位都是越西人。屈木藏饶,近已去世,令人不免有“又弱一个”之感。川省雷马峨屏四县,只有他一位夷人,够得上说是通晓汉情。许多讨论凉山问题的人,都主张消灭黑夷。李君之意,以为大可不必。他说,凉山夷人,为数根本有限,值不得如此小题大做。许多其他方面发表的统计数字,类皆过于夸大。据他估计,西昌县境,约有夷人三十万。雷马峨屏四县,则一共不过十万左右。就中雷波县最多,也不过四五万;其中四千余人,业已先后投诚。 关于雷波县境矿产情形,李君说,清朝全盛时代,县境开采的铜铁矿,不下十四处之多,均系嘉庆年开,道光年停。咸丰以后,夷人猖獗,矿区沦陷,一切遂全告停顿。近来恢复开釆者,计有黄螂附近的两处铅矿。至昌蒲田附近的铜矿,虽在大路旁边不远,迄今仍在夷人手中。位在龙头山脚下的猴子沟地方,有一处不错的铅矿。该处位在川省境内,距雷波城不过一百二十里。但因川境无法可通,绕道云南省境去,计有一百八十里之遥。以前传说此矿含银甚丰。川、云两省驻军,为争此矿开采权,一度发生武装冲突。川方以交通不便,给养困难,被歼数千人。后来才知该矿并无釆银价值,却又太晩了。
第六章 凉山尾声 惜别雷波 在雷波短短的大半天,我们倒吃了不下五顿。凉山旅行所缺的滋养,一齐都补起来了,我们对雷波的感想很好,朋友们也苦留多住几天。可是因为要赶行程,第二天早上十点一刻,我们便偕同背行李的背子,和这可爱的边城告别了。第一天旅程当中,路上治安,本无问题,为慎重起见,陈营长特别派了四名兵士,送我们到“牛吃水”。 出雷波城东门,即过护城河,河窄似小溪。过河循街向上趋,半里余路右走过一座碉堡,街房大体走完。前去又过两重碉堡,乃穿包谷田平坦向正东行。此段土路,宽敞似小马路,走来殊觉轻松。在雷波休息大半天,凉山旅行的疲劳,差不多完全恢复过来了。沿途所见稻田殊少。所穿包谷冲田,右(南)边为一脉矮山,坡度缓和,其上多辟斜坡田及梯田,亦种包谷。左(北)面则高山陡起,一片荒凉。 距城四里,路左走过一村。附近一带,道旁多白蜡树,枝上满积白蜡待收。村北一座小湖,名为“绿水洞”,以产鱼著称。一池碧清的绿水,甚为美丽。前去路较窄,但仍平坦好走,方向则大体系向东南东去。如此里半,路右改循山边,穿丘陵田向东盘上山去。田中所种,仍全系包谷。一路上盘,路势颇陡。途中向左下望,绿水洞即在下面。 龙门幡 里余盘到一座山口,路改缓上。又半里,走石板桥过小溪一道, 路左旋过碉堡一座。前去路左绕山缓上,大体仍向正东行。此时已入山岭地带。山上虽仍辟有田,但山坡陡峻,与县城附近风景,完全不同。此段路上,据称有时匪徒出没。缓上约三里不足,左折向东北走,势缓下趋,旋又改向正东行。略前过一小溪,左山坡上,有小村一座。村中每幢房屋,各带一座碉堡,正和乌角情形一般。向东南方向展望,已见金沙江在下。自此前进,路仍多下趋,一部陡下。后来路线愈近江边,下趋亦愈陡。一路望见金沙江的红水,在下横流。两岸均是石灰石构成的悬崖,岩层走向几与水面平行,其颜色则黄中带红。如此约行两里余,左折改向西北走,路左走过一座已废的碉堡。前去路仍下趋颇陡,下望见龙门桥;清水小河一条,经由陡崖深谷中流下,上架木桥,风景甚美。再半里,路向右折,改朝东北东走,嗣复改向正东,陡盘下山,路右大部溯所见清水小河而上。 三里下到龙门桥,距雷波十七华里半,此桥系一有顶木桥。一气来此未停。到此停下休息,掬溪水大饮。此河水清而流急,在此系由北向南流,桥则系由西往东。 正午十二点十分,自龙门桥东端,启程前进。最初一路,路向东南东行,左绕山陡上。一里不足,一部改为缓上。里半路左复走过已废的土碉堡一座。此一段金沙江上,两岸碉堡殊多。又半里余,左折改向东北行。自龙门桥上坡到此,共计三华里。前行穿梯式丘陵田平坦行。田中所种,全是水稻,长得极为茂盛。半里不足,涉一小溪,前去即过一座村庄。此村房屋,相当疏散,每屋多带有一座碉堡。附 近一带,水田有灌溉之利;因此这段路上,途中频走石板桥过小溪。里余以后,路较崎岖,势缓下趋。又一里,涉水过溪一道,路复较平,势仍续下,续向东北去。又一里余,走过一座瓦顶跨溪木桥,名“双发桥”。 由双发桥前进,路略上趋,左边随即走过一座小村。此时路线离开金沙江,又已颇远。路右与江间,相隔有一条清溪,一匹高山,更前路续穿田走。里余略向上趋一段,路左随即走过一座大村。过村路改缓上,旋略下趋,继改平坦。一里陡下,随即走过大石桥一座,名“永济桥”,桥跨急流大溪。站在桥上,左望此溪上游,有一小瀑,泻下成为此溪。附近出产青石。在此望见背子一群,背石板向西去。 过永济桥后,循石板级路陡盘上山。一里左右,路右走过几座碉堡,并见茅屋。路左有标路碑数块。由碑得知此处已是“牛吃水”镇下面的一部分。前行陡上一段,如此轮替,计一里余到达“牛吃水”街上午餐。 牛吃水 “牛吃水”现已改名“文水镇”。距雷波县城约三十华里。镇上主要地只有正街一条,大体由西南到东北,为一种砂石小马路,全长不过四百米。街上设有文水乡乡公所,系由一座庙宇改成,外粉红墙。内有亭阁一座,油漆颇新。 由雷波东行,沿途虽仍多危险,但食宿与内地初无二致,绝不成为问题。因此较之凉山旅行,大有区别。文水镇街上,虽在闲天,并不冷静,所缺的只是没有新鲜肉可买。摊子颇有一些。鸡蛋、水果,都有得卖。到此又可吃“帽儿头”。物价和雷波城差不多,五块钱就把三个人吃饱了。街上晒有辣椒、萝卜等等蔬菜,不在少数。 在此碰见好几位对凉山殊有兴趣的朋友。现任雷马峨屏屯垦局局长任映苍,四川省参议员谢崇周,以及曾经到过凉山的毛参谋,都在此碰到。任、毛两君,不久将再入凉山。相见以后,倾谈颇久,他们一定要邀我们折回雷波,畅谈一切。因为业已上路,只好谢绝。 箸口途中 下午一点二十分左右到的“牛吃水”。吃饭闲谈,耽搁了两点钟。三点二十分,方自该处启程前进,往警口去。那一段路,俗称三十里,实则不过二十四里。目前地面非常安全,用不着武装护送。由县城送我们来的兵士,在此打发回去。自“牛吃水”行,路向东北,穿着很好的稻田前进,陡向下趋,约三里余,循石灰石级路陡盘下山。一里下到河滨,此处河上,原架有桥一道。倾圮后未曾修复,不得不涉水过去。河身不宽,可是水深而且冷。过河路即陡盘上一座暗红色砂岩与页岩构成的山。不远路右一片陡崖下,见有观音阁一座。一路陡向上趋,大体向东北去。