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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藏地——徒步西藏十万公里纪实时间:2019-06-16
第一次旅行 喜马拉雅之一 1·从日喀则到中、锡边境 好女人康钦仁姆 我能带着边防通行证在国境上游逛,这要感谢我的军人朋友。我去年来到日喀则,已结交上了几位司令部的长官。 我国西南边境是喜马拉雅逶迤几千里的山峰。自古已来,拉达克(克什米尔)、泥婆罗(尼泊尔)、哲孟雄(锡金)、布鲁克巴(不丹)都和西藏有深厚的关系,佛徒商贾自由来去。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汽车一翻上喜马拉雅的脊背,便是湛蓝的卡拉湖。世界之巅的湖水透明如镜,那是仙人的玉液琼浆。从卡拉湖正南方滑下去,经过世界最高城帕里,可以直达我去处理纠纷的亚东。现在驾驶员扎西泽仁按我的旨意往西走,去锡金边境。锡金像个耸立的矩形,北和东的两边与我国西藏连界。我们首先去北面的那条边。 .一路沙尘中,扎西泽仁滔滔不绝地叙述着一个真实而动人魂魄的故事。 中锡边境上有位美人叫康钦仁姆,凡是男人见了无不动心,有人说她是绿度母女菩萨的化身,有人说她是飘飘的雪山女神。男人们总想得到她,可她是个尼姑,远离了欲海,再动人的笑容她视而不见,再甜润的歌喉她充耳不闻,保持着菩萨一样的净心和净身。曲登尼玛寺,是一座有着千余年历史的红教寺院,那个主持法师厉害得很,绝不许三皈三依的男女门徒有半点差错…… 我们的车过了三珠岭,天气虽然冷冽,但空气里水分很少,凝不成雪,大地上满是干燥的砂石,一片赤黄。 扎西泽仁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康钦仁姆离开她老家康马进人曲登尼玛寺时才十来岁,病得像株针茅草。10年之后,她出落得活活脱脱,像朵鲜艳的格桑花。她三年前化缘回家探亲,在茫茫的喜马拉雅之巅,步行三五天不见人烟。有一天,她好不容易才碰上一顶帐蓬,帐篷里只有一个小伙子,给了她丰盛的食品。当那小子守着女尼抓紧糌粑、喝酥油茶的时候,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中闪射出?娏业挠火。那火焰烧红了她的脸颊,烧红了她的心。在这浩大无边、万籁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伙伴的眼睛,没有法师的说教,没有佛爷的戒条,魔鬼就作怪了,在她的血管里施放了魔药,让她的血液骚动起来。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向那小子轻轻一笑。这一笑就让小子也着了魔,于是询她那净身佛体扑了过去。她挣扎了一下,可是两个魔鬼立即疯狂起来…… 我们的车越过了塔克逊,到了中锡边境一个小镇,驶进了边防部队的营房。这个小镇是岗巴县驻地,海拔4611米。民主改革前,这里还只是个16户人的小村庄,而今已有邮电局、银行、学校、影剧院、医院和招待所。熄灯号响了,来串门的战士们都睡去了。风,从我们的白铁皮屋顶上刮过,石子打在屋顶上当当响。我老睡不着,不是风的干扰,而是想着康钦仁姆。于是,我请求扎西泽仁继续讲关于她的故事。 “我前年在岗巴这里出差,碰上ᅳ个卖银饰佛像的女人,她的体态好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我。那是一个妇人,因为头上戴着方头巾。方头巾,是叶如藏布河已婚女人的标志。她穿得不华丽也不褴褛,但展示出一种高贵和温良。 我问她:是什么原因让你卖这佛徒的珍宝? 她说:要路费,去找丈夫次仁旺秋。 你丈夫把你丢了?该死的男人! 她回答:不,是我丢了他。 我本来不想买银饰,不知为什么,我却买下了。接着,我们在小街边谈了很久。原来卖银饰的女人就是康钦仁姆。她说,她在那剽焊的小伙子次仁旺秋的帐篷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甜蜜和愉快让她忘却了曲登尼玛寺。然而,梵土呼唤着她,让她终于从贪欲的梦中醒来,又去寻找那清净的法身。她下决心离开了一直狂恋着她的次仁旺秋,回到了曲登尼玛寺。可是,她说,她怀孕了。 老法师不能容忍,说:淫为万恶之首,你把佛、法、僧三宝全给毁了! 她请求:主持佛爷,让我忏悔吧! 老法师说,梵天已经没有你,你是淫天里的人。夜摩天可以男女拥抱寻欢,忉利天可以男女共衾同乐。老法师手一挥,“去吧!” 就这样,康钦仁姆被逐出了庙门。她到哪里去?她要去寻找那顶帐蓬。她横下了一条心,追求那帐蓬里的日日夜夜。但是,帐篷是游动的,次仁旺秋在何方? 我背着康钦仁姆这一沉重的包袱继续西行,顺着向西流去的叶如藏布河前迸,到达了清代岗巴宗和定结宗故址。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卫藏通志》和《西招图考》中都有记载,至今还残存着清朝绿营兵的处处堡垒。乾隆年间,廓尔喀(尼泊尔)人入侵西藏,抢掠了扎什伦布寺之后退守于此,叶如藏布河沿岸尚存着廓尔喀人据守的工事。 至此,我们已经走完了锡金北面的国界,然而康钦仁姆在哪里? 我们往回走,来到了岗巴县西南的曲登尼玛寺,康钦仁姆被赶走了,那道高大的山门还在。这里曾经有许许多多的塔,在“文化大革命”中完全被毁了。这里的周围有一百多处圣泉,清清的泉水在沟谷里弯弯曲曲地流淌。南面有一条冰川,冰川下有一个可以显影来世的神湖。我读了一篇两千字的《岗巴志》,文章用数据说明叶如藏布河一带的尼姑历来比喇嘛多两倍。这座寺庙是印度僧人莲花生在这里传“密宗”之后修建的。在解放前,这一带的密宗修法很普遍,其最高境界是男女拥抱在性交媾中人定,密宗理论说这是“立地成佛”的验证需要,但其本质是释迦禁欲主义的异化。双身修的纵欲特权只限于活佛们和大师们,自然没有康钦仁姆的份儿,我为那个从梵天降到淫天的女人担心。 我问扎西泽仁:“后来,康钦仁姆找到了那个牧人没有?” 扎西泽仁说:“整个的世界屋脊都是次仁旺秋自由来往的牧场,到处都是他的家;在如此广阔的世界里,哪里去找他?康钦仁姆已被慈门驱逐,弥勒慈尊再不会让大慈之船载她航行,她落入了茫茫无边的苦海。将近十月快临盆了,她仍然流落在喜马拉雅山中,在塔克逊、岗巴、定结一带乞讨。一个亚东来的生意人发现了她的姿容和才干,尽管她是个大肚子,还是把她带走了。据说,她去的时候,十分忧愁,十分悲伤。” 我为康钦仁姆而悲切,在大千世界里,她是不幸的。她在广漠里寻找次仁旺秋,正如我在广漠里寻找我自己一样。在这次旅行中,如果我有幸能见到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就是我的妹妹了! 我们的车由北向南,走上了锡金东面的那条边。在这条边的尽头就是亚东。到了亚东,我一定去找那个商人,见到康钦仁姆是有希望的,我想。 锡金东面这条边上有许多哨卡,中国一侧最有名的要数达吉拉、查果拉、托克拉。这些哨卡都处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度,冰雪封锁半年以上。解冻期间也没有新鲜蔬果,饮水得下山背,燃料需下山捡牛粪。但是,据报道说,哨卡战士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下象棋、打乒乓球、读书、看报、写文章。查果拉被称为“红色边防队”,关于班长吕永喜的报告文学写了一篇又一篇。 看见了背水、捡牛粪的哨卡战士,我便叫扎西泽仁停车。他们很喜欢攀谈,诸如他们每周星期六看见印度的军妓进人对方的营房时,他们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等等都愿意谈。当然,我还要顺便打听康钦仁姆的消息。 一提起康钦仁姆,他们说:“呵,有这个人,住在下司马(亚东镇),有点子名气哩!” 他们说,康钦仁姆的老头子(丈夫)是个跑甘托克(锡金首都)的生意人,三个月有两个月在外跑,家里的经营全由她打理。那老头给她带回许多首饰珍宝,把她打扮得雍容华贵。她的商店请人经营,她的家里有佣人烧茶做饭。外商来了,她礼宾待客,平时就带着小宝贝玩。她精通藏文,还懂点子梵文,人们非常尊敬她。她的性格开朗,喜欢印度音乐,有时还扭两步尼婆罗舞。她喜欢与部队的人交朋友,总是拜托他们寻找一个叫次仁旺秋的人。部队的人有的还正儿八经地答应为她效劳,特別是那些藏族战士。 我很高兴,康钦仁姆有了好家庭,好生活,总算交了好时运。我在下司马一定能找到她,于是,匆匆忙忙往南走,来到了康布温泉。 这里正逢大雪初霁,一个纯白的世界,没有尘埃,没有杂质,正是佛家脱离了染界的元真之明,是不存在俗垢的浄土。几幢土屋兀立在雪野,几棵秃树耸立在屋前,我们在静穆中暂时休憩。没有霓灯舞影,没有吵闹喧哗,没有恶性嫉妒,梵天洗涤着我的灵魂。 在白雪覆盖的大山脚下有温泉溢出,那是热气腾腾的天地。这时,我想起了杨贵妃沐浴华清池的曲子:“褪尽云霓,只有春相从;颜色自然娇,朱粉皆无用;丹霞一片簇浪峰,浴中半露酥胸;温泉水涌,便似半池芙蓉。”这是皇帝李隆基所寻求的感官刺激,渺小而卑微。然而,康布温泉的裸泳所显示的,则是大自然原始的、本来的人的属性。 中午一过,气温最高,二十多个人下水了。如果不是大雪,来此以祛除百病、洗去罪恶的人还要多得多。茫茫的雪野向天空反射着淡蓝色的光,与天上投下来的霞光交织生辉。在透明的水中,是天国自由自在的赤裸天使。扎西泽仁拉我下水,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脱下那条遮羞的衬裤。齐胸的水并不烫,尽管气泡儿翻滚,圣池似乎在沸腾。我的接近死亡的細胞苏活了,我的即将凝固的血液流动了。那些男人和女人凑在一块,连内裤也不穿,竟然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害臊。我和所有正人君子一样只是偷偷看。特別是看女人的乳房、大腿乃至肚脐下的三角区。好几个体态丰美的女人发现了我不敢正面看她们,于是光着身子向我走来。我想跳上岸去可来不及了,她们哈哈大笑。别的男人都不像贼,为什么我要像做贼一样呢?一旦大胆起来,觉得这就是天国,天国里原本就是赤裸的灵魂! 从水里上岸并不冷,反而有点热。当我们穿好衣服正要返回土屋时,扎西泽仁尖叫起来:“康钦仁姆!” 大约百十米外,有一对男女拥着一个小孩刚上岸,正裸着身子给小孩穿衣服。那女人好像听到了呼唤,正从散乱在脸上的发丝缝里看我们。我急忙躲进土屋,怕看她的裸体。也许,穿上衣服之后,必然又变成了正人君子。我真该死,虚伪到这种程度,病态到这种样子!我为什么要恐怖?我一下感觉到我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男子。于是,我又大胆起来,怯生生地从土屋里走出来。 他们来了。她将长发撒了满身,好让明晃晃的太阳晒干。她戴着绿耳环,三眼石项链,海螺手镯,腰系银扣围裙。她身后跟着一个威武的小伙子,羔皮藏袍,腰挂藏刀,长统黑靴,牵着那个小男孩。她走过来,长袍飘飘,腰肢揺曳。她向扎西泽仁合掌弯腰,礼貌而谦和地说:“格拉,谢谢你在岗巴对我的关照。” 我问:“康钦仁姆女士,这位就是你亚东的,跑甘托克的,你的……” “不,这是次仁旺秋。我找了他两年多,多亏部队的人帮助,最近我们才见了面。”她说。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同时抓住他俩的手,连声祝贺。 她又说:“我准备回亚东一趟,归还别人的东西,然后随次仁旺秋到大漠上的帐篷里去,那顶帐篷才是我的家。” 我对她的选择不惊奇,因为见面前已了解了她。现在确已证明真的是个好女子。 “那好,请坐我们的车吧”,我说。 车,继续往南行驶。气温高起来,树木多起来。到了春丕,沟谷美丽如仙境,清清的流水,葱茏的森林,霜红的藤蔓。出了沟便是下司马。下司马,喜马拉雅的江南,木楼层层,红栏曲折,歌声缭绕,百花盛开。 我们到了下司马,这里是亚东县人民政府所在地。下司马的雅号叫“草地”,然而这里并不是绿莹莹的草坪,而是一个风流的城镇。帕里曲从右边流来,唐嘎普曲从左边流来,二曲在下司马汇集曲绕,下司马成了江南的水乡。沿河楼柱临水,二桥横连着“P”字形的街。街上的店面几乎都有木楼,木楼上梁廊回环,精雕细绘,玻窗通明。老远一望,下司马是一条水上的画廊。傍晚渐近,夕阳斜照,画廊里人影婆娑,绿水边树影揺曳,彩楼上传来了幽雅的弦子和缠绵的民曲。 正是在傍晚的时候,康钦仁姆最后一次走进了曾经属于她的那座豪华的彩楼,把钥匙和账本交给了她老头的贴心佣人波木嗅,摘下了绿耳环、三眼石项链、海螺手镯,脱下了绣边的藏袍和银扣围裙,空着手出了门。她上了车,与次仁旺秋并肩坐着。我们往哪里去?最恰当的是往亚东中学的四川教师队伍去。 亚东分队的队长姓李,四川德阳人。不久前,亚东县一位局长用手枪威胁他,因为这事我才到亚东的。这事儿明天再办,先让我们都来祝贺康钦仁姆。酒席间,扎西泽仁作翻译,我和康钦仁姆慷慨陈词。 康钦仁姆:“各位汉族老师。我们明天坐班车北去,将爬上白雪皑皑的卓姆拉山口,去到湛蓝的卓姆湖旁,那里有翘首企盼恋人归去的卓姆拉女神峰。我们感谢亘古的爱神给我们带来的爱情,感谢亘古的爱神让我们终成眷属。豪华的楼寓,华贵的穿戴,万贯的金钱,体面的社交,都可以舍弃。那草场深处才是我的家,因为旺秋不能没有仁姆,仁姆不能没有旺秋。最后,谢谢大家的关照和帮助。” 我说:“髙高的世界屋脊之巅,真让人喟叹,让人流连,原来并不空旷,并不蛮荒!这里是本真的人的世界,地球之巅是属于康钦仁姆和次仁旺秋的,阿佳(小姐)、格拉(先生)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本真的人是没有被扭曲的人,而那些被扭曲了的人总是认为他们自己才是人的典范,其实他们是卑鄙的伪君子。现在让我们共同来祝贺阿佳格拉有了归宿,干杯!” 第二天一早,我们用车送他们到了车站。次仁旺秋背着孩子挽着康钦仁姆上了车,向着北面的大山去了。 我的真正的朋友向着北面的大山去了!
2·三角地 亚东山水 四川人在外面只有拆台,李队长受了委屈没人帮忙。我送走了康钦仁姆之后,立即把这件事提交到亚东县委和县府,那个用手枪威胁老李的局长很快被拘留了。这件事就算了结。于是,我开始了继续旅行。 扎西泽仁说,格林卡村有瀑布,我们首先去格林卡。爬了一段山路,来到一个村庄。高低错落的人字形屋顶,屋顶上盖的全是木板,木板上压着石头,以免风把木板吹走。村子的后边悬挂着一道髙髙的瀑布,是帕里曲跌落而成的。抬头望去,帕里曲似乎从那湛蓝的流之不尽的天池而来。不管是尼亚加拉还是庐山瀑布,都能看见飞流落地时的珠花,而格林卡瀑布却被一层又一层的房舍包围,只有白练摇摆,没有珠花飞溅。剔透的珠子哪里去了?落到格林卡人的家里去了。清汪汪的水又从楼下一股一股地流出来,汇集村前,再弯弯曲曲跑下山。 我们穿过屋子,原来还有一个台阶,瀑布落在台阶上的水潭中。恰巧遇上一个汉人,三十来岁,他高兴地领我们前住。乱石、灌木丛、隐隐的小路。 那小伙子说,他是黄土高原上的人,他叔爷在亚东边防部队当连长,他来亚东当小工求生,后来就在这里安了家,他的妻子叫巴桑卓玛。 “你不想念你的家乡吗?”我问。 “不想。这里比老家好多了。” “是这道瀑布吗?” “不,瀑布关我屁事,那是吃饱了饭没得事做的人看的。我觉得这里好,第一是有个好老婆,第二是容易找钱,有吃穿。” “你的老婆好在哪里?可以说说吗?” “比如,我们常常到这潭边来,她要我抱她,亲她,躺在我怀里听水声。从前是这样,有了一个孩子,还是这样。” 小伙子指着一块青石说:“我和巴桑卓玛常常就坐在这里。” 我握着小伙子的手说:“你这小子,不要黄土地要女人!我要惩罚你,让你下一次在这青石上抱着巴桑卓玛的时候,多亲三下!” 笑声,水声。 亚东,藏语的意义是“山嘴前”。一条平坦的战备公路从“山嘴前”绕过去,伸人一条深深的绿色峡谷。在这条峡谷里卧着美丽的唐嘎普曲。“唐嘎普曲”,意思是“里边像唐嘎彩画一样的河”。 云杉、油松是绿的,白杨、白桦是红的,杂木丛枝叶已落,攀附的藤蔓色调鹅黄。满沟是红绿杂染,原来这是一条由色彩织成的沟。各种颜色在碧空的艳阳下放射着五彩的光,原来这是一条由光织成的沟。大小掺杂的树,互相勾连,互相依偎,互相拥抱。山风吹来,一块摇头,一块弯腰。山与树是静与动的统一,光和色是点与面的结合。 唐嘎普曲的水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水。冰雪融化的水,经过层层林木的过滤,汇到这里,是流溢的琼浆,是波动的玉液。看那水底的卵石,宛如明镜里花花点点。镜中的树篼根盘错节,镜中的大石昂头挺胸。我捡一块小石击去,折断了水中的古树,摇乱了水中的青山,击破了水中的蓝天。我猛然一惊,原来我来到了中国隐士的世界!如果非得压抑自己对现实的认识,那么就最好留在这里,这美丽得像唐嘎彩画一样的河,是自守、自保、自乐的高洁之士的良好处所。 《论语》曰:“贤者辟世,隐以求志。”《后汉书》云:“曲以全道,去危图安。”这都是圣贤的教诲,知识分子人生道路的金玉良言。这种审美追求就是对滞钝、懒惰和衰弱的追求,对生的反面——死的追求。于是,我拉了扎西泽仁,赶快跑出了这凝固的世界。 我们沿着亚东河向南下行,黄昏时分到了春丕村。水,由暴烈而变得温柔,像一条青碧的带子,微微地皱着光波。东面的山坡烧着晚霞,西面的山坡涂上了青黛,形成绝对的明暗。一群犏牛回村了。赶牛的姑娘戴着花边帽,穿着晚霞一样的紧身衣,长长的靴子套着笔挺的裤管,要不是挥着“俄尔朵”,你一定以为她是苏州来的“摩登”。她的阿爸扎多骑着绛色的马在牛队前面巡视,因为那该死的花肚犏牯带头不听话。 这是一幅牧人晚归图,与粗矿的奔泻瀑布不同,在刚毅之中主要是柔和。藏北草原的晚归,强劲的蹄踏碎了酸涩而荒涼的土地;春丕村的晚归,则是绵软的腿摇着轻音乐回家。 村民的家不是窗口如碗口大小的小土屋,更不是广袤中埋头而入的帐篷,而是高高的回廊斗折的木楼。我走进那弯弯曲曲的巷道,光线暗淡,巷道里铺着棱形石板。抬头望,楼上浮雕镂花,彩檐画栋,玻璃窗反射残阳。廊道上放满了花钵,秋花满楼,藤蔓悬空,或有闺秀凭栏,只能若隐若现。我忽然想起亚东出美女是由春丕得名,原来春丕是一所育美的学校。 我和扎西泽仁在扎多家刚吃完晚饭,便和扎多及他的女儿到河边了。河边有一草坪,坪上竖着两根高高的经幡柱。在经幡柱下早已架好干柴,燃起了熊熊篝火。扎多拨响了六弦寒,青年男女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领头的就是那个“苏州摩登”。她已揭去花边帽,让发丝自由地酒在肩上,套上长长的藏裙,不起舞已够娉婷了。开始时,人们踏着六弦琴像亚东河的水,手在轻轻摆,腰在轻轻揺。“拉索——喔!”这是把激情推向高潮的欢呼声。当呼声一过,舞圈激荡起来,男的如骏马奔驰,女的如绿水掀波。随着感情的放纵,人们齐声唱起来—— 层层青山飞鹰鹫 弯弯绿水跑牛羊 婉转而激越的歌声戛然而止。在休止的片刻,只留下了脚步节奏。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歌喉又突然拉开—— 着我彩裙踏我舞 木楼花正香 ...... 月儿升上天空,银辉灌满了峡谷。歌声、踏步声、六弦声、水流声在空山共鸣。 第二天一早,我在花楼醒来时,太阳已照红了山尖。凭栏眺望,晨炊袅袅,河边有人汲水,有人浣衣。 “苏州摩登”又赶着牛儿出门,仍然戴着那顶花边帽。 迎着红彤彤的朝阳,我和扎西泽仁向亚东三角地最尖端乃堆拉哨所进发。
3·亚东山水 做客世界最高城 我离开了乃堆拉哨所,沿春丕曲步行而上返亚东,又从亚东沿帕里曲北上。 亚东,万木葱茏,山色雄丽,气候温和。我的吉普车爬了几个弯,杂树少了,只有灌木丛,还挂着稀稀的白雪。再爬几道弯,灌木丛没有了,一片银白世界。后面,青山如浪,一波盖一波;前面,亮晶晶的坡,一重连一重。推土机把公路上的雪推向两旁,筑起了雪墙,车在雪墙里跑。越往里走,雪墙越高。 帕里曲在白谷中湍流而下,浮冰撞在鼓凸的乱石上,被摔成碎块,亮晶晶地抛向天空。偶见急流旁的小屋,一半埋在雪里。屋里的火,将屋顶的积雪融化,雪水流向檐口,檐口上挂起了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冰柱子,宛如汉家姑娘出嫁时坐的花轿的流苏珠帘,寒冽、严竣得叫人胆战。 爬上喜马拉雅的脊背,并没有身处脊背的感觉。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雪野。帕里正坐落于一个雪峰环绕的窝里。东北边有女神峰珠穆拉姆,在强烈的阳光中披着绯红的面纱。她有着永不消失的妖娆。西边有齐美巴雪峰,据说和珠穆拉姆是对情人,可是后来成了佛爷,只能和女神遥遥相望,再不能私通。逶迤的雪峰围在四周,构成了帕里城的玉骨冰肌,涂染着帕里城的幻化奇迷。 不丹,就在帕里东面的山坳那边,骑马过国界要不了两小时。帕里是亚东到西藏腹地商道上的交易中心,街上有红红绿绿迂回的货栏。每当大雪初霁,不丹、锡金乃至更远的商人便在这里自由买卖。一百多年前,这里只有几幢小土屋。1904年,英军敲开了亚东的大门,这里仍然有3000多居民。居民的藏式土屋下玻璃窗敞亮,窗台里边放有罐头盒做的花鉢,海棠玫瑰绿中缀红。这里年平均气温摄氏五六度,无霜期只有十来天。人们的生计,主要是靠做生意,其次是牧业。 我穿行在弯弯曲曲的街巷里。街巷较窄,照见阳光的时间不长,前几天下的大雪还堆了半人高,我的脚与两边的玻璃窗平着走。调皮的狗,三五成群玩得开心。 我来到一个叫邦达仓的地方。这是过去一个大商人的住宅大院,现在是帕里完全小学的校址。这所学校有270名学生,16位教员。爬上三楼,顺着校长央金的指头望去,在那座雪峰之下,是1230平方米的校舍。我作为远道来访的四川援藏教师队队长,被特遨參加新校舍的落成典礼。 在新校舍的礼堂里,紙花彩练,华光溢彩。四年级学生跳“果谐”、“曲曲曲”、“嗒嗒嗒”,顿地而起,踏足为节,衣袖纷飞。两位老师跳“热巴”,男的手持铜铃跨腿腾跃,女的手摇小鼓细步旋回。他们绕在一起,衣袖彩裙卷起轮轮光圈。奔放、粗旷的主題是什么?是个性的释放。 “堆谐”独舞,表演者是那位年轻的音乐教师江央白珍。在舞蹈艺术理论中,后藏的“堆谐”以踏脚为主,舞蹈构图属对称形的轴心平衡运动。但帕里的舞蹈家在“堆谐”里渗入了自然平衡运动,而且大量地运用了印度婆罗门的矛盾关系表达方式。不管是自然属性的美或者是社会属性的美,总是和人生的幸福欢乐相连。看,她的臂柔软得像没有骨头,矛盾地左右曲伸,眼神随着反翘的手指来去。她的腰和臀之间明显地扭折了,光也随之扭折了,风丝也随之扭折了。六弦琴“嗒哒”、“隆咚”,她的脚踏在音符上,踏在仙海神山的云朵上,是那样的轻,那样的飘飘荡荡。那不是流动的语言吗?那不是流动的线条的色彩吗?她展示的难道不是世界之巔的爱欲与文明吗? 我的灵魂一下子被一种崇高的力带入了天国,一切污秽退得老远,只留下了对美的憧憬和向往。啊,听见了,我耳际又回荡着黄河上悲壮的号子!快,快把那刻人我肩胛的纤绳解开,我要直起腰! 江央白珍的父母原是拉萨人,在帕里开着商行,往返于帕里、甘托克、噶伦堡之间。在1959年的事件中(指达赖出走),她家财产损失一空,便定居在帕里城。江央白珍结过婚,现在又要結婚了。 10天之后,白珍老师果然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喜马拉雅的一妻多夫(血缘弟兄同娶一个妻子)全是女到男家,而一妻一夫或一夫多妻(血缘姐妹同嫁一个丈夫)男到女家是常见的事。这场婚姻是男到女家。 喜马拉雅南麓、北麓的多数地方离婚非常简单,当着对方的面折断一根柴棍就行;然而结婚可不那么容易,凡有钱有地位的人,不管结几次婚,都要举行仪式。婚礼那天,上午10点半,江央白珍的迎亲马队出发了。马儿的头上扎着红缨,颈下摇着铜铃。骑手有男有女,红绿的藏袍耀眼,花头巾和绣边帽闪光,威威武武的队伍一条龙。进了新娘家中,与女到男家不同的是,不在新娘背上插彩羽和头上放灵魂玉。新娘穿上新郎送来的一套西装,跨上一匹高头公马,随迎亲马队离开了娘家门。一路上,骑手们齐唱“谐钦”(大歌)。迎亲马队接受了江央家的三次敬酒之后,便到了江央家门外。雪地上用青稞撤着吉祥符号,江央家的长者手捧“切玛”(吉祥物)早已在那里迎候。在佛堂里,盛装的新人坐在一块,波扎西唱一段,向佛像献一条哈达。唱了一个多钟头,供佛头上的哈达一大堆。 宴席开始,各式各样的菜十多个,我最喜欢的是凉拌麻辣萝卜丝和不丹青椒炒牛肉。新郎、新娘和主人轮番敬酒,一斟就是一大碗。楼下的大门有彪形大汉把守,只准进不准出。午饭已毕,每人还得喝最后一碗青稞酒,完成“任务”者,用糌粑粉在肩上做个白色的记号;凡肩上没有记号者,决不许离开餐桌。 随后是三天三夜的狂欢。 晚上,灯火通明。设有两个舞厅,藏舞和迪斯科由客人自由选择。青年男女大都喜欢迪斯科,我也混在其中。新郎脱了皮袍,一身笔挺的线条,风流的姑娘们不让新郎休息,汗珠挂满了他的额角。他干脆在衣兜里掏出手绢掐在指间,让手绢儿随着摆动飘飘飞飞。换手势时,他便用手绢在脸上抹一把汗水。 正在高潮时,江央白珍身着红色紧身衣,一手提壷,一手托杯,摇摇摆摆地出场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和她跳,而且边跳边喝三杯酒。这种敬酒的方式恐怕在地球之巅才有。江央白珍文静地扭动着,手中的杯子满满地竟然不溢。在这海拔5000米的地方,我用脚轻轻踏地,臀部不摆,已喘不过气,还敢再喝酒吗?江央白珍为了让我喝下去,把藏族的祝酒歌加到录音机播放的“哒哒、哒哒”的快节奏中来。她唱道: 你到地球之巔哟莫说酷寒 这里的屋子暖和,心儿火烫 新娘我的酒是珠穆女神的醇浆 喝下吧,你的今后 一定如意吉祥 这时,青年男女帮腔齐唱: 格拉哟,喝下吧 你的今后一定如意吉祥 ...... 热乎乎的泪珠从我的脸颊滑落。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婚礼。它不仅仅是新人走向爱巢的仪式,更是分发幸福的仪式。幸福就像糖果,也是可以分发的。我感到美丽的新娘就像一个纯洁善良的天使,她得到了许多幸福的糖果,但是她不想独占,她把它们分给每一个人。 4·从帕里到四十一道班 四十一道班 亚东的朋友对我说,前几天山顶上下了罕见的大雪,应该等几天再走。我怎么能等呢?已经都等得鬓发斑白了。亚东的朋友怕我死,希望我生。他们理解的生与死和我理解的生与死不同。不断变化、不断产生就是生;停止发展、重复僵化就是死。我在大雪封山去卓姆拉山口正是死里逃生。弗洛姆说:“生与死是人的基本选择。” 告別了世界最高城,继续北行。车,仍在雪墙中爬行,不过路比较平坦。过了帕里的小盆地,车又徐徐上升。扎西泽仁说:“离卓姆拉山口不远了。” 后藏的神山珠穆拉姆,在《卫藏通志》上写作朱母拉木,后藏人又叫她卓姆拉,因为在帕里境内,又有人叫她帕里卓姆。这里的人都承认她是珠穆朗玛五姐妹中的五妹。对于这个五妹子,我早已朝思暮想了。 老远望去,一片银白,望不到边。在白色之中镶嵌着一块蓝色的镜,那就是卓姆湖。卓姆拉女神峰在湖旁亭亭玉立,修长的腰肢向着南方微微前傾,头上飘着与珠穆朗玛一样的彩色旗云。有人说,每当大雪初降,8800米以上的峰头,由于气流上升,才能升起袅袅的彩烟。这是极地的奇观,只有珠穆朗玛才配有这种打扮。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正是大雪已过,没有珠穆朗玛高的珠穆拉姆,也同样飘着“旗云”,摇动着她的头巾,昭示着茫茫的白色世界。 据传说,卓姆拉女神曾经爱上了美男子齐美巴。齐美巴是白象的化身,但还不是佛。他俩在这块博大的土地上朝夕相伴,如胶似漆。爱火在这片土地上燃烧,这片土地变得和风徐徐,草木葱茏,百花盛开。后来,齐美巴得到天神的通知,要他到印度拘萨逻去参加悉达多佛陀的涅槃仪式。齐美巴看见拘萨逻王子能舍弃王位,舍弃享受,尤其是舍弃了绝美的妻子耶苏陀罗公主,彻底地摆脱了欲念,终于进人了无限的空间领域和无限制的意识领域,升腾到虚无的永生境界,于是就学习悉达多当和尚去了。五妹子站在山口向南方望呀,望呀,望得腰都倾斜了,仍然不见齐美巴的影子。她懒得梳妆了,把镜子摔在地上,就成了现在的卓姆湖。她咬着牙把爱火煽灭,这里便成了寒流滚滚的雪域。 我们的车在冰雪上艰难地爬呀爬,终于来到了卓姆湖边。我和扎西泽仁下了车,走在齐膝的雪地上。扎西泽仁面带愁容地说,这是多年罕见的雪封山。可我高兴极了,因为雪越大我才越能看清五妹子的面容,越能理解五妹子的性格。湛蓝的天上飘来一朵白云,是她见了我这远方的客人,扯一块绢儿半隐着脸,很是羞羞答答。她的含羞正说明她的内心未曾冰凝,我想问问她的齐美巴。不,不能冒失,我脚边的透明的镜子已经留下了她所经受的痛苦和熬煎,还能再向她那创口未愈的心里捅刀子吗?看,她很快地揭开面纱,袒露着她端庄的头,玉白的脖子,蜡塑的身段。几只玉鸥环绕着这尊大自然的伟大的雕塑飞旋,万道华光在这尊地球演变的杰作上反射着霓圈。卓姆拉,你应该骄傲,因为茫茫无边的雪域是属于你的! 绕着卓姆湖的路,自古以来叫“白象狂奔之路”。在这条路上,白象也得狂奔,足可见路遥远漫长,同时也比喻逶迤的雪峰是一串奔驰的白象。 到了一个叫曲米显卡的地方,我叫扎西泽仁把车停下来,我们应该下车去悼念西藏历史上的英雄们。 曲米显卡,这是后藏人的称呼,意思是“泉水推动水磨”。史书上写作曲眉仙廓,或者曲米新古。 在茫茫的雪野中,两大股靠山的泉水清汪汪地流,还散发着白雾。1904年3月,一支3000多人的英军从“白象狂奔之路”向高原腹地进犯,藏军拉丁(也写作赖丁)代本率部在曲米显卡抗敌。英军用假谈判欺骗并包围藏军,用机枪大炮猛击阵地。藏族官兵决不屈服,最后徒手与英军殊死搏斗。千多具尸体摆满了白色的山嘴,曲米显卡清汪汪的泉水碧血殷红,这里永远咏唱着一首藏族人民不畏强暴的歌。 我和扎西泽仁摘下皮帽,伫立在茫茫的银色世界里,向着那被冰雪封盖了的小山峁,向着那冒着热气汩汨流淌的泉水默哀。 我们的车绕过卓姆湖,向卓线拉山脚爬去。尽管车子发怒地吼叫,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从雪坑里跃起来。我担心车会坏。果然,后轴在强力挣扎中折断了。车,成了一个小小的顿号,点在了雪地上。 在这茫茫的世界上,除了这个小点儿,还有一排黑色的电线杆。它们像一排士兵,一个挨一个地延伸到遥远的天边。天是极蓝的,光是极强的,风是极坚硬的。风,不在空中旋飞,而是匍匍在地面奔驰。气流划过雪野,把附地的雪层很快地拉出千万条小沟,小沟伸延的方向就是风的方向。 刚才遇上三个道班工人,他们说昨天冻死了两个不丹人。今天早上他们上工时发现路旁雪堆里露出的衣角,才把两具尸体刨出来奉献给了卓姆拉女神。卓姆拉女神峰脚下有个岩洞,洞里有各式各样的尸体。自从有了这条道路,就有路人在这条路上死去,那个山洞就成了勇士们的遗体陈列馆。卓姆拉女神大慈大悲,永远护佑着这些勇士的灵魂。 我怎么办?难道我和扎西泽仁师傅也要进这个陈列馆? “一切幸运都并非没有烦恼,而一切厄运也决非没有希望。” 一个人有了执着的事业,那么这个事业必然制约着他;既然制约着他,那么就有可能命令他去死。所以,死对于我是不可怕的。 继而我又想到,既然有道班工人,那么必定有他们的家。我和扎西泽仁一步一点头地走,左脚拔出来,一个雪坑儿;右脚拔出来,一个雪坑儿。终于见到“四十一道班”的藏汉文牌子。要是不发现那低矮的门洞,你还会以为这是被雪覆盖的小土堆。小土屋一半在地平线上,一半在地平线下,总共有三间,屋里有四个人,加上一匹马,一条狗,一只猫,总共七条活生命。这七条生命,是大自然的活神。 女主人叫参木决,中年妇女。黑色粗氆氇藏服,腰系一条围裙,颈上挂着一块乌亮的银质胸饰,雪风吹打的脸黑中透红。屋里的光线暗淡,牛粪火烧得正红。透过牛粪火光可以看见简单的炊具,还有那被熏得黑中闪光的墙壁。参木决从地窖里取出萝卜,用铁刮子刮成丝,把萝卜丝放在高压锅里,再到门外盛一锅子雪,把锅放到火上。雪融成水,水很快沸腾,再放上一块牛油,又把羊皮袋子里的青稞粉盛在盆里,揉成粑,分成拇指大小一块块地丢在锅里。这就是招待贵客的“土巴”。女主人从引火柴上掰下一些木片,交一片给我。我照着他们的样子,用木片撬“土巴”往嘴里送。“土巴”和汤汁香极了,我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喝。 一个饿极了和渴极了的人,再也不可能有君子风度,如成都、北京等地茶馆里的人,那样舒心而又阔气。这时,我从来不觉得我低贱寒伧,我心中惟一的念头是要像这七条生命那样活下去。看见锅里的“土巴”不多了,女主人决定给猫盛一点,又给狗盛一点。我很想对女主人说:“别忙喂它们,让大家吃饱了再给。”在特殊的生存环境下,生存竞争的圈子已经缩小了。我的意识中已充满了生存竞争的残忍,其目标首先对准了猫和狗。 忽然有马蹄的响声。 两匹高头大马,驮着两个比我高出一头的彪形大汉。他们头戴高筒皮帽,身着仿佛藏袍的长皮袍,腰系宽丝带,脚登长统马靴。参木决高兴地迎接他俩,给他们拴好马,领他们躬着身子进了屋。我问扎西泽仁,他说:刚才来的人是不丹人,穿的近似于藏袍的“波库”服,说的“宗卡语”,就是与藏语相似的门巴话,卓姆拉东面山脚下就是不丹。他们去帕里做生意,中途在这里借宿一夜。 一个不丹人留着两撇浓黑的八字胡,另一个是络腮胡,他俩一进小土屋目光就扫到我身上,于是立即停止了言语和笑容。我请扎西泽仁把我向他们介绍一下,目的是营造一个良好的气氛。不同国籍、不同民族的我们能在“四十一道班”聚会,是很不容易的,我和两位先生的相逢也许在今生今世只有这一次。凭这一点,我们就是难得的朋友。扎西泽仁向他们说了一番,他们却接连摇头摆手。 扎西泽仁向我说:“我向他们介绍了古队长,他们说,他们连一般的汉人都不交住,何况队长级的汉官。” 我向扎西泽仁说:“请再向他们解释,我不是纵队队长、支队队长,我是个教书教员们的队长。” 他们咕噜了一阵,终于和我握手。气氛由紧张到缓和到友善,我也大胆起来。 我问:“两位先生为什么对汉人那么反感?” 扎西泽仁译了过去。扎西泽仁译过来的答案是:“汉人有两种,穷汉人最坏。穷汉人不牧牛羊,不做生意,专门靠抢劫别人的东西过日子,杀人放火什么都干。” “那么富汉人呢?” “富汉人是放羊的,做生意的,还有你们教书的。富汉人不抢人,他们自己有。我们和富汉人是朋友。” 不丹人对汉人很不了解,所以认识很是奇特。不过,这里面有让人深思的道理,而且似乎涉及到一种意识形态问题,那就是他们反对懒惰主义和反对暴力主义。 两位不丹人拿出食品,用刀子割羊肉给我和扎西泽仁吃,我们之间开始非常亲热。我要让扎西泽仁问问他们做的什么生意,一趟能嫌多少钱?扎西泽仁在我大腿上狠狠地揪一把,用汉话悄悄说:“怎么能问这些?会杀死你的!这条路的货都是走私的黑货!” 不懂规矩差点惹了大祸,我冒了一身冷汗。要是没有扎西泽仁,我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四十一道班”,更不了解女神峰下的人际关系如此险恶。我,只有死路一条。 太阳躲到西半球去了,小窗孔里映进了雪山反射的红霞。我们关在屋子里都不敢出门,外面的温度已下降到-40C。天黑了,从窗口往外一望,一片晶亮的寒光。卓姆拉山口的夜比四川的夜明朗得多。 主人参木决安排睡觉了,把羊皮统子甩在地上,一人一个。