两里余,到达一座山岗,路改缓上。又一里不足,再度陡盘上山,但方向则改向东南。两里半上到山口,前行路左绕山缓上。半里余,路改平坦行。前望环绕山沟,腰塘、核桃坪、倒马坎、誓口等村,均于近山顶处展出,历历在望。此时路左为包谷田一片。自“牛吃水”到此,计程约十华里。平坦行半里,路右走过一村,名“腰塘“。 前行路仍平坦,大势则绕山缓下。一路前进,左边仍为包谷田坡。右边隔沟山上,大部多荒。惟顶上一段,则有树木。如此约行里半,路左过“核桃坪”。此村带有碉堡。附近一带,路旁核桃及白杨树不少。村距“牛吃水”约十二华里。前行仍左绕山行,右临山窝走,路势初向下趋较陡。后来有上有下,一部则殊平坦。两里路左过一小村。又两里不足,走过一片由页岩构成的大石崖。路经崖上,凿崖成级形。循之陡下,颇为险峻。所谓“倒马坎”,即指此处。以前此处最多匪。常隆庆先生等考察凉山返来,在此受窘。目下屯垦事业发达,治安已经没有问题了。下崖前行,路仍陡下。约一里,路左隔田走过“倒马坎”村,中有碉堡一座。此村距核桃坪约五华里。前去续陡下趋。不远过一小溪,路改左绕山缓下,向正东走。嗣改上趋,初缓后颇陡。此一段路上,所经均是荒山地带,山则系由暗红色砂岩及泥页岩构成。正东行一里,改向东北东。又一里半,改向东北,路左绕山缓上。再一里半,右折改向南东南行。此时复见包谷田,路穿田前进。一里余再改正东,势续向上趋,半里即到善口停宿。由倒马坎到此,共约七华里。 箐口 距离雷波城五十四华里的“箸口”,现为一座小小的镇市。场子很小,全镇只有正街一条,由西到东,全长不过一百五十米。即此短街,瓦屋殊为稀少,一共不过几幢,其余全是茅棚。其实当初情形,比现在要好得多。夷祸之后,劫余乃至于此。据称此镇民国时一度被夷人攻陷,全街被烧毁。目前这种极其简陋的街子,一部尚系二十五年垦场樊场长来此坐镇以后,人民慢慢修起来的。自该时起,地方秩序,方始渐行复。场子东西两端,各有一扇栅门。未毁以前,东门外房屋不少。现在所剩,大体限于断垣残壁。武庙一座,巍然独存,但亦坏至不能使用。 箐口地方虽小,形势却很险要。指挥这一带驻军和屯垦事业的樊场长荣辉,将垦场办公处设在本街上。那是一座很简陋的乡下房子。自此前去马湖,沿途夷患甚烈。我等此来,持有陈营长的介绍信,请樊场长派兵倮护前进。不料樊去黄螂未归,一时找不到负责人交涉,颇感窘迫。后来碰到在此负责的秦队长。正巧王主任和他是小同乡,一谈就攀上了,马上答应,一早派人送我们。 到此找一家小客栈住下。价钱相当公道,只是菜不见佳。垦场张队长,在街上幵有一家小店,有醪糟、鸡蛋出卖,我们只好到他那里去补充。饭后和本地老百姓闲谈。有一位姓邹,自称因被掳在凉山中住过~一年,在里面聚妻生女,成家立室。因不甘奴役,先后逃过三次,最后终于逃出。其妻女乏胆量,不敢同逃,至今仍在夷区。据称起初两次,逃后被主人捉回,即用胡麻遍身痛抽,打完以水浇之,令其痛彻心腑。另外一种刑罚,系用羊皮将头蒙住,将烧熟辣椒插在鼻子里以熏之。但是这种毒刑,并未折挠他的志气,所以终久给他逃掉了。每次追回,毒打以后,即有其他娃子,代为求饶。于是黑夷乃与之喝血为盟,以示互信。后来逃脱成功,主人无可奈何,乃天天拿鸡咒他。二十七年,此君随马专员作通司,由雷波到西昌。途经旧日主人处,因有倮头,扬长走过,夷人也无法奈何他。 客栈实在太不高明,睡的是店主人自己的房,满床全是虱子,一夜未曾睡好,只听得主人雀战终宵,店小二则切菜切个不停。雷波米价,比屏山等县,便宜得多。因此大批背子,逐日背米东去。西来背子,以背盐者占主要成分,因为雷波吃的是五通桥的盐。由雷波来到箸口,沿途碰到这两种背子不少。到了篝口,客栈宿客,亦以他们为主体。 一宿以后,清早爬起来,准备赶路。却不料兵士们起得比我们更早。一早就去收包谷去了。到此正值收包谷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异常劳苦。每日天未亮就下田,天黑方始回来。此处采用屯田制度,一切均归垦场指挥,同时该场则负倮护治安的责任。附近十带田地,大部系由垦场本身经营,即以兵士屯田,夷匪来则对之作战。除马湖湖滨有些稻田以外,所垦都是山地,只能出产包谷或其他群众杂粮,所以包谷成为本地主要的农作物。此等山地以前多半种过,后因夷患荒废。因此乃系熟荒性质。军人而兼农夫的屯垦兵士,仍向政府领军饷。可是为数甚微(在当时普通兵士不过六元国币一月,张队长也不过十元),不足维持生活,全赖种田所入以资弥补。即如此亦不过仅够吃饭。比较有办法的人,兵农以外,兼作商人,这样生活可以比较舒展。若张队长即是如此。要不然他所管的六七担田,加上十元国币的饷,还是不够开销的。当然此等事,不免上行下效。这一段路上,结果生意多半是由军人经营,倒也怪有意思。在垦区内,官兵所耕的田,系按耕种能力,向公家领来,即算作各人的私产。他们唯一的义务,是遇有匪警,立需持械聚合,以谋抵抗。军队以外,普通百姓,亦可领地耕田。屯上对之,抽所产包谷百分之三十以作租税。此外所出杂粮如洋芋等则完全不收税。包谷不得私摘。因此虽届成熟,我们对此,想花钱买几只包谷吃,亦不可得。 早餐以后,久候护送兵士不来,乃在张队长所幵店中,与他闲谈。那店中有蕨粉出卖。这是一种蕨根制出的淀粉,食时和藕粉一般,用开水冲着吃。味略带酸,加糖后尚不错。此乃马湖附近一种特产,由蕨草的根制成。蕨草一名“首阳菜“,长在山坡上,状似凤尾草,西昌一带亦产之。相传伯夷叔齐,并薇而食,饱死首阳山。所谓 。米。由该处往上爬,到五指坡为二0一0米。从五指坡路向下趋,至分水岭又降至一八。。米。更前路多陡下,一直降到海拔一一。。米的马湖。 分水岭的碉房,久已失修。昨在警口街,见有王县长与陈营长联名所出的布告,对经由此段路上走过的客商驮马,征收过路捐,借以重修分水岭碉房。在此驻有一排兵,兼负五指坡放哨之责。排长是一位黄少成先生。久住此处,他们感觉生活非常枯寂,有点难于忍耐。黄排长说,他们连衣服也要自己洗,言下仿佛不胜悲哀的样子。 罗汉竹是这一带的特产,几乎遍山都是。这种竹子,节疤很大,外皮作深棕色,砍下可作手杖。我们到此,砍了一些带走。 癞疤石 拿着陈营长的信和黄排长交涉以后,他便派了六名兵士,武装护送我等到马湖村。六位当中,五位带的是步枪;另外一位,肩着一挺手提机关枪。如此大举戒备,倒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 自分水岭前进,路大体向正东行,陡趋下山,一部循石级走。雾中向前展望,左边看见一条多树的梁子,即是有名的“癞疤石”,夷匪时常出没的地方。上次本县王县长出巡过此,为夷人所袭,险遭不测。正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同来的一位兵士,忽然停下,放了一枪示威,说道:“蛮子,我们来了!”据说某次在此交战,官方有排长一人、兵士二人殉难。 昌蒲田 在分水岭前面三里左右,走木桥涉过一溪。前去路陡下山嘴,仍 子,并将大事庆祝。对于这些故事,我们笑着说,蛮子不必怕,我们连凉山都走穿了。兵士们听了这话,大不以为然。他们说,这一带的蛮子,比凉山里面,更加可怕。凉山可以找倮头倮过去。这一带的夷人,却是杀人越货绑票,无所不为。 所谓“老林”,大路两旁,树已砍光,所见只有深草与罗汉竹,偶尔看见几株孤零的小树。据说离路稍远的地方,就是真正良好的林山,那里有直径二尺的大树。自距离箸口五里的地点起,路左循山边向正东行,右溯一溪而上,里余又复上趋较陡。又一里左右,到达一处山口,即系五指坡(一作“五子坡”),距誓口约七华里。启程便是阴天,到此大雾,稍远就看不见东西。兵士说,哨期之日,在此设哨。 五指坡为一座分水岭。自该处前行,路左绕山陡下,仍向正东走,途中略见阔叶树。约行里半,左边展出一条支路。兵士说,这就是蛮子上来的大路。平日哨兵放机关枪示威,即在此处,更前半里,过一小溪,路下趋较缓。又两里余,路向右折,往东南行,缓向上趋。半里余,复改缓下,向正东行,随即到达“分水岭”碉房停下。大雾中一切不可见。将到的时候,碉房中人,厉声问是什么人来。兵士答以由垦场来的,方得通行。 分水岭 “分水岭”距誓口约十三华里。其处并无人家,只在路左设有碉房一座,对面有一座木板搭成的哨棚。这座古色古香的碉房,大有电影中古堡的风味。大雾中到此,更仿佛像在演电影一般。“牛吃水”海拔一九五。米,比雷波城几高七百米。至警口降至一七九。米。由该处往上爬,到五指坡为二0一0米。从五指坡路向下趋,至分水岭又降至一八。。米。更前路多陡下,一直降到海拔一一。。米的马湖。 分水岭的碉房,久已失修。昨在警口街,见有王县长与陈营长联名所出的布告,对经由此段路上走过的客商驮马,征收过路捐,借以重修分水岭碉房。在此驻有一排兵,兼负五指坡放哨之责。排长是一位黄少成先生。久住此处,他们感觉生活非常枯寂,有点难于忍耐。黄排长说,他们连衣服也要自己洗,言下仿佛不胜悲哀的样子。 罗汉竹是这一带的特产,几乎遍山都是。这种竹子,节疤很大,外皮作深棕色,砍下可作手杖。我们到此,砍了一些带走。 癩疤石 拿着陈营长的信和黄排长交涉以后,他便派了六名兵士,武装护送我等到马湖村。六位当中,五位带的是步枪;另外一位,肩着一挺手提机关枪。如此大举戒备,倒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 自分水岭前进,路大体向正东行,陡趋下山,一部循石级走。雾中向前展望,左边看见一条多树的梁子,即是有名的“癞疤石”,夷匪时常出没的地方。上次本县王县长出巡过此,为夷人所袭,险遭不测。正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同来的一位兵士,忽然停下,放了一枪示威,说道:“蛮子,我们来了!”据说某次在此交战,官方有排长一人、兵士二人殉难。 昌蒲田 在分水岭前面三里左右,走木桥涉过一溪。前去路陡下山嘴,仍向正东走。四里下到矮山地带,路左复见包谷田。路左隔溪,则见有石灰石质的悬崖。一路由簷口来到此处,途中所经过的山,全系由暗红色砂岩所构成,至此乃又复见石灰岩。由此前望,山脚已见马湖一片清水。更前路转平,旋又陡下。途中遇雨。冒雨穿包谷田走。一里不足,即到昌蒲田停下避雨。 昌蒲田距分水岭约八华里。其处并无村庄,只在路左有农屋一幢,附有一座碉堡。这屋是李队长的房子。附近山坡上包谷田,也就是他种的。在此屯垦的官兵,每家都藏有枪,以资自卫。 雨下得很大。看看没有晴的希望,等到它略为小一点,我们便又冒雨前进。自昌蒲田行,路缓下趋。略前过一小溪,路改左绕山平坦走,中间有上有下。除一部已辟包谷田外,途中一望,山坡上长的全是荒草。路右山脚,展出一条包谷冲田。由雷波直到昌蒲田,路线绝大部分大体系向正东行。在昌蒲田前面约一华里,乃改向东北走(以后直到黄螂过去,猪圈门附近,大体倮持此种方向),在矮山顶地带下趋,初缓后陡,一部分山顶,亦已辟成包谷田。一里到一座山口,左望见马湖在下已近。前行路右绕山下趋。半里左右,改由路左绕山下趋,初缓继陡,后竟陡盘下山。如此共行两里,下到马湖边的稻田坝子。此处乃系本地老百姓耕种,并非屯垦性质。平坝穿坝田走,里半到马湖村停歇。 马湖橱 海拔一千一百米的马湖村,本地人多半叫它“海脑坝”。由箸口到此,共约二十七华里,不过是半站路。我们由昌蒲来,一路淋雨,到此遍身透湿,狼狈不堪。然而到此不过十一点半,按理在此打尖以后,下午过马湖到黄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幸终日狂风大雨不止,船到傍晚才回来。因此只好在这里住下。 马湖村市面,不见繁盛。街道仅有由西南往东北的正街一条,全长不过一百五十米。路却是很宽的马路,可惜路面不佳。此村以前也曾被夷人烧劫,近已大体恢复。村子虽小,外表显得相当齐整。房屋面街都是木板铺面。墙则多以蔑编,外敷以泥。可是仔细一看,许多房子,门柱东倒西歪,仿佛就要坍倒的样子。街上店铺,许多都是屯垦军人或他们的眷属所开设。做生意时,非常客气。铺子虽然为数不多,种数却不算少。街上居然有一家木匠店,一家裁缝铺。另外则有客栈、茶馆、饭馆、杂货店等。街上只有哨期才卖饭。闲天到此,吃饭大成问题。后来和客栈主人商量,才替我们煮了一点饭。同来的背子太可怜。他们终日劳力,却因伙食太贵,极力限制自己的食量,每顿不过吃一碗或半碗饭。我们把自己所吃的菜,分些给他们吃,还再三推辞,方始受了。街上设有一所短期小学,此时尚未开学。 