我看着伙伴们,他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脱了外衣,穿着绒衣钻进去。从脚那头统上来,用带子把口子系在脖子上。在钻进去的时候,从统子里冒出酥油味和其他各种味。钻进去之后,羊毛扎穿了绒衣,全身痒痒,十分难受。系上口子之后,可以在地上滚动。即使不滚动,头发和整个的脸也得全糊上牛粪燃烧后的灰,呛人的鼻子。对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种酷刑。我只好钻出统子,在火膛里加几块牛粪饼,坐在那里烤火。其他的人,早已鼾声大作了。 风,拍打着大地,小土屋外翻腾起来。窗孔外月朗星稀,然而似有雨声喧哗,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继而雨声变成几十几百人的演奏,角羽宫商,嘈嘈切切。继而在和弦中冒出了尖利的哨音,“嘘、嘘、嘘”。哨音中夹杂着阵阵破锣,“锵——”。这还是珠穆拉姆的第一乐章。一会儿,雄壮宏大的声浪来了。“哗——”“哗——”,像千军万马的战场。继而“轰——”“轰——”,像一泻千里的江河。马蹄声一阵催一阵,使我想起了“旌蔽日兮敌若云”的沉勇豪壮;波涛声一浪高一浪,使我想起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汹涌澎湃。持续之中也有休止,在休止的片刻,我不敢呼吸,准备着足够的勇气接受下一个强音。这第二乐章叫人惊心动魄。接着是第三乐章,雄壮而宏大的音响变成了惊叫的霹雷,“咔嚓”,然后是山崩地裂地轰鸣,“轰——”。天呀,喜马拉雅要倒塌了!火炉在摇晃,小土屋在颤抖,嗡嘛呢叭咪哞! 第三乐章继续演奏下去,没完没了。小土屋继续颤抖,牛粪火继续摇摆。半个钟头之后,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心也不跳得那么厉害了; 一个钟头之后,我能适应这种强大的音响,耳朵不鸣了;两个钟头之后,于是乎竟然陶醉在卓姆拉的豪壮的交响乐之中。现在,我才发觉了我的适应能力之?姟M时,我也明白了人乃至生物有其被淘汰的临界线,如果没有这个小土堆,那么卓姆拉口的风马上会把我卷到老远,化为乌有。 我倚着火膛边的柱子打瞌睡,什么时候风停了我不知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山口上风平浪静,万籁无声。 我第一个推门眺望,卓姆拉真格地红妆素裹,分外妖娆。脸上胭脂粉黛,身上羽衣霓裳,华光熠熠地飘然在紫红的大地上。 两个不丹人,跨上他们的高头大马,向我和扎西泽仁挥手告別,向我们昨天来的方向扬鞭而去。 中午过后,来了推土机,再一次把路上的雪铲在路旁,雪墙又增高了。 在参木决的帮助下,拦住了一辆日喀则运输公司的返空的大卡车。请那司机把我们的北京吉普装回去,至于钱嘛,等我回了曰喀则再说。 我和扎西泽仁还不打算回去,要干啥? 我们要到不丹国去。 5·从帕里到不丹普卡宗 静龙之国不丹 到不丹去的主意是扎西泽仁出的。 在“四十一道班”的地下室里,他对我说:“叫过路车把我们的破车拖回去,我带您到不丹走一圈,如果队长同意的话。”政府派扎西泽仁给我开车,我在他的单位日喀则地区教育局査过他的档案。15岁的扎西泽仁,于1959年随达赖出逃,裹胁在十多万人之中经库鲁河谷进人不丹。达赖在噶伦堡建立“流亡政府”并发展了六七个军垦基地,但扎西泽仁留在不丹没再去噶伦堡。扎西泽仁在不丹住了十余年,直到邓小平上台后政府才批准他回了老家日喀则。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司机,这手艺就是在不丹学会的。 我问:“穿行不丹要多长时间?” 他答:“从东到西参观访问,只需两天“我们只有边境通行证,没有护照,能行吗?” “有我扎西泽仁,一切都行,队长。” “达娃局长见了破车不见人回,不着急吗?” “到帕里打一个电话,说队长的工作还没结束,不就得了?”“那就照你说的干吧!” “啦嗦!”扎西泽仁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和扎西泽仁上了去亚东的班车返回帕里。江央白珍用双手抓住我拖到她家,屋里暖烘烘的,火炉里的牛粪烧得通红。窗外仍然是半人髙的雪,可以看见窗玻璃外行人的大马靴。 江央白珍老师听说我要去不丹,十分惊讶,然后赞叹不己,然后叫她的新郎君去为我备办食品,然后陪我去镇政府给达娃局长打电话。达娃局长听了我的身体很好,还参加了世界屋脊脊背上的隆重婚礼的消息,哈哈大笑,连声叫“雅,雅姆热!雅古!”①之后,他又说,“古队长,你的江孜分队有教师打架了,你赶快去江孜处理纠纷,要不就影响教学工作了!” 我带了八个分队,他娘的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闹纠纷,真不像话! 我对扎西泽仁说:“穿行不丹要快呀!江孜出事了,等着我去处理呀!”在这种时候仍然要去不丹,古队长的队伍不像话,难道古队长就像话吗? 扎西泽仁背了江央白珍送的熟牛肉雄赳赳地走在前面,我拄着一根棍子跟在他的后面。我们在无人行走的雪原上踏出四行坑儿,这四行坑儿一直伸向东方。 大约下午4时,我们可以看见黑色的岩石和一簇簇剌丛,地上的雪不那么厚了。 扎西泽仁说,我们早已进人了不丹。 我们沿陡峭的山坡上下行。 ———————— ① 藏语:好,很好! 气候逐渐变暖,我们脱下皮靴和大衣,手上、脚上和身上轻松了,可背上沉重起来。 整个不丹国比西藏二十六分之一还要小,不如西藏的好些县的面积大,站在北边山脊上看去似乎已了如指掌。 条条谷地缺口南开,向南面低下去,延伸下去。这些谷的北端是横亘的喜马拉雅山脉,南端就是印度的布拉马普德拉平原。谷地较开阔,满是田哇,农作物长势茂盛。有公路环绕而上,运货兼耕地的拖拉机如小甲虫一样往上爬。沟谷平原之间是山梁,山梁上曲曲弯弯的是长满庄稼的梯田。扎西泽仁说,整个不丹有六条这样的谷,有七道这样的梁。 我跟随扎西泽仁进入帕罗谷地,看见村子里的佛塔,听见人们说着能听懂的藏语(主巴语),除了自然景观不像西藏之外,其文化景观似乎和西藏完全一样。不丹的宗教势力极其?姶螅按佛理安排着一切。在尘世里,最終是没有自我的,现实生活离开了神就毫无意义,由此可以判断不丹人和我本人一样,无比善良,不会搞阶级斗争,不会为权和钱去屠戮同胞。 我们昨天上午离开帕里后,今天中午乘手扶式拖拉机直开帕罗宗。不丹是君主立宪国家,国民议会下面没有“省”,只有“宗”(县)。“宗” 的行政单位,完全来自西藏。我手里有一本不丹史汉文草译本《静龙之国》①, 作者梅赫拉完全肯定了西藏对不丹的政治和文化的影响。 书中说: 西藏佛教在7世纪时传入不丹,松赞干布曾下令在帕罗谷地和库姆谷地修建了两座寺庙,这是不丹最早的寺庙,至今犹存。 ———————— ①西藏社会科学院编印,译者尹建新。梅赫拉系印度驻不丹的财政顾问,书中资料被公认为准确、精到。不丹国王辛吉·旺楚克为此书写了前言,称该书为“不丹珍贵的历史著作’’。 不丹佛教的鼻祖为莲花生,莲花生在藏传佛教中是最早的教派宁玛派祖師。据说,莲花生是从帕罗谷地北上又沿中、锡边境到雅隆(今泽当为中心)的。后来,萨迦王朝时,萨迦派①传入不丹。后来,帕竹王朝时,噶举派②传入不丹。后来,格鲁派③兴起,噶举派失败南移不丹。噶举派至今是不丹宗教的统治力量。梅赫拉说“今天的不丹人即主巴人”;又说“尽管西藏各派都企图在不丹建立霸权,最终胜利的是主巴派”④。主巴,就是西藏佛教噶举派帕竹系的主巴支系⑤。主巴智人西藏拉龙嘎氏家族的阿旺朗杰于1616年到达不丹,先后击败了若干敌对势力,成为不丹史上行政体制的第一个统治者。1774年英国把手伸向不丹,1841年英国吞并了不丹杜尔地区,1865年英国用武力打败了不丹,进一步控制了不丹。乌颜·旺楚克执政,曾在拉萨调停中获得了很大的成功⑥。吉格梅·旺楚克继位后,直到去世前一直忙于改革,但无多大起色。1952年,多尔吉·旺楚克继位,眼见邻国的变化,用强力废除了农奴制,变关闭为开放,让政治走向民主化(君主立宪)。这位政治改革家于1972年去世,年仅44岁。现在的不丹国王叫辛吉·旺楚克,时年才31岁。 帕罗,只是一个镇,估计不过一万人口,但在不丹是第三大城市,这里设有“不丹王国国家博物馆”。 按时间安排,我们只能在帕罗待一个小时。扎西泽仁领我去參观最负盛名的帕罗塔——樟知拉康。 ————————— ①中国元朝时西藏鼎盛的密宗教派,统治西藏政教二百多年,俗称花教。 ②中国明朝时西藏鼎盛的密宗教派,统治西藏政教二百多年,俗称白教。 ③淸朝至今,西藏盛行的密宗教派,俗称黄教。 ④见《静龙之国》汉文版,第71页。 ⑤参见本书《横断山之一》篇章。 ⑥《藏族简史》,第456页;1903年,英派荣赫鹏以商约为名,率军人侵亚东;1904年,西藏政府抗英失败,英军人侵拉萨,达赖北逃内地,不丹国王乌颜·旺楚克从中斡旋,达成协议。 这座国家一级保护建筑物是汤东杰布①于1433年到达帕罗后不久建造的。扎西泽仁说:“汤东杰布不但是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和藏戏创始人,而且还是不丹史上第一大贤者。汤东杰布是噶举派僧人,曾周游不丹各地,均留下他的建筑遗迹。他留驻帕罗时,见大龟(山名)口吐瘴气笼罩帕罗谷,便在大龟脖子上建樟知拉康予以镇压,整个帕罗谷从此兴旺吉祥。” 我们通过一片古木林子和石拱桥,上一个斜坡,一排手指式转经筒。不丹也像西藏,在帕罗塔下有人磕长头。 帕罗塔三层楼高。第一层的内壁和外墙上满是壁画,画的佛和菩萨,还有主巴教派的大喇嘛,为首的当然是鼻祖阿旺朗杰,还有阿罗汉和救度母等等。第二层楼绘有金刚神的愤怒像,密教双身合体像,以及死亡、阴司的酷刑,这是灵魂因果轮回的整个过程。第三层楼上绘有印度和西藏的84位大成就者,其中当然有汤东杰布。从84位尊者旁边走出楼门,有一个不大的木质阳台,阳台上阳光灿烂,帕罗谷逶迤向南,没有尽头。 我站在帕罗塔阳台突然有所感悟:如《薄迦梵歌》云,人要解脱,其途径是追求自己的生活,创造自己的事业。 从帕罗宗到首都廷布,乘公共车只需35分钟。廷布,处在一条山脊的洼里,山泉曲绕,万木葱茏。廷布原名札什曲宗,为宗教领袖驻地。现在的扎什曲宗为不丹首都,有国会大厦,有旺楚克王宫,有宗教指挥中心扎什曲堡国寺大庙。除了国寺,山洼里还有许多寺庙,扎西泽仁说,廷布的喇嘛是总人口的四分之一。虽然廷布是不丹首都,又是第二城市,但其规模只能叫做“镇”,总人口近1.5万。 ———————— ①汤东杰布(1385—1464),噶举派香巴支系僧人,西藏历史上最伟大的桥梁建筑师。他始创藏戏,并用藏戏演出作为募捐手段,在西藏及其领地修建了一百多座铁索桥。 根据1949年印度和不丹签订的条約,不丹的外交接受印度“指导”,实际上不丹的各方面都由印度“指导”,比如写《静龙之国》的吉·恩·梅赫拉就是印度派的财政长官。 廷布的商业不发达,但教育事业比较兴旺。这是罗尔吉国王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推行民主政治的結果。在此之前,不丹是农奴制,寺庙里的喇嘛才能读书,学的格里文(古藏文)佛经,和解放前的西藏一样,也考“格西”①。全国现有学校一百多所,平均一万人有一所学校。我问了一家金银店的老板,他说他的儿子读髙中,学的格里文、英语、印度语和数、理、化等等。 我问廷布人:“你们见过国王陛下吗?” 一个说:“见过,一表人才。” 另一个说:“您多住几天吧,陛下爱踢足球,当守门员,到时您去足球场就能见到他。” 我怎么能多住几天呢?我和扎西泽仁当天就赶到了不丹第一城市普拉卡。普拉卡在桑科西河谷,从廷布东面下一个坡就到了。普拉卡有两万多人,也算一座小城。这里的气候温和,地势比廷布低,海拔1500米。普拉卡比廷布热闹,摆满了手工业产品。我和扎西泽仁在街上转悠,走完所有的大街小巷只用了80分钟。 普拉卡是一个艺术的世界! 不丹的艺术首推“曼荼罗”,汉意为“坛城”,不丹主巴话叫“克易科”。这种西藏密宗的几何奥理图案在不丹的大小建筑中随处可见。廷布国会大厅的天花板上把曼荼罗描绘得细致而完整。普拉卡的手工艺品流行着“扎西达杰”,汉语意为“八宝吉祥”。 ———————— ①格西,寺庙僧人学位的最髙级别。 “胜利幢”象征成佛的胜利,“权威伞”象征佛陀教诲的权威,“白螺”象征回荡不息的佛的召唤,“金鱼”象征着透视混浊世界的慧眼,“吉祥网”象征宇宙哲学的理义网络,“法轮”象征佛陀教义的传播,“不朽花瓶”象征灵魂的不生不死,“莲花”象征着最终目标。在不丹,建筑物的外表和内饰、手工业品、家庭用具.、礼仪场面、广告宣传、书本包装等等都离不开扎西达杰! 在普拉卡和整个不丹,唐嘎卷轴很值钱。我在街上看见的唐嘎不是画的,是用丝绸锦缎镶嵌的。唐嘎,是供不丹人朝拜的宗教圣物。 我看见的不丹男人和西藏的男人一样,腰间挂着银把子腰刀,女人腰间挂着嘎马合。这些装饰品上雕刻着龙(主巴)和乌鸦。不丹称“静龙之国”,国旗是一条龙。西藏佛教噶举派之中的“主巴”,“龙”也。汉族人自称“龙种”,别以为“龙”图腾符号为炎黄子孙独有,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龙国”。在龙国里,“龙”图腾符号之普遍,之漂亮,之宏大,之精巧,炎黄子孙未必能与之相比。 在普拉卡的市场上,除金、银、铜的首饰器皿外,还有面具、木碗、竹器、藤器之类,其经济和宗教紧密相连。 不丹的行政体制“宗”来自西藏,每个宗有城堡和拉康。不丹噶举主巴首任仁波齐(活佛)于17世紀修建了众多寺院,形成政教合一的统治中心。不丹每个宗都有城堡,其选址、修建方式、用途都和西藏的城堡相同,是政教合一的产物。我看见廷布的扎西曲堡、普拉卡堡完好地矗立着,扎西泽仁说每个宗的城堡依然雄伟。西藏的城堡只剩下了布达拉宫,最宏大的日喀则堡、杰卡尔孜堡等等均在五六十年代就成了废墟。 此后的两天,我们乘车东行,过了三道梁子和四条谷地以及三个宗。每个村子都有佛塔,不丹人叫“苏笃波”。佛塔表示村人对佛虔诚至极,在佛塔前膜拜和供物已成为村人的生活内容。 不丹有它鲜明的特征,不被大国文化吞没,其原因是精神食粮充足。 6·从不丹普拉卡经东莎宗到不丹扎西羊宗 欢喜金刚双身修佛母朱巴·基米雅 基米雅佛母 我和扎西泽仁一早从普那卡出发,沿谷地正南折往正东行,翻过一道山梁又是一条谷地。谷中有一群房舍,那就是东莎宗 (也写作“汤萨”),老远就看见东莎堡巍然屹立。我们没有停留,又翻过一道山梁,又下到一片谷地,又望见一座城堡。这里叫扎西羊宗(也叫“塔西岗”)。我的伙伴扎西泽仁当年裹在出逃的人流里从库鲁谷出境而不是从亚东或樟木出境,就因为这里有基米雅佛母可以投奔。我明白扎西泽仁此次鼓动我横穿不丹的目的是想拜望收留他十余年的恩人,作为人可以忘却仇恨,但不可忘却恩惠。 上城堡的路比较宽,石板嵌地。城堡的墙夯土而成,有三米厚。城堡的高处有庙叫扎西拉康,呈长方形,有穿黄袈裟的喇嘛进进出出。我们没爬到山顶,而从扎西拉康下面绕过去,前面就是佛母大院。佛母大院是个四合院,没有大柱殿堂,标明这里不是庙,但佛母大院的内墙全是壁画,又描绘着密宗教义之精华。 我立即被那些壁画所吸引,便向那色彩鲜艳的墙壁走去。 扎西泽仁说:“藏传佛教在吐蕃王朝时代史称‘前弘期’,前弘期的始祖莲花生就开始男女拥抱交合双修。到了‘后弘期’,最早的宁玛派穿红袈裟走乡串户,俗称‘红教’。红教僧人可以娶妻(佛母)生子。后来的萨迦派住的庙墙涂红白黑三色,俗称‘花教’。花教的双修传到蒙古,忽必烈让花教统领乌斯藏。花教也可以娶妻生子。后来,到了噶举派,俗称白教。白教搞双修更普遍。壁画上的这些大神都搂着女人,被统称为‘欢喜佛’,女的被统称为‘佛母’。我叔祖母年轻时就充当过那神怀中的角色……” 哇!扎西泽仁的介绍好让我吃惊!让我更吃惊的是墙上的那些双修的菩萨! 那些密宗本尊大神一律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有的多到九颗脑袋三十四臂。那些大神通通赤裸条条,他的身子要么一色青,要么一色红,要么一色緑、一色紫、一色黑,色彩十分鲜明。那些大神的头发直立,背景光芒四射或者烈火熊熊。那些大神的主要两臂都搂着大乳蜂腰的裸体佛母,佛母的两腿或者张开或者盘缠在男神腰上,他和她的主体构成了十分明确的性交状态。那些佛母的身子多是白色,有的是天蓝色,有的是嫩黄色。佛母的头发下垂,神态柔顺。壁画的构图多为佛母背向观众,可以看见她的乳、肩、背、腰、臀和股沟,其中有三幅是侧面构图,可以看见大神在捻佛母的两颗乳头…… 扎西泽仁说:“其实,在我们西藏的寺庙里,不但有这种壁画,而且还设有‘密殿’。在密殿里,用黏土塑满了双身修的群像,让大神和佛母们在神灯香雾中双修。这种密殿了般不让外人迸,特別是无神论者所睹。我要提醒你古队长,在你的文章里不能写密宗,否则要吃笔墨官司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用藏语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有人来招呼道:“二位贵客,佛母有请!” 基米雅佛母头戴莲花珠冠,冠环三指宽,云髻式的灰白头发堆积在冠环之上。她的鼻梁有点高,是真正的“门堆”人,照写作《静龙之国》的梅赫拉说,真正的“门堆”属“蒙古——印度人种”。佛母的眼大而慈祥,听扎西泽仁介绍说我是汉人中的教书先生的队长,不是武警或公安局的队长,她那胖乎乎的脸笑成了一朵玫瑰花。佛母的脖子上挂着许多珠宝链儿闪闪发光,手腕上的镯子一串串丁丁当当。她穿着小开胸的绣花白丝长裙,外套金黄色的女尼褂子。她的打扮有几分像女王,有九分像女活佛,还有几分像有文化的老太太。 扎西泽仁向佛母敬献哈达,我也向佛母敬献哈达。献哈达,和藏族一样,在不丹是至髙无上的大礼。我们坐下来,喝着白色的奶茶。 我首先请问佛母高寿。 她说:“我出生在吉格梅国王时代,14岁作了朱巴金刚的佛母。扎西泽仁投奔我的那年,我都40岁了,已退居于这个城堡。我今年66岁,人们还要选我当国会议员。哈哈!不过,当议员不是我的目的,我的愿望是在不丹办起第一所大学,而且当基米雅的校长!哈哈!” 基米雅佛母才说几句话,就显示出她是一个乐观、开朗、坦率而且还有雄心的女人。 基米雅佛母讲欢喜佛的种类、由来和密理 当我知道基米雅佛母通晓藏文、梵文和英文以及佛教禅密二宗经典后,立即拜佛母为我的导师。导师非常欢迎她的学生向她提问。我向导师提的第一个大问題是:不丹噶举密宗所膜拜的双身佛有多少种,其来由和理义是什么? 基米雅佛母拉了我的手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印度佛教的最后阶段变化为密宗,实质上‘佛教’这个概念根据时代和地域的不同,其内容的差异非常大。”导师的论断我第一次听说,她继续说,“印度密宗是印度佛教吸收了印度教湿婆神理义的产物,高原密宗是印度密宗吸收了高原本土文化苯教教义的产物,所以藏传佛教是印度佛教(显宗)、印度教生殖派(性力派)和苯教文化的三结合。” 哇!导师的论断让我五体投地! 基米雅佛母继续说:“印度密宗分‘事部’、‘行部’、‘瑜伽部’、‘无上瑜伽部’四个历史流派,前三个史称‘老密’,后一个史称‘新密’。莲花生从乌仗那①把新密带到高原,首建桑耶寺,吸收了当时的国教苯教的内容,成为藏密的开端。新密的中心叫‘乐空双运’,其标志就是‘双修’。吐蕃王朝不但亡于苯佛斗争,而且亡于桃色事件②,这不能说与双修无关。后弘期始祖阿底峡尊者在古格王朝火龙年大法会上对‘无上瑜伽’提出限制,但各派我行我素,从宁玛派到萨迦派到咱们噶举派,双修活动越来越不成体统。格鲁派(黄教)大师宗喀巴进行‘无上瑜伽’改革,規定僧人要先学‘显宗’,已成正果之后才能进人佛教的更高阶段学‘密宗’,因此黄教搞双修的只是格西以上的少数大师,一般僧人要严守原释迦牟尼的戒条。” “这样说来,凡是新密无上瑜伽体系也包括藏密,无论哪个教派都有双修之举?”我问。 “是的。”佛母继续说,“无上瑜伽的修持要建坛城即曼荼罗寺庙或者在荒山野洞中进行,各派均有自己的本尊神,这些神均为佛菩萨的变化身,梵名‘俄那钵底’。” 扎西泽仁插话说:“俄那鉢底,译成汉语,就是‘欢喜’,所以汉语叫双身佛为欢喜佛。”基米雅指着佛母大院内墙上的壁画一一向我介绍各类俄那钵底。她说:“密教最大的本尊神叫大日如来,其地位与显宗的如来佛、阿弥陀佛祖等同,常以佛身出现,变化身也抱着女人,女人叫大天母。你看,就是它。大曰如来之下有许多金刚、天母和冥王。 ———————— ①乌仗那,现巴基斯坦境内。印度的巴基斯坦地区为伊斯兰军首先占领,莲花生是第一批逃往乌斯藏的无上瑜伽密僧人。 ②指六世吐蕃赞普王妃昂翠与钵阐布(僧人大臣)的桃色事件。 你看,这个就是大威德金刚,九颗头中间一颗为牛头,身绿,三十四只手中间一双抱的佛母名罗浪杂娃。佛母背披鹿皮,手执头盖骨血碗。大威德金刚是格鲁派的本尊。你看,这位叫六臂怙主,是格鲁派达赖系统的本尊。估主是观世音菩萨的变化身,所以达赖就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 扎西泽仁插话说:“藏密中的观世音菩萨是男的,他的变化身也是男的。’’ “观世音的变化身着虎皮,赤脚,以蛇束腰,身蓝。他拥抱的佛母名班丹拉姆,即吉祥天女。吉祥天女有两副面孔,一面慈祥,一面浄狞。你看,这叫胜乐金刚,四张脸,六双手。胜乐金刚是红教的本尊神,他抱的佛母叫多杰尔帕姆。多杰尔帕姆是红教里可以转世的惟一的女活佛。在无上瑜伽里,她是了不起的女神,身白,多杰尔帕姆在藏语里意为母猪,这位母猪在双修中有男性佛菩萨的权力。班丹拉姆和多吉尔帕姆是藏密中的两位神力极大的女菩萨。” “那么,萨迦派的本尊呢?”我问。“萨迦派的本尊有两个,因为有两个传承系统。一个本尊是马头金刚,你看,就是这个神,他怀抱的佛母叫多罗菩萨。另个本尊神是大黒天,身黑,却抱着雪白的伽什龙佛母。” “那么,嘠举派的本尊神呢?” 我们噶举派里有四个大支和八个小支。四个大支叫帕竹、噶玛、蔡巴、拔绒。拔绒的主尊是这个,他叫密集金刚,他抱的佛母叫可触摸金刚母;蔡巴的主尊是这个,有黑翅的大自在天(鹏鸟),他怀中抱的佛母叫亚措,即玉佛圣母;噶玛的主尊是这个,叫时轮金刚,他怀抱的黄色佛母叫大地之母;帕竹的主尊是这个,叫欢喜金刚,他怀抱的佛母叫无我佛母。我们主巴,即不丹密宗,是帕竹大支里的一个小支,本尊神当然是欢喜金刚,我本人也就是无我佛母。” “啊,原来是这样!”我高兴得叫出了声。 “伊斯兰军队侵人印度,见了密宗僧人便杀,印度密宗僧人纷纷逃往乌斯藏①,把印度新密带到了大高原。新密无上瑜伽,主张即生成佛,否定释迦主义轮回万世成佛的理论,新密主张‘乐空双运’以证明即生成佛之可能。‘乐空双运’本来就是印度教的修炼方式,因此新密本身就是佛教和印度教的化合体。新密到了乌斯藏,又出现了众多的主尊,牛、马、猪、鹏、湖等等,这本来就是苯教的神,‘乐空双运’和苯教生殖崇拜也相吻合。所以欢喜佛(俄那钵底)不但在大高原扎了根,而且其种类越来越多。” 27年前,我在李安宅教授家里看过教授珍藏的至宝——他在拉卜楞寺和塔尔寺偷拍的五张俄那体底的黑白照片。当时我问起过俄那钵底的种类和由来,教授总是在印度密宗上画圈,不如扎西羊堡的基米雅佛母说得如此全面。至于俄那钵底的义理,教授的讲义上写道:“……男女合一为一单位,完人也。只有女或只有男,都是片面的,不完整的,佛家叫做不圆满。佛家的圆满理想要求阳具阴德,阴具阳德,阴阳合而道则成。所以,男女合体,并非真有男女关系……”和教授争论得最厉害的是我,我以为教授把道教和密教拉扯在一起了。没想到27年之后,在俄那钵底义理问題上,我可以直接向密教中的大师求教。 基米雅佛母说:“俄那钵底的义理出自《大日经》、《金刚顶》、《維摩》等众多经典和释密史、藏密《红史》、《白史》、《贤者宴》、宗喀巴及其弟子们的书以及苯教经典,在浩如大海一样书籍里均有记载。这些书不是早就译成了汉文了吗?” 我说:“导师在上,弟子能读到的毕竟是少数。” ———————— ①乌斯藏,也写作卫藏。卫指前藏,吐蕃时代的卫地;藏指后藏,吐蕃时代叫藏地。“西藏”的称谓从清朝开始。 “那你说说。”导师说。 “比如《金刚顶》云:‘离欲清净故,以染而调伏。’意思是:为了离开欲望达到清浄,必须染指欲望从而制止欲望。《大日经》云:‘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意思是:成佛的意志是主要因素,体恤悯爱是根本行为,不过,为了达到成佛的目的,怎么有利你就可以怎么搞。再比如《維摩》云:‘先以欲钩牵,后令人佛智。’意思是:首先用欲望把人钩住,然后才把人从欲望中解脱出来获得佛的领悟。如此等等。” “好!无上瑜伽理论首先否定释迦牟尼的禁欲主义,主张以欲制欲,讲求方便行事,不受显禅的戒律束缚。那么,否定了老祖宗后必须拿出新的理论,这叫做佛教之发展。你又说说!哈哈!” “我真的不知道,请佛母賜救。” “好!”佛母说,“印度老密宗早已提出‘悲慧和合’,‘悲’ 为父,‘慧’为母。到了印度新密无上瑜伽部,进一步完善为‘乐空双运’理论。‘乐’者男女交欢为‘大乐’,‘空’者淫欲体验的結果‘一切皆空’,‘双’者必须是男和女一对配合,‘运’者运作、运行。新密大瑜伽怛特罗法之修持形式规定为‘男女和合之大定’,也就是男女交合在一起入定。这和合大定形式被印度僧人带到乌斯藏,乌斯藏之苯教不像伊斯兰要反对,表示容受,因为苯教主张‘男女相触阴阳成大伦’,信仰男女神,崇拜男女生殖器。所以,无上瑜伽在大高原根深叶茂。” 我的导师真了不起! 我告诉基米雅佛母,明天一早我和扎西泽仁务必离去。晚饭后,我请求佛母再给我上一课。她问:“什么内容?” 我说:“关于乐空双运。” “无上瑜伽也叫‘金刚乘’,其僧人大都自称金刚。”佛母在卡垫上盘腿而坐,开始给我讲课,“小基米雅是这条谷南端村子的女孩,那年14岁。金刚朱巴路过村子看上基米雅,要小姑娘作佛母。佛母也叫明妃。在那个年代的不丹,政教合一,人人讲奉献,女孩能把身子供奉给佛当明妃,是极荣耀的事,于是小姑娘欣然同意。金刚朱巴把基米雅带到廷布一座大寺庙里,进了大金刚鲁巴的密修室。朱巴把小姑娘献给他的老师。大师十分严肃地对小姑娘进行金刚莲花仪式,也就是‘明妃加持’。大师说:‘你俗女身经过观空之后就是天女身。’小姑娘这就成了明妃。大师拉着小姑娘的手进了幔内,……小姑娘不怕了,然后按怛特罗法,大师抱她坐人怀中……这叫‘男女和合大定’。在和合大定中,金刚不能动,把思想集中在‘大乐’上去体验……当明妃不是容易的事,在格鲁派大师宗喀巴的《道广论》中,規定明妃要懂三十多种和合大定的动作。” 我听得发呆。突然问:“鲁巴金刚多大年纪?” “那年大约60岁。年龄不要紧。”佛母继续说,“我刚才讲的‘密灌顶’仪式,藏密各派均有书本记载和规定,其程序和我经受的几乎一模一样。下面我讲‘慧灌顶’,这种仪式也是按密宗规定进行的。当小姑娘和大金刚鲁巴人定时,鲁巴的弟子朱巴跪在幔外,心里观想着大日如来。当大师完成入定之后,立即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出幔布。这时,大师用拇指和无名指在小姑娘的莲花中取出红白二珠。红白二珠叫摩尼宝。大师口念‘金刚持为我佛子灌顶’和一大段《金刚曼经》,再念俄那钵底主尊咒语,之后把摩尼宝放入弟子口中,让弟子咽下。” “什么?红白摩尼宝?”我很惊讶。 “哎呀,为什么搞密灌顶时,一定要求选用12、14、16岁的女孩呢?这才保证是处女,在处女的莲花里才能取出红珠呀!”佛母进ᅳ步解释说。 “咽下?” “当然。咽下之后,”佛母说,“大师把‘大定’之后的小姑娘亲手置于弟子手中,然后手执金刚杵放于弟子头顶,口里念道‘诸佛为证,将伊授汝’。告诫弟子遵从密修仪轨,不得追求世俗淫欲,否则不成正果打入地狱。授明妃礼毕,令弟子如法修持‘和合大定’。弟子一面入定体验大乐,大师在一旁指导。直到大师满意,认为合乎义理为止。从此小基米雅成了朱巴的明妃。她的全名叫朱巴·基米雅佛母。” “密灌顶和慧灌顶之后的生活呢?” “此后就是漫长的乐空双运修持。……那时的朱巴才40岁,40岁的密宗僧人大都练成了气功,金枪不倒,大定的时间长,14岁的基米雅总是精疲力竭。” “请问,您没生过孩子吗?” “16岁那年生一个儿,19岁那年生一个女。就在生了第二胎那年,朱巴金刚又找了一个12岁的佛母。” “朱巴金刚有多少佛母?” “到朱巴代替鲁巴为止,已经有八个正式命名的佛母……”“您有两个孩子之后,再没去搞乐空双运了?” “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哪有12岁的好呢?” “那么,您是怎么打发日子的?” “教育孩子,自己也学文化。” “您懂梵文、藏文和英文,老师是谁?” “朱巴金刚很有学问,我的梵文和藏文及佛学知识是从他那里学的。在诸多的佛母中,只有我好学,所以他很喜欢教我。后来,我的一儿一女去印度上了大学,后来一个去了比利时,一个去意大利。此后,我专心致学,在35岁时,还去孟买读了社会学系,也学会了英文。” 我心里想高呼“基米雅万岁”,可是我没有。我问道:“据说,不搞乐空双运就不能即生成佛吗?” “从大日如来开始,密宗修持方式为‘身’、‘口 ’、‘意’三条。‘身’者,入定时的坐式和手勢。坐要‘跏趺坐’,全盘腿或者半盘腿,同时双手合掌举胸前,十个指头或弯或伸或交叉勾连,变化着各种形态,以示佛的信息发布和传递。‘口’者,入定时口中所念之咒语。藏密的咒语繁多,有的来源于苯教。比如藏宗六宇真言,嗡嘛呢叭咪哞,按密理,它包括佛部、宝部、莲花部、金刚部,具整、悲、乐为一体,是涅槃之通途。其实,‘磐’为语首,‘哞’为语尾,‘嘛呢’意为如意之宝,‘叭咪’意为莲花之纯洁。而莲花,在印度教里明确地代表女性生殖器,这一最常使用的咒语的真实含义就可想而知。‘意’者,是在入定中对主尊佛菩萨正面形象的观想,也叫空观。无上瑜伽和印度老密宗不同的是,在‘空观’时要用‘大乐’进行干扰。金刚在入定后,用明妃施以‘大乐’,久而久之,‘大乐’对入定者不起作用,也就证明彻底消除了欲望。明妃的‘大乐’越高级,入定者越是空观出主尊的光辉形象,那么这位金刚就达到了‘空’的境界。达到了‘空’的境界就达到了佛的境界。所以,‘和合大定’是无上瑜伽‘意’的主要内容,‘乐空双运’是即生成佛的主要途径。” “基米雅佛母万岁!”我真的吼出了声,然后我问,“请问佛母,您在和合大定中空观出什么?是不是即生成佛了?” 基米雅佛母说:“根据我的体验,当明妃的根本不存在空观的可能性。明妃上了‘和合’之后,其任务主要是产生‘大乐’。明妃都是未成年的小姑娘,数十分钟之后,累得汗流浃背,哪还有情绪去空观主尊大神的光辉形象?只有朱巴在每次大定之后,总是说看见了大日如来和俄那钵底诸尊佛菩萨。” “那么朱巴金刚已经成佛了?” “朱巴活了64岁,他死的时候我还在孟买读书。据说他落气时天上有万道霞光,真的成佛了。” “啊,果然能即生成佛。”我说,“您作了佛母,又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又是学者,那么请问,您对佛母生活总的感受是什么?” “开初是一种无私的奉献,后来明白我在被虐待。我从孟买社会学系毕业回不丹后,正逢多尔吉国王的民主改革,便向国王写了一个很长的‘终止密修和合大定’的奏章。” “国王接受了这个谏书吗?” “在60代末,废除了农奴制之后,政教合一解体,国王宣布和合大定为非法。” “那么,现在的不丹密宗还在搞和合大定或者乐空双运吗?” “这怎么说呢?金刚们不敢公开地四处寻找貌美的12、14、16岁的女孩,可‘大乐’的事儿据我了解依然有,只不过搞得更加隐密罢了。你们西藏那么多寺庙,在搞和合大定吗?” “这……佛母在上,弟子真的不知道。” “哈哈!我基米雅十分坦率,可你,可你虽不是一个小人,至少是一个不诚实的人!” 佛母生气了,我怎么办? 扎西泽仁解救道:“佛母,古队长是教书先生,真的没进过寺庙,他真的不知道。” 我非常感谢我的哥们儿扎西泽仁。 我和扎西泽仁离开扎西羊城堡时,我用汉人的大礼向我的导师朱巴·基米雅佛母拜辞。 我们沿着那条从西藏流来的河逆行,不到半天便进入了下珞隅——印度阿鲁纳恰尔邦境内。扎西泽仁懂珞巴语,我们不便在印占区停留。更重要的是,江孜的纠纷还等着我这当队长的去处理。
7·从廷布到羊卓雍湖 神奇的羊卓白地海和红教女活佛 我们从不丹到下珞隅沿着这条小河逆流而上,几乎没有路了。我们在湍流、乱石中前迸,手中抡着在卡巴村买的弯刀,砍开藤蔓,开辟道路。 沿那山沟上行,半天之后前面有铁皮房子,扎西泽仁欢呼起来:“啦嗦!勒布!” “勒布?到了我们地界了?” “惹,惹!”① “已经过了哨卡?” “惹,惹!” 勒布,有一排小木屋,还有几幢人字架白铁及房子。这里有几个卖香烟和小百货的小铺子,人们就称这里为“街”。在“街”上,门巴老乡无论男女几乎都戴着解放军的那种遮阳帽子,穿着解放军的那种的确良草绿军服。可是他们不像军人,那衣服比较陈旧,穿在身上之后从来都不洗。真正的兵哥哥很潇洒,他们的衣裤是笔挺的。勒布,没有公共汽车,当然也就没有车站。要赶车,只能求部队,要不你就步行翻越喜马拉雅山。 那满是坑坑的土坝上停了不少车,都是军车。那位运输连长要看我的证件。我的证件可多啦。什么记者证、教师证、援藏教师队队长任命书,特别还有一张边境通行证,一抓就是一大把。 ———————— ①藏语,是的。 那位连长没把那些证件看完,就叫我和扎西泽仁:“上车!” 浩浩荡荡的解放军车队沿着那条沟和那条小溪往上爬。亚热带乔木越来越少,松杉之类的树木越来越多。逐渐,松杉之类也越来越少,灌木丛越来越多。绿色越来越少,赤黄色越来越多。雨点子飞来,里面夹着雹子,打在挡风玻璃上丁丁当当。不一会儿,车在泥坑里扎下去又跳出来。路很窄,窗外是万丈悬崖,那条流向不丹的小溪已经进入黑糊糊的沟底。 我们的车队在一个面向印度洋的陡峭斜面上呈“之”字形婉蜒向上。泥路变成了雪路,绿色世界换成了白色山峦,天还没黑,雪风呼啸,我们穿上了皮大衣。大约第二天凌晨4时,我们才到达了错那。两天之后,我们乘车经过错和洛扎,翻过了几座山口,才到了神奇的羊卓雍湖。 透明如镜的羊卓雍湖,其形状像只展翅东飞的天鹅,其水域621平方公里,比新加坡全国还大,其水面高度海拔4420米,几乎与阿尔卑斯或者落基山的主峰相齐。号称天河的雅鲁藏布江的水面与羊卓雍湖相比,要矮将近1000米。这是地球上最高的淡水湖,古书上统称为“羊卓白地海”。 据传说,在很多很多年前,雅鲁藏布江水是向西流的。那时,西藏高原全归女神绿度母管辖,是一片莹莹绿洲。风神和雪神嫉妒绿度母,用魔力抬髙了西北,雅鲁藏布江水再也不能西迸,只得转头向东。羊卓白地海的水是7000万年前特提斯古海的水,随着地球第三极的隆起而存留下来。绿度母在这里安家,讨厌水里的浮渣腥臊,于是跳进水里,搅动着绿色的长裙,600平方公里的水域从此变成了盈盈绿色。女神绿度母常在海子洗澡,用法力保持着海水不蚀。 我来到海子边的小城浪卡子,站在浪卡子一望,极目遥遥,广阔的绿,被包围在万山丛中。山,满眼都是光秃的。赤红、淡黄、灰白、青黛,色调分明清晰。这些山,太男子汉了,仿佛戎装披挂的骑士。在这些粗犷博大、坚毅雄伟的男性群中,羊卓白地海越发显示出女性的温柔。她绿得深邃莫测,谁看得透那神奇的眸底?水域烟波浩淼,谁知道她性格的内涵?傍晩,眼前的世界一片幻化。近处的涟漪,动荡着群山的红橙赤黛;远处的细浪,映衬着天边的彤霞。水天交界处是天与波的融合,一片浩白。啊,羊卓白地海,可否把你作为我的避难所?我们的祖宗避难时,都有他们的“桃花源”,而属于我的也许就是羊卓白地海那幻化的光波。 百多年前,这里举行过盛大的“显影”仪式。十二世达赖圆寂后,通过班禅问卜,法师降神,确定了“灵童”出世的方向。“灵童”到底是谁?只能让绿度母回答。以罗桑达吉为首的大堪布①们来到羊卓雍湖,敬立湖边,抛掷哈达,燃香祈祷,琅琅诵经,于是湖里就显现出“灵童”出生的村庄。根据圣母的神示,找到了“灵童”,他就是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 第二天,我也要去看看“显影”,便顺着湖岸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绝境。两山对峙,谷中碧水无波,也不见黄鸭、天鹅。危岩秃壁的色彩分外浓郁,真是森凉莫测。水里幻化着光影,红橙黄绿青蓝紫。大地万籁无声。人在这光色幻化的空间,很自然地失去自我思维,几乎只有对绿度母的绝对服从。我原来理解的绿度母是炽热的、多情的,如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狄忒一样,可是我错了,羊卓白地海的绿度母施加着对理性的压抑和对信仰的强制,只要是活着的人,肯定是难以身受的。 第三天,我去寻找多吉尔拔姆宫。 乾隆《西藏志》云:“多吉尔拔姆宫,居羊卓白地海中。海中有山,上建寺,极宏丽,有瀛洲蓬岛之胜。寺内乃女活佛多吉尔拔姆所居,云北斗之粗气化生。” ———————— ①堪布,寺庙里的高级官职。 古书说岛上有金宫银阙,我是相信的。这里是宁玛派(红教)圣地,这个教派在藏传佛教的历史上最为久远。今天,在印度的大吉岭,在希腊的雅典,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都还有红教寺院,神钟佛鼓,香火通明。 我沿工波学、土龙等地转了大半个圈,没有看见琼楼玉宇,只在羊卓白地海的西南角上看见了桑顶寺。经堂、法器、佛像、灵塔,梵天燃起的桑樟烟雾缭绕,酥油灯光映影摇红。这绿荫中的寺庙,就是北斗星女活佛多吉尔拔姆的家。十二世女活佛多吉尔拔姆在1959年的事件中到印度去了,时年18岁。后来,她经莫斯科转道回到西藏。 扎西泽仁很了解十二世多吉尔拔姆的情况。对她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 西藏和平解放时,十二世红教女活佛才11岁。她在大法师的指导下,学习密功练“摄火定”,光着身子站到冰层里也不冷。当她长到16岁时,红教大法师给她举行了“慧灌顶”和“密灌顶”。 我插问:“是不是不丹汤萨的泽旺拉姆说的那种法式?” 扎西泽仁:“……” 扎西泽仁继续讲下去。他说,十二世红教女活佛去北京和各地参观,有人说她嫁给了汉人,曾受到非议。到1959年,女活佛被裹胁到印度,他在不丹还见到过她,她长得非常漂亮。不过,她的身后不再有旗幡伞盖和鼓锣号角,而只有少数的三四个随行人员。 我在一个村里听见有人唱《圣母谕持歌》,这是绿度母或者多吉尔拔姆教诲她的子民们修法时唱的。歌曰: 要想脱离生老病死苦, 必须放弃贪嫉痴怠嗔。 佛经中的“生老病死苦”,是凡人不能解脱的“五灾”;神没有“五灾”,已达到了不生不灭的境界。佛经中的“贪嫉痴怠嗔”,是凡人的“五毒”,坚持五毒者为五毒人,大孽不赦。 什么叫“五毒人”呢?贪得无厌的人(贪),嫉妒才智的人 (嫉),没有技能的人(痴),混天过日的人(怠),生气报复的人(嗔)。可是,中国多数五毒人自在得很,有权有钱,延年益寿,他们哪来的灾?他们早已洪福齐天,达到了神的境界了! 你看,羊儿刨开积雪找草茬儿,黄鸭扑入冰缝觅水喝,筋骨条条的毛驴摇着铃儿向前走……生灵们,要吃,要喝,要赶路。 我与这些生命不同的是,也许是有某种野心,也许是有某种成功的希望。“五毒人”说我是个危险人物。而我只不过是个忙碌的人,和羊卓白地的生灵一样,要吃,要喝,要向前走! 8·驻羊卓白地海白地乡 阿妈參木嘎和我的精神危机 也许,我超出了当代中国人应该的和允许的独立程度,所以我比他人孤独。 我要讲述一场失落感的袭击。这场精神危机是由疾病引起的,随之带来了事业的失落感和命运的失落惑,所以表现得非常严重。当我的斗志被吞蚀的时候,正要作一个生命的逃兵的时候,阿妈参木嘎帮助了我,让我超越了这次危机。 “摇起而横奔兮”未必就能解脱一切,现在我不是游荡在地极西巅的圣母湖旁吗?我现在正像老头儿卢梭一样在湖边遐想着忏悔着,凭借老头儿卢梭说的“内在之光”来完善自己的个性和德行。当然,我比起卢梭还要可怜得多。 到了白地乡,我的头痛起来,也许是思考得太多了。但我的经验告诉我,我已经得了感冒。今天中午,我不该脱那又脏又臭的外套,尽管气温突然升高。喝了自己随身带的霍香正气水,可是无用,这一夜我开始发高烧。在高原上生病是麻烦事,旅途中更是可怕的事。日本人三木清在《死亡论》中说:“罪恶才是死,疾病是生。”第二天,尽管两腿站不稳但求生欲望驱使我踉踉跄跄去求医。因为,疾病是生。 我住的白地,在海子的西面,曾是卫地(拉萨)与藏地(日喀则)之间的最大的古驿站。所以,这个海子也叫羊卓白地。白地,酥油灯已变成了电灯,沙尘中的马蹄声已变成了汽车的马达声,但零乱的藏式土屋,两家甜茶馆,哪里来的医院?人们告诉我:他们生了病都去找住在前面海子边上的老阿妈参木嘎。 我向着那湖边走去,忧愁、沮丧、内疚、痛苦、恐惧,一齐向我袭来,我明白这不仅是在生病,而且面临着精神崩溃了! 离湖水不远有一座土楼,底层是羊舍。从羊舍穿过,艰难爬上不高的土梯,有个小院坝。一条狗跳起来,汪汪叫,但狗的脖子上拴着铁链,铁链系在木桩上。我麻木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那只黑提包,里面只有一叠稿笺和一支笔。一个老女人迎出来,面瘦长而红黑,额上和颊上有深而粗的皱纹,发丝盘顶,耳上有坠儿,腕上有镯,长藏裙很陈旧,腰上挂有一块银饰。 我判定她就是参木嘎。我说:“昂吉拉,葛拉格,咕叽咕叽,缅切。”① 她领着我进了左边的屋子,让我坐在卡垫上,给我斟上酥油茶。参木嘎大夫看了我的眼睛和指甲,立即判决说:“你再不能走路了,这病很严重。” ———————— ①藏语:医生,我头疼,求求你。 “那我怎么办?” “我这里从来没留过病人,但你必须住下来!”这是参木嘎大夫的命令。 失落的人是弱者,必然乖乖地遵从医嘱。我住了下来,窗外就是羊卓白地海。我躺在卡垫上闭着眼睛,神智有些昏迷,恐惧的利刃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心儿的血也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空虚、内疚和悔恨。空虚、内疚和悔恨呼唤着我的灵魂,死神拖着长长的黑袍忽隐忽现,扇动着冷丝丝的风。这时的我,老是回头走,走到儿时嬉戏的故乡的河……于是,我默默地唱起了《流逝的岁月》: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漫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 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 白云悠悠尽情游,什么都没改变。 ……我听见了參木嘎轻轻地进屋,听见了放杯子在藏桌上的声音,对,是她……我感觉到她皱皮的手在抚摸我的前額,也许我烧得很厉害……我感觉到她在用手绢擦我的泪水,又在身旁的卡垫上坐下来…… 我听见她的轻轻的话语:“孩子,别悲伤,你并非被抛弃的孤儿,你的阿妈不是坐在你身边吗?” 母亲在我未满五岁的时候就丢下我去了黄泉路,那是失落的开始。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地,那是怎么活下来的?后来,我承认有过阿妈,可她没有承认过我。而今,我的确有了阿妈,她叫参木嘠!于是,我捧起那皱巴巴的手,把我的脸埋在那粗糙的手心里。 晚上,阿妈在那个铁皮炉里烧起了牛粪饼,火舌白亮。她把壶放在炉的洞口上,壶里吱吱响,煮起了奶茶。 外面“突突突”,她的儿子才旦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家了,阿妈的儿子每天都很晚才回家。儿媳阿卓玛摆上羊肉和糌粑,大孙子金嘠子跳了进来。—家人围着我,金嘎子用藏刀割了块羊肉送到我嘴边,才旦操一团糌粑在我手上,阿卓玛抱着一岁的孩子给我斟茶。我不图飞扬跋扈,不想灯红酒绿,只要这一家子的笑脸就行了。 阿妈笑着说:“孩子,唱一支歌吧,歌声能驱赶病魔,驱散心虚、抑郁、焦虑。” 我用鼻子哼起了刘天华的ニ胡曲《病中吟》。这曲子的深沉之处,是病人的悲戚,那一声又一声的呻吟寻找着同情和怜悯。可是,阿妈却摆头表示否定。 她说:“病,有啥不得了?重要的是你对病苦的认识。因为你要去努力争取成为神,所以神用痛苦来惩罚你;正因为你去努力争取做神,所以神又用痛苦来奖赏你。在神给你的惩罚中,你将得到更多的颖悟,使你从容不迫地去调整你的未来。神给你的奖赏,永远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在白地的经历将是你一生的巨大财富。我的孩子,只有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努力,你才能成功!” 我懂了,阿妈的意思是:因为我把自己理想化了,所以受到了失落的痛苦的惩罚,因为我是生活的勇士,所以失落的痛苦便是人生给的奖赏;痛苦也罢,奖赏也罢,都是永属个人的宝贵财富。我的确像个小孩,在阿妈的教育下,我成了大人。一个大人,不能再流泪! 临睡前,阿妈给我吃了第二粒药丸。这一夜睡得真香。 “突、突、突”的声音把我惊醒,才旦已经出门了。太阳照进窗口,探头望,羊卓白地海美极了。范仲淹登岳阳楼看见洞庭湖,“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于是乎“宠辱皆忘”,便呼吁“先天下之优而忧”。壮丽的山河能唤起优良的品质,能唤起人去寻求美好的人生。在金色的阳光下,羊卓白地海光波浩淼。近处的湖水鹅黄,远处的湖水湛蓝,更远的湖水血青。印度飞来的天鹅带着它们年轻的孩子在高天学习振翅,它们把儿女们教成才了,能展翅蓝天了,再带着儿女们飞回老家。 我翻身起床,要找个车回日喀则去,那里有我从四川带来的几十名弟兄,有我的讲台,还有我的“文协”、《绿雪》和即将正式创刊的杂志《珠穆朗玛》。 阿妈參木嘎给我吃了第三粒药丸,说:“去吧,孩子,佛会保佑你今后吉祥如意的!” 我提着那个空空荡荡的包,走出屋子,来到院坝,阿妈参木嘎在院坝中央用白色的青稞粉撒了个符号,这是佛门的吉祥徽标。她拉着我的手,让我从那吉祥标记上踏过。从此,我的前途光明,不再忧伤。 回头望,阿妈参木嘎站在那里,面颊瘦长而红黑,额上是深而粗的皱纹…… 9·从白地乡到江孜 英雄城杰卡尔孜 跑马射箭比赛,是游牧狩猎时代的遗风。虽然雅隆部落联盟(吐蕃前期)大约从公元2世纪已进人了农耕时代,但至今,大高原绝大部分地区只能放牧,这种盛会延续至今,而且特别隆重。 前藏(卫地,也称马斯)的跑马射箭比赛盛会每年在拉萨北面的当雄举行,后藏(藏地,也叫藏)的跑马射箭比赛盛会每年在日喀则东面的江孜举行。 我和江孜分队的援藏老师们从江孜中学出门,东行不远,一眼便看见了达玛节的帐篷城,在那绿色的草场上,摆了方圆三四公里。有的地方,帐篷摆得稀,星星点点,有的地方摆得密,白花花一片。有的帐篷主人来得不远,就是江孜平原(也叫年楚河平原)上的农民,而有的却来自雅鲁藏布江的源头,或者金沙江边,或者唐古拉山南北。远处来的人多半是路过这里,他们去扎什伦布寺或冈仁波齐神山朝佛,近处来的人多半是搞农牧产品交换,趁大会期间做生意。 我们绕了一个小圈便进了一顶大帐蓬,这是大会指挥部。 达玛节指挥长江村以酥油茶招待我们。根据江村的介绍,我了解到达玛节有三个内容:跑马射箭,文艺会演,物资交流。 中午刚过,太阳正暖的时候,跑马射箭开始。骑手都是男士。骑手们头戴白平顶圆盘帽,顶盘上飘一圈红丝绦;他们上身着黄色或红色短服,套褂子,有的人外氅还用汉文写着一个“勇”字,好像清王朝的卒子;他们下身多着黑氆氇裤子,脚登长靴。骑手们的马都缠红裹绿,头上插着羽毛,被打扮得威风凜凜。 草场上摆着一行一行的哈达。骑手们飞驰而过,一只脚挂在马背上俯下身子从地上抓起哈达。谁首先到达终点同时手里的哈达数量最多,才被评为优胜者。射箭也是,一面跑一面拉弓搭箭射向靶子,一共五个,跑完全程的时间最短射中的环数最多方才是优胜者。 助威的人在呐喊,吼声如潮。姑娘们在指点着,心花怒放...... 太阳已经偏西,我还要带着我的“灵魂工程师”队伍去作一 件极有意义的事——瞻仰江孜抗英宗山。 “江孜”的标准音是“杰卡尔孜”。“杰卡尔孜”是萨迦王的内臣帕巴白建成的。现在的“英雄宗山”就是当年的杰卡尔孜城堡。帕巴白的孙子江孜法王绕丹贡桑白又在城堡旁修了“白阔曲颠”,就是现在中外闻名的白居寺。我穿行在白居寺的八角塔里,走过了108道门和77间佛殿。有数不清的佛像,号称十万佛塔。有人数过,据说一万尊不少。 在五六百年前,这里已经是信徒云集、香火通明的闹市。拉萨、日喀则、亚东、东西南北的商贾游人车水马龙,杰卡尔孜是雪城高原特别繁华的闹市,难怪英国人首先要攻下这座城堡。 《拉萨真面目》,英人埃德蒙·坎德勒著。作者是參加远征军的官员,目睹战争全过程。《拉萨真面目》是他的现场笔记——“远征的成败取决于留给藏人的印象,如果这一印象永久不衰,我们就一定能看到我们在拉萨的利益会受到很好的保护。” 《刺刀指向拉萨》,英人彼得·弗莱明著—— “我们并没有感觉到一种非人格的命运在起作用。” “这些闯入者抵达拉萨,并征服了它,历史目睹了仅仅一小撮白人的动机与尝试,失败与成功。” “中国在西藏的获得并不是一座城堡,仅仅是一条暗道。” 《清实录》收人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电谕:“在藏中蕃情困苦,財力维艰,朝廷实深轸念,所有此次赔款,共计银一百 二十余万两,著即由国家代付,以示体恤。” 1904年英国军人从噶伦堡山谷北上,首先占领了亚东(下司马),再沿喜马拉雅南坡到帕里,从帕里沿“白象狂奔之路”越世界屋脊。在卓姆拉女神峰下,在卡拉湖旁,赖丁和朗色林两个团一千多人的血把世界屋脊染成殷红。英军继续前迸,深入高原腹地的杰卡尔孜。杰卡尔孜人用火枪、土炮和“日不落帝国”的机枪、大炮对抗。弹尽粮绝了,继续用磙石、磙木对抗,继续用大刀和木棍对抗。在当年的江孜平原上、年楚河边肉搏,数座寺庙在巷战,特別是当英军最后攻破杰卡尔孜城堡时,守城的藏军通通跳岩殉国了,多么悲壮的历史! 我漫歩于江孜城中,仰望那壮士殉国的高崖,想些什么呢? 真没料到,中国东边有浩淼无垠的大海,竟然来了红毛夷的铁甲船,铁甲船这东西不怕孔圣人的伦理纲常;西边有高入云霄的喜马拉雅山脉,也竟然来了蓝眼蛮夷的机关枪,机关枪这玩意儿也不怕释迦牟尼的经文佛典。 机枪大炮从亚东闯入杰卡尔孜,正如东边的铁甲船闯进天津一样,结果是签订了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从此,自大而愚昧的中国人才微微睁开眼睛,认识外界,认识自己,才开始学习欧基米得、牛顿、罗蒙洛索夫…… 我们不能忘记火与血的日子!历史早就告诉我们,科学文明的挑战,是对所有民族的考验,大海和高山是挡不了的! 夕阳照着山尖上的残堡。 在我们这些瞻仰者中,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十分木然,可以说无动于衷。 也许,他们每天都看见这座古堡,已经看厌了。 10·从江孜回后藏首府 接受班禅大师摩顶 我爬上一辆货车,站在车厢里,双手抓住篷杆,任凭颠簸。风,迎面向我扑打;沙,呛入我的鼻孔和喉头;烈日,暴晒着我的脸,火辣辣的,皮肤在一层层地掉。 我思考着史坦丝的话:“我们有权利!有责任严肃地感觉自己的失落,处理自己的失落忽视或者否定悲伤,只会让悲伤来伤害我们。面对我们的失落,能再度发掘我们的真本性。” 前面好像是断崖绝壁,车子勇敢地闯进去,转一个回头弯,又上了一重山。在藏地坐敞篷车,让你经常存在于恐怖之中,领略什么叫惊险。空间不说云雾,连水分也极少,所以透明度极高,即便是万丈深渊也看得见底。车子在云崖边跑,猛地向沟壑一斜,你可以惊叫一声,一身冷汗之后,车子却歪歪斜斜地过去了。如此反反复复,人不那么恐惧了,胆子便大了。 车子爬上山顶,终年不化的冰山就在我的身边,就悬吊在我的头上。冰崩后倒下来的冰块耸立在路旁,融化的冰水顺着路面流,流到哪里,白亮亮的玻璃铺到哪里。车轮只能在別人跑出的车辙里跑,即便轮子上套了防滑链仍然打滑。如果车轮跑出车辙,车子立即会向后滑人万丈深渊。 在阿妈参木嘠那里,我怀疑过自己,活力几乎被失败的预感吞食。现在,我的敞篷车吼叫着,向前挣扎,我已对自己不再怀疑。弗洛姆说个人和社会最严重的错误之一,便是遵行統一的思维选择。”那么,异教徒是对的。我,仅仅是不想成为木乃伊,想必也没什么错。假若我不信符号拜物教、语词拜物教,要去信释迦牟尼的泥塑石雕,想必在今天,也许是允许的。 我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弄清楚这个地方的过去,然后再认识这个地方的现状。我1984年从四川到了雪域,在拉萨和日喀则收集了有可能收集到的关于西藏的书,狠狠地读了半年。现在,我要叙述一下我目前生活的日喀则的历史沿革①。 . 8世纪前期,悉补野部落首领松赞干布由雅隆河谷(今西藏泽当、乃东、穷结一帯)迁居逻娑(也写作逻些,今拉萨),设置乌如、叶如(也写作耶如)、要如(也写作夭如)和如拉四部于吐蕃全境,建立了 ———————— ①后藏首府日喀则历史沿革的资料,参见柳棋等编写的《藏族简史》、牙含章的《达赖喇嘛传》和《班禅喇嘛传》、王辅仁的《西藏佛教史略》、赤烈曲扎的《西藏风土志》以及汉文版《红史》和《靑史》,还有未复印的《年曲琼》(年楚同志)。 吐蕃王朝①。年楚河谷——江孜、白朗(元代时的沙鲁万户)和日喀则,是藏南的辽阔的河谷平鲁,当时属于吐蕃的如拉地区。那时的日喀则还是一片荒野,叫“夏水雄加木”,意思是“不毛之地”,到了13世纪的萨迦王朝②,才实现了莲花生的预言,改名叫“溪卡桑珠孜”,意思是“顶好的庄园”。从此简称“日卡孜”,即现在的名字日喀则。在萨迦王朝建立的13个万户土王中,没有日卡孜,证明那时还仅仅是个“庄园”,即“卡”而己。 萨迦王朝的第四代祖萨迦班智达和五代祖巴思巴依靠元世祖忽必烈而达到鼎盛,萨迦派统治雪域近百年。随着大元帝国的衰落,萨迦也衰落。萨迦王朝于1354年被噶举派的帕竹(帕木竹巴的简称)系第一代第司(法王)绛曲坚赞打败而取代,宗教和政治中心由萨迦移至山南的乃东,此后称帕竹王朝。在帕竹王朝统治乌斯藏(乌斯,卫地,即前藏;藏,藏地,即后藏)的264年中,公元1409年宗喀巴创建了格鲁派,他的弟子根登主巴(一世达赖)于1447年在日喀则修建了扎什伦布寺,这个“顶好的庄园”到这时才成了乌斯藏的重镇。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藏巴汗敦迥旺布包围了乃东王宫,末代帕竹王卓尾贡波下台,宣布噶举派噶玛来黑帽支法王曲引名吉为藏王,移都日卡孜,是为噶玛王朝。从此,日卡孜成为后藏的宗教、政治中心。 噶玛王朝比较短暂,随之便是格鲁派统治地位的确立。1644年,清朝定都北京,先后正式册封达赖和班禅。达赖驻前藏拉萨布达拉宫,班禅驻后藏日喀则扎什伦布。 ———————— ①远古,西藏山南雅隆河谷悉补野部落兴起,,聂墀赞普为蕃人六牦牛部首领。传三十二代为松赞干布,7世纪中叶在位,以后有文字记载,传九代至朗达玛,为奴隶起义所灭。是为吐蕃王朝。 ②从松赞干布到朗达玛,这段时间的西藏佛教史籍上叫“前弘期”,有两百多年。虽然朗达玛被刺,但“灭佛运动”很有影响。据《青史》,到了公元978年,佛教复兴,是为“后弘期”。到了17世纪出现了宁玛派(红教),13世纪出现了统治雪域的萨迦派(花教)参见本书第四部分《萨迦寻踪》一文。 据清朝雍正年间调査,达赖方面有寺庙3150所,班禅方面有寺庙327所,达赖方面的百姓121440户,班禅方面的百姓6750户。看起来,在政权和教权上达赖系统比班禅系统重要,但他们在格鲁派中是完全平等的两个部分。四世班禅罗桑曲结(也写作罗桑曲吉坚赞)是四世达赖云丹嘉措和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的老师,经过他的努力和斗争,格鲁派在雪域的绝对地位才得以完全确立。可见,扎什伦布在黄教中的位置多么重要。 班禅活佛系统,从罗桑曲结开始转世以来①已经三百多年了,现在的十世班禅才比我大一岁。我来到日喀则之后,十世班禅每年回扎什伦布一至两次。我作为四川教师队队长,就有机会出席有十世班禅参加的会议,一次在日喀则行署,一次在我执教的学校里,因为我发言很积极,所以十世班禅已经认得我。 我的家住在扎什伦布寺的旁边。那抑扬顿错的诵经声和高高的强巴铜佛洗练着我的灵魂。在我的那个小屋里,我感到经过长期的反思和认识而获得的自我意识又在逐渐地丧失,有时还真的茫茫然找不到慰藉。哪里有寄托?只有仰望那高高的扎什伦布。 听说班禅大师又要从北京回藏,人们提前半个月就聚集在扎什伦布四周。有康巴人、藏北人、卫地人,更多的是藏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婴儿,他们携着糌粑、青稞酒、茶叶和肉食,带着卧具、炊具和帐篷,无规则地安营扎寨。 1985年9月30日。 我着藏装排列在佛教徒的行列里,虔诚地去接受大师班禅额尔德尼的摩顶。人们的胸脯挨着脊背,队伍有四公里长。善男信女们向前慢慢地移动,伴着白天的烈日,晚来的雨雪,我在长队已经一天一夜了。 ———————— ①罗喿曲结开始转世,为四世班禅,追认克主杰为一世班禅,索南乔朗为二世班禅,罗燊顿珠为三世班禅。 学校不提倡也不阻止藏族学生前去摩顶,因此我的伙伴很多,我的前面和后面都是我的学生。行列里的藏族学生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希望佛泽灌顶,愚者不愚,智者更智;一种是不去摩顶,就不算吐蕃法王松赞干布的子孙。 好不容易,我们移到了那红色的宫墙下。不管是佛教意识的学生还是民族意识的学生,一时都紧张起来,似乎由敬畏而生恐惧,我感觉到他们的大腿几乎都在打颤。 我问:“你们为什么发抖?” 答:“汉人见了毛主席不是一样发抖吗?” 沿途都是密密的藏族瞀察和提着替棍、皮带以及树枝的便衣,对于那些走出队列的人以及那些在队列里坚持不了歪三倒四的人,不论高低贵贱,不论是老是少,总是狠狠地抽。对于近十万人的单行队伍,維持秩序当然很难,可在瞥棍面前,我心里总是不够愉快,其他佛徒的感觉如何,我不知道。 我们从一道小门鱼贯而人,从两行红衣喇嘛的夹道中通过。两行喇嘛排成的巷道的顶端是铺着红缎莲花宝座,宝座上坐着班禅大师。为了保证大师每分钟能摩上40个头顶,着绛色袈裟的僧众,总是把巷道里的人往前推。 当我通过法台的旁边时,不像其他佛教信徒们那样低着头,躬着腰,而以一种敬仰的目光注视大师。他却眯着眼微笑,手轻轻地按在我的头顶上。他突然说话了:“你的文章我读过,不错,努力吧,佛保佑你成功。”而且说的是汉语。能听见的人都万分惊奇,特别是我前后的学生。 出了另一道小门,我和众多佛教徒一样,获得了一条红丝绳。我立即把红丝绳套在脖子上,让佛、法、僧三宝把我的命运拴住。 第二次旅行 喜马拉雅之二 11·从日喀则到定日岗嘎 迈向珠穆朗玛峰 4月1日,我带着普尔巴从后藏首府日喀则出发,沿雅鲁藏布江河谷平原溯流而行,向着极地制高点进发。普尔巴,我的学生,夏尔巴人,出生于樟木关外大尼玛山的拉布章。他的汉语、汉文很不错,同时又懂藏语、夏尔巴语和廓尔哈语。他是我这次关外和尼泊尔之行的向导和老师。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着缓缓向上的原野,大漠荒秃秃的。我们的车移动在深浓的色彩之中。牧羊人甩着俄尔朵把羊儿赶回家,让它们进入那半人髙的的石砌露天羊栏。忽然见到稀疏的绿树掩映着的一片土屋,这就是拉孜城。在藏语里,“拉孜”的意义是“神山之巅”。 我们一车人住进了“神山之巅”的“宾馆”。我仰卧在床上,见屋顶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很害怕,担心会掉下来,好像处于盘古氏刚刚开天辟地、女娲尚未炼石补天的远古。 同车的英国留学生金拉斯就坐在我门前的那块石头上,在摊开笔记本写什么。中途停车午餐时,我叫她到小店里喝杯甜茶,她说她没钱,吃了些压缩干粮,到沟边捧了几捧雪水吞下,又写她的笔记去了。只有司机和售票员吃得好,满桌的菜没吃上一半,啤酒瓶就空了五六个。 第二天已经12点,司机才爬上了驾驶台。有两个人要求搭车,一个是香港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售票员十八九岁,乱蓬蓬的头发,如果你靠近他,长久未换洗过的身体有明显的腥臭味。售票员让香港人交100元,让美国人交200元。 美国人操着结结巴巴的中文说中途乘车,怎么比全票还多三倍呢?”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就凭口音,售票小子就要敲他。 售票员:“交钱上车,不交就滚!” 美国人:“干吗骂人?” 售票员:“这是中国的车,共产党的车,不像你们的车那么不值钱,司机叫师傅,不像你们那里叫车夫!懂吗?” 美国人接连摆头,乖乖地掏钱。 香港青年名叫杜洪。我、普尔巴和杜洪挤在一块坐下,三个人坐两个座位。从此,杜洪和普尔巴一样,叫我古老师。 由于缺氧的原因,我们昏沉地畅游在久已向往的通向珠穆朗玛的旅途之中。 定日岗嘎终于到啦!当全车人看见了珠穆朗玛峰的时候,终于从沉默中爆发、沸腾起来了。珠穆朗玛,在逶迤的银峰之中,她髙出了一个头。 在米拉日巴的《道歌》①这本书中,圣者米拉日巴这样吟唱珠穆朗玛: 直入天空的雪山多么巍峨哟, 闪耀着日月般璀璨光华。 那山顶上飘浮的流云呀, 是女神轻轻地摇着头帕。 她脚下斑斓的彩虹哟, 是女神踏着的五彩云霞。 ...... ———————— ①米拉日巴(1042—1123),出生于后茂,38岁投白教(噶举派)领袖玛尔巴,后来成为该教派领袖,在藏传佛教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他的一生是致力于宗教宣传和苦行的一生。《道歌》是他一生劝化人们的歌词集。 是的,珠峰顶部没有雪,呈深褐色,轻飘飘的云雾由西向东飞飞扬扬,宛如非洲少女头上飘扬的纱巾。这伟大的自然奇观被地貌学家命名为“珠峰旗云”。 这是一种独特而伟大的自然现象。珠峰上部表面的深褐色的岩石接受了太阳的辐射,辐射热使7000米附近的冰雪蒸发成水汽,水汽向上输送到顶端后凝结成云,云被高空的西风吹拂倒向一边,形成了由西向东飘飞的“珠峰旗云”。 我、普尔巴、杜洪和十来个老外下了车。 —座不高的山矗立在辽阔的高寒草原上,幢幢土屋高低错落,这就是喜马拉雅中段脊背上的商业和交通中心日岗嘎。它是人类学名著《藏边人家》一书取材的重点,它是探险家们通往珠峰的大门。 12·从岗嘎到绒布寺和珠峰绒布冰川 世界最高居民点绒布寺和珠峰绒布冰川 1909年,美国人罗伯特到达了北极;1911年,挪威人德森达到达了南极。征服地球上的第三极珠穆朗玛峰更晚,付出的代价也高。 1922年,英国探险队从北坡攀登珠峰,七人丧身;1924年,世界登山魁首马洛里和欧文死在珠峰北坡的冰雪里;1953年,尼泊尔人田泽和新西兰人埃德蒙从南坡登上珠峰;1960年,中国王富州、贡布、屈银华从北坡登上珠峰,1975年,中国九名男女再次从北坡登上珠峰,插上了红色觇标。 世界上最高的居民点 为了抓紧时间,我让普尔巴留在岗嘎探亲,以满足普尔巴及其亲属们多年的愿望。我和杜洪一道去珠峰。经过这几天的交住,觉得杜洪是个诚实的青年。让杜洪陪同我,普尔巴比较放心。从岗嗅出发南行70公里就是绒布寺。同车的除司机是藏族、我是汉族、杜洪是香港人外,全是欧洲人。那十多个外国男女穿着登山服,背着背包和氧气袋。而我穿的是藏族牧人的老羊皮袄,带着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和一架望远镜。车,沿着深邃的绒布河谷往上爬,然后越过一条叫秋哈拉的横谷爬上一个小山坡,人们便一眼望见了绒布寺亮铮铮的尖塔。 绒布寺是红教寺院,全称“拉堆査绒布冬阿曲林寺”,在外国人的著作里称作“扎绒寺”。绒布寺依山而建,坐东向西,脚下就是凛冽剌骨的绒布河。绒布河是由珠峰北坡的东绒布冰川、中绒布冰川、西绒布冰川的融水汇合而成的,是一条冰水河。绒布河谷南北走向,两侧的连峰指天,源头在南边,源头向上一层一层高出,尽头便是横亘高空的亮晶晶的珠穆朗玛峰。绒布河谷是个大沟槽,绒布寺躺在沟槽里。尽管处在沟槽底部,海拔也是5000米,在书上被称为世界上最高的居民点。 寺南面50米处有一股四季常流的山泉,清温而甘甜,这也许就是有这个世界最高居民点的依据。好多书都有记载,噶举派圣者米拉日巴曾在这里苦修。《定日简志》记载,与米拉日巴同时代的,还有一个叫乌坚仁钦的活佛也在这里苦修,并且没有离开过这里。就在那个时代,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挨着一个的供人静修的小屋。到了1899年,大喇嘛阿旺旦增罗布修建了冬阿曲林主寺,才标志着定日教区近代宗教史的开始。 在有本叫《冲击埃菲尔士峰》的书里有一帧照片,是作者布鲁斯在1920年来此探险拍摄的。从照片上看,那时的绒布寺已有6座僧尼住房。美国女学者阿吉兹足迹未涉定日,但因研究定日人而成了人类学博士。在她1976年完成的《藏边人家》一书里,说绒布寺在50年代中叶以来有喇嘛二百多人,有女尼三百多人,居民上千。除冬阿曲林主寺外还有八个小寺,构成了庞大的绒布教区,把尼泊尔的瓦尔人和昆布的夏尔巴人都置于其护佑之下。我想,这应该是绒布寺的鼎盛时期。1959年,这里的人几乎全部远走他乡,这个地球上热闹的最高居民点,从此香火暗淡,冷冷清清。 夜宿冰川下 我与那个香港青年杜洪同住一间小土屋。他说的闽南话,有点不好懂。我向我的新朋友讲述我在世界屋脊上已经开始的活动,得到了他的敬重。他给我打热水,斟酥油茶,把厚被子让给我盖。他是个高级餐厅的服务员,用休假时间来高原旅游,带着一套现代高山露营设备,还有小型摄像机。 他对我说:“你们大陆所有人的老板只有一个,不拿饭给你吃你就只能挨俄;我们东方不亮西方亮,只要你肯卖力。我这次要实地录拍珠峰的片子,拿回去能嫌笔大钱。” 绒布寺的大气压416毫米,氧分压87毫米,氧气的供给几乎減少一半。第二天,我和杜洪都有点头晕,起床时太阳已经稍稍偏西。这里处在高峰环卫的窝里,显得安详静谧,不像岗嘠原野狂风席卷,飞沙弥漫。我们走出小土屋一看,牦牛啃开冰层正在喝水,黄嘴鸦和灰野鸽正在房前觅食,两三只岩羊在大摇大摆地走……原来这里并非冷酷无情的世界,这里是神仙、凡人和百兽千禽一同“和平共处”的禅天浄土。 第三天,要不是杜洪,我不敢冒险。当那些欧洲人还在酣睡的时候,杜洪起床了,约我与他一道去绒布冰川。杜洪把他备用的登山鸭绒服借给了我,又在那个常来我们小土屋串门的尼泊尔女尼那里借了两把冰镐。他背着几十斤的露营设备和摄像机,我背着五六斤食品和望远镜,我们沿绒布河逆流而上。中午已过,日头偏西,我们继续向正南往上爬。傍晚时分,我们进了一条乱石沟,这条沟是历次登山队攀登珠峰的必经之路。 其实,连路的痕迹也没有。 乱石沟的尽头就是大冰川。 我拿出1957年的登山路线图,一号营地就设在前面东绒布和中绒布交汇的地方。于是,我建议不能再往上爬,今晩上的宿营地最好选择在这条乱石沟的尽头。 我们撑开了尼龙帐蓬,让新居坐落在地衣铺就的地毯上。沟里的冰碛岩屑粉末上有一团一团的点地梅。一团点地梅仿佛一个花篮,每个花篮由重重叠叠的数不清的小花组成。沟侧的石缝里有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龙胆,长长的花,短短的茎。冰碛石缝里的雪莲花有拳头那么大,淡黄色的苞柱,乳白色的绒毛。 我们“三生有幸”,躺卧在冰川旁边的花丛之中。 这时,万山如黛,珠峰之尖还闪着金光。夜来了,月光皎洁,山峰皓白,沟影模糊。我们用小喷灯煮了奶茶,吃着压缩饼千。澄碧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天上的星星特别稀,特別大,特别亮。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晩,没有硬风的呼啸。静,静得出奇,静得缥渺。 小社用小喷灯烧红一块片麻岩石片,我们烤着火。其实并不冷,我穿着鸭绒裤和大头毛皮鞋,而身上还穿着大衣。当我换上鸭绒衣的时候,是零下摄氏12度。我向小杜讲述着关于珠峰的故事,做着大自然演变的梦。