渡过马湖 在马湖村一家简陋的客栈歇了一夜,一早醒来,天却晴了。晴和无风的天气,渡过马湖,未始不是我们的幸福。前一晚约定的船户,一早来催我们走。清晨六点五十四分,便从马湖村启程。出村穿田平坝向东北走,约一里半到湖边,登舟前进。 我们所坐的一只船,是屯上的船,五块钱就包过来了。马湖上的船,船资都很便宜,不过客人有帮忙划船的义务。我们这只船上,只有一位船户。背子们只好轮着帮他划。 马湖作窄长形状,大体由西南向东北展出。本地人说,此湖南北约长三十里,东西四五里。我们估计,乘船由南端过到北端,不过二十里左右。除渡湖外,平常亦可走小路绕湖边走。夏季水多,路面被淹,只有走水路一法。平时马湖上面,常有风浪。船上并无顶篷,下雨只好硬淋。我们运气好,正碰着一天风平浪静、晴和美丽的天气。在这种情形下乘船渡湖,既省力气又可游湖,一举两得。马湖的水很深。据称不下八十米。水是非常地清,阳光中作美油绿色,泛舟时令人神往。湖的四周,均有矮山围住。以前山上全是森林。因砍伐幵垦关系,目前树虽仍有一些。大树却少。一部山坡,业已辟成包谷田,此乃近来汉人屯垦的成绩。较之常隆庆先生二十三年过此时所见之“荒林满山”,已大有区别。不过从游客看来,这些包谷田坡,未免有煞风景。山顶略有房屋,即系此辈屯民住宅。 渡过马湖的水路路线,最初一段,系向东北走。约六七里后,改向东北东。更前六里左右,右边见有石嘴伸入湖中,俗称“母猪石”。又约八里,即到湖的北端。将到以前数里,右边水中近岸一小岛上,建有别墅一座,据说是黄团长的私产。 行抵马湖北岸,在“海口”村前登陆。前行左边随即走过此村,路穿包谷田向东北走,势缓下趋。行不远,左边前望,看见黄螂附近两座清水小湖。其一作圆形,另一座则狭长作鸭盹形状。两湖皆在稻田中露出,总称“前海子”,与位在黄螂以北两里的“后海子”,相对而言。至马湖本身,则俗称“大海子”。“大海子”水深,不宜养鱼,惟以产菱角著称。“前海子”及“后海子”水浅,素来是产鱼的处所。 在海口前一里,路循石级路穿包谷田陡向下趋,旋又改缓下。途中路旁见有一些茶叶树。在雷波已闻黄螂产茶,到此果然不虚。如此约行两里不足,右折向西北去,仍穿包谷田走。又半里余,即到黄螂。该镇距马湖村约二十五华里,海拔一千一百米。 黄螂 黄螂夙为雷波境内一处重要据点。旧称“黄螂屯”,现已改为一镇。最近并将“黄螂”二字改作“黄琅”。此处在清朝原系屯兵之处,筑有城墙以资防守。城以石头筑成。除靠近南门一段,所用为大块石砖以外,其余均系用不规则的石豪砌成。最有趣的一件事,是目前城内一片荒凉,多半是些包谷田。热闹市面,全在城外。城南北约长一华里,东西较狭。正街绕城西北两墙。西北角上的一段T字形街,乃是全镇闹市,即在闲天,街上仍然布满了摊子。各种食品(肉类、蔬菜等等)以及日用物品,应有尽有。鱼、茶叶、蕨粉、核桃,是黄螂的几种特产。闲天到此,未吃到鱼,大为憾事。附近一带,核桃树很多,所以此处核桃十分便宜。 城西距街不过数十步,即系“前海子”那座圆形较小的湖。湖边建有亭子一座,风景不错。循西门外的南北大街,往北走到街尽处左折,先后越过两座跨在急流大溪的大桥,街房始尽。桥上两旁亦有店铺,相当热闹。 由雷波往叙府途中,黄螂乃是最后一处物价低廉的地方。往东入屏山县境,一切便都贵起来,这点加上黄螂的特产丰富,生活舒适,人民文雅,令我们恋恋不舍。在此八块多钱,吃了很好的一顿饭,以后到了那些生活高涨的地方,不胜回味。 向芭蕉滩前逬 马湖村驻有一排人,黄螂也扎有兵。到此找到宋连长,派了一位班长、两名士兵,荷枪护送我们前进。据说黄螂到大岩洞一段路,也是夷匪最凶的地方,非找人送不可。十点二十分,从黄螂启程。初沿此镇北门外东西大街向正东行。街尽处出一木栅门,路即穿包谷田走。四望一片山窝,全辟包谷田,其四周则有多树高山围住。山窝田中,布有农庄,并有带碉的小村。地面不少处露出大块深灰色的石灰石。一路前行,路初缓下。不远路右溯一条山边清水小涧而下,左沿包谷田山窝平坦前进。三里左右过涧,即离此涧行。又一里,路改陡向下趋,向东北走。此处距黄螂,约五华里不足。这段陡下路,上多石子,难走已极。一里左右,路改平坦。略前右边一村,名“干池塘”,距黄螂六华里,海拔九百二十米。 由干池塘前进,路复穿包谷田走,平坦好行,仍向东北去。半里余,又陡盘下多石路,左绕矮山行,又复十分难走。略前右折向东北东去,续向下趋。旋改左绕山上趋,一部陡上。此时路又逼近金沙江。途中南望,下面已见此江。在距干池塘不足四华里处,路从一块由石灰石及页岩构成的巨崖,陡盘北行下去,险陡难行,达于极点。如此半里不足,路左绕山向北行,下趋略缓。又约半里,再度陡盘下石崖。约两三百米后,路从两片巨崖中穿过。此处距刚才所过丫口,仅约一华里,地名“猪圈门”,附近常有夷匪出没骚扰。杀人越货,数见不鲜。 过“猪圈门”前行,路左绕山向北走,下趋较缓。约一里,到“凉水井”,停下休息。此处并无村庄,亦无人家。路左一大块石灰石,自山边向外横伸出来,造成一种岩窝。山石下异常阴凉,地上积有凉水一池可饮,故得此名。 由凉水井行,路左绕山向北去,大部陡下,右则遥临金沙江下溯。自此处附近起,直到蛮夷司,大路大体紧伴金沙江走,溯之而下,方向则大体向正北去而略偏东北。不到半里,左边有一条小路,斜上山去,乃是到“高家山”铅矿(俗称“银厂”)的路。该矿现由十七师军官所组织的“同生公司”开釆,距此仅五六里,据称矿尚不错。又前半里余,陡盘下山。中有一部,系由路左绕山陡下。途中走过一座已废的碉堡以后,共约行四里,到达一座小村,名叫“沙湾”。自凉水井到此,约计五华里。将到此村以前,路旁一座农屋旁边,见有黄果树一株。本地人说,黄果为雷波出产之一,所产一直销到犍为。 沙湾村子很小,在此略停喝茶,又复前进。休息的时候,和兵士们聊了一阵天。兵士们说,蛮子最坏,只有“整”他们,才会服服帖帖的。例如他们来雷波城做生意,凡是对他们破口大骂的商人,或用大秤称银子的,蛮子反而服他,一句也不敢响。对他们客气的,则反为所欺。夷人来雷波做生意者,多半是挑盐巴、布匹或者老酒回去。挑酒的往往偷将酒喝,随时掺水进去。诚实在他们当中,并不认为美德。他们又说,雷波县一位公差,名叫朱福瑞,绰号飞毛腿的,本领最大。现在他年已四十多岁,且有大烟瘾,可是一天依然可走二百四十里路。