伟大的自然史和人类史 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镌刻着大自然漫长的脚印,这就是沧海变高山。这伟大的变迁是能充分得以证实的,让我们看看证据吧! 在今天,从一万米深的沉积岩中,可以看见五亿年前古海里的珊瑚林、海百合、鹦鹉螺和旋齿鲨的化石;可以看见两亿年前的鱼龙、章鱼以及瓣鳃类、腹足类、腕足类等动物的化石;可以看见7000万年前的贝、螺、蛤等动物的化石。在那漫长悠远的岁月里,古海的生物家族热闹繁荣。 如果20亿年前我生活在这里,我将修起我的珊瑚宫,睡上我的彩贝床,和水母一道摇起我淡黄色的裙裾,和珍珠蚌姬扭起软腰,吹起我们的海螺号,水国里的歌声阵阵高扬。但是,我是在20亿年之后的今天来到这儿的,此地早已是冰天雪地,已经是地球的顶峰。现在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这就是绒布冰川,这就是冰川下的小帐篷和这烧红的片麻石。 大自然多么伟大呀,属于它的万物生灵算得了什么?世界上有了水就有了人。一部同样漫长的生物史说明,人类来之不易。从原生动物、腔肠动物、软体动物到脊椎动物的哺乳类再到灵长目猿,悠远的岁月,充满着悲壮和新生。人类是冰川逼出来的,是人类祖先古猿与严酷的自然条件艰苦卓绝斗争的結果。严酷的客观现实对古猿和猿人来说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100—200万年前,地球上有了原始社会。东方的元谋人、蓝田人、北京人、山顶洞人、半坡母系公社、大汶口父系公社,禹传子启,从此家道天下。大约在公元前21世纪,这时的古埃及早已统一,古巴比伦也将诞生。从此,人类向着文明社会快速飞奔。 杜洪高兴得在腿上一柏,说:“你说得太好了,我只是还想听一听你对汉族龙人的看法。” 我说,龙人祖先所设计的理想人格是属于萎縮型人格,在只重视集权、轻视人权的漫长历史中,无论清高还是遁世,都不过压抑、麻木、堕落、沉沦。现在我们已来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自我实现型人格已经多起来,屈原、鲁迅已经多起来。在整个人类的发展中,龙人后裔是有希望的。 杜洪叹道:“自然史和人类史太伟大了,个人短暂的一生又算得了什么?” 我说,我们的神经应该松弛一下了,听我说一说文学家的珠峰吧。 文学家的珠穆朗玛 地球之巅,是冰雪的故乡。在这冰雪的故乡里,居住着五位仙女。五位仙女,是五位不可分离的姐妹,她们都静静地高指穹隆。 大姐名叫珠穆策仁玛,二姐名叫珠穆丁结沙桑玛,三姐名叫珠穆朗桑玛,四姐名叫珠穆觉本珠桑玛,小妹名叫珠穆德格日卓桑玛。五位雪山女神有统一的名称,叫做久穆拉缅扎西次仁玛。珠穆朗玛就是三姐珠穆朗桑玛的简称。 三姐珠穆朗桑玛的头上总是飘着旗云,像披着彩纱的窈窕少女。她的腰十分纤细,四肢修长。她变化莫测、婀娜多姿,是梵天最美的女神。 三姐珠穆朗桑玛居住的地方最圣洁、最美好。她就住在我们现在住处的头上。我们的头上就是绒布冰川。绒布冰川有美丽的冰丘、冰塔、冰湖,是五光十色的水晶世界。所以,其他四个姐妹都把家迁来环绕着三姐居住。在仙女们的住处,都修建了宫殿和亭台,驯养着孔雀、白象和狮子,成为九天内外最美妙的仙境。《圣经》、《古兰经》、《佛经》上的故事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而珠穆朗玛女神却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大自然乐意让她屹立在地球之巅。 现在,我们已叩拜在女神珠穆朗桑玛的脚下,祈祷我们的未来吧!但愿女神能用智慧和正直的甘霖为你我灌顶①,让你我在这没有俗垢的梵天佛地里得以永生! 我们都睡不着。我们的思想驰骋在伟大的宇宙中和无限的时间中,我们的情感陶醉在深切的向往间和美好的憧憬里。 微曦已经来临,其他女神还在熟睡,珠穆朗桑玛披上了缤纷的朝霞,开始梳妆。 绒布冰川 ?娏业难艄庖丫照进了我们的小帐篷,我们才爬了出来。收拾好行装,再往冰川进发。绒布冰川的侧碛好像一道堤埂,我们爬上了堤埂。啊,好一片壮丽的世界!虽然我戴着颜色很深的墨镜,在冰的世界仍然剌眼。我们的位置高出冰面,只见宽大的白练逶迤而上,翠光闪闪,视线的尽头就是东绒布和中绒布的汇合口。有书记载:珠峰地区在我国境内有200多条冰川,绒布冰川最大,“状如一支枝杈较多的南国仙人掌,面积达87平方公里”。这是地球第三极孕育的伟大的力量! 我的腿已迈不开。这时,我猛然想起了马洛里和欧文曾经倒在前面的冰坡上,预感到我也许有倒下的可能。杜洪不断鼓励我,我挣扎着用冰镐在冰面上前迸。前面白色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块黛黑,杜洪叫起来:“看,那是一块湖!”于是我又获得了力气。 我和杜洪终于坐在深蓝色的湖旁,湖的直径不到百米。我的胸脯越来越堵,风帽里的头也越来越晕,思维越来越趋于呆滞。这一切让我明白: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 ①灌顶,佛教中一种隆重的受权仪式。 我的眼睛还好,看见了碧湖中一群嬉水的燕鸥。这些食鱼的水鸟,冰湖里哪来的鱼?它们却偏偏生存在这里。 小社把保温壶打开喂我热水。 我终于站了起来,举起了望远镜。小社也快乐起来,举起了摄像机。 啊,前面更有千姿百态的玉宇琼楼! 在那更远的地方,是成群的冰塔、冰柱,白璧的楼栏,乳玉的亭榭。那是地球之巅的冰雕林园吗?还是瑶池的华宫?在那透明的窗扉里,一定住着珠穆朗桑玛。可是,我爬不动了! 还要穿过前面的冰塔林才是北坳,北坳上面还有几个断壁台阶,翻上台阶才能到达珠峰之巅。那里是地球的制高点,离海平面8848.13米。可是,我爬不动了! 杜洪扶我往回走。 回望着那凌空闪耀的玉宇琼楼,回首那峰顶上向东飘飞的旗云,三姐珠穆朗桑玛正摇着白衫向我告別…… 13·从珠穆朗峰到希夏邦马峰 翻越世界屋脊 梁启超曾经设想:假如没有喜马拉雅山,中国和印度的历史必然会重写①。我认为,这一设想是正确的。 在悠长的历史岁月中,在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上,偶尔听到商队的驼铃声,丁丁当当地敲击玉门关外的死寂。今天,在那里的荒丘野林还留有中外商人和骆驼的残骸, ———————— ①见(美)约·阿·勒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一书。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漫长的古道上还存在着张骞①、马可·波罗②等人的足迹,萦绕着苍凉的缕缕情丝。 而喜马拉雅的脊背,这长长的辽阔荒原冻土,在人类开始创造文明的时候,已经是高插天宇的墙壁,把华夏文化与外部世界截然隔开。孤立的华夏文化在漫长的历史中变得尊己卑人,成了不容受他人的国粹正統。就是在今天,“华夏中心”的文化心理还需净化。啊,不能说与这壁高墙无关。 我要爬上这壁高墙,我要探索这壁高墙,我要越过这壁高墙! 4月19日。 杜洪向我和普尔巴挥泪告別,向东去了。他要遵守合同,遵守时间,赶回去干他的厨师助手工作。我和普尔巴从岗嗄西行,继续寻找那关于人和人的生存秘密。 我们的车已经在冻土带爬行。 我旁边坐着一位意大利妇人和她的美国丈夫。这位妇人五十余岁,汉语说得不算流利。我们交谈得很真诚。从谈话中我知道她是三个博士头衔的学者,译成汉文的著作就有百万字之多。她的丈夫比她小12岁,是她生活上、心灵上的护理员和事业上的得力助手。 无边无际的荒原冻土没有水,没有滋润,苔原干得裂着尺多宽的大缝,辽阔的大地龟缝纵横。停车稍歇的时候,女博士在沙砾中寻找着什么。她举起一块卵石呼叫:“快,来看呀!”我们跑过去围住她, ———————— ①张骞,西汉人,封博望侯。公元前139年奉汉武帝命出使大月氏,历时13年归汉。又于公元前119年出使乌孙。他的两次出使,加强了中原与中亚各族之间的友好联系,促进了汉朝与西域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 ②马可·波罗,公元1254年生于威尼斯,意大利旅行家。他经伊朗高地,越帕米尔到中国,受元朝忽必烈的优待,在中国做官17年。 她说:“这石头,栋树叶子的印痕,随意可以拾得。”是的,这里满布着阔叶树叶子的化石,证明了这里曾经海拔不高,长着大片森林。 在那赤黄的苔原裂缝上,偶尔还看见近代的土屋残堡和半人高的石砌羊栅,而今早已荒无人烟。鹰鹫在低低地盘旋,传来一声声饥饿的嘶叫。莫非是它们把人吃光了?它们吃人的程序是:首先啄去人的眼珠,然后扯出人的肠肚,再后撕开人的皮肉,最后连人的骨头也吞了下去。这种现象,在局外人的眼里,是多么可怕而残酷的世界;对内部人来说,倒是吉祥的天葬。 难怪昔日的张骞和马可·波罗不曾到这里来。可今天不同了,死亡的屏障再也隔不开人类。不是吗?你看我们这一群,东半球的人有,西半球的人也有。 我们望见希夏邦马峰了。它是这一带海拔8000米以上的最后一座高峰。 米拉日巴,他的名字和事迹,对于藏族人来说,仿佛是汉族人的孔子、墨子。这里的白岩窟,是米拉日巴修持多年的圣地。 让我们回到宋朝吧。一个苦行歌手,唱着悲壮而凄婉的歌,吃的是荨麻,披的是树叶。他的未婚妻赛赛和妹妹贝达来看他了。 赛赛:“你的田产房屋不要了?” 米拉:“你我相爱一场,都送给你吧。” 贝达:“哥呀,你快无衣遮羞了。” 米拉:“母亲生我固有的东西,怎么可羞?” ...... 我带着米拉日巴的联想来到希夏邦马的冰川脚下。这里叫各布拉山口。 书上说这里的冰碛石、侧碛坡、冰舌尖端有名贵的花草,如凤毛菊、金腊梅、点地梅、龙胆花、雪莲花……但在汽车的快速奔驰中,我一点也看不清。 从车窗外望,耀眼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地衣。白的一块,黄的一块,紫的一块,蓝的一块,组成了彩色的大地。我们的车飞驰在五彩之中。 普尔巴问女学者:“在世界屋脊的冻土带,地面为什么这么美?” 她说:“在这种严酷的自然环境下,地衣能分泌一种地衣酸,地衣酸溶解和腐蚀岩石的表面,让藻类和菌类相互依存,就形成了地球最高处的花花世界。” 我翻越世界屋脊之前,以为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万万没想到顽强的生命把地球之巅点缀得五彩缤纷。 我们从冰舌旁边跑过,在逶迤的雪峰中穿行。印度洋的热风吹来,前面就是莽莽苍苍的绿色世界。 我们越过了极地,越过了分隔世界的屏障。其实我们早就可以越过这壁高墙,早就应该越过这壁髙墙。 14·从希夏邦马峰到樟木口岸 吐蕃·尼泊尔之路 我们在吐蕃·尼泊尔之路上前迸。 西方学者和当代世界屋脊旅行家们称经科达里山口北越中段喜马拉雅的这条路为“吐蕃·尼泊尔之路”。科达里是尼泊尔境内靠近槔木口岸的一个小镇,并不是这条古道的制高点,制高点在希夏邦马峰下的各布拉山口。翻过各布拉山口,就是喜马拉雅南麓,从一个高而陡的斜面上一直可以滑向恒河平原。 在《西藏与尼泊尔之早期关系》中,作者克·东杜叙述了松赞干布的父亲南日松赞(汉史写作拉木日松赞)人侵印度时从这条路经过,并占领了泥婆罗(尼泊尔)。此后,吐蕃统治泥婆罗两百年之久。所以,这条路是吐蕃向南扩张之路。 布里库蒂公主(墀尊)是泥婆罗王阿姆苏·瓦尔玛的女儿(也有说是养女),于632年下嫁松赞干布为王后,鼓乐喧天,旌旗逶迤,带着无数的珍宝和能工巧匠从科达里山口通过。公元7世紀的和亲政策不单是大唐李世民的外交招数,中亚诸国皆是如此。吐蕃公主也嫁小勃律、葛罗禄和波斯①。以联姻政策的效果看,尼泊尔和吐蕃在世界诸民族的历史上是最成功的。所以,这条路是和亲睦邻之路。 雅隆文化是象雄文化与极地本土原始文化整合的产物。到了松赞干布时代,雅隆联盟统一了象雄和苏毗,雅隆文化已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新形势。首先,从吐蕃·尼泊尔之路输人了印度佛教,然后从唐蕃古道输人了中国佛教,促使了大昭寺、布达拉宫的诞生。在地球大隆起的土地上有了第二次文化整合,于是才产生了人类独特的布达拉文明,这不能说没有吐蕃·尼泊尔之路的功勋。所以,这条路是文化交流之路。 克·东杜的文章提到唐玄奘拜见泥婆罗王的情况,又查阅了《大唐西域记》,的确有关于玄奘朝觐盎输伐摩的记载。这个盎输伐摩,就是阿姆苏·瓦尔玛。玄奘之路是从河西走廊到西域,越帕米尔到冈底斯,沿雅鲁藏布江源头东行,从各布拉山口到科达里山口,穿过现在的樟木口岸南下,经尼泊尔到印度。所以,这条路也是玄奘西天取经的路。 元代和元代之前称尼泊尔为“泥婆罗”,明代称尼泊尔“尼八喇”,清代称尼泊尔“廓尔喀”。据《清实录》,廓尔哈在乾隆年间入侵西藏,抢掠了后藏首府扎什伦布。清王朝派绿营兵击退了廓尔哈, ———————— ①小勃律,今克什米尔。葛罗禄,今苏联土库曼境内。波斯,今伊朗。 至今在叶如藏布河谷还留有当年战争的堡垒。所以,这条路也是战争之路。 那位外国女学者对我的关于吐蕃·尼泊尔之路的讲述特别感兴趣,但我拒绝她录音,只许作笔记。在汽车的抖动中,我斜眼看去,她的英文草书歪歪斜斜。到了边防检查站,全车人下车,一个一个查验通行证。这时,女学者要同我和普尔巴合影留念,我又拒绝了。我总以为和老外留下交往的凭证很危险,我不在乎什么“特嫌”罪,而是怕那些于我违心的乱吹。 15·在漫长的吐蕃·尼泊尔之路上 高原“吉卜赛” 我们在定日到聂拉木的路上,遇见了这样一幕: 二十来头瘦小的毛驴摇着颈上的铃儿,叮当叮当,喧闹着前行。长长的队伍由一个接一个的小分队组成,每个小分队是一个家。每个家有二至五头毛驴,驮着夜宿的帐篷、卧具和生活用具,还有小孩,男女主人紧拥在各自的毛驴后面。男人们有的戴后藏的绣金帽,有的戴尼泊尔小圆帽或者呢帽;有的穿藏袍,有的穿西装;有的背着“比旺”(牛角琴),有的背着“扎年”(六弦琴)。女人们的头上,有的用红绿绒扎着“札绣”,有的蒙上一块方头巾;有的女人腰上系着银饰,有的脖上挂着念珠。最特別的是,有的人腰上挂着锃亮的热巴铜铃,有的人手里提着绘有吉祥图案的扁形手鼓。那些铜铃和手鼓,随着人们前进的脚步摇来晃去,应和着毛驴颈上的铃儿的节奏,当当哒哒。在这奇妙的队伍和奇妙的乐曲中,男人们精神抖擞,步伐刚健,女人们喜形于色,款款婀娜。 这铃鼓铿锵、笑语喧哗、浩浩荡荡的人流,是什么队伍? 这是高原“大篷车”! 我常常听见普尔巴讲述关于热巴艺人的故事,今天我看见了。 当我第一次看见这自由而又自在的队伍时,为这天生的人类个性鼓掌欢呼,自由的群落和自由的生活让我激动不已,热泪挥洒。 普尔巴看见我的眼泪,问:“老师,你怎么啦?” “我要去加入高原‘吉卜赛’,我要和他们一道过自由的生活!我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热巴艺人,而只能按别人的规定活下去?” 普尔巴:“也许,老师的冲动来自老师的感情脆弱。我敢肯定,老师即便加人了高原‘吉卜赛’,也不可能获得高原‘吉卜赛’的自由。” “为什么?” “因为世界上没有老师的避难所。” 啊,我的知音普尔巴,他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是的,即使我成为他们的一员也不会有他们的自由,因为我的老祖宗孔圣人,他的阴影会强迫我紧贴着我的原始血缘,继续髙举“龙”的原始图腾,去崇拜权力,去崇拜权威,去崇拜老的和新的教条,去加入语言拜物教,去否定自己,去否定“龙”之外的一切。 我们的车,已把鼓乐齐鸣的毛驴队伍抛在后面,爬行在希夏邦马峰的脚下。我是第三次经过这里。在这静穆博大的空间,荒原冻土裂开酸涩的缝,逶迤的雪峰闪耀刺眼的光,蓝晶晶的天空移动着悠悠的云。 这里的空间是凝固的,荒原是冰凉的,可我的思维是流动的,血液是炽热的。我思考着这一幕,想弄清楚高原“吉卜赛”的来龙去脉。 吉卜赛,是一个以过游荡生活为特点的民族,特别擅长歌舞。原住印度西北部,10世紀前后开始外移,四方流浪,几乎遍布于世界各地。人们忘不了印度电影《大篷车》,忘不了那些歌舞,那些欢乐,那些悲壮。 俄罗斯人称吉卜赛为茨冈人,在普希金的叙事诗《茨冈》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热闹的茨冈人沿比萨拉比游荡,俄国贵族青年阿乐哥为逃避逮捕加入了这支自由队伍。阿乐哥与茨冈少女贞妃儿相爱,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两年后,贞妃儿对阿乐哥冷淡了,阿乐哥痛苦极了。茨冈老人对阿乐哥说:青年比鸟还自由,谁也不能拦住爱情,快乐只能让大家去轮流,没有理由只准一个姑娘爱一个男人不许变心。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贞妃儿和一个年轻的茨冈人在冢丘幽会,阿乐哥看见亲昵的双影,听见温存的啁啾,于是杀了这对恋人。茨冈老人把一对尸体埋入大地,驱逐了阿乐哥。老人说:阿乐哥只许自由属于他自己,我们茨冈要把自由赐予每一个人! 人在一定的结构中需要有一种组合。朝朝代代都说他们的组合模式尽善尽美,要求人们按其理论教条去修身守法,可事实证明几乎都是骗了他人,益了自己。还是茨冈老人的观点不虚伪,因为茨冈老人的基本点是尊重人的存在。 我们到了樟木口岸,对面就是尼泊尔的村庄。普尔巴的父母在那之字形的坡上开米酒店,姐姐是樟木的大商人,我便成了这个夏尔巴家族的贵客。我住在普尔巴姐姐的华丽楼阁里,打开我的皮箱,翻开资料,继续研究和找寻高原“吉卜赛”存在的根据。 近百年的藏学成果,据日本女博士贞兼绫子10年来收集的文献目录,有6472种,单汉文就有2619种,真可谓浩如烟海。据《米拉日巴》和《青史》记栽,早在12世紀就有米拉日巴尊者在定日活动,而定日的创始人则是米拉日巴的朋友帕当巴桑结。这以后的几百年没有记载。到19世纪,外国人到珠峰探险,才有了关于定日的图片和文字描述。 就西藏定日而言,研究得较成功的要算当代美国人类学女博士阿吉兹。她论述了1959年前定日社会的层次、宗教派系、婚姻家庭等等,都是藏学的极大成果。但是,阿吉兹博士在完成《定日人》和《藏边人家》时,只能在印度和尼泊尔境内的西藏难民营中采访,没有条件亲临定日,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她同样不曾到过定日,所以她没有见到1959年的高原“吉卜赛”和今天复活了的高原“吉卜赛”。 定日社会是个迁徙组合的社会,具有流动性,其社会层次中的米赛(平民)阶层的堆穷(游动劳动者)具有更大的流动性。藏东和藏南的游荡热巴艺人曾来定日,成为俄巴(世袭僧侣)、格尔巴(贵族)的佃户,虽然有房可住,有地可耕,但仍然过着季节性的卖艺为生的半游荡生活,成为一种特殊的堆穷。在1959年前,岗嘎、协噶尔、札绒都有季节性的演出队,热巴、藏戏、杂技,非常活跃。1959年后,大变革改变了定日的社会层次,俄巴、格尔巴己不存在,雅娃(贱民)同样不再有,都进入或接近于米赛阶层。米赛们只能守着土地,无法干别的,于是演出人(剧团)也通通解散。到了80年代,土地下户了,米赛获得了宽松,于是热巴后代凭借他们的遗传基因,重新操起了铜铃手鼓。这,就形成了今天的高原“吉卜赛”。 高原“吉卜赛”的队伍一般在岗嘎集中,每年一至二次,在把青稞收割之后的11月初,便翻越喜马拉雅去尼泊尔过冬。海关把他们当成朝佛的人或者边民,准予通过。次年4月,这些人又在加德满都集中,然后回定日耕种自己的土地。 樟木,喜马拉雅天然壁垒的大门。向南望去,万山葱郁,南风徐徐,万物欣荣。这座边关重镇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由上而下的之字街,“之”字的末尾就是海关的巍巍大门。当我在普尔巴的姐姐次仁卓玛的家里住到第八个日子的时候,毛驴队叮当叮当地来了,在靠近海关的空地上安营扎寨。白天,他们献艺,我是最热心的观众;晚上,他们喝酥油茶,我是最真诚的客人。 我走访了高原“吉卜赛”的帐篷,共有六家。过去,定日社会的家庭,复婚制(一妻多夫、一夫多妻)几乎占一半,再婚非常普遍。曾经用政策手段强制改变其伦理观念,现在有所放松。 仁钦老人带着他儿子多吉、儿媳桑姆、女儿拉姆和两个孙子。仁钦老人的曾祖父是藏东热巴,他是今年“大篷车”的领导人。多吉和拉姆是铃鼓热巴的舞星。格桑和普次弟兄俩和他们的“纳玛”(新娘)曲珍不是热巴出身,但格桑和普次会表演马技热巴。这一家除演出外还要朝佛,祈求佛爷保佑新娘和两个丈夫之间的感情和睦兴旺。参木尤姐妹俩是热巴后代,父亲曾是雪嘎藏戏团的主持人。雪嘎在60年代被解散了,两个小女儿长大后会杂技,可以在高高的木桩上表演“倒悬溜索”。普穷一个人一家。他的两位兄长在土地下户后共娶了一个纳玛,那年普穷才12岁。普穷长大了,兄长们要普穷加入他们的家庭,可普穷不愿意。兄长们赞同弟弟的选择,给了毛驴和帐篷,让弟弟加入了热巴队伍。丹增罗布和他的两个妻子(她们是两姐妹)都是琴师,他们不是热巴后裔却是热巴迷。米玛带着他10岁的女孩负责跑外甸,他在尼泊尔有好几个亲戚。米玛的妻子对他的婚外恋和游手好闲不满,当尼姑去了。 我似乎已经是高原“吉卜赛”的成员。在樟木,汉语是官场语言,来往客商几乎不讲汉话,但几乎都会汉话。我在演出现场出现,特別引人注目,因为我穿的汉装,讲的汉语。每当演出高潮来临,我出场抱拳施礼(他们没有这种施礼方式),说:“朋友们,弟兄们,咱们毛驴热巴演出队来贵地献艺,演得不好,望各家各派海涵。咱们天涯奔走,四海为家,无论民乡本土,邻国他邦,只能靠义士绅翁、菩萨佛陀。热巴艺人不仅是为了求生,其天职是向天涯献艺。但没衣食便没有生存,也就没有今天的表演,也就没有热巴。兄弟在此祈求诸位无私赞助,慷慨施舍!祝诸位扎西德勘!好,最精彩的节目即将开始——” 然后,我面向东南西北鞠躬,同时,普尔巴向东南西北简要地用夏尔巴话翻译一遍。让大家明白:我们是在向大家要钱。然后, 仁钦老人和儿媳桑姆托着呢帽向观众走去。 仁钦老人赞扬我,但我对我的功劳并不满足。我回到次仁卓玛家,求她家搞维修的木工金嘎娃做了一个“切玛”木盒和几片彩羽。我在木盒里装了青稞,插上彩箭,给仁钦老人送去。同时向仁钦老人建议:当演出开场时,应由一个化装成佛陀的人手棒“切玛”绕场一周,以示对观众神圣而隆重的欢迎;然后把“切玛”放在场子中央的供桌上,以示整个演出为佛光照耀;演出結束时,参加演出的人应出场谢幕,排列在“切玛”后面祝福观众吉祥如意,再次光临。 “大篷车”所有的成员拍手称好。 为了漫长的跋渉,我不能久留,必须离开自由的热巴。仁钦老人和普尔巴的父亲送我们出了海关大门。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分手在友谊桥头。我和普尔巴没有过桥,顺着那条小溪(界河)南下,进人了夏尔巴人的大山。在这座大山的深处,便是夏尔巴人集居的两个村庄。 我跑遍了夏尔巴牧民的蔑棚,访遍了立新村和肖布冈的木楼。普尔巴领着我从一个沟谷南下,沿着背夫来去的羊肠小道去往尼泊尔舍尔巴村寨。沟底就是达德巴厘,那里有尼泊尔关卡,人们为了逃脱可怕的关税,只得扛上重荷爬上夏尔巴大山。这些背夫,一般是利用农闲出门找钱的庄园雇工。他们很穷,穿着破旧的罩衣,有的不穿裤子(也许没有裤子),当负重躬腰爬坡时,裸露出了他们的屁股。 达德巴厘,坐落在绿色的山谷里。北面峻峰高悬,缺口南开。抬头望,层层梯田,真像我国陈永贵式的大寨。不过,尼泊尔人保护了大部分森林。即便偶尔看见泥石流奔泻的痕迹,并没有失去生态平衡。达德巴厘的民房矮小,寺庙比较宏大。寺庙外人山人海,都是镇上的居民和附近的村民,我以为恰逢达德巴厘的佛事活动,当我和普尔巴钻进人墙里时,原来是“大篷车”。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正,可达德厘的太阳才刚刚当顶。这时,格桑扮成佛陀手捧“切玛”绕场一周。接着,仁钦老人说“折嘎”(开场白): 谁的歌声飘过喜马拉雅? 谁的舞步洒落万水千山? 是我们,我们热巴艺人! 唱遍天涯,舞遍邻邦! ...... 接着是大型舞蹈一一弦子。四个琴师(二男二女)拉起“比旺”,弹起“札年”,奏起“巴谐”曲领舞,后面跟随两行男女,长袖翻飞。女的十分轻盈,如水波荡漾,男的十分矫健,如鹰鹫展翅。我在弦子的故乡巴塘跳过弦子,远不如热巴的弦子犷大粗豪。热巴的弦子纯然是民间本色,而且“巴谐”唱词的内容也是他们自己—— 我们有家, 我们爱家, 我们更爱天涯, 我们更爱热巴。 ...... 藏族的歌分“鲁”和“谐”,舞蹈统称“卓”。“拉鲁”是山歌,“卓鲁”是牧歌,“仓谐”是酒歌,“兑谐”是情歌,“勒谐”是劳动歌,“果谐”是圆圈舞,“巴谐”是弦子舞,“热谐”是热巴舞,等等。看来, “鲁”中无“卓”,“谐”中有“卓”。 铃鼓热巴是典型的“卓”。由拉姆和多吉领舞,女击手鼓,男抖铜铃,在“热谐”伴奏下首先绕场一周。随后是转身腾跃,跨步旋回,手鼓,叭,哒哒哒哒,铜铃,哐,啷啷啷啷……在这绿色的群山中,霎时间光影缭乱。 伴唱: 高高的雪山快向两边分开, 让大鹰的翅膀飞起来。 叭,哒哒哒哒 宽宽的原野快向四方延伸, 让最好的骏马跑起来。 哐,啷啷啷啷 ...... 在热巴的豪情中,忧郁者变得开朗,冷漠者变得热烈,枯木也会发芽。 观众,一阵又一阵地鼓掌。 格桑弟兄表演马技热巴。他俩戴上魔鬼的面具,打着赤膊,手持大刀,吠出浄狞的笑声,踏着“热谐”起舞,做着驱邪的动作。气氛紧张,结束时让人轻松愉快。接着,在场上竖起了高高的木杆,下垂着两条绳索。参木尤姐妹像猴子一样爬上滑下,有时相互腾飞交换位置,有时同时下落,即将触地时又戛然而止。达德巴厘的寺庙前,口哨声,喝彩声,一浪高一浪。最后,所有的演员出场,站在“切玛”后面唱一曲祝福观众的歌,向观众欢呼:“扎西德勤!” 人们散了,我还紧紧地握着仁钦老人的手。这时,达德巴厘的,太阳已经西下。 第二天,我和普尔巴登程去加德满都,“大篷车”留在达德巴厘继续演出。这一次告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仁钦老人和他的伙伴们。 后来,在1987年9月12日,我又住岗嘎,正巧住在普穷新开的旅店里。他已经有了纳玛,新娘就是仁钦老人的女儿拉姆。普穷说,今年的牦牛热巴演出队由他来组织。妻子拉姆是舞星,不能没有她。他的旅店能赚钱,暂时交给他二哥管理。普穷说,去年的热巴队成员,除米玛和他的女儿留在尼泊尔外,全都回定日了。继续作今年热巴队成员的只有格桑一家。格桑和普次共同的纳玛曲珍生了一个男孩,随着孩子的降生,曲珍已成为家里的主宰。另外,丹增罗布已离家出走,参木尤姐妹已嫁了人。 珠穆朗玛高高耸立,广阔的原野已经鹅黄。岗嘎湖边架起了一排帐篷,帐篷里铃鼓齐鸣,歌喉婉转,正在紧张地排练。高原“吉卜赛”又要出发了,毛驴队比去年更有气势,将走成弯弯曲曲一条龙。铜铃手鼓又将敲打着这静穆博大的世界屋脊,敲打着这酸涩沉默的荒原冻土!即便已经有人注意到高原“吉卜赛”的活动,不管你愿不愿意理解他们,或者讨厌他们,热巴的客观价值是存在的。在这封闭的崇山峻岭中,这样的民间游荡文化团体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文化交流的纽带,他们在20世紀90年代传播着喜马拉雅文明。 16·驻樟木口岸 普尔巴和他夏尔巴亲人们 这是我教书生涯中的一次特殊家访。 樟木口岸,位于西藏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南麓,北纬28度,东经84度,是祖国西南万里边疆通往南亚和西亚惟一的陆路通道。
翠山丛中之字街 樟木的街在繁花翠林之中依山而下,有三个之字拐。悬空一边的店面基脚,有几丈或十几丈高的保坎。街的两边,一般都是两层楼房。这些房屋大部分是私人修的,其主人多数是夏尔巴人。 早晨,瑰丽的太阳照到山顶,白云像带子一样缠在山腰。百货铺打开了,饭馆燃炊了,尼泊尔或者藏族的音乐也闹起来了。在街上的行人中,穿汉服的人非常少,款款过市的是尼泊尔罩衣,印度沙丽,藏式长裙。尼泊尔的搬运脚夫已经成群结队地在街旁等候,为来去的车辆卸货或者装货。他们是来卖苦力的,早晨排队人关,傍晚排队出关。 最热闹的是自由市场。各种蔬菜都有,是尼泊尔的菜商或者庄园主用汽车运来的。他们看见我是汉人,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用汉语向我讲述着各种蔬菜的名称和价格,以为我是日喀则或者拉萨来的大买主。农场主们卖的蔬菜,一般不过秤,只讲多少钱一麻袋,单位以麻袋计算。 在珠宝首饰和手工业品摊上,卖东西的多数是女人。有的女人裸着上身,皮肤黑黄,脖子上和乳头上绕着链儿,肚脐下围一条花布,布边扫地。有的女人鼻翼上穿着环圈,头上梳着峨髻,峨髻上插着银饰。普尔巴说,这两种女人都是盛装的贵妇。 樟木的社会秩序较好,在我住的日子里没有听说有抢劫杀人的事发生,我和普尔巴每天晚上出门散步。两次遇见醉鬼,恰巧两次都是穿得笔挺的海关工作人员。他们歪歪倒倒地走着,唱着流行歌,用手指着我和普尔巴,说:“他娘的,小心点!”这些小青年都是招工来的,他们的父母自然都是比较大的官。西藏考大学,六科或者七科加起来,一百两百分就能考上,可见他们是极少极少的落榜者,这才靠招工上了班。
结巴多吉和他的儿女们 结巴多吉是普尔巴的父亲,见了儿子带个汉族老师回家,像朝拜戍边的清朝官员那样向我作揖。但他从来不知道孔夫子,这种合掌礼原是佛教的礼节。樟木的夏尔巴人不信佛,只不过礼仪程式和佛门弟子一样。然后,他捧出招待贵客的米酒。 结巴多吉瘦高个,长眉,眼眶陷凹,精神矍铄,穿一身旧西装。他的妻子胖胖的,头上盘着扎有红绿绒线的辫子,着藏式衣裙,像个藏族阿妈。他夫妇俩都不会汉语。 结巴多吉今年67岁。老家在夏尔巴集居村拉布章(立新村)。他结过三次婚,前两个妻子都先后当着他的面,在地上拾起一根筷子粗的干树枝,放在膝盖上折断了,这就算离了婚。第三个妻子再没有折断树枝,就是现在的普布卓玛,给他生了8个儿女。 大女嫁给了拉布章的一个嗜酒如命的汉子,现在家贫如洗。她准备当着酒鬼的面折断树枝,只是现在还没来得及。二女嫁给了一个牧人。这个牧人的前妻也是折断了树枝到尼泊尔去了。现在二女一家在仁尔丁的大山上放牧,这两年来发福了,可以赶得上尼泊尔的老牧主。她家拥有百多头牛,几十只羊和五六个雇工。三儿子在拉布章种地,守着老家那幢石木结构的房子。四女儿结婚在加德满都,丈夫是个大商人。“文革”的风吹到樟木时,结巴多吉一家就逃到四女那里避难。五女儿次仁拉姆结婚后住在樟木街上,是樟木人崇拜的偶像,外号“百万富翁”。他们家有账可查的资产是140多万元。六儿子夭折。七儿子就是我的学生普尔巴。普尔巴是夏尔巴人中目前在校的惟一的高中生。幺女儿罗布卓玛去年进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但一去北京就生病,今年已停学回家,是樟木口岸的歌舞名星,人称“夏尔巴美人”。 百万富翁 普尔巴领着我步入一个豪华的客厅,地毯、沙发、吊灯、彩电、立体声……叫人眼花缭乱。侧帘一卷,出现了一个年轻的主妇。烫发,耳环,淡淡的口红胭脂,闪烁的项链,镶边长裙,腰肢修长,胸脯高挺,举止文雅。她双手合掌胸前,微微蹲腿,轻轻弯腰,表示她最大的敬意。她的打扮和风度已经标明她是无可否认的百万富婆。但是,她不认识任何一种文字,只能用阿拉伯数宇记账。当然也不会汉语,我们的对话全凭她弟弟翻译。 “你家存款有140万元,是真的,还是报上吹的?”我问。 她笑了笑,说真的,而且手里还有足够的流动资金。” “几年之中,你夫妇怎么赚了那么多钱?” “我们四年前下定决心修了两幢楼房,用来接待外商。和外商的关系好了,又承包了往返于加德满都的货物运输。这全靠四姐在加德满都帮忙。” “你家有私人车队吗?” “一两个车早就有,我们可以雇用尼泊尔的许多车。我丈夫只是联络和运输,不管洽谈订货。” “你不怕说你是资本家?” “不怕。我们去年前年都被选为致富模范。” “现在,你们经营中的主要障碍是什么?” “中国的银行制度并非十全十美。存款他们就高兴,取款要问你的用途,好像钱是他们的而不是我的。” “你们将来的打算怎样?” “丈夫说,还是迁到加德满都定居为好。” “啊,太感谢你的坦率了!” “不要紧,七弟说你是他一生中最信得过的老师,好比他的长辈一样。” 我太激动了,说:“我这次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次仁拉姆:“哪里话。我把房间给老师准备好了,需要什么,叫佣人罗珍拿给你。” 夏尔巴美人 在次仁拉姆的寓所里,我拜访了“夏尔巴美人”罗布卓玛。一位披发姑娘,弯弯的眉毛,黑亮的眼珠,瓜子脸,翘鼻头,绿耳环,红色紧身纱衣,四角条花柔脂裙,纤腰上系一条嵌有宝石的黑皮带。她给人的感觉是带有古朴、端庄掺和着侠气的现代女性。她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好,我们一见面就好像是老熟人。 “老师不坐公家的车,不吃公家的饭,不拿公家的钱四处乱跑,人们一定认为你不是疯子就是傻瓜。”一开始谈话,她就十分诙谐。 “你的看法呢?”我笑眯眯地问。 “老师是不是疯子、傻瓜,我也说不上。不过,要是老师愿意,我也像哥哥那样当你的学生,跟随你奔走天涯。——哎!樟木,太闭塞了。” “樟木四季如春,商人来去,热热闹闹。还有什么使你感到不满足的?——小伙子那么多,追你的也不少吧。” 普布卓玛严肃起来,不但不害羞,反而直看着我的眼睛,说:“是的,是有些嘿!” “选中了谁哩,介绍介绍可以吗?” “精明能干的人不少,但最多就像我五姐夫一样,只会做生意。我还要钱以外的许多许多东西,可他们谁也没有,我能选中谁呢?” 啊,原来罗布卓玛有这般苦衷。 她的苦恼的确反映了人类现代文明的价值标准,这其中的道理是深沉的。我在罗布卓玛面前沉默了好久,似乎看见了这样一个事实:生活的宽裕不等于现代化,现代化社会的根本还在于一个具有较髙文化的现代化人的群体! 17·樟木口岸关外 东方人酒家 在朋友的帮助下,办完了临时出境签证,我准备出关了。 海关,在樟木之字街的最底层。夕阳斜照着高耸的塔楼,五星红旗在塔楼上飘扬。一道水泥铸成的方框大门,一头扎在陡岩上,一头悬在云崖边。门外边停着一串尼泊尔客车,下车的人肤色各异,衣着不同。男男女女排成长长的单行队伍,验护照,査行李。出关的人也五花八门,汉人只有我一个。出关前,那高耸的大门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出关后,压抑感立即消失,回首樟木,巍峨壁立,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我和普尔巴沿着向南张开的两山之间的缺口走去。转过一个大弯,便是一个小村落。夕阳已经西下,我们走进了“舍尔巴甲康”(意为“东方人酒家”)。尼泊尔“舍尔巴”是中国“夏尔巴”的转音,据说这两个民族共同的祖先是西夏人,所以叫“东方人”。 公元4世紀,晋王朝西北有匈奴(包括羯)、鲜卑(包括慕容、宇文、拓拔、秃发)、羌(包括氐)强盛,随即五胡乱华。5世纪统一于北魏(鲜卑拓拔),逐渐为汉文化同化。唐初,河西、陇右为战乱之地,未被同化的鲜卑南迁九曲以南的横断山中称党项。“安史之乱”后,吐蕃东侵攻占大渡以西,灭党项。一部分党项又北徙至夏州(今陕西横山)立足,因参与镇压黄巢起义,酋长拓拔思恭受封夏国公。到宋代,嵬理(拓拔语,意为“珍惜富贵”,即汉史的景宗李元昊)称大夏帝国,于1038年定都兴庆(今宁夏银川),辖宁夏、陕北、甘肃东北、青海东北、内蒙古西南等23州,凡传10代,共190年。查遍史籍,找不到舍尔巴来自大夏帝国的根据。 东方人酒家的男主人是真正的汉人,他叫胡世全,是普尔巴父亲结巴多吉的朋友。胡世全的妻子是舍尔巴人,名叫金珠卓玛。经过普尔巴的介绍,胡世全瞅我好一阵,最后一抱把我搂住,放声大哭起来。金珠卓玛见此情景,立即叫招待摆上酒菜。酒是白色的浓香米酒,菜是烧羊肉、牛排和鲜菇。东方人酒家的店子狭长,临窗一面看得很远。达德巴厘的大寺庙坐落在绿谷之中。绿谷的中国一面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尼泊尔一面是层层梯土,还留有泥石流奔泻后的痕迹。 我们边吃边聊。老胡说我父亲随十八军进藏,在西藏当了官。动乱年月,批斗的潮水涌上了高原,父亲进了监狱,我被下放到偏远乡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逃到这里,和金珠卓玛结了婚。我妻子的伯父是达德巴厘的一个庄园主,也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他,就没有现在这东方人酒家。另外,在加德满都有个叫格列朗杰的藏人,也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他,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就逃不出来。” 米酒喝多了,我们都有些醉意。我的血液在血管里躁动,是不是我好久没见酒了,今天特想喝?是不是我一辈子不醉过,今天特想醉一回? 老胡举起酒杯说:“《阳关三叠》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是古代的陇西,而今你已翻越了帕米尔,比陇西远多了,仍然有你的同胞,仍然有你的老朋友!劝君更进一杯酒,关外深山是故人。来,干!” 老胡的女儿胡·普穷卓玛回来了。她在达德巴厘读书,十四五岁,双眉浓黑,眼眶有点凹,真像善觉尊者的公主摩诃摩耶①。 胡·普穷卓玛双手合掌胸前向我和普尔巴鞠躬,用汉语说:“欢迎两位老师光临!” ———————— ①摩诃摩耶后来作了净饭王王妃,生了王子悉达多,悉达多就是释迦牟尼。 我想送这可爱的天使一件礼物,可是有什么礼物可送呢?我打开那只跟随我长途跋涉的黑提包,取出那本《袖珍汉语词典》送给她。她弯下腰双手捧接。她的手在颤抖。如果说胡·普穷卓玛真的有西夏的根,那么西夏帝国在谅祚时代①就汉化了。对她来说,这方块字词典重如泰山! 夜色笼罩起伏的山峦,关外的村落亮着一串灯火。东方人酒家的录音机播放着尼泊尔音乐,餐厅里传来放肆的笑声。我和胡老板仍然坐在临窗的桌上,人已醉了,可思维还清醒。 我向他介绍我自己的身世和奋斗目标。之后,老胡竟然背诵起楚辞《九章》来:“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我说屈原抱石沉江,其行动、其思想感情,都极其悲壮,但后人却以屈原和他的《离骚》自慰。因为,屈原把他髙洁的人格放在理想之中,而且用死来调整与现实的矛盾,一万个屈原死了又能把楚怀王以及蝇营狗苟之徒奈之若何?这难道不是精神胜利法吗? 只不过是高层次的精神胜利罢了。我本人永远不能和伟大的屈原相比,但我的选择不与他相同,我要像牦牛一样一步一个脚印,走完帕米尔漫长艰难的道路。” 胡老板往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向我敬酒。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他比我醉。我的一番议论让他叫绝,接着他也吐词不清地讲起了一个汉族的神话故事: 在乾坤已定之后,人民得罪了天帝,天帝用水泛滥人间以示惩罚。天帝的孙子鲧,向祖父请求豁免百姓,收回洪水。可天帝不但不听,还把鲧骂了一通。猫头鹰和乌龟向鲧献计,叫鲧去偷息壤,息壤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土壤,可以淹灭洪水。鲧果然把息壤偷来撒在人间,大地便有了绿水青山。天帝得知,派火神祝融在羽山把鲧烧死了。洪水又继续泛滥。鲧尸不腐,天帝又派天神用刀剖其尸,鲧尸腹中飞出一条虬龙。这条龙就是禹,于是禹继续治水。 ———————— ①谅祚,李元昊(嵬理)的私生子。嵬理废太子宁明,继废太子宁令哥,杀母后卫慕氏,娶宁令哥妻没移氏为妃,立谅柞。谅祚于1047年继位,禁蕃礼用汉礼,随即全面为汉文化所同化。 这是一个关于东方龙的悲剧故事,我理解其中的寓意。于是问老胡:“你想回龙的故乡吗?” “不想回去。”不知为什么,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似乎陪着胡老板哭了。当普尔巴扶我就寝时,我歪歪斜斜地经过窗边,回望那深邃的山谷,呼喊了几声“魂兮归来”!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东方人酒家进餐有三种吃法,一是刀子,一是筷子,一是手抓。我坚持一定要走,金珠卓玛亲自做早餐为我们饯行,吃的是舍尔巴手抓饭。每人一个盘子,盘里有牛肉块、玉米粑、辣椒粉。首先洗手,用餐巾把手擦净,再用食指和拇指拈一块玉米粑来吃,又拈一块牛肉蘸上辣椒粉放进嘴。 我们出门了,胡氏全家送行。为了送我,胡·普穷卓玛连学也没上。胡世全和他女儿分别挽着我的左右胳膊,还有普尔巴和金珠卓玛,五个人并排儿走在通向加德满都的公路上。路边,鲜花满地,绿树葱茏…… 我从加德满都回去,走的是小路,因为我想再一次到夏尔巴拉布章。我和普尔巴涉过那条不宽的界河,经立新村进了樟木口岸的那座锁住我们的边关大门,再也没有路过东方人酒家。也许,东方人酒家的主人正站在那临窗的桌前,计算着我的归期,盼着我的身影吧! 18·从关外翻大尼玛山到拉布卓和雪布岗 生活在夏尔巴人大山中 我和普尔巴从关外的酒家绕回国界的中国一侧,顺着那条作为国界的小溪南下。 这座被原始森林覆盖的山叫大尼玛山。林中有一条不宽的不通车的小公路,绕过大尼玛山的腰部通往夏尔巴人聚居点立新村。高大的阔叶树把路面笼罩得黑糊糊的,偶有一团阳光从密叶缝中下漏。林荫道上随时都可以看见负重前行的尼泊尔背夫。尼泊尔人搬运重荷不是用肩,而是用前額。重荷上套一条宽宽的皮带,皮带挂在前額上,重荷的重心放在脊骨上,躬着身子前倾着行迸。 我们为了在天黑前抵达普尔巴的二姐拉巴卓玛的牧场,便从林中直上山顶,不再走小公路。这一条小路普尔巴知道,似乎没有人行走的痕迹,覆盖着厚厚的正在腐烂的落叶。细细的山蚂蟥,可以不知不觉地扎进你的皮肤;花蚊虫的腿一寸多长,若五六只同时叮人,人就会立即中毒晕倒;有一种满身勾剌的血青藤,划破了人的皮肤,创痕处立即肿大;还有蛇,像蔓条一样倒吊在长了苔藓的青杠树上……普尔巴指指点点,精心照料着我,让我明白我的处境,培养着我的识别能力和防御能力。 我们爬了好久好久,来到一条溪边歇息。忽然山上有歌传来,由远渐近,尖利而有共鸣。普尔巴条件反射地一惊,随即呼叫起来:“拉索——央珍!” 歌声停了。回答是:“拉索——普尔巴娃!” 我从树缝里看见一个姑娘飞快地从山上滑下来。傻丫头,慢些跑,当心绊着血青藤! 她的头发梳成云髻,耳垂上吊着两个环圈,弯弯的眉,微陷的眼眶,宽袖白色短衫绣有花边儿,一条有红杠子的运动裤。她背着—个红十字药箱,嘴唇翕动了几下,红着脸站在那里发呆。 他俩终于热烈地对话了。夏尔巴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央珍转过身,背着药箱攀登起来,我和普尔巴跟在她的后面往山上爬。 我悄悄地问普尔巴:“这位姑娘——?” “也许她今天是特地来接我们。我们是老同学,她在樟木初中毕业后当了立新村和雪布岗联合卫生所的医生。” “你们不是一般关系吧?” “我们,老师,不……”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有这样一首诗:“入夜幽会情人,破晓大雪飞舞,足迹印在雪上,保密已无用处。” 普尔巴脸红了,但兴奋地问:“六世达赖私会情人的时候多大年纪?” “和你现在的岁数一样,21岁。不过,六世达赖25岁就死在青海湖旁。诗人死了,但他的诗永远活在雪域高原,数百年来,青年男女越唱越炽热。”我有些激动了。 普尔巴笑了,他说汉族老师什么都好,同学们最恨的是汉族老师不许学生有异性的亲密。不过,你不一样。——央珍,‘休巴且’。” 央珍停下来,回过头微微笑。我想普尔巴在叫她走慢点,老师我都气喘吁吁了。 地开阔了,杜鹃树越来越多,树顶上的杜鹃花还凋残未尽。稀疏的万年古松已脱光了枝杈,把空间让给了牛羊。西山的红霞映照着几处简易的蔑棚,引水槽弯弯曲曲地架在三四米髙的空中,每处棚子前都有涓涓而下的泉水。在傍晚的薄雾中,自由的牛儿正在回棚。 这里没有蒙古草原的天苍苍,野茫茫,也没有藏北无人区的大野漠漠,酸涩凄凄。这里是梦一般的粗旷的童话世界。 普尔巴的二姐,女主人拉巴卓玛,三十多岁。一看见她那对沉甸甸的金耳环,就知道她富有。她雇有六名尼泊尔牧工,牧工们管理着近百头黄牛和几十头奶牛。牧工们的生活由主人提供,住在另外的两个蔑棚,自己开伙。拉巴卓玛的丈夫嘎旺负责挤奶和炼奶,她本人负责管理牛犊和自己一家的炊事。嘎旺的前妻离婚后跟别的男人走了,还留下了两个小孩。拉巴卓玛又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帕姆才一岁半。主人住的是大棚,大棚里吃饭很热闹,加上我、普尔巴、央珍,共有10个人。 主人家真可谓人畜两旺。住的大棚分为两半,一半住人,一半住牛犊。在住人的一半里,放有两只大木柜,一只装大米,一只装玉米粉。还有衣服、卧具、炊具、炼奶工具,摆得有些零乱。中央有个凹下的大膛,柴火通夜不熄,这不仅是取暖,还用来防止野兽的侵犯。火膛两边是地铺,首先铺上羊皮,再放上垫被,再放上毛毯。客人被安排在靠火塘睡觉,这是对客人的尊敬。 每天早晨我第一个起床,在泉水边洗脸漱口之后,去露宿的黄牛、奶牛中走一圈。那些牛花花点点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贪恋着晨曦,谛听着鸟鸣。对面的山坡上撒了一层薄雪,在朝阳的映耀中,山峦红润得如处子的皮肤。 早饭后,我们总是去采磨菇,蘑菇可多啦。普尔巴提着竹篮,央珍背着一丝不挂的帕姆。每当帕姆哭闹时,央珍总是叫道:“卡布勒色,卡布勒色!”于是帕姆就不哭了。夏尔巴语“卡布勒色”,意思是“公牛来了”。太阳偏西,往往就看不见普尔巴,同时央珍也不见了;要知道他俩的去处,请听林子隐隐传来的笑声和歌声。在这仁尔丁的大山中,没有礼法、教条、规章,普尔巴和央珍是自由的人。 当晚霞烧红了西天的时候,拉巴卓玛升起了晚炊。她非常能干,在30分钟之内就做好10个人的饭菜。她把玉米粉放在锅里掺水搅拌,很快做成像藏族的糌粑一样用手能拈的“贡资”在另一口烧蘑菇的锅里放人牛肉片和奶油,加点尼泊尔香料。要吃抓饭,老少都得洗手,每人一个盘子,盘子的一边盛“贡资”,一边盛蘑菇烧牛肉。主人和贵客不同的是,贵客的盘里要斟上白色的鲜奶,所以我和央珍的饭菜被鲜奶浸泡掺和。 晚饭后,大棚里更加热闹了。尼泊尔牧工们来了,小孩子们也齐了,于是围着火塘一边喝奶茶,一边听故事。从前,有个国王杀了一头牛,叫人们去领赏。第一个到的叫夏尔巴,得了牛头;第二个到的叫格尔査,得了牛脖子;第三个到的叫额温巴,得了牛尾巴;第四个到的叫甲巴,得了牛肠肚;第五个到的叫色拉卡,什么也没得到。从此以后,在喜马拉雅南麓的群峦之中,夏尔巴部落的人被认为是最高等级的人。为了保持第一,他们人人都和他们的老祖宗夏尔巴一样,起得早,跑得快。 也许是这个故事对我的启迫,“老师”又当起学生来了。为了做一名牛倌,我还下了一番功夫。每头牛都有名字,花色牛叫沙拉姆,黄色牛叫波妮,红白色叫达米尔,黑色叫卡妮……首先要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否则他们将“我行我素”,谁也不理睬谁。早饭后,我带着绳子走进林子,把帕南索树的嫩枝折下捆一大捆背回家,帕南索树叶是牛犊最好的食品。牛妈妈们上山了,再把牛娃娃们放出来喂奶,有的能自己喝,有的要人喂。他们吃过奶后再吃帕南索。几天之后,牛娃娃们一见了我就跳得老高,有的还用头顶我的屁股,亲热极了。 一天晚上,火塘边和往常一样围满了人。拉巴卓玛突然宣布“不能再让老师参加劳动”的决定,而且竟然获得了包括牧工在内的所有人的支持。其具体措施是:从明天起,普尔巴、央珍不许离开老师一步,一是陪老师玩儿,二是制止老师去喂牛犊的奶和背帕南索回家。 弗洛伊德把人性认为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所组成。本我机能是快乐的满足,自我机能是对现实的服从,超我机能是观念的传递。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在大尼玛山中的短暂生活,正是本我的存在。 大尼玛山让我从精疲力竭中回到了安适和恬静,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牧人。但是,我不能不走,告別了主人和牧工,告別了蔑棚和牛群,告別了童话般的仁尔丁,迈向那大山背后的立新村和雪布岗。 附:夏尔巴现况简介 1986年,我有幸走访了中国、尼泊尔的夏尔巴的大部分地区。关于夏尔巴的介绍很多,什么《奇异录》、《民族风情》等等尤其离奇;什么“典籍”、“研究”之类说其落后。这只不过是文人的卖钱或者卖名之举而已,他们何尝见过夏尔巴。 文化是复杂的,它包括实物、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社会习惯等等。由于我写这部书的使命不在于用学者的姿态去繁琐地处理材料,所以只能根据亲临了解的情况作个简介。 《新尼史》:“……北部有谢尔帕人、布林人……总称菩提亚。他们有悠久的历史,曾多次与加德满都王国进行战争,直到1482—1520年左右,臣服、并入尼泊尔国土,他们散居于中尼边境两侧……” “谢尔帕”即“舍尔巴”,中国称“夏尔巴”。尼泊尔的夏尔巴现有15万人,分布在珠峰脚下南侧的河谷地区,即孙科西河以北。200年前,他们向西侧发展到西藏樟木的拉布章和雪布岗,向北面发展到西藏定日的绒辖地区,向东西发展到西藏定结的陈塘地区。根据藏语,“夏尔巴”即“东方人”,至于其族源来自东方哪里,其说不一。汉族学者说他们的祖先是西夏人,但无史料依据。 据亚历山大·麦克唐纳的《佛教在尼泊尔夏尔巴出现》一书里,说索卢—昆布的夏尔巴人信奉的是略带萨满教的大乘佛教。西藏境内的夏尔巴主要信奉宁玛、噶举、萨迦,不信奉格鲁派教义,但对达赖和班禅也比较敬重。这只是过去的事,比如绒布寺里有许多夏尔巴僧人和女尼。现在,我在樟木、拉布章、雪布岗问过我所接触的人,不管老年人还是青年人,通通说他们不信任何教。在樟木和雪布岗也有木顶寺庙,但非常小,只有两个喇嘛。 夏尔巴没有自己的文字,通用藏文,语言也和藏语近似。没有文字史料,只有口传故事,用不同颜色的石子计数。我去的时候,樟木已有初中,大尼玛山有了小学和一处医疗站。 夏尔巴的主食是玉米和尼泊尔大米,爱喝米酒。他们吃抓饭。他们在村庄里住的是底层石砌、上层木构、屋顶盖木板的房子,在牧场住的是篾棚。我去的时候,两个村子冷冷清清,一半的人做生意去了,还有些人上山放牧去了。做生意的和放牧的几乎都发了财,多数家庭已雇佣尼泊尔人劳动。在尼泊尔人眼里,夏尔巴似乎成了財主。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的确为中国一侧的夏尔巴人带来了生机,比起尼泊尔比兰德拉国王的夏尔巴民们的生活境遇要好一些。 夏尔巴人眼睛微凹,鼻梁较高,头发不烫自然卷曲。女人身材窈窕,目光迷蒙,显得溫雅。他们没有弟兄同娶、姐妹同嫁,没有一妻多夫的现象。资料上强调他们普遍的一夫多妻,但我却没碰上一个有两个或两个以上老婆的男人。有的文章说夏尔巴女性最受压迫,可我看见的夏尔巴女人比汉族女人的思想开放,比汉族女人更享有婚姻自由(比如容易离婚)。 我访问了樟木的民政官员,说1980和1981年分别在拉布章和雪布岗各发生过一次抢婚事件,但这不等于夏尔巴古老的抢婚性质,是对父母之命的反抗,用既成事实的方式逼迫父母收回对青年男女自由选择的干渉。几乎所有有关夏尔巴的文章都渲染抢婚,其实现在根本不存在。现在的婚姻主要是自由选择,父母的主权可以说已经完全丧失。 19·从雪布岗到尼泊尔孙科西河 舍尔巴少女试婚楼 央珍陪我们走完了立新村和雪布岗。在雪布岗的卫生所里已住了几位病人,他们是翻过大山来求医的,所以央珍不能再离开她的岗位。我和普尔巴从雪布岗南下,到了尼泊尔达德巴厘,太阳已经偏西。正逢高原“吉卜赛”在这里演出,特別是仁钦老人要我看他们的演出①,非留我住两天不可。一月前,我在樟木关内还不曾住过热巴帐篷,现在可以真正地体验吉卜赛的欢乐。曲珍、参木尤两家在分裂和组合,普穷还爱上了贞妃儿拉姆,这一切在很自然地发展。生活和唱歌、跳舞一样,吉卜赛只有欢乐没有悲伤。然而,我是个不断寻找生活的人,比吉卜赛更喜欢和更需要游荡。当我离开达德巴厘时,旭日东升,喜马拉雅的艺术家们送我到了村头。 按计划,我们首先住正南走,然后向东到昆布、索卢,绕珠峰南面一个弧圈。这是美国当代人类学家阿吉兹多次走过的路,要穿行整个舍尔巴语言区。尼泊尔有30多个民族,30多种语言。其族源分土著人、西藏移民、印度移民三大类,其语言有印欧语、藏缅语、亚澳语三大系。 ———————— ①牦牛热巴队在达德巴厘演出的情况见本书《高原“吉ト赛”》一文。 舍尔巴和夏尔巴一样,“人种上属藏族血统”①,语言与藏语类似。 我们步行了两天,没见到一小块平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把尼泊尔称为“喜马拉雅山国”。在尼泊尔北部,6100米以上的雪峰,有240余座,7600米以上的有50余座,在世界8000米以上的十大高峰中,除第二高峰乔戈里峰位于我国新疆、第九高峰高迦帕尔巴特位于克什米尔外,其他八座均在尼泊尔境内或与邻国的边界线上。从北边的喜马拉雅山地(平均海拔6000米)到南边的特赖平原(与海平面几乎相等),路程不到200公里②。 我们走到贾纳克普尔专区的查里科特,普尔巴劝我别到索卢去,他说到索卢还得向东走四五天,如果我们生病或者碰上泥石流、山崩怎么办?从这里南下是一条马道,比较安全,到了拉梅查普就有通往加德满都的公路,至少我们不会死棹。”于是我听从了他,我们从一条沟谷里的马道南行。当我们到了孙科西河③北岸时,见到了狭长的河谷平原和处处村庄。稻谷已经收进了仓,玉米棒子挂上了楼。日己西斜,我们投宿于拉梅查普辖区的一个叫合拉瓦尔的村庄。村里的木屋分布零乱,房舍被绿树掩映,每家有栏栅环围。我们进了一家院落,看上去比较富有,主人叫桑珠玛。 桑珠玛是个寡妇,有一儿一女。儿子卡西布精明能干,领导着七名雇工经营着祖先留下的一片土地;女儿琼珠玛不到20岁,已经有了一个一岁的男孩。明天是巴德岗大庙的佛事活动④,王后 ———————— ①王宏纬《髙山王国尼泊尔》,第79页。 ②数据来源于西藏军区《尼泊尔资料》和《尼泊尔地理》。 ③孙科西河主源源头在珠峰北面定日,流人尼泊尔后叫阿润河,阿润河西支流叫孙科西河,孙科西河源于希夏邦马峰南坡。 ④加德满都、帕坦、巴德岗呈三角形,处于加德满都河谷平原上。尼瓦尔人在公元前四五世纪在此生息,并创造了尼婆罗文化,现在是尼泊尔的重点旅游区。巴德岗有塔庙,是尼泊尔最大的寺庙之一。 艾什瓦尔雅也要参加。尼泊尔的宗教有印度教、佛教和伊斯兰教,其中印度教为主,教徒占全人口的90%,在释迦牟尼的故乡信仰释迦牟尼的人只占全人口的7.5%。桑珠玛一家是从索卢迁来的,本来信佛教,可现在也派了代表去巴德岗敬仰湿婆神。她在家里忙着准备明日庆典的食品,借这个大喜之日,琼珠玛的未婚夫要上门求婚。 我对普尔巴说:“看来,舍尔巴对再婚是很重视的。” “你认为琼珠小姐是再婚吗?她还没结婚哩。”普尔巴解释说。 “那么,那孩子?” “哈,老师你不明白舍尔巴的习俗。舍尔巴的女孩长到14岁时,父母就让她出门自由结交,同时分一间小屋给她,让她晚上一个人住在那里。她选中的男朋友暗地里到她小楼里住,父母不干渉。住了一段时间,他们双方满意,便由男方托媒向女方父母送几缸米酒,就算正式订了婚。正式订婚之后,未婚夫就公开地住在姑娘的小楼里。如果任何一方感到不满意,招呼一声就算解除婚约,男方得立即离去,但多数男女能进人下一阶段,下一阶段的标志是生孩子。有了孩子之后,男女双方宣布互为从属关系,于是再次求婚,正式确立夫妻关系。琼珠小姐和她的未婚夫的恋爱关系已经到了这一阶段。明天被确定为夫妻之后,如果两口子过不好,通过协商,丈夫付妻子一些孩子抚育费便可离开女方;如能和睦相处,那么可以商定结婚事宜,举行隆重的婚礼,琼珠玛才可以移居丈夫家。” “啊呀,舍尔巴有这么长的试婚期呀!”我很惊奇。 “是的,一般说来,女的14岁,男的16岁就可以同居,但要经过一次、二次、再次的感情确定才能组成家庭,这需要三至十年的时间不等。”普尔巴说。 “尼泊尔没有婚姻法吗?” “1971年,马亨德拉国王制定宪法并制定了新婚姻法,规定男子年满22岁,女子年满18岁方可结婚,可谁去遵守那个规章?不过舍尔巴的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已被强行禁止。” 灯都燃上了,卡西布还没回家。也许,秋播正忙,明天因宗教庆典又要放假,雇工们正在加班。我们吃抓饭了,桑珠玛特地叫厨房烤了两只羊腿。琼珠小姐一面撕着羊肉,一面让小孩坐在大腿上吃奶,露着那一对雪白的大乳房。普尔巴与琼珠对话,琼珠哈哈大笑,然后把那对酥酥的一对宝贝放进了宽褊子短上衣里。我已明白,普尔巴在介绍他的老师,老师是汉族人,汉族人是忌讳乳房袒露的。 饭后,他们聊天,我闷得慌。我要普尔巴问桑珠玛:为什么没有成立家庭就准许子女们与异性同居? 普尔巴译出桑珠女士的回答:“这道理简单,青年男女之间的了解和通达,再没有比在一床睡觉的方式更好的了。即使一床睡觉,一时也难以了解和沟通,所以试婚期要长,长到生了孩子,长到经得起承担共同责任所带来的信任和考验。” 我又问:“父母鼓励子女的性行为,这难道不犯法?难道不是罪过?” 桑珠玛:“世界上没有其他的快乐能比男女的性生活更快乐了,任何父母都会把握和发挥它,而子女们还不行,所以要教给他们方式方法。如果不这样,对子女们才是罪过。” 我惊愕地看着桑珠太太。 随后,我问普尔巴:“我看桑珠玛是个性迷,她的丈夫死了为什么不找个男人?” 普尔巴说舍尔巴的夫妻关系一般都很好,丈夫或者妻子一方去世,另一方都愿守节,不过时间只有一年。” 我和普尔巴的寝室,被安排在一幢楼上,楼下堆的杂物,还拴着羊。没有床铺,楼板上铺着粗糙的地毯,地毯上有两条被子。我坐在楼板上写笔记,一点睡意也没有。从窗口望去,孙科西河对面的连山留有逶迤的黛影,孙科西河的涛声隐隐传来。合拉瓦尔村已经熟睡,桑珠玛宽宽的院落还有人声喧哗,那是加班归来的雇工们在吵着洗澡和用餐。 最神圣的还是那东头的琼珠小楼,离这里不过300步远,还亮着橙黄的牛油灯光。那是独立的爱情选择的圣堂,那是被社会和伦理所保护的自由人性的小岛。 明天,桑珠玛家的热闹场面是可想而知的,但我们不能逗留,一早渡过孙科西河乘车到巴德岗去,在那里也许能见到国王比兰德拉和王后艾什瓦尔雅。 第二天,在晨嗛中告别桑珠玛庄园,我总是回头注目那琼珠小楼,以示我对小楼的膜拜。 20·从合拉瓦尔到加德满都 流亡藏人村乌斯巴雪 我们坐上了班车,沿着那条河往东走。 加德满都,处在一个盆地里,四周是苍翠的山,东面有一条小溪流过。整个尼泊尔,是个靠在喜马拉雅山脉上的很陡的斜面,加德满都是这个斜面上的窝。窝里是较大的平坝,平坝上村舍处处,阡陌纵横。加都古城,始建于公元1184年,现在有建筑面积50余平方公里,人口近30万。政府、王宫、邮局、医院、使馆都集中在市中心,其房舍多为欧式建筑。 加德满都是个寺庙之城,素有“寺庙多于住宅,佛像多于居民”之称。佛教寺院以斯瓦扬布寺和波德内特寺最著名。斯瓦扬布寺在加都西郊的小山上,建于公元前3世纪,是尼泊尔最古老的寺庙;波德内特寺位于加都东面,是尼泊尔最大的佛教寺院。两个寺庙都有穹隆屋顶和锥形塔。印度教寺庙以帕舒底寺和章古纳拉扬寺最著名,都在加都的东郊。 加德满都是节日之城,每年的节日100多个。德赛因节好似汉族的春节,据说来源于女神戴维打败天魔解放了天国。因陀罗节本为雷神节,后来成了宗教文艺汇演节,18世纪以后成了库玛丽女神节。在节日里,由一个没来月经的女孩当活女神库玛丽,被两个男孩(六七岁)护卫着周游全城,从王宫大臣到小民百姓都鞠躬膜拜。国家民主日和老国王马亨德拉的生日,庆祝活动也十分隆重。佛教释迦牟尼生日和印度教湿婆神、罗摩神生日,全国各地朝山进香。另外还有撤红节、灯节、迎春节、圣线节等等,特别还有原始图腾节日,如母牛节、蛇节、马节、森林节等等。 在这个寺庙和节日之城的东面有个飞机场,机场不远处有个藏族村,叫乌斯巴雪。这个藏族村是50年代末,逃亡到这里的西藏人建立的,我和普尔巴投宿于此。 在1959年的事件中,藏人沿漫长的边境线出逃。后来,在珠峰以西沿中尼边境建立了几个军垦基地。直接逃到加德满都的藏人,在加德满都东郊建立了流亡藏人村,因为他们大多是卫地人,所以起名“乌斯巴雪” ①。中国和尼泊尔于1960年签订和平友好条約,此后尼方用军事手段解散了军垦基地的武装。军垦基地的人有的去了印度,有的投奔乌斯巴雪,乌斯巴雪的规模壮大起来。 在尼泊尔这样比较穷的国家里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还希望活得好一点。乌斯巴雪人再没闲暇去过林卡②,总是忙忙碌碌。 我和普尔巴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最大的手工工场是织地毯的。这是传统工艺,图案新颖,色彩艳丽,佛教文化突出,销路很广。小一点的是氇氇工场,身上穿的,桌椅上铺的,床上垫的,样样都有, ———————— ①乌斯巴雪,藏语,乌斯人村。 ②林卡,露天自然林园。 这东西市场的需求量大。用颜料绘制或者用丝织品镶嵌的唐嘎卷轴,还有金银铜的各种工艺品,最吃香,也最值钱。乌斯巴雪是一个手工业小王国。在这个王国里有个停车场,里面停放着大小汽车十多辆。有了这些车,才能保证把各类手工业产品及时送往加德满都、帕坦、巴德岗,乃至更远的村镇。 据资料记载,在流亡印度的10万藏人中,有藏人村的就有喇嘛庙。资料统计,印度的藏人拥有苯教庙三座,红教庙40座,花教庙12座,白教庙36座,黄教庙56座,女尼庙两座,共有僧尼5670人,大约是流亡人口的5.7%。乌斯巴雪有藏人居民约1600人,有寺庙三座,僧尼81人,比流亡印度的藏人僧俗比例小。 乌斯巴雪最大的寺庙是黄教的雅鲁寺,建在距村子不远的山坡上,背靠一片森林。雅鲁寺,以雅鲁藏布江起名。阿佳①次仁卓嘠对我说我们进了雅鲁寺,仿佛见了雅鲁藏布江啊!”听了这话,我的眼圈都湿了。 适逢节日,我和扎西泽仁也去了雅鲁寺。乌斯巴雪人没燃煨桑,没点酥油灯,也没磕长头,一向虔诚于佛事的喇嘛们通通献上哈达,然后就站在院坝里听大堪布讲经。雅鲁寺的佛事议程已经很简单,让我突然看见现代化了的佛教是什么样子。 21·驻加德满都 喜马拉雅山魂 普尔巴受他家乡拉布章一位夏尔巴妇女的托付,求普尔巴到了加德满都时,一定要找到一个康巴人,他叫良布·欧珠。按夏尔巴女人提供的地址, ———————— ①阿佳:大姐,嫂子,对女性的敬语。 我们在住地不远的波德内特附近的一座菩提林掩映的小院里找到了那个人。普尔巴用藏语介绍之后,主人抱着我们号啕大哭。我们成了良布·欧珠的贵客,从乌斯巴雪移居菩提林中。主人白天出门经营他的公司,晚上回家陪我们喝酒。他讲述他的往事,在座的人眼泪纵横。好多个夜晚,他讲到五更鸡鸣。 良布·欧珠先生讲的故事与那位让普尔巴捎信的夏尔巴女人有关—— 夏尔巴义母和康巴美人之死 一对夫妇带着一条黑犬求乞在门下,向夏尔巴人桑姆的丈夫扎旺叙说着他们悲惨的经历。男乞丐叫良布·欧珠,他的父亲良布·次仁是四川阿坝州的一个农奴主。 有一天,父亲对儿子说:“带着你的妻子琼培卓玛逃走吧。明天他们要进寨子,要什么如意珍珠。说再不把如意珍珠交出来,他们就把琼培卓玛脱光,用木棒打进她的下身。逃吧,过了金沙江就有佛的保佑,布达拉宫的光辉将照亮你夫妇的前程。我老了,只愿你夫妇吉祥如意。” 琼培卓玛,19岁,有名的康巴美人。现在站在桑姆面前,却是衣裙破烂,满面灰尘的乞丐婆。她没有什么如意珍珠,只有一条欧珠从英国留学回来时为她买的金项链,早就上缴政府了。 康巴美人躬着腰,埋着头,不是怕别人看见她那曾经是仙子般的脸庞。而今颧骨凸起,堆满污垢,而是比奴隶更低下的地位使她不敢有伸腰抬头的权利。男乞丐再也不是潇洒的公子,皮靴破烂得不成样子,老羊皮袄凝固着厚厚的污斑。他双手合掌举在胸前不敢放下,弯蹲的两腿也不敢伸直。 男乞丐良布·欧珠说我夫妻从1954年逃到1959年,乞讨行程几千里,终于抵达了这小溪相隔的国境。现在我的妻子已近十月临盆,只求求东家让个屋角能把孩子生下来,佛经上说新生命来到了人间是不应该有罪的。” “住下吧!”扎旺说。 三天之后,琼培卓玛在桑姆的床上生下了一个女儿,因虚弱而昏迷。 风声一天天地紧,若被抓住肯定杀头,良布·欧珠夫妇不能久留。尽管他夫妇没有参加叛乱,但有人为他们定了铁案,其罪名之一是:“叛乱逃亡的康巴匪首。”严酷的现实要他夫妇不得不越过那条小溪。有很多人正在越过那条小溪。康巴美人的女儿起名格列梅朵,来到人世才七天,怎么办? 夏尔巴女人喿姆挺身而出,说虽然我没生过孩子,但能当好母亲。请你夫妇就把小格梅交给我吧!” 他,良布·欧珠,趴在桑姆的膝下,用长磕头的最高佛礼叩拜这慷慨的仁义母亲。然后,他拔出藏刀放在头顶上,双手合掌举在胸前,表示他向佛发誓。如果将来不报答桑姆夫妇的恩情,将死于刀下,永远上不了天堂。 她,琼培卓玛,这时从床上一翻身趴在桑姆脚下,淤血还粘糊着她的大腿。作为母亲,谁舍得自己身上的肉?然而正因为舍不得,所以又必须丢弃。 一个昏蒙蒙的夜晚,良布·欧珠扶着衰弱的琼培卓玛,越过了国界,那条不宽的小溪。从此,格列梅朵就是桑姆的女儿。 琼培卓玛死于产后的饥饿和长途跋渉,死在尼泊尔大德巴厘。藏族人认为乞丐没有升天的权利,良布·欧珠只好抱着她的尸体乞求阴公的宽大,然后把她的尸体抛人了异国的山谷。 拉布章的石木小屋 在中国的土地上,人性的伤口还流着血,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掀起了更大的风浪。因为桑姆收养了琼培卓玛,扎旺被解除了公职,两口儿回到老家夏尔巴村拉布章种地。到了1969年,扎旺被捕了,押去聂拉木城再也没有回拉布章。从此,良布·欧珠决心养活桑姆和格梅。 他夹在尼泊尔商队里到了樟木,每次都要去拉布章。她娘母住在东边的石木小屋里。他偷偷地爬上楼,放上包裹,然后在窗前窥望,守候到五更鸡鸣,再抹着泪水离去。 有一次,他在窗前听见妈妈教孩子拼读藏文的声音,再也压抑不了感激的悲伤,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听见窗外有哭声。她轻轻打开门,他没再回避她。格梅已经10岁了。他向桑姆双膝跪下,把前額磕在楼板上,久久不愿抬头。 桑姆说我每次收到包裹,就知道你来过,可你为什么不见我?” 他仍然跪仆在那里,回答说良心叫我怕见你。我给你和格梅带来了大苦大难,慈慧的佛对我永远不可饶恕。” 她把他拉起来,月光的清辉撒在他俩的头上,寨子那边的泉声传来,娓娓地诉说着痛苦的人生。 “琼培卓玛还好吗?”她问。 “她在离开祖国后的第15个日子就已经离开人世。” “啊?!”她惊叫起来。 “我早就知道扎旺出事了,现在有消息吗?”他问。 “聂拉木监狱半年前已经送来了扎旺的死亡通知书。”她哭起来。 他哭得比她响。 泪水就是语言,一切安慰或者责怪都是多余的。哭了好久好久,启明星已闪耀在山尖上。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他说。 “好,走吧。以后来拉布章别呆在窗外,推门进屋就是了,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 仁尔丁的竹蔑棚 良布·欧珠的血液里奔流着希望。 有一次,他又敲开了拉布章东边小楼的门。滔滔的话语比雅鲁藏布江水还多。启明星又冒出山尖,他又要离去。 她说:“你可不可以再勇敢一些?” 他说:“我来敲你的门,就够勇敢了。” “这还不够。” “那该怎么办?” “你别像贼一样晚上来了,干脆我们带着格梅到仁尔丁去开荒!建造天堂要靠自己!” 趁天还没亮,他们向那黑蒙蒙的大山进发。 格梅问妈妈我们走哪儿去?” “去自由乐土。”妈妈回答。 当斜阳在山下回光返照的时候,他们爬上了大尼玛山的半山腰的仁尔丁。这里是个小平原,有厚厚的腐质土。这里空间开阔,空气温润。这里有几棵苍天巨松,松龄不下一千岁。这里有大片杜鹃树,开着艳红的杜鹃花。他们在杜鹃花丛里用树枝搭起一个棚子,像猿人一样有了个家。格梅问:“这就是自由乐土吗?” 妈妈回答:“是的,你看这么多的杜鹃花。” 良布·欧珠发疯地割去荒草,挖翻泥土,欢快地汲水、忙炊。鲜磨菇、白竹笋、大叶菜、哥拉青,只需放上食盐就可口极了。他用小树作了屋架,盖上了一个小蔑棚。她在小棚里教习女儿的藏文和汉文,仁尔丁书声琅琅。 吃了晚饭,太阳的余晖染红了原始森林,桑姆教格梅跳舞了。妈妈的嘴就是六弦琴,咚隆隆咚,咚隆隆咚。妈妈做着示范动作,扭曲着腰,摇动着脖子,格梅也扭动着腰,摇摆着脖子…… 月亮升起来了,原始森林罩上了薄薄的雾。格梅躺在欧珠的怀里睡了,桑姆坐在欧珠的身旁轻轻地唱起夏尔巴民歌,用手在他的背心上击着拍子—— 月亮圆了,泉水咚咚流, 阿妹我早在把竹琴吹奏。 阿哥哟,如果真心爱我, 这正是被阿哥抢走的时候。 他们在新开垦的土地上并肩散步,深深地吸着泥土和汗水的芳香。他们再也不去考虑过去,分析当今,把握将来。他们忘了人生苦难。属于他们的只有这块与世隔绝的、原始的空间。在这块空间里,他和她的感情再也不被坚硬的地壳封固,像爆炸的两座火山,高温岩浆可以尽情地、痛快流泻。这时,什么枷锁也不存在。这时,所有的陈词烂调和胡编瞎扯也不存在。这时,世俗的规矩、礼法,连释迦牟尼的戒条也不复存在。他们成了完全自由的人! 有一天,武装民兵上山来了。欧珠拔出藏刀,可桑姆命令他赶快跑进原始森林。来的人没有捉住欧珠,把桑姆和格梅押回拉布章去了。良布·欧珠从仁尔丁逃回加德满都,再也不敢去拉布章,只好常常去波德内特为桑姆和格梅祷告。 軎马拉雅山魂 尼泊尔的一切几乎掌握在廓尔喀人手里。比兰德拉是麻尔喀沙阿家族人,王室、政府、军队几乎部属于沙阿家族。廓尔喀的另一大族拉纳家族则掌握着全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和财产。良布·班觉在加德满都娶了一个比他小20岁的老婆塔拉西亚。塔拉西亚是廓尔喀·拉纳家族的人,主宰了班觉公司,并和侄儿良布·欧珠的关系非同一般。塔拉西亚早已征服了这个剽焊而又不粗野的侄儿,班觉去世之后,已经公开地来菩提林与欧珠睡觉。她四十多岁,臀部滚圆,胸脯高耸,总是爱穿半透明的沙丽。当我看见她挽着欧珠的胳膊入寝时,还以为是欧珠的老婆。 普尔巴向欧珠说,拉布章这些年富起来了,格列梅朵几年前就到北京专门学跳舞去了,桑姆仍然一个人生活着。特别转告桑姆的话说,如果欧珠还有机会去樟木,一定去看望她,她非常想念他。良布·欧珠越来越心神不安,大山在呼唤他! 我进一步说到中国和西藏政策的变化,如果欧珠先生愿回去,政府是十分欢迎的,而且还要在经济和政治上落实政策。 良布·欧珠说:“我每天读《尼泊尔时报》和《廓尔喀报》①,关于中国的情况知道一些。过去被打倒的人,逃亡后又回去的人,又在卫藏、康巴、安多体面起来,但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这天晚上,我们都喝得很醉。 良布·欧珠继续说我还在15岁的时候,已经思考世界。那时,父亲良布·次仁还年轻,很专横。农奴等于他的牲畜,他因此而自豪。有个女奴和一个男奴私奔了,捉回来之后,抽了男奴的脚筋,把姑娘脱得精光,在坝场上叫十多个男奴当众轮奸。这件事激发了我出走,决心出国看看別人是怎样生活的。在外部世界里,我懂得了父亲的世界是残酷和野蛮的。反过来,被压迫者又成了我父亲,难道世界永远是残酷和野蛮的吗?我失去了琼培卓玛,获得的是加德满都的病态生活。我的阳光在桑姆那里,但付出了髙昂的代价又得不到,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多余人?” “那么,你的世界在哪里呢?”我问。 “几棵古松,鲜艳的杜鹃花,小蔑棚,新开垦的田哇,活泼的夏尔巴民歌,晚霞,山风,鸟鸣,依伴,搂抱,热吻……我需要拉布章东面的那座石木小楼,一个纯真的永恒的空间。” ———————— ①《尼泊尔时报》,1958年由印度投资创办,有反华倾向。《廓尔喀报》,1902年创办,尼泊尔官方报纸。 波德内特的钟声传来,催人放弃世俗紛争,回到梵界,回到真正的自我。 可以肯定,良布·欧珠的自我,就是那界河北岸莽莽的大尼玛山。那里的石木小屋已缠满了藤蔓,在那楼廊上曾控诉过不公,鼓励过生存,呼唤过人性,为爱的永存发过海誓山盟……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权财、荣名只不过是玩具而已,只有小孩才喜欢。在生存的路上,人都疲惫不堪,应该休息了。 在离开良布·欧珠的时候,这个逃亡的康巴人对我说:“我要离开父亲的世界,离开父亲之后的世界,离开塔拉西亚的世界,去到自己的世界,作一个喜马拉雅的山魂!”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一个喜马拉雅山魂的手!