为县府送公文的时候,由雷波一天走到蛮夷司(普通人需走四天),雨天即到屏山,五天可到嘉定。来往一人行走,蛮子从来不敢碰他。 自沙湾起,路紧靠金沙江边走。一路前行,左绕山边,右溯江而下,大体向北西北行,有下有上,一部殊陡,大势则溯江下趋。此段金沙江,水道坡度甚大,水流甚速,水浑作红泥色,其势汹汹可怕,水面则多处形成漩涡,走过时只听得江水奔流作响。在沙湾前里余,走过一道已干的溪沟。更前四里,到达芭蕉滩。 芭蕉滩 芭蕉滩也不过是一座小村,距沙湾约五华里,黄螂约二十二华里,逼近金沙江边。冬季水枯的时候,木船自蛮夷司溯江而上,可达此处。夏天水大滩急,上水既不易划上,下水也过于危险,所以船都停了。全村建筑,皆是茅屋。正街一条,由南到北,一共不足百米。到此已是下午一点半,我们特为请护送的武装同志吃一顿饭,自己却只吃了一点甜食,背子们要省伙食,每人不过喝了一碗醪糟。地方虽小,我们吃东西的那家店里,老板娘居然穿上一件摩登样式的花布旗袍。 青杠背 下午两点二十分,从芭蕉滩启程。一路前行,路续左绕山走,右溯金沙江而下,蜿蜒向北西北去。沙湾到芭蕉滩一段路上,金沙江两岸,均是陡山,一部分且为悬崖。山上除略见有树外,全是一片草皮,未见田地。在芭蕉滩前面约一里,江岸开始略见包谷田,非复全荒。又一里余,田复走完,路较崎岖,常循石级上下,幸系宽敞好走。再一里余,涉过一道大溪。此溪名“草鞋沟”,为金沙江一条支流。前行续溯金沙江而下。中有两段,系在左山一大片陡石崖下面走。此一带江岸两山,均系由石灰石所构成。 在芭蕉滩前约七华里,路左有茅棚一座。此处地名“青杠背”,有名的匪徒出没之处。兵士们说,这里最是“老伙”。拦路行劫的,夷匪与汉匪均有。蛮子来,见人就捆着走。偏偏平常在此,又不设哨。因此行旅走过,均有戒心。自芭蕉滩到此,沿途江边常见橄榄树。一路遇见南行的背子不少。所背货物,计有纸、盐等物。 由青杠背行,路仍左绕山边走,右溯江而下,大体续向北西北去。约一里过一小溪,前去左山系由页岩所构成,路窄难走。此处地名“溜沙坡”,亦是危险地带。循路曲折沿山边走,偶一不慎,即有滚下山坡,掉到江里的危险。不巧此处又是夷匪闹得最凶。夷人往往突然从山上下来。那时候落在他们手里的行人,束手就缚以外,只有滚下山去的一种出路。据说一星期前,蛮子还在这里捆过人。目下正在抢修此路,将路放宽些。 过溜沙坡的时候,护送我们的兵士,又连放三枪示威。两里走完溜沙坡,路旁露出岩石,又改为石灰岩。前行不远,路忽顿行展宽,路面全是细沙,平坦好走。循此项路在一大片陡崖下走,两里余到一小村,即系“大岩洞。” 大岩洞 大岩洞距青杠背约六华里,芭蕉滩约十三华里,黄螂约三十五华里。自雷波到此,沿途危险的地方甚多,尤以黄螂到大岩洞一段为甚。一关又一关,到此总算完全过完。自此再往前进,沿途治安没有问题,用不着再找兵送了。 大岩洞仍属雷波县。但到此已是本县东端,过去即入屏山县境。在此村附近,原系北流的金沙江,突向东折,作一个九十度的大弯,路亦随江转向东去。下午四点离幵大岩洞,路仍系向北西北行,势微上趋,左边旋又在一片陡崖下走。半里余,改循石级路陡下。旋向左折,溯金沙江一条支流而上,向正西行,陡行下去,继以陡盘下石级路,下到这条支河的河边(该处距大岩洞不过一华里),乘船摆渡过去。平日水枯时,此处可涉水而过。今值涨水,地方上在此设有义渡。 过河上岸,循石级路陡盘上山。约半里不足,路在两块巨石间穿过。前去路续陡盘上山,向正东去,右溯金沙江支流而下。一路自河边来,路旁多大树,树荫甚好,风景亦美。略前路改下趋,一部殊陡。一里下到江边,树木又少。此处距大岩洞约三华里。前行路改缓下,向东北东去,右溯金沙江而下,左在陡石崖下面走。一路前进,沿途看见,夹江两岸的山,均以石灰石质的悬崖临江。 屏山县境,素以土匪横行闻名。行人过此,均有戒心。以前四川军人,许多是屏山匪首出身。后来此辈在前方抗日有功者,亦颇有其人。近来米价高涨,农民不愁衣食。因此安居乐业,不复为匪。此番只身前进,一点没有使我们可以害怕的地方。 溯江里余,路旁开始又看见有包谷田一小片。略前巨石多块,自此面耸起。此处地名“鹦哥嘴”,附近开始看见霸王鞭,大至成树。自此前去,直到蛮夷司、屏山等处,这是一种常见的植物。前行陡下石级一段,旋又转平。不远复见包谷田及南瓜藤。 在大岩洞前面约八华里,穿过一座大村,名“邓溪塘”。附近霸王鞭极多,并见有棕树。出村口后,深灰色的巨块石灰石,多块自地面耸出,造成一种石田。石头上面,有长小树者。路旁大树不少。循路缓向上趋,后改平坦。如此约行两里不足,又改向东北行,仍溯江前进。又一里余,复见包谷田,并有农庄一座。两里改向正北,趋上坡去,一部陡上。又一里余,复改平坦,附近有柚子树。再一里,路左走过一座祠堂。更前半里余,又复下趋颇陡,继改陡下。约一里,行抵冒水孔。昨天因雨被阻于马湖村,拖了半天路的行程。今天碰着好晴天,居然一天走了一站半路,将这半站路赶上。到达冒水孔的时候,还不过下午五点四十分,心中不胜愉快。 冒水孔 冒水孔距邓溪塘约九华里,大岩洞十七华里,黄螂五十二华里。邓溪塘以后,金沙江又渐改向北流,路亦大体循之转向北去。过“冒水孔”一镇,江乃又再度折向东流。未到此镇以前,江边有一处,-股冷水,自地下冒出。“冒水孔”的地名,由此而来。此番来到,该处为江水所淹,遂未见之。 冒水孔的海拔,据常隆庆先生以前测定,不过四百三十米,较重庆(二百六十米)高出有限。因此本处气候特产,均与川东相同。将到冒水孔一段,见有一些橘子树。 邓溪塘已属屏山县管,冒水孔更是该县一座重要的镇市。此镇逼近金沙江滨。正街一条,蜿蜒由西南伸往东北,全长不过一百米左右,铺的是不甚规则的石板街。街上相当热闹。比起雷波县境来,物价却有点高得可怕。到此投宿一家新近盖成的复兴旅馆。这家旅馆,兼营茶馆业务。建筑居然是一座木建楼房,有地板,有床铺。比起雷波县境各村镇的客栈来,好得太多了。白天虽则奇热,入晚凉风习习,江水滔滔,一夜睡得十分舒服。 竹.寺 一宿以后,上午七点刚过一点,我们便从冒水孔启程。出村北口,路陡下坡。随即涉过一道清水大溪,金沙江的一条支流。过溪路陡行上坡,上到溪的对崖,乃又转平,仍向北西北走。不远右折向东北行,旋改向东北东。此即系金沙江再度东折处。一路前行,路右溯金沙江而下,左则多在大片石灰石陡崖下。