第三次旅行 喜马拉雅之二 22·从茂汶到黑水、马尔康南下雅安 我的保镖于飞 正如戴尔在他的《你的误区》一书中说:“你必须下定决心保持精神愉快,对使你产生惰性的思想提出质疑并彻底加以摒弃。” 是的,今天我是愉快地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古歌离开成都的。 从茂汶羌族自治县北行到了黑水。黑水,一个小城,在深深的沟谷里静谧地躺着;破破烂烂的车站,稀稀落落的行人。 开车时间已过了35分钟,络腮胡司机扛着一袋富强粉钻进驾驶台。一上驾驶台便向那个黑提包发火,因为黑提包占了络腮胡放富强粉的位置。络腮胡猛踢黑提包,开口便骂:"操你娘!" 那黑提包是我的,络腮胡踢着我的心。我央告他:“别踢了,里边全是贵重的书啊!” “书有屁用,顶不了半斤富强粉!"胡又踢两脚。 一个威武的小伙子“呼”地站起来,公安服笔挺,肩上的黄条子发亮。他指着络腮胡的鼻子说:“你撒什么野?再动那黑提包!” 络腮胡乖乖地去发动汽车。我向公安员同志点头致谢,公安员同志递给我一支大中华香烟,井介绍他的名字叫于飞。 从此,上车下车吃饭就寝,于飞提着我的黑提包。于飞和我形影不离,成了我这鸟人的保镖。我在权与钱、骗与诈的人际关系中,卑微、吝嗇的时候多,高贵、阔气的时候少。多亏患难朋友赞助了一点钱,送了一套体面的衣服,现在我有了保镖,那么我就是老爷。进饭馆由于飞安排饭菜,进旅店由于飞安排房间,尽管于飞也比较节俭,但我总是心疼,衣兜里的钱最多能用过金沙江。不过,过了金沙江就好办,可以攥着黑提包讨口。金沙江这边,越有权和钱的人越痛恨讨口子;金沙江那边,佛徒们行善积德,人类之间扶持的本能没有丧失,讨口可以为生。在讨口之前,现在我要尝一尝作老爷的味道。 我们向西走,又往南走,到了梭摩和卓克基。我在《清实录》里读到过关于杂谷(理县)土司攻打卓克基和梭摩的奏书(策楞,岳钟琪上乾隆皇帝),对这一帯早就有种神秘感。我想看看当年的土堡,可络腮胡不停车。从卓克基往西不远到了马尔康,马尔康是阿坝州的首府,大街小巷,高楼屹立,但行人不多,显得冷冷清清。 于飞很了解马尔康,住宿登记之后,立即把我带进了一条窄陋的巷道,他说有个小酒吧的牛肉最香。酒吧狭小,进门得低头,是个典型的藏族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酒桌,陈设简单,可老板娘很漂亮。看上去也许30岁,耳环亮晶晶,柔姿纱面料的藏式冬裙,腰间挂着锃亮的银饰。当她给我们斟酒时,于飞一只手搂着她的蜂腰,另一只手伸入她的裙子沿着大腿往上移动。我怀疑我的眼睛。于飞的手已经伸得很深,我十分惊讶。然而,老板娘却若无其事,不笑,也不怒。我发怒了,于飞才把手从那大腿之间抽了出来。他是我的保镖,跟随我在江湖上闯荡,我要对他负责。我狠狠地骂他,匆匆吃过饭拉着他走了。 第二天中午,于飞还在酣睡。我无意中发现于飞的枕头边放着酒吧女人腰上的银饰,我吼道:“起床起床,这东西哪里来的?” “啊——” “这不是酒吧女人腰上挂的东西吗?” “是,是的。” “怎么弄来的?” “昨晚上,我们一道回到旅店,你睡着了,可我睡不着,我就悄悄溜出门去了酒吧。” “你和別人睡觉,还偷别人的东西,好不要脸!” “我昨晚上偷她是为了今晩上去还她,又不要这玩意儿,而是要她的……” 我的保镖把人的肺气得炸了! “老师,那女人的劲不是一般的,我们玩到天亮……” “住嘴!” 自从我有了保镖,络腮胡司机对我唯唯诺诺,还殷勤地招待我们。他是小金县的司机。在酒桌上他说,他曾经拍过他们站长的马屁,可总是拍着马蹄。现在他学乖了,这一次用富强粉去拍,拍的不是站长,而是站长的老婆。通过这袋富强粉,求站长夫人给他儿子解决工作。改变他儿子漂流浪荡的命运的希望寄托于一袋白面,他说:“一袋白粉胜过了十年寒窗。" 几杯白酒下肚,于飞的脖子红起来。他骂道:“妈的,青年人太可怜!” “不拍马屁才可怜,不会拍更可怜,如像我络腮胡!” 于飞噙着泪花对我说:“如果络腮胡师傅的儿子长久没有工作,会走上邪路,我们作公安的最了解这一社会原因。古老师,你到了小金后凭你的身份给络腮胡师傅走走后门吧!” 于飞以为我在成都的报社混过,又背着一提包书,还写点子文章什么的,就能像释迦牟尼一样普渡众生,其实络腮胡的认识才是正确的。书,顶个屁用,不如半斤富强粉,我在站长面前,远远不如络腮胡的能耐。 我们的车从马尔康下到了小金,络腮胡师傅要我们去他家作客,我不能去,因为的确帮不了他的忙。买了车票继续南下,到了名山县,再往西走甘孜州。在名山车站,我的保镖于飞借去厕所拉尿的机会溜跑了。他留下了一张字条,放在我的黑提包里。 尊敬的古老师: 我暂时离开了你,请原谅。我不能到雅安去,因为我的伯父是雅河公安局局长,他会抓我的,我是在押逃跑的诈骗犯。凭我的良心向你保证:我将在金沙江西岸找到你,而且要弄一笔钱给你,否则你的事业就完了。如果我于飞的灵魂还未完全腐烂,那么发誓一定为你效劳。请你相信于飞的赤胆忠心!向老师叩首! 你的保镖于飞 看完字条后,我哭了。 到了雅安城,我在雅河区公安局那里了解到于飞的情況。他真的是这个局长的侄子,高中毕业后曾在川西干小工。理想抱负早已付诸东流,只图找点钱,娶个老婆,以求平平淡淡地安度一生。干了好几年,仍然没有娶老婆的钱,于是扯起伯父的老虎皮行骗。 我孤独地在雅河边散步。雅河的水好像歌颂着千姿百态的人们及人们各式各样的命运。这时,我思念起忠于我的假公安于飞来,感到他的离去于我是一种失落。我希望能在金沙江西岸见到他,但不希望他再去作案。是的,哪怕和我一道讨口,也不能让他用蛮力去毁灭他的生存。 有个日本哲学家山本清在《人生论》中这样说:“人生就是希望,正如人生就是命运一样。对于按照命运而生存的人类来说,生存就是希望。”
23·从雅安翻越二郎山到泸定桥
奔流不息的大渡河 这就是二郎山! 我正在攀登川藏公路上的第一座高峰。我小时候最爱唱一首髙亢的歌:“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长。” 这正是明媚的春天。山葱葱茏茏;树,新枝嫩绿。蔚蓝的天空,漫悠悠的云朵,危岩,巨树,野花,藤蔓,百兽千禽……回首眺望,川西茫茫。我刚才不是正在设想吗?“一个国家的兴旺与衰退取决于国民心理,一个民族的飞跃与停滞取决于民族意识。时代正在呼唤炎黄子孙要正确认识自己,期待着一个由各个层面的人組成的现代人群体的出现!”然而,有什么用?现在登上二郎山了,离开那像布朗运动一样穿来穿去的人分子,再也听不见那些拿着几行抄袭文字前来拜望我当编辑时的叩门声。 相传山下有位老人为了找到一条与卫藏相通的路而跌落深洞。他的两个儿子继续着父亲的事业,经历了千辛万苦,战胜了险阻和妖魔,终于找到我现在走着的这条“盐茶互市”的繁荣之路。人们为了纪念这对同胞弟兄,便把这座山起名“二郎山”。 同车的一个刚从武汉大学毕业归来的大学生藏族姑娘傅央珍,她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巍巍的二郎山与天齐, 谁有能耐抱住? 如果我是一片彩云, 我有能耐抱住。 傅央珍唱开了头,引来了全车的歌声,时而齐唱,时而对唱。我庆幸加入了这个行列,我庆幸从那室息的领域再次逃走,我愿作抱住层层青山的“彩云”! 车到山顶,我看见大渡河了! 大渡河发源于青海果洛山,流经阿坝、甘孜,穿大凉山,于四川乐山大佛的脚下与岷江、青衣江汇合。上游,河面较开阔,江水在草地上蜿蜒伸展,恬静安谧。这里,河谷幽深,岩壁陡峭,江水拍岸呼啸,人们历来称之为“扼川藏之咽喉”。 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是康区的三条琴弦。大渡河弹的是什么调子呢? 诸葛亮的50万大军曾经无数次地渡过大渡河,蜀国的将领们就在这些崇山峻岭之中,施展神机妙算,七擒孟获。太平天国的英雄史剧就在这段河边演完最后一幕,翼王石达开和他的几万士兵在这里最后覆灭。石达开在大渡河惊叹:“大渡河名桿,将无能飞渡。”四川总督骆秉章的屠刀砍掉了放下武器的战士们的头颅,几天几夜,大渡河水染成了殷红。石达开的妻室儿女和高级将领们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呼唤着苍天大地,用砍杀敌人的钢刀一个个割断了自己的喉头。石达开本人,被押到成都,让敌人一刀一刀地凌迟碎剐。 啊,大渡河,英雄的河,悲壮的河! 二郎山下就是康巴的门户泸定。海拔1300余米,山清水秀,气候温和,冬暖夏凉。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春,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收缴了冷边土司、咱里土司、沈边土司的印信,实行“改土归流”将所辖土地并为泸定县,结束了历史的分割局面。 我在旅社刚放下行李,便登上了我朝思暮想的泸定桥。这里原名渔通渡,由清廷官员能泰组织民工于康熙四十年(公元1706年)建成一座铁索桥。桥头堡有殿阁,门楣上有康熙手书“泸定桥”之字。桥的东侧,竖有“圣祖仁皇帝御制泸定桥碑”。碑曰:“……泸河高崖夹峙,一水中流,雷奔矢激,舟楫不施,行人援索悬渡,险莫甚焉……建桥以便行旅,朕嘉其意,诏从所请。于是鸠工构造。桥东西长三十一丈一尺,宽九尺,施铁索九条,索之长视桥身余八尺而贏,覆板于上,又翼以扶栏,镇以梁柱,皆熔铁以庀事。桥成,凡命使之往来,邮传之络绎,军民商贾之车徙轺载,咸得安驱疾驰,而不致病于跋渉……事无大小,斯于利民,功无难易,贵于经久……” 桥两端有高高的桥台,内置若干铁桩,13根铁链锚定桩上。桥台自重的压力承受铁索的巨大拉力,至今没有人去测算铁索的重量。碗口粗的铁链是怎样拉过河的呢?据《甘孜州志》推断:采用当地群众溜索过渡的方法,以若干粗绳系两端,每绳系许多短竹筒,再把铁链吊在并排的竹筒上,从对岸同时拉系筒的绳。竹筒到了岸,铁索就到了对岸。当地人说,这些铁索是一个叫噶达的大力士抱过河的,对岸还建有噶达庙,至今香火不断。 我踏上这中外驰名的铁索桥的木板,桥在轻轻地摆动。桥的半中下垂,人到最低点,摆得很厉害。我好像挂在滚滚的波涛尖,飘飘欲飞。 1935年5月29日,红军连长廖大珠率领21名战士组成突击队,每人带一支冲锋枪,一把大刀,十几个手榴?帲在滔滔的江水上顺着没有木板的铁索攀缘前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接近?岸的铁索上留有木板,但敌人浇上煤油燃烧着。勇士们在敌人密集的火力中奇迹般地夺下了桥头,而且有18人活了下来。这就是永载史册的“飞夺泸定桥“的战斗。 而今,已有三座泸定桥。在铁索桥上游不远,解放初期架了一座钢索桥,可以行汽车。在铁索桥下游不远,70年代又修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大拱桥,三座泸定桥由低到高地排列着。这显示着人类的发展,历史在前进,正如滚滚向前的大渡河水,永不回头!那些念叨着大渡河的人不懂得大渡河,不可能和大渡河一块儿永生! 当我正在思考一点什么的时候,傅央珍跑来请我去作客。她的家就在泸定。我和傅央珍并肩儿往回走,她说古老师,我给你讲一个‘康区第一个藏族川剧演员的故事’。您听吗?”我非但愿听,而且非常高兴。 一个叫格让的藏族人把他惟一的女儿卖给泸定的“锅庄”里当丫头,女儿的名字叫贵姆。一个来泸定的川剧艺人,姓周,见贵姆聪明伶俐,脸蛋身段不错,收了她为义女。贵姆在周老师的指导下很快成了名旦。解放前夕,在川西平原上演出,贵姆被恶霸霸占了。这是她的第一嫁。解放后,那个恶霸被镇压了,贵姆和一位有名的川剧团团长傅某结了婚。这是她的第二嫁。几年后,傅某成了右派。在傅某被押送回大巴山劳改时劝贵姆改嫁,不仅为了贵姆的生存,而且还为了他们的尚在腹中的孩子。贵姆选择了一个新四军的老干部、老党员为靠山,与他结了婚。这是她的第三嫁。这时贵姆生下了那个姓傅的孩子,是个与母亲一样漂亮的女核。10年之后,那个新四军的老党员又成了阶级敌人,说他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过医官。为了那天真活泼的小女儿,第三个丈夫只好劝贵姆离婚。几年之后,清理阶级队伍,说贵姆是大恶霸,右派分子,伪军官的老婆,于是被遣送回原籍泸定监督改造。 “贵姆还在人世吗?”我问。 “她大难不死,还在人世。”傅央珍说。 “那么,我在泸定期间,一定要去拜望她。“ “她就是我们的母亲。去吧,我正来接你。”傅央珍说着就哭了。 我走进傅央珍的家。一眼瞧见一位六十来岁的妇人。着高领绒衣,笔挺的裤子,扎着藏族妇女的发式。她满口的成都腔,大有汉族知识妇女的气质和风度。她做的川菜很不错,我最喜欢山蘑菇烧肉。她谈笑风生,从不提及她的往事。 她很会喝白酒,我们频频举杯。 她说:“听我女儿说,在雅安认识了一位同路人,很有学问,弃公职天涯为生,真了不起。很想见识,于是特邀先生舍下作客。同是天涯人,何必曾相识。来,干!” “贵姆女士当年钿头击节,罗裙酒污,然而暮去朝来,饱经风霜,门前冷落,无人问津,其命运真像浔阳头的琵琶女。我也并非白居易白大人,只是个爱思考的天涯游子,喜欢苍凉,没有哀怨,写不出20世纪的《琵琶行》。” “哈哈哈,我也没有‘凄凄不似向前声’,你也不会‘江州司马青衫湿’,一切的一切,去他的吧!” “好。我赞赏你的人生态度。来,干!” 她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我喜欢《红楼梦》,曹雪芹把一切都看穿了。不过,你不一样,还年轻,要像大渡河一样奔流不息。你说是不是,小古?” “丢掉往事吧。来,我为你唱一段当年我走红的戏一《秋江》。我唱陈妙常,你当我的配角,唱老艄工。” 包括傅央珍在内,我们的情绪沸腾起来。 贵姆唱:“艄翁……打舟来……” 我唱:“哎,来了——嗨——” 当我从小巷出来回旅舍时,又走过泸定桥头。月儿当空,夹谷中还有星星灯火,大渡河水喧嚣着南去。亘古至今,今至未来,未来至久远,大渡河不会停滞,历史将和江水一道永远奔流!
24·从泸定桥到康定 月儿弯弯跑马山 据说,康定城南有个美丽的姑娘,为了接济穷困的家庭,她必须每天上跑马山打柴。她一上山,总要唱起她的“溜溜调”。那清脆而甜润的歌声飘荡在康定城的上空,让全城人为之倾倒。一个贵族小伙子向往那歌声,追求姑娘,可他那有着万贯家财的老子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几年过去了,他俩仍然熬不出头,于是双双跳折多河含恨而去。从此,康定的青年男女唱起了“溜溜调”;做父母的同样唱起了“溜溜调”;穷人和富人都唱起了“溜溜调”。人们一唱起这种调儿,就进入了纯洁的世界,向往美与爱的实实在在的人的生活。 到了20世紀40年代,一些音乐家根据“溜溜调”整理加工谱写成《康定情歌》。1952年,在东欧举办的国际青年联欢节上,这首歌得了金质奖章。从此,《康定情歌》流传到世界各地,跑马山也随之更加神奇。 我,寻找那对恋人的足迹来了,寻找那支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儿来了! 康定城原名打箭炉。相传蜀汉诸葛亮七擒孟获时,在这里设红炉造箭,因此得名。但藏语称康定“打折多”,意思是“经幡下二水交汇之处”。是的,这里有两条河,折多河,雅拉河。折多河穿城而过,跑马山就髙耸在折多河旁。 相传农历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诞生的日子。这一天,有九条龙吐水为小王子悉达多沐浴。所以,打折多人就把这一天叫做浴佛节。每年这一天,人们到折多河旁的这个折多山支脉的平台上去拜佛,祈求吉祥,成了康定的转山会。转山会中最令人惊叹的节目就是跑马,因此这高峻的平台就叫跑马山。 抬头望,跑马山葱葱郁郁,金顶红檐掩映其中,再也不是光秃的山坡,好多年不能跑马了。尽管不跑马,但一年一度的转山会比从前热闹。转山会已经变成人们的联欢会、交易会、歌舞比赛会。 我从跑马山的底部拾级而上。带白垩质的石块青里有白。转了好多之字拐,来到一座红廊,红廊左右的翅翼对称。这里叫飞云楼。已经山花烂漫,但转山活动还没开始,没有游人,静得出奇。我独坐回廊,见朵朵白云从新楼林立的康定城上空飞过。这里是古代的牦牛羌,元、明时还是一个小村。到了清代,这个小村逐渐成为川藏间“盐茶互市”的贸易中心。极盛时期,有豪华显贵48家“锅庄”。雍正时,设打箭炉厅。光绪时,改打箭炉为直辖厅。民国时,打箭炉为西康省省会。现在,是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 我静坐飞云楼,望着那阅尽沧桑变异的游云,一朵,两朵,三朵……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 难怪,这支倾泻青春与生活的情怀的抒情曲,是这样凭借云朵开头。那美丽的云朵,永远飘游在打折多的上空。那是幸福和自由的云朵,应该永远飘游在我的心中! 从飞云楼往左面登山,据说十分惊险。我向左面行走。松、杉十分年轻,高者不过两丈。藤蔓、野花覆 盖着一条石板路,这是一条《康定情歌》的路。 要爬上那个嘴的确险。嘴上有个圆形的亭子,凌空万仞。探头一望,沟谷深渊悸人心魄。也许,这就是那对恋人殉情的地方。对面是高高的阿木公山,下面是北来的雅拉河与南来的折多河的汇合处,汇合后滚滚东去。打折多,山环水抱。 转过山,独自一人穿行在蓊蓊郁郁的森林之中。每走约200步,或者登200级石梯,路旁的树干上有用红油漆写的“南无阿弥陀”。我念了二十多次,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平台。这里有许多建筑,这就是跑马山精华之所在——浴佛节转山圣地。 面对这中外驰名的跑马山,空旷无人,叫人十分纳闷。正巧从树林深处钻出一个穿和尚衣的人来。他提着竹篮,在采蘑菇。他叫扎西泽仁,是这里吉祥禅院的喇味。他可以说汉语,我请他给我作向导。 扎西泽仁领着我首先去看白塔。 过去跑马山的转山会转山,其范围包括康定城四周和整个的跑马山,步行转山要一天,磕长头转山要七天;现在绕着白塔转,两分钟,高高的白塔闪着金光,下面是宽宽的水门汀走道,我们由左到右地转了一圈。然后,我们下了台阶,走进那宽阔的歌舞场。一个圆形大坎,中心有圆形的人工花圃,花圃外是第一圈歌舞走道,然后有四条对称的放射状走道把第二圈花圃分为四块巨大的扇形,扇形外又是一圈更宽大的歌舞走道,再外面就是看台了。这个大舞池可以容纳几千人同时长袖飘飘,蹁跹来去。可见,每年的浴佛节,这里的场面多么壮观。 我们离开歌舞场向山洼里的“九龙庭”走去,首先要穿过一片丛林。丛林里小径弯弯,那是恋人们的伊甸园。康人和卫、藏人一样,在夜晚的篝火旁,在草地上的舞圈中,青年男女自由接触不会受人指责,不像汉人有那么多的恋爱警察;同时可以不需要正式的结婚手续,建立家庭,生儿育女,社会不会歧视,如果是汉人,那叫犯法。用舞姿显示丰姿,将歌喉倾吐爱慕,跑马山成了爱情的圣地。这幽深的林子就是他们交换靴带的场所,阴翳里盛开着爱情之花。我钻进林子,踏着恋人们的路,唱起了那支火热的歌: 张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李家溜溜的大哥, 爱上溜溜的她哟。 ...... 九龙庭仿照传说中九条龙吐水为初生的王子悉达多沐浴的场景。扎西泽仁向我津津有味地讲述关于佛祖的故事,可我只是望着歌舞场和那片林子发呆。我知道释迦牟尼有老婆,叫耶苏陀罗,而且长得很美,但扎西泽仁却只字不提。 我要到扎西泽仁的庙里去,他很高兴。跑马山吉祥禅院是1984年才新修的。我走进正殿,高高的释迦牟尼看着我,脸上堆满笑容。我知道,他是在讥笑,讥笑我总是丢不了我的“耶苏陀罗”,不能像他那样,抛弃酒色财气,从生老病死中解脱出来,达到了不生不灭的境界。两边的菩萨有的鼓着眼,有的龇着牙,他们对我恨,不如佛主那么含蓄。我跪在酥油灯前叩首,求众神原谅我!为了全览打折多的山河,扎西泽仁领着我走上了寺庙旁边的地面卫星接收站的楼廊。向下看,两条河如白带儿缠住打折多,打折多趴在山沟里。往上一点看,跑马山苍青翠绿,玉宇琼阁擎伸其中,右手飞云楼,左手映雪楼。平视,对面是廓达山,那上面有个湛蓝的海子;右边是阿木公山,山下有温泉,山腰有条白亮的公路通往一个大金矿,左边是高耸人云的雪峰,那就是有名的贡嘎山。 太阳已经下山,我来到了一座粉白的石墙大院。门儿大开,院里空无一人。庭前杂草丛生,曲径已有厚厚的青苔。花台上的春花正红,杂以禾蒿。楼上楼下,每间屋子的电灯都已经损坏,空空荡荡,破窗口吹来几朵落英。厨房很漂亮,可无炊具,一口大铁锅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堆腐坏了的大米。这分明是浴佛节使用的高级宾馆,转山会一过,便成了没有帝王的皇宫,一片凄凉。猛然间,我意识到我这天涯游子应该是这里的孤家寡人,这个世界当然属于我。 我拾来大堆干柴放在主楼外宽宽的台阶上。台阶左边有哗哗的水声传来,不远处就是一条坠落山涧的飞瀑。台阶前有一株古杨,光秃的树顶,倒挂着藤蔓,显示着它们的苍老。清汪汪的山泉阶下环绕,唱着纯真的悠远的歌。月儿从东山升起来,弯弯的,如同一把银梳。 月儿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儿弯弯,跑马溜溜的山哟…… 我已燃起了篝火。吉祥禅院的钟声响了,扎西泽仁正在念经。那抑扬顿挫的唱经声,在催人净化,催我浄化。可是,在这空山空院之中,我却深深地渴望4月8日的狂欢,渴望长袖飘飘的歌舞,渴望丛林里面弯弯的小径。 弯弯的月儿挂在当空。我坐在熊熊的篝火旁,一个人,一颗跳动的心。 康定城哟,弯弯的月儿挂在当空。 伊人呀,你在何方?
25·从康定经礼塘到巴塘 文明康乐的“白狼国” 引子 《后汉书·西南夷列传》和帝永元十二年,旄牛外白狼、楼薄蛮夷王唐缯等,遂率种人十七万口归义内属,诏赠金印紫绶……” 《旧唐书·东女传》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与茂州党项接,东西与雅州接,隔白狼夷……其王所居康延川。” 《西藏地方志·宁静图志·清》:“宁静原名江卡,藏名麻康(今芒康县),即古之白狼国所辖之地也。” 民族人类学家认为,康延川即现今昌都,亦就是东女国。那么,白狼国在雅州(今雅安)与康延川之间,应该是巴塘、理塘一带。《后汉书》中的三首《白狼歌》是白狼王在公元100年朝贡时赠给汉皇(东汉明帝)的,歌词所描写的白狼国,气候宜人,部众富裕,无疑就是金沙江边的高原江南巴塘。在清代的地方志中也有印证,今天金沙西南的芒康一带也属于白狼国。 6月9曰 我们这一车人都到巴塘去,已经走了几天。在车上,除了两个老板(大生意人)和我之外,全是巴塘老乡。所有的巴塘老乡都会四川话,而且很标准。 和我同坐的是位年轻姑娘,看气质,肯定是藏族。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 “罗卫红。”她回答道。 “这是汉族名,你是汉族?” “纯藏族。我爸爸说,赵尔丰总督改土归流时,爸爸的祖父叫罗桑益希,我们家就姓了‘罗’了。” 啊!我沉默了,不敢再去问那可怕的历史。我知道,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驻藏钦差大臣凤全在巴塘附近的鹦鹉嘴被杀,朝廷派四川总督赵尔丰进剿巴塘和乡城。赵杀了巴塘的正土司罗进宝和副土司郭宗隆,还把罗、郭的家属全部囚往成都,同时焚烧了丁宁寺,杀了寺庙里的堪布和喇嘛四十余人。1906年实行“改土归流”,其主要政策是:设流官,建驿站,办学校,开工厂,兴医药,试农场,营商业,同时要藏族人有姓有名,不能再有名无姓。想起赵尔丰的铁血政策,我心里有些酸涩。后来赵尔丰也死得挺惨,尹昌衡砍了他的头。 罗卫红,巴塘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安排在国营果场当了工人。同坐的另一位是罗卫红的嫂嫂次仁拉姆。拉姆也很健谈,娓娓地介绍着她的家乡:据说,在无数大劫之前,有个叫曼嘎巴的圣者为了保佑巴塘,变成了一只绵羊降临,“咩咩”地叫,这块宝地便得名“咪咩”,后来变音为“巴糖”。 我反对拉姆的说法:“不,这块地在汉朝时叫‘白狼’,后来变音为‘巴塘’。” “骗人。谁说的?” “根据可多啦!”于是我在黑提包里取出了几本古书。 那些繁体字她俩看不懂。卫红说:"我爷爷读过这种汉文,我们家还有这种书。阿爸给我们讲,赵尔丰办学堂,用派乌拉差的方式入学。” 6月10日 巴塘是块河谷大坝。巴久曲顺城坝东西面流过,巴贡沿城坝西北面流过,汇合后注人金沙江。白色和土红色的藏式房屋映着斜阳,大玻璃窗反射着紫色的光,楼廊上藤蔓缠绕,花儿正艳。田哇里的小麦正在含苞抽穗,果林中的果实已压满枝头。 这里漫山遍野的苹果,是中国有名的苹果之乡。巴塘苹果,是改土归流后第四年(1910年)从国外引迸的,已有七十余年的历史。经两三代巴塘人的嫁接培育,现已有六十多个优良品种。“金皇后”是近两年的新产品,在世界上也有名气。 罗卫红和次仁拉姆非要我去她们家作客不可。拉姆说卫红她哥在巴塘文化馆工作,要和来到金沙江的所有文化人交朋友,我们不请你去,他会把我们骂死。” 我走进了一户苹果林掩映的农家。一条铁链拴着一条大花狗的脖子,那家伙见了我跳得老高,呲出一对尖溜溜的牙。堂屋的中墙上有“唐嘠”,绣的是佛主的坐像。两旁有书架,书架里有藏文书,更多的是汉文书。屋中央是藏桌,桌上有电炉,炉上有铝壶,正烧着酥油茶。 拉姆放下提包立即骑自行车往城里跑,去叫丈夫罗呷回来,家里来了很有学问的客人。她长时间不在丈夫身边,心里有点慌,我也看得出来。巴塘城,离这里只有一公里。 卫红的父亲罗金昌很精悍,穿一件打了补丁的西服。卫红的母亲参木尤胖胖的,从头到脚都是标准的藏族妇女打扮,扎秀、耳环、藏裙,只是衣服的色调不那么鲜艳。 我向他们提出一个问题:“目前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 参木尤:“烧锅做饭,打酥油茶。” 罗金昌:“公路别塌方,摘成熟的大苹果。” 罗卫红:“跳弦子或者迪斯科。” 每个人的希望不同,我们哈哈大笑。 拉姆领着丈夫回来了。罗呷,较髙的个子,整齐的烫发,西服革履,一看就知道是个文化人。握手,递烟。罗呷安排拉姆和卫红去做饭,至少要六个菜。 罗呷和我并肩坐下,说明天,我作你的导游。我们首先去看‘岳公桥’。” 啊,纪念岳钟琪的岳公桥!在整个满清一代的汉人大臣中,能封公爵、拜大将军、统领满卒者,唯岳钟琪。然而,岳公在雍正年间下狱,他在狱中写道:“豪华往事絮如风,耻向人夸百战功!”是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功勋和罪恶几乎就是一码事,变化得太快了! 罗呷接着说:“然后我们再去凤全被戕的鹦鹉嘴,那里的岩上还刻有‘凤都护殉节处’几个大字。” 凤全死后,其义子送灵回北京,据说凤全夫人以义子不忠为由把义子杀了,他的妻子洛松曲珍被丢在巴塘。郭宗隆死后,儿子儿媳囚死于成都,孙子郭承基由尹昌衡养大,尹昌衡还给郭承基娶了一个倾城傾国的佳人阿西。赵尔丰被尹昌衡杀了后,赵的侍女牛花为赵报仇,向尹昌衡射击数弹,但未中,就此女侠牛花不知去向。恩和怨、生和死的纠纷没完没了。 晚上,我们喝酒,罗呷醉了。他一定要拜我为老师。他说他要写一篇《赵尔丰评述》的文章,其论点是:如果没有赵尔丰的改土归流,巴塘人不会有今天的开化进步。 我很喜欢罗呷,因为他说真话。 6月11日 为了庆祝苹果即将丰收,要跳弦子了。村民们一定要我这远方来客参加。在那纷繁复杂的庸俗的人际关系中,人们为了私利,卑鄙地穿来穿去,哪里去找巴塘人的这种赤诚和厚爱? 我知道“巴塘弦子”是艺术世界中的一朵不谢的花,在歌舞词典中是一个特定的条目。“巴塘弦子”的概念不和其他的藏舞相同,它是在特定的地域里历史地形成的,有其特定的文化内涵。 在一个草坪上撑起了一顶白色的大帐篷,帐篷的顶部和四角有黑色的吉祥图案。500瓦的大灯泡亮了,男男女女来了。女的头上梳着无数小辫,像青色的瀑布飘落在肩臂,身着水红或者草绿鹅黄的藏式长裙,腰系丝绦,个个显得修长苗条、文静温柔。男的有的戴呢帽,有的扎辫子,青色或着赤色或者墨绿的藏袍扎在腰间,上半身露着白色的衬衫,个个显得刚健有力、威武雄壮。最最特殊的是,男男女女的上衣都有过膝尺余的长袖。罗金昌说,这种长袖衬衣或者长袖衣裙只在节日、婚礼、聚会、耍坝子之时才穿。 录音机播放起弦子舞曲,两个老人拉着比旺琴领舞登场。开始的节奏十分柔曼,人们的皮鞋或藏鞋轻轻擦地,身子微微地摇动起来。所有的人跟着摇动起来,慢慢地形成了一行男、一行女、由左到右转动的阵容。 音乐的音响大了些,人们的步伐大了些,于是开始了臂的舞动。出左脚,摇左臂,绕左袖;出右脚,摇右臂,绕右袖。脚,点步前迸。身,呈轴心对称式平衡运动。长袖上下翻飞,形成了整齐统一的巨大曲线弧圈。 “作长袖而舞”,秦汉时中原已经盛行,到了隋唐,这种歌舞艺术到了鼎盛。汉族人早已丢失了“作长袖而舞”,今天只能在表现古代帝王的戏剧、电影中才偶尔看见。一首唐诗《陇西行》云:自从公主和亲后,一半胡风是汉家。啊,这汉家的一半在“白狼国”至今犹存! 人们齐声唱起来,音调悠扬柔和。 罗金昌对我说这就是‘歌单弦子’,词儿是巴塘已故学者格桑群觉写的。刚才唱的内容是:“爱人后面爱人跟,惹出是非你自明,汉家藏家都知道,恩爱深浅你自评。” “这歌词太好了。不过,姑娘们、小伙们能用汉语唱吗?” “当然能。比如《文成公主》、《孟美女》等,汉文歌词很长,但姑娘、小伙都背得。特別是汉语《竹枝词》唱起来最有韵味,这本《竹枝词》还是道光年间辑成的,全是巴塘高文化的汉藏人写的。” 舞圈在继续转动,长袖在继续翻飞。罗金昌拉我进入队列,他舞男的一行,我舞女的一行。这时,罗金昌吼了一声:“啦嗦——竹枝歌!”这时,人们突然原地踏步,踏脚声合着音乐的节拍,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衣袖作垂直舞动,头顶上的大弧圈变成了队列两侧的曲线。这是整个舞场进入又一高潮的准备过程,只要四个节柏。在这四个节拍中,舞池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作好进入下一高潮的感情积蓄。在踏步的第四节之后,几乎所有的人同时欢呼:“啦嗦!” 在欢呼的同时,人们用更大的步伐前进,衣袖飘起了更高的弧圈。女声(拉姆)领唱《竹枝词》: 蕃汉居民数百家, 何须晴雨课桑麻。 舞池里齐唱: 啊,阿那帕依啊,阿那帕依! 男声(罗岬)领唱《竹枝词》: 繁霜不降无冰雹, 鼓腹半年有糌粑。 舞池里齐唱: 啊,呃那帕依啊,呃那帕依! 这时候,我跟随着人们,举左脚,舞左手,举右脚,舞右手,点步前迸。这时候,我和人们一样,歌唱着“呃那帕依”。我,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白狼国”欢乐的子民。 这时候,我和我们的世界,便是“彩袖翻飞飘若云”的世界! 26·驻巴塘 “虫草西装”和“木材夹克” 巴塘,只有一条较大的街,大街的两旁有几条巷道。大街上生意兴隆,地摊摆得热闹极了。内地来的生意人很多,这些人的提包里大都塞满了现钞。他们几乎都在这条街上接头,在酒馆和旅馆里洽谈,在私人家里秘密成交,干的几乎都是走私活动。 我住的武装部招待所,原以为可以交两个政界或者军界的朋友,可是我的房间里住进了一个虫草生意人和一个木材生意人,而且他俩是康巴生意场中的老相识。 开初,他俩总提防我是小偷,因为他俩带的钞票的重量合起来不轻于我背的书的重量。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明白,他们最鄙视知识分子,特別是那些最窝囊、最小气的教师,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他们孩子的糖果钱多。 白天,我出门去看看寺庙,收集一些关于赵尔丰的材料,晚上回宿舍写日记作笔记。同舍的二位明确了我的确是个字墨先生,不是小偷,于是也实实在在地可怜起我来,给我起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字“穷酸秀才”。虫草生意人穿着西装,木材生意人穿着夹克,我也回敬他们雅号,一个叫“虫草西装”,一个叫“木材夹克”。 康巴南部盛产虫草,肥肥的,1100条就有一斤。私下收虫草,比国家的医药公司收购价稍贵一点,每条0.15元至0.20元,一斤虫草只要200元左右。把这玩意儿带到内地,0.70元至0.90元一条,还算运气不佳,一斤虫草最少也要赚550元。如果运到广州,一斤虫草最少赚1000元以上。虫草生意的优点是包裹小,嫌钱多;缺点是虫草系禁运药材,发现了要没收。 康巴与卫藏腹心地带不同,印度洋的暖流顺着横断山由南向北移动,沟谷苍翠,盛产木材。如果和地方上的关系好,弄到提货单去林场提货,每立方米只要120元左右,这到成都每立方米至少值500元。木材生意的优点是,只要弄到提货单,就可以安全地通过任何木材检查站,不怕没收;缺点是体积大,赚钱相对少得多,而且非依靠司机不可,司机还要吃一嘴。 “虫草西装”跑了好几年藏地,特別是康巴,为这次冒险已做好了侦察工作。这一次,他背了一大提包钞票从成都起身,越过了大渡河、雅砻江,抵达金沙江收购虫草。他的康南之行将使他一跃为百万富翁。 “木材夹克”每趟生意赚的不算多,可他忠于他的事业,不分春夏秋冬,在康藏公路上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他喂的鱼窝子够多的,木材提货单自觉地游到他的手中,像乖乖的鱼儿。“木材夹克”不赌不嫖,兢兢业业。他在内地称得上几十万元户,这算不了老几。 一天,“木材夹克”对我说穷酸秀才,别写呀写,你拿笔杆这行道不如叫花子。从明天起,给我背提包,我走哪儿你跟哪儿,30块钱一天,干不干?” 我的确又穷又酸,但箪食瓢饮叫我伤心,我希望有吃有穿,甚而至于还梦想金宫银阚。而今沦入讨口要饭的困境,“木材夹克”赏我的美差哪里去找?让我高兴极了。 “木材夹克”去拜见他的鱼窝子,我背着他塞满钞票的提包贴在屁股后面。我们所到之处,从来不拜望男主人,都是找的女主人。“木材夹克”从我背的提包里取出一沓沓钞票给了她们,她们都笑眯眯地送我们出门。 最后,我们到S管理局,“木材夹克”把厚嘴皮伸到我耳边说:“老子要做一笔大生意,若事情成功,给你2000块钱做本钱,回老家去摆个香烟摊子。别再干你叫花子行当了,写什么文章?顶个屁用!” “果真给我一条出路,我八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说。 我们进了S局办公室。 S局局长:“这两天他在干什么?” “木材夹克”:“泡在罗珍那里玩。他今天还在说罗珍的腰如何细,臀部又如何大。” 我明白了,他们谈的“虫草西装”。今天我们三个都在宿舍时,“木材夹克”问“虫草西装”罗珍的味道怎么样,“虫草西装”说他的两只手可以箍住罗珍的腰,而罗珍的屁股又特別大,大腿又特別粗。 S局局长:“他哪天动身?” “木材夹克”:“后天一早。” S局局长:“好,就这样。” 当天晚上,我总是盼望着那30元钱工钱,可是“木材夹克”从S局出来之后再没回宿舍。“虫草西装”照例白天和罗珍玩,晚上回得很晚。 第二天,“虫草西装”照例起得很迟,一睁开眼就叫我:“穷酸秀才,今天给我办两件事,我给你100元的工钱。你首先把这只戒指给罗珍姑娘送去,我不能再去了,这小妞儿实在是特级货,叫人难忘。然后——”“虫草西装”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严肃地说:“你把这床下的几袋宝贝装入院坝里的包装箱,钉一寸五的铁钉,再捆上粗铅丝,再用毛笔写上‘内调成都’和‘张世海’几个大字。张局长内调的专车明天一早来运。天不亮,还得麻烦你帮忙把包装箱抬上车。” 操他娘,我昨天的工钱还没找谁拿,今天又请我干工,真想发脾气。可是,为什么要迁怒于“虫草西装”呢?卡耐基说发一分脾气,徒然使自己的精神和人格破产一分。”我保持沉默,“虫草西装”以为我接受了他的安排,急忙起床,穿衣,梳洗,准备立即行动。 正在这时,突然闯进了三个大汉,其中一个的腰间还挂有明晃晃的藏刀。他们自称S局的人,检查来往客商的非法活动。 “虫草西装”立即警觉起来。 三个大汉首先不是检查而是揪住“虫草西装”的头发,狠狠地打几耳光,然后几拳把他打倒在地,接着很准确地从床下拉出几只虫草口袋,通通扛走了。 鼻青脸肿的“虫草西装”终于明白过来,坐在地上高声骂起来:“狗日的‘木材夹克’,出卖了我!日他奶奶,老子找他算账!” 可是,“虫草西装”终于哀嚎起来:“天啦,我的末日到了!穷酸秀才呀,不,古老师呀,我的末日到了!” 世界上的生物界都有一种公平合理的生存现象,如像鸟儿吃虫子,虫子吃树叶等等。如果“虫草西装”是条虫子的话,那么“木材夹克”和S 局局长就是鸟儿。 27·从巴塘东行沿雅砻江北上经炉霍、甘孜到雀儿山口 雅砻江之梦 镇西桥及其他 雅砻江发源于青海巴颜喀拉山,穿行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于攀枝花市与金沙江汇合。按康语方言,“雅砻”意为“树丛很多”。是的,雅砻江流域有许多森林,是郁郁葱葱的世界。《后汉书》:“……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雅砻江文化馆馆长傅休林(藏族),在他的《雅砻江石棺考古》一文中证明了这一说法:雅砻江的先民是氐羌人。 我西去巴塘时经过呷曲卡,又从巴塘东行住在呷曲卡。这里原为打折多(康定)明正土司的辖地,历来用牛皮船过渡。这里是蕃康大道上的要塞,是通往白狼国(巴塘)、东女国(昌都)和吐蕃的必经之地。到了清代康熙年间,朝廷下令在这里设置渡口,从雅安草坝地方迁来八家水手,水手的职业由每家长子继承。于是这里开始用大木船渡江,呷曲卡改名中波,就是现在的雅江县。直到清末赵尔丰经营康区,为了商贾信使之来往,运兵运粮之方便,便聘请比利时工程师架设吊式钢桥。 傅休林陪我去看当年的钢桥遗址。坚固的码头依然存在,是用条石和水泥砌成的,比现在的雅江大桥的桥面还要高4米。当这雄伟的大桥将要建成的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了,赵尔丰伴随着封建王朝的覆亡进入阴曹地府。随即是尹昌衡的西征,兵进中渡,才剪彩踏桥。当时,尹昌衡对他自己即将平定西陲的业绩充满信心,把这座桥起名“镇西桥”,并亲撰一联曰: 劈开两岸奇峰凭它飞起; 锁定一江秋水迓我归来。 可是,两年之后有乡城驻军陈步三杀了上司向东逃亡,怕追兵赶至,将桥拆毁。而今,只留下镇西桥两岸高高的码头,供探寻历史的人凭吊了! 奔腾的江水,卷着千堆浪花拍打着陡峭的岩岸。为了行人、驮队能顺利抵达镇西桥的码头,比利时工程师设计在雅砻江东岸开凿一条隧道。这条隧道开凿了三年,至今完好,是当今川藏线上惟一的隧道。我和傅休林穿过隧道,便来到了“铁泉”。在高高的贡珠德姆神山下面,有一眼清泉溢出,满布着黄色的铁锈一样的积淀。据说当年尹昌衡的部队驻扎这里,士兵们因不适水土而拉肚子。