穿窄条包谷田走。金沙江两岸的山,奇峰突起,峭峰壁立,形势险峻,风景优美。惟北岸沿江陡崖下一小条平地,则已幵垦成为包谷田不少。隔江南岸江滨,亦略有此等田。 在冒水孔前约三里,又涉一道清水大溪。前去路旁包谷田渐少。沿途追上不少背米东行的米背子。又四里到“石灰窑”距冒水孔约七华里。此处并非正式村庄,只在路旁有三家孤零的饭铺。附近一带,又有包谷田,并有农人所植的桑树。到此务农以外,又幵始有丝业了。 由“石灰窑”前进,里半走过一道已干的溪沟。又约五里左右,到达“竹林寺”,距冒水孔约十四华里。此处亦只左右各有饭铺一家。路旁摆有一座梨摊,卖的是很好的梨子。一路由石灰窑来,七里中沿途常见包谷田。田媵上面,往往植有乌柏树成列。此树亦称“卷子树”,为川省东南部一种重要出产,尤以屏山县境为最多。自此直下屏山叙府,沿途皆有。由其果实取出的油,为一种制造肥皂的上等料材。走到此处,乡间确是一番富饶景况。然而路旁甚至田中,仍然时常看见有巨石耸出地面。 甘溪 自竹林寺前进,路又向正北行,大体陡下石坡。里余路改缓下。循沙路约行一里不足,下至江边,路左走过一家单独的饭铺。此处即是“甘溪”,距竹林寺约二华里。本来有意在此打尖。不料走到此处,问问究竟地方是不是甘溪,店里老板娘不肯承认,反而母女两人,一齐追出,连说“问甘溪做啥子”。这时候我一个人单独走在前面。看看此种情形仿佛和小说中所说的黑店一般,只好赶快飞奔前进。那店里的人,还在后面追了好一段。 撑腰滩 由甘溪前进,路循石级陡行上坡,向西北去,里余右折,势改平坦,向北西北走,左绕山行。金沙江在此处附近,又由北缓折向东流。前去路嵌山腰。山上一片荒凉。一人独行,倍觉可怕。约三里左右,路旁又见包谷田及农庄,田中并有妇女工作,乃复放心。不久对面亦见背子来。再行一里,又是陡崖荒山,江水怒流。更前两里余,路右走过一屋,趋下石坎,即到撑腰滩,停下打尖。 “撑腰滩”为江边一座小村,距甘溪约七华里。其处西靠一大片陡崖。东面略往北,江上有一处险滩,即名撑腰滩,村亦以此得名。村子很小。一条短短的街,由南往北,略偏东北。街上店铺,一共只有一家茶馆,三家饭馆。到此吃一顿小菜饭,觉得很不错。 石角营途中 九点三刻就到了撑腰滩,因为等候背子来到,一直到十一点半钟,方又启程前进。出村北口,循石级下陡坡后,即涉清水大溪一道。前去路右续溯江走,向北东北去,略前半里,右边走过江上大滩,即系所谓“撑腰滩”。自路上望见,江中橘黄色的泥水,激起成涡,有数尺高,为状确险。前去路旁包谷田愈窄,旋即全完。嗣后路左紧靠石灰石质的劈陡巨崖下走。其中一部分的路,就崖刻成,作级状。一路前进,道旁细竹殊多,并又开始看有黄桶树。如此行三里后,路旁大堆巨石中,方始见有少数平地,略种有包谷。又一里,复见整片的包谷田,田媵上植有乌柏树。再一里余,路左坡上过小村一座,名“甘田坝”,距撑腰滩约六华里。 自甘田坝路缓下趋。不久田中包谷以外,并见水稻,长得不错。约行一里以后,连过两道大溪。前去穿稻田走一段。不远稻田又完,复改为包谷田,路亦渐改上趋。后来转向正北行,继又转向东北。在距甘田坝约三华里半处,升到坡顶。自此处向前展望,下面山脚水滨,显出一村,即系石角营。前行路改平坦,向东北去。中间有一段,系穿霸王鞭林中行。里余路右看见芝麻田。略前又过清水大溪一道。溪上架有石板桥。过桥路左一株大黄桶树下,设有一只茶棚。此处地名“鹰嘴岩”,距甘田坝约五华里。 过“鹰嘴岩”路缓上趋,续向北东北去。途中路左数见有小瀑自石崖上飞下,成为小溪。如此计行里半,达到坳顶,路左走过一座小小的观音阁。前行路改下趋,初缓继陡。一里过小溪,下趋更陡,终于陡盘下山,里半到石角营。由鹰嘴岩到此,共约四华里的路。沿途所经,大体是荒山风景,但途中坡上亦略见有包谷田。 石角营 石角营距离冒水孔,实约三十八华里,俗称四十五里,差不多够得上说是一站路。我们一早动身,下午一点钟就到了。这站路平坦好走,只当得半站。石角营为四宁沟(一作“西宁河”)流入金沙江的地方。那河水很清。夏季到此,看见该河清水,汇入金江混水,水中界限分明,甚为有趣。与距此五华里的蛮夷司相较,蛮夷司为一处商业中心,街上十分热闹,但是很脏。在另一方面,石角营全是住户人家,十分清静,比较清洁。此村建筑,跨在西宁沟两岸上。新近成立的区署,即在此河东岸。但是大部分街房,则在西岸上。该岸并设有小学一所,称为“秉彝镇第二倮国民学校”。此镇属于屏山县第二区。西岸街道,为一条南北行的短街,尚颇宽敞。附近有大黄桶树数株,霸王鞭尤多。 由石角营到蛮夷司,水陆两路,计程均约五华里。陆路即伴江边走。水路终年可通舟楫。往下蛮夷司到绥江一段,亦终年可通木船。缓江到屏山,则只在冬季水枯时可通,夏季过于危险。近来经济部努力打通金沙江航路。至三十一年十一月十日,石角营至屏山一段(新测水路全程为四十二公里),由民生公司民教轮试航成功。屏山至叙府(宜宾)一段,则在该时早已通航四轮船。长江上游水路交通,至此进入新阶段。 蛮夷司 在石角营候得背子来,乘船摆渡过西宁沟以后,同伴裘君,已拿三十块钱,包好一只大木船,经蛮夷司径下绥江。自石角营登舟行,顺流而下,水大行驶甚速。金沙江在石角营附近,系自西南向东北流,西宁沟自北来流入之。略往下游,江折向正东,旋略带东南。溯江而下,舟行十二分钟,即左抵蛮夷司停靠。沿途虽称平静,但水势仍然凶猛,中有一处大滩。 蛮夷司现已改名为“秉彝场”,距石角营约五华里,冒水孔四十三华里,海拔三百九十米。其处正当中都河流入金沙江处。该河自东北流,汇入东流的金沙江。江在此处,系自西向东流,略前即折向东南。 蛮夷司为雷波向东出路的终点,屏山境内要镇,一处重要的商埠,场子靠石崖嵌成。镇中建筑,靠江的一面,考究的用方形石砖砌成屋基。较差者用不规则的石块垒成,更差则简单地用木柱支起。全镇有街三四条,大体均与江相平行。各街高度不等,愈往里面的愈高。街间交通,系用石级上下。最低的那条街,最为热闹。该街走向,由西往东。镇上设有邮政代办所。还有一家比较上等的茶社,名为“凤来仪俱乐部”。 蛮夷司果真名不虚传,很热闹,同时很肮脏。来此乃是闲天,市面仍然非常繁盛,行人拥挤不堪。街上馆子特别多,生意也好。市上所售物品当中,外来货色以及洋货,都颇不少。甚至摩登妇女所用发针,也有得卖。 屏山县境,只有沿西宁沟而上,现有一小片夷区。蛮夷司以东,再也没有夷人。因此屏山县的人,大都不怕蛮子。蛮夷司街上居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夷患。提起大凉山来,他们也不害怕。在另一方面,夷人当中,传说叙府乃是他们祖先所辖的地方,后来为汉人所夺,因此至今不忘打回叙府去。
第七章 东下叙府 缓江 由蛮夷司泛舟东下,直到绥江,乃是四十五华里平静的水路,舟行一点钟就到了。蛮夷司对江,即是云南省境。其处有村庄一座,与蛮夷司遥遥相对。船自蛮夷司开出以后,左边旋即走过中都河坡入金沙江处。一路前进,南岸滇境山坡上,包谷田以外,并见种有甘蔗。后来川境亦见庶田。约行二十三里以后,右岸走过一村,名“大窝”,附近江边泊有数船。前行两岸山均较低,陡崖不复见。缓坡上不少部分,辟成梯田及包谷田,种有包谷及甘蔗。船夫告诉我们说,绥江出产,有煤与石灰两宗。煤矿两处,其一距城二十里,另一处则在距城四十里处。后者品质较佳。该处出产的煤,甚至一直销到重庆。 绥江为目前滇省一座县城,位在绥江河(俗称“小河”)流入金沙江处。该河为金沙江一条较大的支流,由南向北,在此汇入东西流的金沙江。将到绥江城以前,老远就可看见城后山坡上的一座庙和一座碉堡。最后一小段路,系转入绥江河,溯之而上。 绥江在清时不过一个分县,因此迄未筑有城墙。市街位在绥江河东岸,金沙江南岸。主要街道一条,蜿蜒顺金沙江展出。市面相当热闹。即在不赶街的那天,也是如此。生活程度很高,旅馆没有一家好的。饭馆并不太多。有些茶馆,楼上一层,专卖大烟。街上中国药铺特别多,为一特点。夜市异常热闹,卖小吃的很多。全城学校不少,中有一所县立中学。正在建筑中的邮局新屋,尚未完工。茶馆中不少人在抽竹制的大水烟筒,此点表示这是云南城市无疑。夜间街上,还有人露天说书。 烧竹杆 绥江一宿醒来,碰着一个雨天。我们的行李,前一晚雇好一乘滑竿抬着走。不料滑竿夫全是烟鬼,早晨迟迟不来,催来又要先过烟瘾。等到雨停动身,已经是八点多钟了。 绥江城颇不小,由我们所住的“维新旅馆”曲折穿街东行,两里方将市街走完。前行路左溯金沙江而下,向正东去。半里余,走石板桥过一溪。又半里,路左过一村,随即循石板陡行上坡,再半里余,左边走过一座大村,名“富官镇”,距绥江(自旅馆算起)约四华里。前去路大体向东北东走,穿田前进。田中所种,初系水稻,后改为包谷。雨后土路泥烂,难走已极。计行三里,路左复过一村,附近见有稻田及甘蔗。由绥江到屏山一段,金沙江大体系向东北东流。旱路大路系在江的南岸滇境绥江境内,溯江而下,大部亦采此项方向。北岸川境,虽亦有路,但是比较逼窄,治安也不太好,因此行人稀少。绥江县境,靠江一带,农产丰富,尤以近城十余里为甚。田中农舍村庄,到处散布,居民大有安居乐业的样子。为着行人的方便,道旁时常设有饭铺。 更前一里,路左再过一村,又两里余,到一泥河边。此处距绥江约十一华里。平日水浅,易于涉过。大雨后山洪暴发,河水陡涨,无法“叉水”过去。幸有一只小船,引渡行人。此船系将两只收获稻子时所用“拌桶”绑在一起而成。方底方头,底下水漏得很凶。一面手拉挂在河上的竹缆过去,一面需不断用竹箕自船内取水出去。在渡口碰到一位去屏山的年轻滑竿客。谈后知他姓杨,永善县人。在昆明昆华中学毕业后,考取四川大学。此番去川大上学。他却生财有道,从永善带了三背笋子来,预备在叙府卖掉,用来作学费。据谈永善出罗汉竹,并出竹笋,后者即系罗汉竹的笋子。在永善一百斤笋当时只需二百元,到叙府则可卖六百元之多,利钱很大。由永善县城到绥江,旱路一天可以走到。 过河略上一坡,路右即有一家腰店子。前行续向东北东走,所经多系荒山地带。一路伴江前进,路有上有下,有时殊陡,大势则颇平坦。金沙江支流甚多,途中频频走过,雨后水都不小。 在泥河前七里,路右又有饭铺一家。此处地名“烧竹杆”,距绥江城约十八华里(俗称二十里)。到此已很疲倦,就在饭铺里吃了一顿早中饭。 由绥江至屏山的旱路,俗称九十里(最后五里为水路)。后来据我们实测,实在不过六十九华里。一出绥江城,我们几个人,走失了伴。大家等来等去,彼此相找,浪费了许多时间。在“烧竹杆”方始重新齐伴。离开那里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一想前途还有七十里路,不知能否赶到,只好飞脚向前疾走。 石溪 由“烧竹杆”行,天气忽然晴朗。半里涉过一股溪水,雨后水势凶猛,沿石板底奔流而下。奔跃过去,相当危险。前行路殊崎岖,所走全系石板路或好走的沙路,进行颇速。一路仍溯金沙江而下,所经大体均是荒山地带。在“烧竹杆”前约两里不足,陡行上坡,在一片石崖下走,继又改向下趋。这一带江岸的山,仍系由石灰石所构成。又约一里不足,附近乃又看见包谷田。再前两里,路右自崖顶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风景殊美,路则绕瀑布下面走。又半里余,下至江滨,路面逼近江面。此处距“烧竹杆“约六华里不足。前行路左续沿江下溯,循路缓向下趋。途中数过溪水,路右复两见飞瀑,如此计行六里左右,到达“石溪”。 “石溪”为一小镇,距“烧竹杆”约十二华里(俗称二十里)。 街上设有一所“新滩镇石溪第六七两倮国民小学”。新近还设有一处“经济部金沙江工程处第一工务所石溪监工处”。我们短装来此,沿途本地人都把我们当做治江的工程师。场子虽小,还不算冷静,闲天居然有新鲜猪肉卖。“烧竹杆”到石溪一段路上,碰见由新滩溪来的背子不少,所背全是油,内中妇女不少。 新滩溪 在石溪休息以后,续向前进,已是下午一点十八分。前行路仍向东北东走,一路包谷田田滕上不断地看见有乌柏树,到此又入繁盛的农业区域。路旁细竹殊多。村庄及农屋附近,则常见大叶的茨竹。两里半穿过一座茅村,路旋折往东南走。更前六里左右,路右走过一家饭铺,旋即涉过一溪,平坦穿稻田前进。里余复穿包谷田,旋即陡下到一溪边,走桥过溪。此座大桥,名为“明远桥”,新修尚未竣工。过桥即循巨石崖上所刻级形路走,上趋颇陡。两里左右,路改缓上, 右边旋即走过崖下一座小庙,名“崖峰寺”。此处已到坡顶。前行右绕山走,势颇平坦。半里不足,路向左折,由东南方向,复改朝东北东走,有上有下。