部队无人下河打水,只好都爬到铁锈坑里去喝水,结果大家的肚子都不拉了。从此,呷曲卡的人说这里是神水,是贡珠德姆仙女泉,有人便在岩下立碑,书上“铁泉”两字。 人们说贡珠德姆是雅砻江的仙女,身段迷人,长袖飘飘。她心地善良,同情天涯奔走的游子,专门化解好人的灾难。她亭亭玉立在雅砻江边,望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们向佛主祈祷:把灾难从善良人的前途上驱开,让佛泽在天涯游子的头上降临! 我向滔滔的雅砻江鞠躬。从此,我将常常默念贡珠德姆,常常呼唤贡珠德姆,祈求我的旅途平安。 刘文辉的义女——土司孔萨·德钦旺姆 康区金沙江以东过去是土司的世界。 土司,世袭的小王国酋长。掌握着领地里的政权和军权。康东:康定有明正土司,泸定有沈边和冷边土司;康南:理塘土司,巴塘土司;康北:白利土司,孔萨土司,麻书土司,咱科土司,朱倭土司;还有丹巴的巴底、巴旺土司,新龙的瞻对土司;金沙江北段,有德格土司和邓科的岭葱土司。 我从雅江出发,沿雅砻江支流鲜水河北上,经道孚、炉霍、朱倭,到达了雅砻江上的名城甘孜,时间是6月20日,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相传,甘孜是一块无暇的白玉,“甘孜”的意思就是“洁白美丽”。过去,甘孜全境系孔萨、麻书、白利三土司的属地,改土归流时成立了甘孜委员会,次年成立了甘孜县,但土司的势力依然强大。 刘文辉控制了西康省之后,发生了康区历史上有名的“甘孜事变”。这个事件的中心是孔萨女土司德钦旺姆的婚姻。实质是刘文辉与班禅行辕争夺康北一带的地盘。焦点是班禅行辕支持德钦旺姆与班禅行辕(简称班辕)的炮队队长益西多吉结婚,而刘文辉又以义父身份(德钦旺姆系刘的义女)?娖鹊虑胀姆与其部下、陕西陈辉仙旅长结婚。我要讲的仅仅是德钦旺姆,一个女土司,为了爱情和婚姻自由,加人井指挥了一场反击大军阀刘文辉的战争。转战逃亡五六年,最终还是没有获得爱情。 这是1939年的事。班辕移居甘孜后,上层人士常与女土司来往,时间一长,女土司爱上了班辕的益西多吉。驻军团长章镇中上报此事,刘文辉慌了,再三给择觅的佳婿陈辉仙做工作,可这个英俊的中校以女土司不是处女为由拒婚。刘文辉急了,下令章团长软禁德钦旺姆。如果班、孔联姻,刘的康北就完了。章团长用宴会之机,将女土司软禁于孔萨官寨。孔萨派人到康定向刘请求释放女土司,刘说我女儿是孔萨女王,不能和远隔千里的后藏小卒结婚,这事我有责任......”同时,班辕电告南京,南京电示:“将刘逐出西康……康北各县准班辕治理。”于是,班辕提出“康人治康”的口号,与孔萨组成了联合武装,于1939年10月25日向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宣战。班、孔军攻下甘孜政府和城内外的汉军据点,接着围攻章镇中指挥部,切断其水源。汉军宣布投降,举起白旗,释放德钦旺姆。刘文辉火了,下令各地驻军三路反攻,任命金搏九为先遣司令。这时,孔萨和班辕组成了骑兵纵队,由刚获释的女土司亲自纵马指挥迎战。 我沿当年的战争路线前迸。我在寻找什么?寻找德钦旺姆为婚姻自由而战的足迹。 从道孚到炉霍,是一条美丽的河谷。这里原是蒙古霍尔人生活的地方,现在的帐房仍有蒙古包的特色。神的昭示物不是卫藏的经文横幅,而是挂着长条旗的木柱子,无数的木柱子组成了飘飘的旗阵,仿佛成吉思汗的军营。在虾拉,德钦旺姆在这里打第一仗。汉军在硝烟中冲锋,班、孔联军没有大型战斗的经验,溃退了。在朱倭,白杨林掩映着处处藏式新楼,田畦里耀眼的是丰收在望的片片青稞。当年德钦旺姆激战于朱倭官寨,那个说她不是处女的陈辉仙和她对阵,她又败了。在海子山。蓝色的海子碧波粼粼,德钦旺姆从海子山退走。德钦旺姆死守罗锅梁子,再次征调甘孜守部參战,令各路头人:开小差者枪决。可是,在她的炮手和机枪手中,好些是俘获的汉人,章团长的部下。这些汉人在关键时刻弃炮弃枪而逃,司令金搏九终于攻占了罗锅梁子。 德钦旺姆和孔萨头人们以及班辕部队于1940年2月逃往青海。蒋介石见班辕无能,于1941年给撤销了。德钦旺姆在外流亡,益西多吉不知去向。到1944年10月,德钦旺姆获准回甘孜。这时,甘孜城的男女老少隆重地迎接她,司令金搏九代表国民政府和驻军设宴欢迎她。在宴会上,女土司一言不发。 为了婚姻的自由,她已被折腾了五六年。到头来,爱如凜冽西风萧萧瑟瑟,情如雅砻江水不再回头,枪林弹雨,沙场一梦。 夜宿新路海 现在,我要渡金沙江西去,不能再沿雅砻江北上。今后,我将由唐蕃古道东回,渡通天河再探索雅砻江的源头。汽车,沿雅砻江支流玉隆河向西爬去,前面便是逶迤于云海之上的雄关雀儿山。当我们到达雀儿山东麓的四道班时,残阳已染红了万山的峰尖。新路海,静悄悄地躺在碧青色的森林之中。 雀儿山四道班,一个小四合院。道班工人的门楣上都挂着蘑菇。老工人黄利安在50年代初就来到雀儿山修路,修好路又当了道班工人。现在他退休了,女儿又成了清理泥石和积雪的推土机手。黄利安烧蘑菇招待我。他端着酒杯,讲当年解放军筑路英雄张富林牺牲的故事,讲惊天动地的雪崩,讲无数次可怕的翻车事件……现在正是伏天,可屋外下起雪来,沙沙沙地响。最后,我坚持要离开这暖烘烘的屋子,住到新路海的小木屋去。在那里,也许我能找到我自己。 木板搭成的小屋,门洞不到三尺高,我几乎爬着进去。这是个单独的屋子,主人的屋子稍大一些,离这里大约30米。我躺下之后,身子占了小木屋的三分之二,剩下的地盘是个坑,地坑里烧着一小堆木炭。从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见被烟熏黑的屋顶油光光的,吊着晶莹的蒸汽水珠。被子是一件羊皮祆,散发着不可言状的气味。小木屋,就像我的活棺材。我不恐惧,也不怕别人谋财害命,因为我的财产只有一支笔。对笔有恐惧症的人,见笔如见魔鬼,把笔看作狗粪的人见笔就吐口水。我在小木屋里,属于我的只有孤独,野鬼游魂的孤独。卢梭在孤独中退想,思考主观自我与客观存在的关系,結果走向了绝对的孤独,灭亡在孤独之中。卢梭,太可怕了! 我不是冷若冰霜的哲人,我是棺材里的一把火!四周万籁无声。新路海睡了。湖边的森林睡了。林中的珍禽停止了啁啾;湖里的鱼儿停止了游弋。世界是那么静,那么冷,可我是燃烧着的一把火。 新路海的藏名叫“玉龙错”,“玉”是“心”,“龙”是“傾”,“错”是“湖”。原来新路海是“倾心的湖”。 传说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真的把心倾送给了新路海。格萨尔王是龙女朵姆的儿子,岭国首领僧伦是他的父亲,他的祖国在金沙江上游。这位英雄的妃子珠牡来到这里,被美丽的新路海迷住了。她喟叹徘徊,流连忘返,最后把心掏了出来,沉入了深深的海底。 我盖着老羊皮睡着了…… 珠牡飘然而至。 珠牡说你这自作多情的孤独者,我请你用实际行动说明你自己,能像我当年那样,把你的心挖出来抛到新路海中吗?” “不能。尊敬的王妃,我不愿抛弃我的心。我倒决心用整个的身躯投人新路海中,打捞回你那颗早已沉没了的心!” 王妃感动得哭了。我勇敢地扑人水中,海水冰凉刺骨…… 我猛地从梦中醒来,地坑里的炭火已熄,小木屋是个冰窟窿。我还是一把火吗?
28·从雀儿山经德格到昌都 东女国和康延川 《旧唐书》中叙述的东女国明显地表明其位置在吐蕃以东,隔罗女蛮(云南)和白狼夷(金沙江),东西宽九日行,南北长二十日行,有八十多个城镇。酋长是一个女人,都城康延川,其间有弱水(澜沧江)南流。这个女国的使臣经常出访汉族朝廷,在《唐书》中还提到几个统治者的名字,如念贝、俄琰儿等等。但是,《大唐西域记》中说吐蕃西南部有东女国,“北有大雪山,有苏伐剌拿瞿旦罗国,西东长,南北狭”。根据这一点,有名的藏学家杜奇教授在《尼泊尔两次科考》(1956年罗马版)中谈到西藏西部历史,说东女国=苏伐剌拿瞿旦罗国=象雄。日本藏学家佐藤长不同意这种说法,在《古代西藏历史地理》中说:《隋书》说女国是苏毗是错的,西方学者说羊同(象雄)是女国也是错的,《西域记》记叙了另一个女国,更增加了混淆。在张琨的《论象雄》中说:由于9世纪中叶的民族迁徙,这些地名从西藏东北转移到西藏西南了。因此,按早期文献,东女国就在康延川。 人们说的“康巴”或者“康区”有两大部分:金沙江以东的横断山地带,过去属于西康省;金沙江以西的横断山地带,过去属于藏政府,称“朵康木”。我要去一个地域性封闭世界,那古老的东女国,离开了奔腾的金沙江,前面又是湍急的澜沧江。 这是阳光灿烂的初夏。雀儿山仍飘着漫天的雪花,达玛拉山的泥石流仍流着可怕的泥浆。达玛拉山的路,一个大坑接着一个大坑。车,下坑儿一抖,上坑儿呜呜叫,歪歪斜斜地爬过泥沙碎石流泻过的万丈云崖。火红的晚照血染群峰,给人带来宁静。险阻过去,心情十分愉快,于是哼起了京戏,用曹操的腔调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你别高兴得太早,”司机说这里下山是川藏公路头弯最多的地方。” 一辆破“解放”车摇摇摆摆地下沉。果然,过了46个回头弯。 这时,山下一片融融的灯火,那就是唐代“西山八国”之一的东女国都城康延川! 第二天,我访问了这座海拔3200米的藏东重镇昌都。“昌都”,《卫藏通志》云:“察木多,旧名昌都,亦曰喀木康也。”“察木”,水也;“多”,交叉汇合。“昌都”即“二水汇合口”。 从唐古拉山北面流来的昂曲和扎曲,把红色的岩石切开,滚动着浑黄的波涛,在这里汇合为澜沧江。昂曲与扎曲汇流处形成一个坝地,坝地上面有一宽阔的平台,台上有强巴林寺。这座寺院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在藏东的大寺院,是宗喀巴的弟子喜饶绒布于1444年修建的。我爬上这个平台,站在强巴林飘飘的旌幡下,站在神圣的用刻满佛经的石块砌成的玛尼堆旁,放眼一望,奔流的三江把昌都城分成三块。新楼点点,绿树葱葱,长街向三条河谷延伸而去,三座单拱大桥连着三座闹市。 东女国昌都是川康与卫藏的中间地带。北上青海,南达滇缅,为东西南北之孔道,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清代康熙前,这里基本上存在于自生自灭之中。从康熙起,这里烽烟不断。定西将军廓尔弼为平息准噶尔之乱,在察木多和乍丫(今察雅)陈兵。赵尔丰用武力“改土归流”,也在这里设置基地。20世纪50年代初,这里打了有名的“昌都战役”,扼守卫藏大门的藏军司令部就设在这里的萨旺宫。我走进萨旺宫,走到司令阿沛·阿旺晋美的指挥部,土楼依在,寒草凄凄,空旷无人。 1950年春,毛泽东说“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3月18日,解放军举行进军西藏誓师大会,此后从四川、青海、云南、新疆四路出发。4月25日,十八军进驻甘孜。7月24日,青海部队抵玉树。8月25日新疆骑兵抵改则。10月18日十八军解放了昌都。次年,“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在北京签订,首席代表就是阿沛·阿旺晋美。 佛门有句老话: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这不仅在劝告人们别让恶劣的情绪盘结心中,而且指出了客观事物的发展就算结束了而又永远不曾结束。 藏族学者米庞嘉措在《国王修身论》中吟唱道:“当今虽有佛陀,但为数实在不多,谁抓住了真实的东西,谁就知道无界的真相如何。 29·驻昌都访问卡若遗址 向卡若先民鞠躬 踏访卡若村 从天生的素质看来,我从小易于动情,死去的右派父亲曾要我去当诗人,肯定我不是个擅长理性思维的料。但是扎什伦布的钟声呼唤了我,我才向苍天大地发誓要思考土伯特①。我今天终于能顺着澜沧江南下到卡若,去拜望高原先民的家。澜沧江奔腾在红色的岩石和红色的沙壤中,红岩石的脉络垂直地伸向天空,有明显的褶皱和断裂的痕迹。山坡上有一道一道的刀刃举起,这些刀刃一样的岩石显露着两亿年的寿命,它们产生于三叠纪和侏罗纪。 这条江向南奔驰,还要去那遥远的异国他乡②。澜沧江是勇敢的,冲开了道道险关,切出了一二千米的垂直的峡谷,开辟出自己的道路。 ———————— ①土伯特、唐古特、乌斯藏(卫藏)都是西藏的古称。 ②澜沧江出云南流经缅甸、老挝、泰国、越南,注入南中国海。澜沧江出中国国境后汇人湄公河。 澜沧江要到那绿色世界去,去迪庆藏族人那里,去大理白族人那里,去拉枯人那里,去阿佤人那里,最后去到美丽的西双版纳。澜沧江的道路是艰辛而神奇的道路,充满着罗曼蒂克的道路。 澜沧江西岸的卡若河从卡若村南面流过注人澜沧江。水泥厂高高的烟囱吐着黑烟,来去的车辆刮起了弥漫的尘土。在这个河谷里有三个平台,第一个平台是水泥厂的停车场,第二个平台是水泥厂的主厂房,第三个平台是卡若村。卡若河南岸是阿察热神山,山顶上的旌幡飘拂,昭示着吉祥。 在水泥厂的厂房下,我终于找到了“卡若遺址”。铁丝围着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雨水冲刷得十分模糊,淤泥已经湮埋得差不多了。我在黏糊糊的泥潭里找了半天,结果隐约地看见坝上露在泥外的草拌泥墙和卵石墙地穴。我想,这就是《昌都卡若》一书所叙述的“二期文化堆积层”和“三期文化堆积层”,这就是花了若干年发掘被证实的卡若先民活了整整1000年的遗迹。随着这次发掘的成功,学者们写了许许多多的文章,有关卡若建筑营造演变、卡若先民的迁徙、卡若与仰韶文化乃至其他文化的比较等等,“卡若”之声名噪一时。 然而让人遗憾的是:我询问了离这里不过200米的甲卡区居民和水泥厂的职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铁丝网里围的是什么,他们只知道有个卡若村,并不知道有个卡若遗址。更让人痛心的是:一条排水沟直端端地冲向这殷商时代距今一万多年的新石器时代——藏族先民的家。 我爬上第三个平台,走入卡若村,白杨、沙柳已长出了嫩枝,青稞还没播种。旁边的卡若河淙淙而下,叙述着卡若悠悠的历史。“卡若”,康语方言为“城堡”,卡若遗址就是4500年前的卡若城堡。 文化,起源于人类的劳动,是人类认识自然界和改造自然界的结果。文化是一种社会现象,随着人类的出现而产生。文化,是人类独有的,只有人才是文化的创造者。向全世界宣布了雪域高原在远古时代就有先民,而且在地球之巅留下了文化的光辉! 我噙着泪花,向卡若先民鞠躬! 藏民族起源诸说 文化是人创造的,要研究文化就要涉及到创造这种文化的人。事实上,人的起源就是文化的起源。关于藏民族的起源问题,有源于西羌说,源于释迦说和华北移民说几种。 源于西羌的说法始于唐代。《旧唐书·吐蕃传》:“吐蕃,长安之西八千里,本汉西羌之地也。”《新唐书·吐蕃传》亦云:“吐蕃本西羌之属。”以此为据,当代姚薇远教授和顾颉刚教授以此立说。然而,西羌在哪里?《后汉书·西羌传》曰:“西羌本出自三苗,其国近南岳,徙之三危。”这说明西羌本来是南方部落,后来迁到四川、陕西、甘肃(三危)一带了。可见,西羌与卫藏毫不相干。 《布敦佛教史》云:“昔贾参五子与十二国之战,有一国王名茹巴者率二十士兵逃至雪山中,此后发展遂成藏族。”《贤者喜宴》又说:“(赞普)由神导引,成为西藏之王,无疑来自光明和释迦王系。”这就是西方学者认为藏族源于印度释迦族的根据。一个民族的族源问题,应该追溯到这个民族最古的时代,我们假设这些经典记载没有宗教色彩,承认有几十个印度人来到雪山中,而且有人当了王(赞普),那么这个民族的族源也不是印度。1957年,中国科考队在林芝发现了古人头骨,据科学鉴定,林芝人骨属蒙古利亚人种,而印度则属雅利安人种。 《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云:墀教茨之子聂墀赞“神自天降”。《新疆出土古藏文书》云:“鹘提悉补野以天神下凡而为人王。”这些说法同样不能说明藏民族的起源问题,因为既然聂墀(鹘提悉补野)能够为王,那么从天上掉下来之前一定有很多极地之民了。让人从科学角度比较能接受的是关于“神猴和罗刹女”的故事。《西藏王统记》、《青史》等史书和民间都这样说:在洪荒时代,雅鲁藏布江畔的泽当地方的贡波惹山的岩洞里,神猴和罗刹女相爱成亲,生下大群猴崽,父猴教儿子们种庄稼,食五谷,于是渐渐地变成了人。 最近两年,有最新的研究成果问世,这叫“华北移民说”。又有专家根据林芝人头骨分析,说雅鲁藏布江人源于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结论是:经华北居民的不断向极地入迁和混杂,形成了现代中国人黄种东亚类。山顶洞人产生于公元前1.8万年,那时的雅鲁藏布江还是特提斯古海底里的一条深沟,山顶洞人能迁来吗?在汉史前文化中,炎、黄、尧、舜、禹时代在《春秋》和《山海经》中有传说记载和神话记载,也提到极西的“昆仑悬圃”和“西王母”,但那是幻想的神仙之家。商以后有文字,但从没说黄河的龙图腾民族西移,只有“野蛮人”东侵的记载。在科学上,我不反对设想,但关于民族起源的论断,大概需要某些文化遗存为论据,才能让人信服。 藏民族及其文化起源于本土 在地质年代的侏罗纪,1.3亿年前,今天的极地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喜马拉雅现存的数不清的古生物化石是一本巨著,记录了特提斯古海存在五亿多年的海洋史。印度次大陆从南面北移与欧亚大陆结合。由于地壳的内压力,8000万年前,海底开始上升,4000万年前沧海完全成了绿洲。到了始新世,距今7000万年,正是猿人变古人的过程中,开始了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沧海上升为丘陵,有化石证明这时的喜马拉雅是三趾马的世界。在整个旧石器时代,是猿人直立成智人的时代,这里的造山运动正是高潮时期。尽管如此,但高原人出现了。人类已经进人全新世的金属时代,高原人还存在于旧石器时代或者新石器时代初期。 根据在哪里? 中国科学家在喜马拉雅连续进行地貌和田野考察,发现了属于旧石器时代的遗址有定日的暮热,申札的多格则、珠洛勤、名听和日土的扎布五处,现今海拔在4500—4800米之间。发现的属于旧石器时代的遗址有藏北的那曲、申札、双湖、班戈,藏南的日喀则、聂拉木,藏西的日土,藏东的昌都卡若,除卡若之外,其余的海拔在4000—5000米之间。发现的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有昌都卡若、小恩达、烟多塘,林芝的云星、红光、居木、加括马,墨脱的背崩、马民翁和墨脱村,现今海拔在2700—3000米之间。 特別是澜沧江边的卡若村,距昌都12公里,是一座大型的古人遗址。总面积一万平方米,共分五个地层:后期覆盖层,第一文化层,第二文化层,第三文化层和原生土层。其间密集的房屋31座,从建筑史上看,横跨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延续了千多年时间。早期建筑7座,是半地穴建筑、环底建筑和地面建筑;晩期建筑5座,半地穴与地面的组合建筑。出土的石器9968件,骨具366件,陶片(罐、盆、碗等)2万余件,还有各种骨、石和贝壳装饰品,还有大量的粟米及牛、羊、鹿、獐、羚的遗骨。这表明高原古人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已放弃洞穴而建房定居,生产活动已由游猎、采撷扩及到农耕、饲养,已广泛地使用了火,已有粗糖的纺织和缝制工艺,能制陶器和各种粗糙的装饰物,这就是极地生活的先民从生物人到社会人、野蛮到文明的原始文化遗存,应该是极地文化的开端! 我噙着泪花,向雪域远古文化鞠躬! 第三次旅行 横断山之旅 30·从昌都经邦达草原转左贡、芒康 横断山中的准黑道男女 我再不能逗留,按个人既定的路线和日程安排,应立即南行。昌都南行的车比较多,到麦克马洪边防线的军车,到林芝和拉萨的客车,但这些车到了邦达草原后都往西拐,而我想沿横断山峡谷直端端南下,到云南迪庆州去,穿过中甸城,那里是雪域的最南端,即玉龙雪山和虎跳峡。 好不容易找到由三辆解放牌汽车组成的小分队,这个小分队将从邦达草原直接南下,穿行在他念他翁山、芒康山、支岭、中甸山之中,在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的险谷中迂回,其目的地是玉龙雪山南边的丽江纳西族自治县。这条路车辆稀少,肃杀荒凉。 唐古拉山山脉的形成在印支造山运动之后,大约在107—210万年前,其历史比冈底斯山久远,比喜马拉雅山更久远。唐古拉山西东走向,而它的余脉他念他翁山转一个45度,呈北南走向。我们从海拔3000米的澜沧江谷底向他念他翁山东侧往上爬,冷杉稀疏,坡度陡竣。翻上山去,向西一望,茫茫无边,下面就是海拔4300米的邦达草原。 我们的汽车飞驰在橙黄的原野上。 驾驶员是小青年,他们分别叫小A、小B、小C,另外还带着一个人,叫R。R披着一件黑呢中山服,很有名士风流大细不拘的风度。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昨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在昌都一同进餐,R蹲在凳子上吃饭,那即将脱落的皮鞋底板将稀泥带了一凳子。R刚一放下饭碗,小B立即递上一支红塔山。R用两个指头接过去,轻轻送到薄唇边,小C连忙掐燃打火机,笑嘻嘻地给R点上。R吐烟雾时,薄唇张个O字,亮出一副黑色的焦牙。根据R的发型、穿着和金丝眼镜以及嗜好判断,肯定是个男人,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怀疑R是个女人。 小分队在那达草原上进人了一条不太深的谷地,顺着流水往南走。这条清汪汪的河叫玉曲,是怒江的支流。越往南走杜鹃丛越多,苍凉的大地增添了柔和。三辆车靠在路旁,五个人躺在杜鹃丛下抽烟,舒畅蔓延至我的全身。远处有牛群游移,近处流水潺潺,大地静穆,高天悠远,这是人际关系非常淡化的世界。我仰望着碧空,感到我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这时,我突然嘲笑起《君主论》这本书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思想家马基雅维里把“政治”和“道德”分离开来研究统治科学,是不是进步呢?君主们不择手段地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是不是应该赞美呢?如像希特勒之类是不是英雄呢?柏拉图的《理想国》也好,孔子、孟子的“仁政德治”也好,除了被用来强制自己的臣民之外,试问哪一位君王是按照柏拉图、孔孟他们说的去办事?其结果,当权力不是义务,不受约束时,只能给紧握权柄的个人以及他的权力团伙带来利益,那么任何统治者必然不择手段。 A、B、C扯开裤子撒尿,我也扯开裤子撒尿,但R却钻进杜鹃丛撒尿。于是,我的遐想断了,从《君主论》转到了R,判定R是个女人! 小C对我说:“R是在回避你。都怪A哥把你带上,弄得R不自由,弄得我们都不自由,小C的眼睛对我发出仇视的光。 什么《理想国》、《君主论》,他娘的!我的处境如此危险!是的,我在昌都苦苦请求A哥,才加人了这个小分队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赶趟便车。我坐到了A哥身边,我想A哥会保护我。果然,A哥递给我一支烟,表现得很客气。 在杜鹃丛下,五个人终于喜笑颜开,讨论起我的这次长途跋涉的生活事务来。R提议要像西方民主那样选举我当后勤部长,除我之外,A、B、C、R都高高地举起了手臂。R又宣布,凡小分队成员每人缴10元人民币给后勤部长,吃饭问题、住宿问题立即由后勤部长管起来。在这种境遇中,能得到R的青睐,便有了一种安全感,于是我高兴地宣布就职。 我们走走停停。凡是停车食宿,我总是很大方,拿出我在昌都买的罐头。老同学送的压缩饼干,让大家尽情地吃。本来高原上搭便车是这种規矩,更何况我当了后勤部长,保证大家吃饱吃好是我分内的事。 到了汪达(左贡县),已燃灯了。小C跳出来安排我部长的工作,他说你和A哥、B哥睡大铺,别怕虱子,要节约开支。我今晩上要住单间,房间越高级越好。” “R住什么样的房间呢?”我问。 “你这家伙是迂腐愚笨哩,还是装疯卖傻?看老子揍你!” 我心里咚咚跳,怯生生地离开小C,向登记处走去。我想呀想,终于明白过来:原来R不要房间。 大铺房间并不大,暗淡的酥油灯光照着晃动的人影。人们坐在木棒床沿上用刀子剥着生啾的话语。人们头靠墙壁躺在木棒捆成的架子上睡了,二十几个人挤得几乎没有缝隙。“床”上的尘埃夹杂着酥油味,呛人的鼻子,也分不清被子是白是黑。至于虱子厉不厉害,那要睡下去才知道。我把装纸笔的提包放在靠墙一边,把身上所有的衣裤脱光放在提包上做枕头,如果虱子爬上衬裤和汗衣那就很难收拾了。被子一接触皮肤,凉丝丝的,好像打了蜡。我不感到难受,只嫌光线暗淡写不成笔记。既然不能写和读,即可以用脑想,继续着邦达草原上杜鹃丛下的思考。 我很想探讨一下我们的时间年代和文明空间,因此很想找人对话,无论共同的语言或者不同的语言,哪怕一点点也让人满足。这里肯定没有学者,因为学者老爷不会睡大铺。那么,我能找到个高中生也不错。我问睡在我左边的A哥:“师傅,你是高中毕业吧?” “如果我读过高中,那我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当老爷了,还在路上跑车?”A说。 “B师傅,你高中毕业吗?”我问睡在我右边的B哥。 “我上过四年级,在学校里只贪玩。玩到大一点,就跟爸学开车。我不像A哥想坐办公室,我认为我现在的日子比谁都舒服。” 于是,我发觉,我的遐想在现实中是多余的。 第二天,B哥起床后突然说他的汽车油管坏了,待到太阳偏西也不打主意去修。等他喝足了啤酒(啤酒的价钱是内地的八九倍)之后,拉着R进了昨晩上C哥的单间,“叭”地一声关了门。 五个人的集资只有50元,还没用上一天。从我当了后勤部长的当天晚上起,酒肉、住宿和R的香烟全掏我私人的腰包。而且,他们有了在这简陋客栈的一个单间宿舍似乎已不想走。我皮包里的钱全是朋友们的为了我再次雪域之行凑的,现在都所剩无几了。即使我实现了到虎跳峡的愿望,也会陷入讨口的危机。于是,我提出辞去后勤部长的职务。 没料到这一招对他们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原来他们身上都没有钱。我刚一辞职,R就和一个住在客栈的老头一同进餐。磨菇烧肉、木耳肉片,那盘子里剩下的油汤叫我和A、B、C流涎。而且,R照样有红塔山,照样吐烟圈儿,照样露出那副焦牙。 这个晚上,R睡到了老头的房间,A、B、C和我都喂虱子。A哥在木架大铺上和我面对面,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说:“你不但不能辞去部长职务,而且限你明天把R请回来!R回来了,我们马上开车。否则,严重的后果应由你负责,如果你还想出卖我们,除非你不想活!” 凭我的江湖嗅觉,明白了我又一次陷人了更为严重的危机之中。 第二天,我很早起床,守候在那老头的门外。等老头出门办事(做转手生意)去了,我赶忙混进了那个房间。R还在睡,脏得乌黑的被子蒙住半截脸。我站在床前哀求R回小分队去,她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哀求了好一阵,她把身子一翻,被子拂在一边,一丝未挂的裸体摆成大字,显得十分舒坦。一看她那瘦削的肩胛和大腿,就知道她的体形并不美,而且显出了严重的病态。我很想跑开,但不能跑开,因为跑了就完不成A哥交给的任务。 “谁给我饭吃?”她终于懒洋洋地说。 “我已认识到了我辞职的严重错误,我保证复职。蘑菇烧肉、木耳肉片,还有红塔山,算我后勤部长的。”我用近乎哭泣的腔调说。 她慢慢地坐起来,拉起脏污的被子在两腿之间擦了一阵,再穿上衬裤,戴上乳罩,穿好上衣、长裤、鞋子,然后披上那件旧呢中山服,点燃一支红塔山,跟着我回小分队了。 A、B、C高兴极了,都赞扬我有水平。 A哥说话算数,我们的小分队又出发了。我们从他念他翁山的西坡爬上去,又从东坡下到澜沧江谷底。小分队又停车休息了,A哥和R去那杉林深处久久不出来,B和C躺在草上晒着太阳睡觉。 我终于发现我的思考在现实中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格格不入的。我已经实实在在不仅不是自由人,而且还是落入了可怕的陷阱中。 我们过了竹卡大桥,到达芒康(宁静)时才下午4时正。我给A哥登记了单间,给我和B、C登记了大铺之后,便溜走了。去哪里?去公安局求助我不会干,去另外任何旅店他们都会找到我,于是我只好以收集资料为名去文化馆。 恰巧,我在文化馆碰上一个人,叫杜西·刀五龙。他在北京读书刚毕业,分配到西藏昌都工作,在报到前回老家察隅一趟。今天,他刚从巴塘到芒康,在文化馆工作的朋友家做客。我见到他,立即产生了甩掉小分队跟随杜西·刀五龙去察隅的念头。当我向他自我介绍,井出示《西藏日报》公函和防通证之后,他高兴极了。 晚上,我们住在一起,谈话谈到深夜。这几天的遐想告一段落,也许我是错的,马基雅维里才是对的。同时,小分队的生活也就到此結束,但我要感谢A、B、C、R,因为他们给我的永远胜过我给他们的。 31·从芒康经然乌湖到察隅僜村 南下察隅访僜村 一辆由成都经康南去拉萨的公共汽车向西飞驰,我和杜西·刀五龙并排坐在车里。 越过澜沧江,爬上他念他翁山,溯玉曲北上,到邦达再西拐,翻怒山,下几十个拐的陡坡,过怒江大桥,宿白马(八宿县)。这里已经是原波密王国的范围,人们的文化心理与卫藏有明显的差別,信佛的人不那么普遍,修持来世的观念不那么浓厚,为人不会有过分的恭谦,而且有门、珞的南方豪情。 我们在一家川人酒店里喝酒,畅谈着民族文化问题。他说,他们几乎没有文化遗产,很羡慕汉人祖先给汉族留下的典籍,并在谈话中用上了孔子和老子的语言。杜西·刀五龙是抱着仰慕的心情去看历史长河中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先圣们的,光辉灿烂的遗产对于“没有遗产”的人后代必然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其仰慕之心是可以理解的。杜西·刀五龙企图用中国古代文化成熟时间的古老来证明黄河文化之伟大,以此奉劝我别对老祖宗发火。 我说我承认他们可以和高谈阔论的柏拉图、寻找‘第一推动力’的亚里士多德、鼓吹‘上帝之城’的奥古斯汀等等人相比,尽管他们的‘仁’呀,‘道’呀,‘气’呀,‘理’呀,全是些模糊概念,缺乏理性思维,按时间的古老可以相比。不过,遗憾的是,他们的学说成了统治工具之后,东方没有继续出现过笛卡儿、培根、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老祖宗给自己的民族带来了文化的窒息性恶果,我没有理由从老祖宗那里引以为骄傲。” “我们连室息性的文化遗产也没有,那么我们就更不光彩了?”“不,”我粗着脖子和刀五龙争论,“从生物人到社会人,正如有本书的开头说:‘创世之初,上帝赠给每个人一杯土,人们从这杯土里吸取生命的滋养。我们和你们一样,真正的‘人文’要重新建设。只有这样,历史才会賦予我们各自的民族成员以新的人格内容,才有了新的欢乐与痛苦,新的崇高与卑俗,新的伟大与渺小,才标志着我们与人类在一道进步。” 我们都有了醉意,在回宿舍的途中,他拥着我的腰,我扶着他的肩。 第二天我们从八宿出发,进了一条“一线天”一样的然乌沟。沟底很窄,有的地方不过20米,两侧高岩刀劈斧削,水花飞溅,冰柱悬挂。然乌沟的孟夏肃杀凜冽而又活跃欢腾。大约钻了3个小时,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湛蓝的湖水,这就是然乌湖。 公路沿着狭长的湖岸曲曲弯弯,穿行在浓郁的原始森林之中,有的地段开阔,有的地段壁立,山与水相互回环。湖边还有厚厚的冰层,爆着条条冰缝,湖心已是碧波荡漾,跳跃的碎流闪动着浮光。 在西藏上了书的612个湖泊中,然乌湖算不了老几,但在堰塞湖中,然乌湖却是第一。据《海洋与湖泊》杂志1981年载《西藏高原湖泊的成因》一文,说西藏湖泊有三种:一种是由地壳断裂而成的,叫构造湖;一种是由冰川挖蚀的槽谷碛塞而成的,叫冰川湖;一种是由山体崩塌泥石流堵塞而成的,叫堰塞湖。在西藏堰塞湖中,然乌湖面积最大,22平方公里;海拔最高,3850米。 这里本来是帕隆藏布河的河道。大约在200年前(清乾隆年间),一阵连续数天的暴雨,右岸一声巨响,摇撼了整个的伯舒拉山。整块的巨岩伴着碎石、泥水冲向沟谷,帕隆藏布河立即被阻断,水位升高几十米,隐没了谷底的原野,变成了现在1公里宽、20多公里长的水域。在山体崩塌的时候,几处同时发生,所以现在的然乌湖有上、中、下三个,三段湖水之间有水道相通。 司机在安贡错与然乌错之间的狭窄处停了车,旅客们下车后三三两两地在两湖的水道口坐下来,打开各自的食品袋,一边喝起青稞酒,一边用腰刀切割着牛肉。我和刀五龙坐在一块,面对倒映在水里的拉古冰川。 “喂,你看,那就是东不惹神峰赐给我们的哈达呢!”我说。 刀五龙摆摆头,说:“那是冰川。” “我去过珠峰绒布冰川,不过和这里的冰川不同,那是大陆型冰川,这是海洋型冰川。”“它们有什么不同特点呢?” “由于印度洋暖流的影响,雅鲁藏布大拐弯地带和横断山地带的冰川部属于海洋型冰川。比较起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昆仑山的大陆型冰川来,海洋型冰川的雪线低,雪线的降水(雪)量大,粒雪盆孕育冰川冰的速度快,冰舌运动的速度快,同时末端消融也快。大陆型冰川的冰舌在海拔5000米的高度,据《西藏地理》上说,你们老家察隅的阿扎冰川长达20公里,冰舌末端海拔才2400米,竟然穿行在阔叶林中。也许你还没去看过,这次我们去看看吧。” 我的话显然吸引了杜西·刀五龙,他继续追问关于粒雪盆孕育冰川的事。这时,司机叫旅客上车了,我们只好到车上去讲。 我和杜西·刀五龙在然乌村下了车,因为班车西行,我们要到南方去。 刀五龙是察隅县人,在然乌村很快就找到了一辆去察隅的货车。到察隅没有班车,公路不太像公路。我们向着帕隆藏布河的源头往上爬,云霭越来越厚,霎时雨珠飞打。从帕隆藏布河到桑曲之间要翻一座山,山上铺满泥泞,路坑蓄满泥浆,真是又高又险。刀五龙不再说话,显得有些紧张;我似乎无所谓,险路已经走惯了。我问司机南其巴:“这是一条国防公路,怎么不修好一点?” “当大官的几年中不来一个,谁拿钱?” 我们顺着桑曲南下,到了察隅天还没黑。察隅北髙南低,比较开阔,四面环山,面向印度洋,斜靠喜马拉雅山。察隅县有不少干部是僜人,刀五龙去向他的朋友一说,我们当天傍晚就乘车顺桑曲西行到了日马(下察隅)。这里与县城的景观大有区別,不见了挺拔的青松,满眼是亚热带和热带植物。斜阳照着缓缓南斜的山坡,僜人新村的铁皮屋顶亮铮铮的。在层层的梯田里,辛劳的人们还在往来种作。我穿的衬衫引人注目,有人在老远招呼:“嘛霍——”刀五龙引着我从肥大的芭蕉叶下钻进去,这就是杜西·刀五龙的家。 杜西·刀五龙原来有五位母亲,现在还有三个,这是僜人父权制遗留至今的痕迹。三个母亲都住在一幢一楼一底的大院里,不过各人经营着父亲安排的一片土地,喂养着自己的牲口,是独立的经营管理单元。刀五龙的和母“大妈”已满脸皱纹,额前挂一块比较大的银饰,穿着绛色的筒裙,见了儿子激动得直抹眼泪。她捧着儿子的脸看一阵之后,摇动着裙裾赶快去燃炊,叫儿子去把父亲杜西·康空请来陪我这远方客人。 杜西·康空来了,穿着无袖齐膝的长衣,头上卷着拳头大的髻。“二妈”来了,“三妈”也来了。二妈的儿子来了,还带着妻女马嘎·白地娅。二妈的儿子在村里酿酒,特地提来了一罐包谷酒。他不像父亲的打扮,留着短发穿着牛仔裤。白地娅穿着一件只围着胸脯的短上衣,肚脐和腰露在外面,脖子上还有三串花项链,肚脐下系着仿佛藏族的筒裙。三妈的儿子有部手扶拖拉机,今天帮别人运货很晚才回家,一停车马上就来了。 杜西·康空举起酒杯对我说:“来,不喝醉不算老哥!” “老哥”,这是对外来人的尊敬的称呼。 在《论僜人由血缘向地缘关系过渡》(《西藏研究》1985年第二期)一文里,作者吴从众论述了不久前的僜人社会和摩尔根的原始社会一样:同姓(血缘团体)之间严禁通婚,同姓有决策重大事件的权利、继承的权利、居住和自然占有的权利,同姓有血族复仇的义务、赔偿保卫命价的义务……这是学者的论述,今晚上我要听听康空老人的叙述。 僜人没有文字和记录符号,所以康空老人不知道他的年纪多大,不过“杜西”这个姓他是永远记得而且要子孙们不能忘记的。老人一面喝酒一面吸斗烟,眯缝着眼回忆他年轻时的岁月。 他说,在额曲、察隅曲、格多曲、杜莱曲,这一大片森林河谷里上万的僜人有许许多多的部落,每个部落里又有好几个“姓”。他和多数人一样,家是树枝搭成的,衣是野麻皮编织的,能住木屋的和穿布料衣的几乎只有噶被亚梅和巫师。在河谷里生活的人种玉米和鸡爪谷;在山林里生活的人打猎和放牧。他们不信佛只信神,发生了纠纷由巫师”神判”,方式是在沸水锅里捞出石子。他们最神圣的事是为遭到外姓伤害的死者复仇,或者为同姓人凑牛羊偿还命价乃至抵命。 我问:“婚姻和家庭是怎样的呢?” 康空老人说,家是男人的,女人只是家里的财产,可以买卖。男人死了,女人是属死者最亲的其他男人。他说:“我的哥哥逐渐地在杜西姓中有了威望,当了噶被亚梅。哥哥在额曲河上做起了生意,处理了好几件偿还命价的案子,就发福了,买了七个女人。我也走出窝棚跟随哥哥做生意,买了五个女人。解放军来了,走了两个女人,现在还有三个。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完全没了。”康空指着他那风流俊俏的儿媳,笑着说:“如果我儿子要再买个老婆,也许能买到,可是她,白地娅,要和儿子拼老命,要到日乌区政府去告状!” 刀五龙忠实翻译了康空老人的话,开始我用速记符号在裤兜里写,后来干脆把笔记本搁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写。杜西一家并不表示反感,刀五龙怕我记不全,还有意地把译音放慢。刀五龙对我说:“老师,我永远记住你在八宿酒店里的话。我们的人,至少是我刀五龙,希望能在佛祖賜予的一把土里吸取生命的滋养。那么,在老师面前,还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呢?” 我久久地握住刀五龙的手,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 我们谈到鸡都叫了才去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很迟才起床,站在楼栏上眺望僜村。清泉从村边流过,铁皮屋顶的小楼,有点古色古香;房前都有肥大的芭蕉,再远一点便是桃林;梯田弯弯曲曲,一层一层布满前方的山坡;两侧的坡上是玉米地,玉米地上面是茶园,茶园上面是葱葱茏茏的阔叶树。于是,我心里升起了希望:人类总在迈向前方!