一路自绥江来,沿途所见的山,均系由石灰岩所构成。此处附近,及又看见一小段,系由暗红色砂岩及页岩所构成。如此约行四里,到达新滩溪。 新滩溪是绥江县境一座大镇,距石溪约十七华里(俗称二十里)。正街一条,由南往北,略偏西南,长约四百米。街上一部分建筑为砖房。正街全用石板铺成。公共建筑,有禹帝宫一座,内现设新滩镇镇公所,街上设有邮政代办所一处。财政部也在此设有稽征分处。到此正逢赶街,热闹已极。 爵鱼溪 下午三点到鎚鱼溪,由绥江去屏山的路,大约已经走了三分之-。三点三刻离开新滩溪,循路续向东北东前进。初行路右绕山平坦走,循石板路行。半里翻一小坳。又半里余,走过一座有顶跨溪大木桥。自此处起,山又系由石灰岩所构成,砂岩不复见。过桥路旋在一块巨石上走。途中四过小溪,均系自右边石崖顶上飞下作小瀑布状而成,景致殊美而且奇特。此时左望,下面江上,为一险滩。奇景一里不足,再过一道飞瀑造成的小溪,路即循大石陡上,继循石级盘上山。此段路异常险峻,靠外边一部分竖有木栏杆。路尽处引到一座庙宇,名“五显庙”,内有亭阁一幢。穿庙陡上,续盘上山,绕出庙后,到达最高处,奇景乃完。此处距新滩溪约三华里。前去涉过一道整块石板底的小溪,路改缓下。后来一部分下趋较陡。共约两里余,下到近山脚处,附近复见包谷田。又约一里,再过一溪。此处距新滩溪约七华里。附近金沙江水道,突作之字形大弯,旱路亦随之弯曲,初改向西北,继改正北,嗣后复改东北,均在四里以内。沿途路甚好走,涉过小溪甚多。一路自绥江城来到此处,凡是有田的地方,田间均见植有乌柏树及桐树甚多,尤以前者为多。 在新滩溪前面约十二华里,路穿甘蔗田平坦行。此时前望对岸川境,稍远处有山岭一片如屏。此岭即系屏山县城后面的大山,“屏山“一名,大致由此而来。岭后一座更高的小山,圆形平丘,上长有树,状如外国人送生日礼的大蛋糕,甚为出色。 一路穿甘蔗及包谷田前进,五里到一渡口茅村,名鍵鱼溪,距新滩溪约十七华里(俗称二十里),绥江约六十四华里(俗称八十五里)。在此雇船溯江而下,大体向东北去,最后过到对岸川境。如此水路共行五华里,于下午六点一刻,到达屏山县城,天还没有黑。自昆明启程北行以来,一千七百华里的长途步行,至此告终。 屏山县城 位在金沙江南岸的屏山虽不过四川省境,一座边僻的小县城;对于我们这群通过凉山夷区而来的旅客,它显得十分摩登。到了这里,街上又看见短发旗袍的女郎,活泼可爱的女学生。县政府和县党部以外,公共机关,有一所邮局,一处公共体育场。职业团体,在此异常发达。商会及工会以外,重要各业,如民船业、面粉业、香业等等,均各设有同业公会。此在内地,甚属罕见。 屏山城的形状,作窄长形,东西长而南北短,南面临江。城外滨江房屋,靠江一面,均以石墙或木柱作撑,支起屋基。城内主要街道,首推东西大街,长约六百米,以石灰三合土筑成。其次则为北街,此次略有旁街。因系依坡脚建筑,城内由南往北,系向上坡。县城附近一带的山,全是由暗红色的砂岩与泥页岩构成的。东西大街,延伸到西门外,约长五百米。城外那段,较城里尤为热闹。一件有趣的事,是此城并无东门。东西大街东头尽处,南折面江,称为南门。 屏山市面不差,日夜都很热闹。做生意的,非常客气,这事给旅客很大的安慰。旅馆而兼茶馆的“金江旅馆”,乃是全城最好的一家客栈。店铺种类不少。普通各种物品,在此均不难买到。 东下宜宾 从雷波动身东下,经济已感拮据,到了屏山,我们一伙三个人,身上所剩一共不到五十元。未到此处以前,听说屏山每天有木船开宜宾。到此乃知大谬不然,普通平均要三天才有一次。每次需客货凑够,方始开出。我们运气还算不错。到后打听,第二天一早,准有船幵。为着省旅馆费,我们不顾老板娘反对,就在船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九点钟左右,预定搭这船的人,渐次到齐。原来一只大木船上,像沙丁鱼一般,可以挤上四五十人。当时只有二十余位。黄老板一看不高兴,定说要四五百元,才够开销,否则不能开船。正巧有一位在军队做事的赵队长,坐在船上,看看大家都亟于要走,赵队长便挺身而出,自告奋勇,代为试收船钱。除幵少数几位不肯出钱以外,到宜宾的出十元,到安边的出五元,一下凑了两百元左右。黄老板说不行,这数还差得远。赵队长再来收。四位中国农民银行的行员,本着“有钱出钱”的原则,先后一共拿出一百元。我们以及其他客人,又各凑一元。这样凑足二百七十元现款。还有川大杨君的船资和货运水脚,约定在宜宾付款。总计不下三百五十元。黄老板于是哈哈大笑,赶快上岸去还债。我等看见居然走得成,也乐极了。 关员下来“看关”以后,上午十点五十五分,船自屏山向东开行,溯江而下。夏季水大,下水到宜宾,俗称两百里的水路,不过半天,就可驶到。屏山为川省有名的产煤区域,储量极为丰富,可惜迄今尚未大宗开采。由县城往西,沿江水上,时见煤厂。据称一部产品,销到泸州、重庆。初行一段,北岸川境,山势陡峻,常露悬崖,少有开垦处。南崖滇境,则山较低平,大部已辟包谷或甘蔗田,田边植有乌柏树不少。 舟行约六十里后,靠北岸小村略停,岸边泊有木船数艘。由此前进,江上有险滩。普通乘客多“起滩”上岸步行。我们一船人偷懒,大家都没有动。这段路上,两岸的山,多露陡崖。不远左岸见有大瀑布一条,自山顶石崖飞下,堪称壮观。前行先后走过三处大滩,分别名为“新滩”、“大滩”、“牛皮滩”。就中第一个滩(即“新滩”)最险。走过的时候,同船有经验者,叫大家聚中船头,以免发生意外。此时回顾舵手,只见他不动声色,优游自在。我们对此,不胜佩服。忙对他说,金沙江虽然不久可通轮船,但是将来领江,非他们莫属。舵工聆此,报以会心微笑。 下午一点三十四分,船抵安边停靠。水路自屏山到此,计程一百一十华里。此镇虽则位在金沙江南岸,却属川省宜宾县管辖。到此适逢街子,仿佛比屏山县城还要热闹些。 在安边午餐,将最后五块钱都花光了。两点二十分,船自安边下幵。溯江东北去,五十里左过“柏树溪”(村),两岸山已低平,水面亦颇平静。又四十里,于下午四点,到达目的地宜宾。我们三人身上,已是一文莫名。然而两千里的滇川长程,到此却可称“功德圆满”了。 一一一一全书完一一一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