32·从察隅到波密、越金珠拉山口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 走向古老的河道 杜西·刀五龙要去昌都报到,我们同车北上,但他在然乌没有下车,陪同我穿过帕隆藏布的绿色走廊到了波密(扎木)。他为了能让我安全顺利地步行雅鲁藏布大拐弯,特地带我去拜望他的门巴好友布林。他向布林介绍我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并拜托布林务必陪我同往。步行大拐弯是一种冒死的行动,刀五龙要求布林和我结为血交生死与共。于是,我和布林用腰刀割破自己的手腕,让殷红的血滴在同一个碗里,我喝了半碗,布林喝了半碗。 而今迈步霜展月 雅鲁藏布大拐弯,是一片美丽、粗朴、神奇的土地。 1911年,武昌起义前夕,驻藏大臣联豫电奏清廷:“波密野番,屡服屡叛……非剿不足以言抚。”联豫一面派左參罗长琪从西路工布地区向波密进军;一面电请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从东路助剿。赵尔丰派副督统凤山由察木多(今昌都)和硕般多(今洛隆)出兵夹击波密。波密王白马策旺败逃白马岗(今墨脱)。罗长琪从多雄拉山口追击,凤山从金珠拉山口追击,两军会合于墨脱,白马策旺被杀。联豫于宣统三年九月一日电奏清朝廷为剿波总指挥罗长琪等人请赏,可这时赵尔丰已在四川被革命党人砍了头,罗也在由波密返回拉萨的途中为乱兵所杀。 这一次,我从波密出发,打算顺凤山当年南下的路线南下,然后逆罗长琪南下的路线北上,围着地壳板块的断带——雅鲁藏布大拐弯绕一圈。 雅鲁藏布江的最大支流就是帕隆藏布河。帕隆藏布发源于然乌东面,东西走向,流经波密于通麦注人雅鲁藏布江,全长约500公里。这是一条由农田和森林组成的绿色走廊,也就是当年的上、中、下波密王国。这条绿色走廊北靠念青唐古拉山,南临大拐弯,沟谷南北走向,孟加拉湾的暖流长驱直人,其自然条件真可谓得天独厚。正如联豫在奏稿中所说:“(波密王国)全境土脉膏腴,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竭力经营,不难成为财赋之地。” 昔日波密王国首府扎木比较兴旺,饭馆多,服装小摊多,物资都从成都运来。看电影的,打台球的,扎堆闲聊的,显得平静而安然。我和布林离开扎木的时候,老远的雪山已经醒来,刚刚披上五彩的晨衣。那层层叠叠的森林,在晨雾中朦朦胧胧,茫茫几百里土地,还睡得正香。昨夜晚,松涛雷鸣阵阵,我仿佛躺在地球母亲的怀里,陶醉在她熟睡的鼾声之中。现在已经天明,却有银月一钩。那整齐的田畦秋禾正茂,弯弯的帕隆藏布唱着春华秋实的歌。 布林背着大米和两顶雨披,我背着一些干粮、食盐、茶叶和一口小铝锅,过了帕隆藏布河,踏上了向南延伸的弯弯曲曲的羊肠道。我们没有车,或者马,乃至一头小毛驴,我们不能跟那些公费旅游的老爷比较,我们没有理由感到苦涩和悲凉,我们应该唱起我们自己的歌。 啊!雪峰逶迤曦如血,而今迈步霜晨月。霜晨月,苍山如海,雄心如铁! 金珠拉山 从波密出发的第一个夜晚,我们露宿在金珠北麓的冷杉林中。虽然没有下雨,但入夜后的雾霭可以沾湿衣服。当夕阳的彩光透进林子的时候,我们用树枝撑起了两件雨披,像我们的祖先一样建造了一个简陋的家。我在追求“黄河,黄土,黄皮,炎黄”——黄祖宗5000年前的生活吗?不,那是寻根派干的事,我不会扭着猴子的尾巴不看未来。我现在是什么人?我是大山的主妇,正在任劳任怨地忙炊。我搬了两块石头,架起了炉灶。湿漉漉的枯枝,随手可拾,还非得浇一点子汽油,划一根火柴,炉膛里才能燃起来。布林一会儿就找来一大堆美味:黑木耳、白木耳、香菇,还有赤黄色的灵芝菌。我首先用铝锅把米饭焖好,盛在两个能折叠的塑料纸盒里;然后作鲜菇汤,放一点食盐,尝一下,淡了,再放一点食盐。食盐,比什么都宝贵。食品没有可以煮野菜,但野菜里不放食盐是不能吃的。 吃过晚饭,我们一直在小棚前的炉膛里燃着火。山獐、岩羊是温顺的。粗暴的是黑熊。黑熊外号黑瞎子,黑瞎子最怕火。我们住进小棚子之后,还要提防蛇的袭击。银环蛇圈起来像一团花,竹叶青蛇像一叶野草,被咬的人只能活上几分钟。真正叫人烦恼的还要算山蚂蟥,这种软体动物躬着腰弹来弹去,轻轻地贴在人的身上,不声不响地把头扎进你的皮肤。布林用他的一方头巾蒙着脸睡了,我打着手电照着他那让鼻孔通气的地方,怕山蚂蟥从那里爬进去。 我们爬到第三天,树越来越少,刺丛上挂着雪。越往上走,小道上也有雪了。我们换上了大头鞋,穿上了羽绒服,戴上了墨镜。布林走过多次,他在前面带路不会掉进雪坑。我们在正午前翻上了山口,旁边还有一重闪着绿光的雪峰。孟加拉湾的热风吹来,一点也不热,反而割裂着人的脸;一点也不柔,反而呼呼怒吼。 耸立在我们左手边的崩崩山也是白色的,那就是白马策旺的余部最后覆灭的地方。白马策旺本人被一个叫道布的门巴人诱杀于此。随着辛亥革命的到来,清军驻藏部队发生内讧,罗长琪被杀,波密土王的勢力又重整旗鼓。白马策旺无子,他的女儿招顿堆为夫,顿堆继任了波密王。顿堆为了王后,在白马岗施行报复,杀了道布等人,重新割据称霸于帕隆藏布和雅鲁藏布大拐弯。到了顿堆的儿子汪秋饶登继位之后,噶厦(藏政府)为了统一波密,在1928年调集六路代本进行围歼。波密王败逃出境,死于印度布拉马普特拉河北岸。从此,噶厦对波密全境进行了彻底全面的改制。 我站在金珠拉山口想到什么呢? 向南一望,前面广阔的世界是茫茫的绿色峰峦,白尖很少,仿佛万顷波涛。对于美丽的山河,想占有的人不少,连种田人陈涉也大声疾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前,用剑砍杀他的女儿,悲痛地说:“若何为生我家?”这种反省者太少了!不过,波密王从没想过要当真龙天子,只想保住他的土皇帝。在中国,几千年来,权是最有诱惑力的。 在热带季兩林里 布林在金珠拉山口对我说:“9月一过,雪封山了,人和牲口不能通过;山腰仍然是春与秋,百花盛开;山脚依然是夏,炎炎赤日。” 在金珠拉山口,只看见赤橙黄绿的地衣;下行不远,便是绿莹莹的草旬;再下行不远,是灌木丛,一大团一大团的映山红;再下行不远,是茂密的阴暗潮湿的针叶林;再下行,就是阔叶树组成的常绿林。我们的路越来越不好走,坡度陡峭,路面泥滑。我们向右拐,沿着一条湍急的小溪同步行。布林在前面探路,我们小心地越过一段泥石流,头上的泥石流像长蛇一样还在溜溜下滑。前面有高大的乔木和小树以及藤蔓所组成的参差不齐的林冠,已经偶尔看见了柠檬、野柑和肥叶浓浓的香蕉。好些树的枝干是白色的,或者灰色的,我不是植物学家,叫不出名字,更分不清属科。 我带着一只摄氏温度计,我们每下降100米,气温大概上升半度。越往下走,气温越高,衣服不停地脱,我们的背包越来越鼓鼓囊囊。世界屋脊本身的增热作用和东西走向的山脉对气流的阻挡,使这一地带迎风面的气温比我国东南部同一纬度同一海拔地区的气温要高得多。一阵暴雨过去,又是烈日炎炎。刚一揭下身上的雨布,太阳马上灼得额角发疼。 树林里的土地永远是湿漉漉的,散发着腐叶的特殊味。腐质黑泥经常淹没人的脚背,藤蔓的勾刺可以随时撕破你的皮肤,长腿蚊的嘴可以穿透你身上的几件衣服……晚上,我们再也不能睡在地上,必须像鸟儿一样在树杈上筑巢;在巢窝儿上面还要盖上几块芭蒸叶,以避晚来的暴雨。地上的空气浊重得叫人难忍,天还没黑,我们就得爬上树的家。布林睡得很好,我却总是担心会掉下去。月光好不容易透过浓荫落在我们的窝里,树蛙有板有眼地鸣叫,像鼓点一样敲打着一位天涯漂泊者的心。 这几天,布林采了许多药物。砂仁,可以治疗胃气虚寒。嘎鲁巴豆,豆荚尺多长,里面有一寸长的褐色种子,可以治疗突发性肾炎。还采来一种铜钱大的花,可以预防疟疾,布林要我每天吃两朵,才不怕长腿蚊的侵犯。有了布林,我不怕热带森林急病,只当心食品光了只吃蘑菇和野菜人受不了。于是我们去河里捉鱼,这里的鱼没有鳞,长条子,只要有盐,鱼汤鲜美极了。 达尔文认为,凡是没有适应能力或者缺乏适应能力的生物都是大自然淘汰的�?象。我作为生物界渺小的一员,从高寒地带突然进入热带季雨林中,能像珞巴本地的犏牛、驼峰牛、毛毛猴一样活得很好,这首先要归功于我的门巴兄弟布林,其次应归功于我苦难的几十年对我的磨砺和改造。 达木人与狩猎 金珠藏布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的地方有珞巴村达木。达木处在大拐弯的狭窄的台地上,十多幢小木楼掩映在阔叶树和绿竹之中。村头有小路,房前有羊栏,几声犬吠,几声鸡鸣。村民们有的蓬松着头发,有的戴着小斗笠一样的毡帽。姑娘们梳辫子,穿长裙,腰系银扣。晚上,我们住进了一家小木屋,主室的上房挂满了兽角和兽皮,证明主人不仅富有而且是个猎技高超的有威望的人。 女主人在石锅里做好玉米粉搅拌成的黏坨“马母桑巴”,放在竹制盘里,再用黄羊肉烧了菜瓜放在竹筒做的碗里。我们用手抓食,涂上豆酱和辣椒粉,好吃极了。菜和粑里满是黄豆油,十分香。我按照珞巴的规矩,在各自的竹盘里留一点,有珞巴歌曰:“吃饭要剩一点,那是对待主人,情话要说个够,这是对待情人。”珞巴人最爱醉酒。晚上,我陪老阿爸喝着包谷酒,听他讲述珞巴远古的故事,讲述着他们的若干部落和几十个氏族。 从达木到外边去,只有三条“猴子路”,每年6—9月山顶化雪之后可以通过。在这四个月的时间里,要砍山、下种、收割,还必须背回食盐和生活必需品。这里海拔千多米,峡谷两侧的山峰齐天,遮天蔽日。在这天然的植物王国里,有羚牛、虎、豹、熊、野猪、黄羊、猴子等等走兽和数不尽的飞禽、鱼类、昆虫。尽管是个封闭世界,但是个肉食宝库。 达木人靠山吃山。老阿爸说,他们的祖先最早用石头、木棒打猎,后来用弓箭、地弩和“毕果”(藤生毒果),再后才用铁箭和火枪。在狩猎中,狗是一种特别的伙伴。达木每户人养着几条狗,它们是家庭的成员,受到尊敬和宠爱。在珞巴的神话里,狗是祖先,狗是灶神,是图腾崇拜的对象。现在,在达木人的生活中,狗仍然是打猎的好助手,出战的好战士,家庭警卫和出门保镖。 达木村的狩猎活动,有单干的,只能在村子附近;有自愿组合的小集体,可以走得远一点;全村统一行动,走得更远些。要到外村范围行猎,比如卡布、朱、米日,必须带上酒肉招待那里有名望的人。出行前,每家每户杀鸡祭打猎武器和敬灶神,男人离家行猎之后,禁止外人探望,门前横着一根木头。 古老的河道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踏上征途,在大拐弯深邃的峡谷中,顺着咆哮的江水继续南下。这是一条很长的峡谷,两侧的青山髙彻天宇,江水在万仞大山中奔腾。晨雾充满整个的峡谷,显得无比厚重,近山笔陡而黛黑,远山起伏而朦胧。阳光的金箭从东边的谷顶射下来,厚厚的雾开始流动,从下游向上游慢慢地浮动。阳光把凝聚着沟谷的雾划分为层层叠叠的白带,白带环绕着陡峭的青山上升,向着我身后的雪域高原悠悠飘去。 在深谷中,我和布林在一条平台带上往下行走,路比较平坦。湍流两岸的平台带比较宽阔,高出水面也许六七百米。这带平台不是岩石,而是土质沉积物。探头往下一望,千堆雪花在深切的沟壑里翻滚,水声隆隆,白雾弥漫。我们特地下到谷底,走上又一层平台。这层平台带离水面只有十多米高,比头上的平台带窄得多。堆积物比较新,好多地方还不曾长草。 我看过两篇关于西藏地貌史的文章,说帕米尔曾经东高西低,雅鲁藏布江流经克什米尔印度河平原,注入阿拉伯海。后来,帕米尔高原向东倾斜,雅鲁藏布江才倒了过来,像一柄白光闪闪的利剑砍开了南去的缺口。我想,这一级又一级的台阶,正是雅鲁藏布大拐弯不同年代的河床,这里本来说是一条古老的河道。大拐弯,按当代地质力学的理论,正是地壳板块大断带的外部痕迹。也许,在特提斯古海未变成陆地之前,这条古老的河道早已存在。 地震,冰崩,雪崩,山体在上升,雅鲁藏布在下切,大拐弯的皱纹越来越深。那些古海中鲜艳的小百合、美丽的珊瑚、高大的蕨树以及妖娆的水族们,而今都已成为化石,埋在这深深的皱纹里。 啊,我额角上的沟谷里能孕育久远的自然构造吗?能有亮晶晶的化石在那里珍藏吗? 32·从达木到墨脱、背崩、地东 高原孤岛行 我和布林沿着“古老的河道”下行,香蕉、棕榈、绿竹、仙人掌越来越多,难怪这片土地叫“墨脱”。“墨脱”,即藏语“梅朵”,花的意思。墨脱的原名白马岗,“白马岗”是“莲花坝子”的意思。可是,这个莲花宝地过去是嘠厦政府流放犯人的地方,解放后除了驻军战士和地方干部外,也极少有人来,偶有采访的记者、文士和科考的专家、学者涉足,留下的文字极其稀少。他们是这样写的—— “暴风雪、泥石流,还有雪崩、塌方,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生命。而且热带的酷暑、毒蛇和马蜂的进攻,以及种种流行性疾病,也叫人胆战心惊,望而却步。墨脱的崎岖山路,被人们认为是‘白骨之路’、‘死亡之路’,因此人们把墨脱视为‘人间绝域’。”① 也许,我是一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对于绝境不那么害怕,相反,那种混天过日、绳营狗苟之类对我来说,才是最可怕的。说到“人间绝域”,我的门巴兄弟布林特別表示反对。他说,门巴族有几万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门隅,就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出生的地方。不过,现在绝大部分门巴已在军事控制线以南,军事控制线以北只有错那县勒布区五百多人了。在墨脱,雅鲁藏布江峡谷里的主要村寨都是门巴,现有8000人。墨脱的门巴都是从主隅(不丹)和门隅向东迁徙而来的,距今还只有六七代人。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迁来?因为白马岗是“隐藏在雪山中的莲花圣地”。如果是“人间绝域”, ———————— ①引自《墨脱采风记》一文。 大拐弯的门巴人还能繁衍和兴旺吗? “啊?墨脱门巴是西边迁徙来的?”我惊讶地问。 “是的,到了墨脱,我找个了解门巴历史的人给哥子讲一讲200年前的这段悲壮的故事吧!”布林说。 雅鲁藏布江向南折转后,贯穿了白马岗全境。江面由宽陡变窄,最宽处还不到80米,流水由缓变急,落差增大,河床下切。墨脱、背崩、得儿工、地东等村落分布在湍流陡壁之中,这些村寨的主要居民是门巴人。他们自称“主巴”(主隅人),连现在的“背崩”、“得儿工”、“地东”这些地名也是他们原来在主隅生活的地名。我们到了墨脱,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不大的村庄。这里有县委大院、电影院和旅馆,但按布林的安排,我们走进了门巴人东达尔的家。 墨脱已有现代样式的平房,但东达尔的家还保持着门巴传统。大门向东,楼与地面相距1米左右,楼下是猪舍和鸡舍,楼上住人。人字形屋顶,盖木板,木板上压石头。我和布林从木梯上爬上去,经过一个不宽的晒台,进门一看,室内宽敞,全长方形。左手边是做炊和煮酒的灶房,中间是吃饭和主人的卧房,右手边还有一间叫“绕赛”的会客室。东达尔三十七八岁,穿着白色的“秋巴”。这样叫秋巴的衣有袖无领,胸前不开口,穿衣服时头从圆洞里钻进去。他的腰上系一条赤色的带子,带上挂一把小刀。他的妻子叫拉卓玛,穿着粉红底色印有白花的无袖长衣,腰系带子,显得丰满而健壮。拉卓玛将圆形的薄石板放在火塘里的铁架上,给我们煎饼,又在石锅里给我们烧猪肉。东达尔把白色的米酒斟在木碗里,和我们喝起来,拉卓玛在忙炊的同时总是跑过来劝客,把木碗里的酒再添满。 没有车马的喧嚣,但山谷里并不寂静,雅鲁藏布江在无休止地咆哮。夕阳斜照木楼,从竹蔑做的墙壁细缝里透进来,木楼真像蒸笼一样闷热,我们都摇起了竹扇。 东达尔用几个钟头的时间向我讲述门巴东迁的历史,我记了很多,但在这里不能多写。门巴迁白马岗的第一批“门堆朱巴”①,有男有女,带着铁器,带着纺车,受到土著人(珞巴)的多次阻拦,他们用智慧让珞巴退却,在这里建立了门巴村。后来,100多户主隅人在首领贾邦达哥的带领下逃亡,他们攀登陡壁,穿行原始森林,涉过湍流,与猛兽战斗,与饥饿抗争,在长途跋渉中,许多人饿死、病死、摔死,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莲花圣地白马岗,建立了自己的村庄,就是现在的地东、得儿功和背崩等地。 夜已深了,白雾笼罩了山谷,笼罩了门巴楼,月色显得十分朦胧。东达尔讲起祖先的大迁徙,眼圈都湿了,这的确是一支民族求生的悲壮的歌!也许,我又喝醉了,和东达尔一样是因为门巴迁徙史呢,还是因为我个人有文字记载的迁徙史,我说不清楚。 白马岗很多溜索桥,过溜索我是内行。起溜的一头比落地的一头高出20米以上,过去一条独索,过来是另一条独索,两根独索系在壑谷两岸一高一低的堡垒上。独索上有个滑筒,滑筒下吊着一块木板(竹板也行),人坐在板上,再用绳子把人的腰捆扣在滑筒的吊索上,用手抓住滑筒吊索,双腿用力蹬岸边的岩石,人就像鸟儿一样飞过了咆哮的江流。这一技能是我少年时当了极右分子在阿坝州劳教时学来的。背崩已有钢索桥,和甘孜州的泸定桥差不多,离水面不高,雅鲁藏布江在这里比较平缓,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但是,有些人吹得十分吓人。当然,对于老爷和纨绔子弟,钢索桥是够吓人的。我生平第一次过藤网桥,真有趣。近二三十年来,走过墨脱的真正的墨客只有两三个人,其中有人写道:过藤网桥如走钢丝,要吓出心脏病。其实过藤网桥比什么都保险,而且仿佛在迷离、奇特、古朴之中跳舞。老远一看,一条黄龙横跨江上;走近一看,是藤条编织的过江巷道。近四十根藤条固定在江的两岸,藤条中间固定着两个人高的一串藤圈,然后用细一点的藤条把过江的大藤条编织起来。 ———————— ①藏语,译为“六户门巴人”。 脚踏的下方密织,不漏眼;两旁稀织,但最大的眼儿也绝对掉不下去人;上方不织,留有一线长天。上了藤桥,两手张开刚好能扶着两边的网眼。开步不远,藤桥摆动起来,使你的脚步像在跳迪斯科,身子在网上晃悠。我敢肯定,世界上再没有比走藤桥再好玩的事了。 在路上,见珞巴人的玉米已经收割,留下的玉米秆只有两三尺高,可见收获之微。在稀落的玉米秆中已经长出一人多髙的小树,杂草比未经刀耕火种的地方还要嫩绿。人们去耕种另一个山坡去了,这块土地要等到后年再种。三年之后再来这里砍树烧荒时,阔叶树已长到十多米高,地面已没有空隙。然后又砍树,再点上一把火。一个强劳动力,一天能砍出三四分地来。在这里,展示着原始人的求生欲望。他们年复一年地砍,一直热情地砍,挖个小坑,埋下种子,于是生命的希望便发芽、出土。在繁华都市小楼里的人看来,他们很痛苦,可他们砍树的时候总唱着歌。 我和布林到了地东村,进了布林姑姑的家。顿时她的全家欢腾起来,说是灶神把布林送去的。好几条大狗跑出来,不咬布林,专门对我张牙舞爪。珞巴的狗是神,谁敢去招惹?珞巴的神却听人话,主人招呼一声,立即向我摇尾巴。姑姑向布林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布林的表妹要出嫁,请求布林点头。这事让我非常惊奇。 在“绕赛”里,我摇着竹扇,问布林:“你在姑姑家里怎么有那么大的权力?” “因为我父亲是舅舅嘛。我父亲去世了,我也有几分舅舅的威望了。” “舅舅?为什么?我不明白。”我说。蚊子凶得很,我还摇着扇子,都叮在我的胳膊上,我“叭”地一巴掌。 “哈哈,让我告诉你:门巴人舅舅的地位和权力就等于你们汉族人父亲的地位和权力;门巴人没有姐妹就等于你们汉族人没有儿子传宗接代一样空虚和痛苦。在一般的情況下,丈夫不管自己的家,而是管理姐姐妹妹的家,姐妹越多权力越大。姑姑找我商量表妹的婚事,这是承认我顶替父亲行使权力。如果我同意这门亲事,筹办并主持这场婚事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肩上。” “如果你不同意这门亲事呢?” “哪能不同意?门巴有支流传深远的歌:东北的山再高,遮不住天上的太阳;长辈的权再大,挡不住儿女找侶伴。” “那么,舅舅的权力能继续多少代呢?” “一般只舅舅一代。像我这种情況,父亲早死,能代替行使某些舅舅的权力,要姑姑承认才行。多数的姑姑是不允许舅舅的儿子一辈干涉内政的。” 我非常赞赏这种母权制遗风,它能淡化血统意识和裙带关系。世界上血统观念最?姷目峙禄故呛鹤迦耍宗法遗风让人际关系和社会结构保持着几千年来的纵向特征。 布林本要留我在地东村协助他筹办和主持一场婚事,把姑姑的二女婿接回来(门巴人有一半婚姻是男到妇家),但他不能忘记我们喝过血酒,决心带我去看看军事控制线外的珞巴村。珞巴人大多数住在控制线外,我估计一定和控制线内的全封闭社会不同,做梦也想去看看。当然,这是冒险。在力求稳定的人看来,我的生活选择本身就是错的,反正不再希求安逸,将错就错吧! 33·偷越军事控制线访珞巴米古部落 达额木·米古部落 到达额木·米古部落去 到麦克马洪军事分界线南面去,是我在地球大隆起地域行程中最大胆、最冒险的计划之一。 我的歃血为盟的兄弟布林在他家受到不一般的尊敬,我也受到殷情招待。我们已经在麦克马洪线北面的墨脱县地东村住了两周了。人情再厚,留不住游子的心。到南面去,不仅是我的愿望,也是布林的愿望。布林北京读书三年,在毕业后即将上任之前,决心回老家米古看看。布林,珞巴人,跟他地东村的姑姑长大的,所以有机会去北京读书。 雅鲁藏布江向着正南方咆哮而去,河面不宽。各种形状的岩石于江心伫立,白浪扑打,水声轰鸣。两岸高峙,探头望谷中雾气浓浓。犬牙交错的岩岸回环远去。偶有开阔处,芭蕉叶肥,阔叶重叠。岸边有河床下降留下的台阶,一轮,两轮,三轮。这是历史的年轮,是地貌变迁的证据,是地壳板块缝线的外表。让地质学家喟叹,我向地球演变的伟大力量鞠躬! 我跟随布林从一座藤网桥上走过,我们的脚步越整齐,左右摆动得越厉害,只好用手扶着两边的网眼。这是一根横跨两岸、高悬于深渊的一人多高的漏眼长筒,不过漏眼小,即使踏空了脚,人也掉不下去。我们从江的西面来到东面,再爬上一个坳口,已经进人达额木的范围。然后,我们在藤蔓和石缝里爬行。我们穿着布林姑姑家特制的草鞋,从脚趾到小腿裹着厚厚的棕片,不怕蚂蟥和竹尖,但仍要时时小心,注意毒蛇和猛兽。 地上没有路,在落叶铺下的厚厚的腐殖层上走,走起来颤颤巍巍。 太阳刚一偏西,布林甩下了背包。我立即明白今晚将在这片林里住宿。 布林取下腰刀砍了些小木棒,我用藏刀割来了藤蔓,然后每人又弄来一抱芭蕉叶。照以往露宿一样,选中一棵杈枝分开的树,在杈枝间用藤蔓把木棒捆起来,呈三角形。在三角形中再横竖捆些木棒,就成了离地面一丈余高的悬空床。再在床上竖起一个三角叉,盖上芭蕉叶,便成了原始人的家。布林去弄了些小白花在树蔸下撒了圈,以防毒蛇从树干上爬到家里来。这种小白花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蛇不敢靠近,圆圈内是安全区。 最后我们住进家里——躺在悬空的床上,吃着压缩饼干。 夜幕将至,大雾降临。浓雾在茂密的树叶上结成水珠,水珠打在“屋顶”上,哒哒哒,好像在下雨。 在大高原顶部,几乎夜夜月朗星稀,万里无云,大地深远而缥渺;在这下珞隅原始森林中的夜,几乎不见星光,大雾弥漫于每一个空隙,加上潮湿的空气里腐殖质的味儿,让人的胸肺塞满了混浊。密叶织成蔽天的网,人在不透风的大网下十分闷热。但是,我们还要穿上夹克睡觉,以防蚊子叮人。让花脚蚊叮了,皮肤立即红肿。布林用毛巾盖住脸,如果脸被蚊子叮了肿起来,怎么去见米古的姑娘? 我和布林在悬空的床上老是难以入睡。 布林说这条山谷的尽头就是仰桑河,明天到了河边,上了通往机场米古的公路,到米古就不远了。” “什么?前面还有机场?” “印度人有机场。米古人供应机场的牛奶、蔬菜和肉类,现在很富裕。” 我幻想着即将进人的米古社会,慢慢进人了梦乡。 我在一阵鸟鸣中醒来,林中仍然是浓重的白雾。太阳的金箭射不透阴翳和雾幔,水珠滴落的声音又响又密。 丢掉我们的家,又背着行囊起程。 林中的雾开始流动起来,有时厚重,看不见两丈之外,有时稀疏,能见到叶缝中撤下的几朵光圈或者一块蓝天。 出了这片大森林,有路了,比昨天好走得多。 我看见一条河,是仰桑河吗? 如果我的方向判断没有错,仰桑河是从东边来。河面只有丈余宽,水流较平缓,水量充足,其景观和喜马拉雅北面完全不同。喜马拉雅北面的河,在辽阔的沙碛上散漫,苍凉豪迈;喜马拉雅南面的河,在万山之中蜿蜒,神秘妖娆。 我们走过一道木桥,果然有一条便道(小公路)从北面绕过来,再向西南方曲折而上。我们上了公路,沿西南方爬上一片缓缓南倾的台地。这时,老远望去,便隐约可见一片零乱的房舍。布林说,那就是米古。 我一直做着人类学的梦,不知为什么,喜马拉雅北面的文化存在,至今难以从科学的角度予以评说。那么,对于我即将进人的米古社会,探寻、记录、公开,想必无人非难。 我是带着原始文化的认识进人米古部落的,但是我错了—— 米古部落当代女王雅西 我们爬上村头,山泉从山涯里流来。眺望村落背面的山洼,茂林肥叶已染上了夕阳的殷红。石砌梯台从下到上,那是梯田,可以用手扶拖拉机耕作。梯台田畦里瓜藤上架,土豆上箱,花蕾绽开。在平缓的开阔地上,有南向、西向、东向的人字木屋二十余幢。木制引水沟槽架在空中,离地5米左右,弯弯拐拐,向南、向西、向东输送着泉水。牛羊还未回家。一群小孩在沟槽下喧闹。有裙裾摇曳的妇女在沟槽流泻的水池里打水。每幢木屋前有宽大的木栅,每个栏圈里都有三五奶牛贪恋夕阳,有猪崽在奔跑,有羊羔在嬉戏。一股牲口的屎尿味传来,我闻到了世外田园的淸香。 我很好奇,见到什么就问什么,首先是那些人字木屋。 布林说:“这些木屋里住着干活的人,按照社会主义的概念,你称他们米古部落的奴隶或者农奴,或者米古公社社员,或者农场的工人,都行。他们是米古部落的奴隶的后裔,他们的祖父或父亲才是真正的米古奴隶。人字木屋里的人和过去不同了,有人身自由,如果不愿在米古干活,可以到其他地方用任何方式自由谋生。我的伯父嘎布统领米古时还是个少年,不久社会大变革来临,他明白旧有秩序一定会被打碎,为了稳住那些世世代代被拴在米古的人,于是给奴隶们建造了这些人字木屋。一幢木屋住一家或两家,他们有老婆、孩子,渐渐也有了自己的产业。现在,那些奶牛、猪、羊是他们私有的。山下的机场修建后,成立了米古‘农副公司’,由我六婶雅西当经理。在雅西的策划和强制下,米古人凭落后的工具修通了到机场的公路。” 我们从两排木屋中间的石板路往上走,比较直,坡度平缓。又是两排有窗框的平房,看上去比人字木屋高级不了多少。这是布林婶婶们的居住区。 布林说我伯父嘎布的妻子都是用钱买的。既然用钱买来的,当然可以卖给別人或者送给忠于主人的奴隶。我伯父一生总共买过六个老婆,没有卖过,只是把不太漂亮的二婶送给了老管家门巴人次旺。后来次旺带了二婶投奔上珞瑜门巴宗本(宗本,县长。作者注)昂旺贡布去了。这是四十年前的事。我三婶在十年前去世,留下惟一的女儿布和功嫁去孟买,从未回过米古。到50年代初,印度继续向北推进,进驻梅楚卡·都登(即昂旺贡布的嗅朗央宗。作者注)、阿米吉刀、更仁一帯,控制了整个仰桑河,伯父刚买时年仅16岁的四婶失踪,据传四婶嫁给了一个军官,伯父不敢去过问。后来,伯父又买了五婶,五婶生了一儿一女。伯父买六婶雅西时,大约60岁了。六婶是达额木最漂亮的少女,是亚西部落的人,到了米古,人们就以她的部落的美丽的名字称呼她,也叫“雅西”。雅西生了一个女儿,伯父嘎布给起名“布雅”。我们珞巴人父子联名,比如我祖父叫玛嘠,我伯父叫嘠布,伯父的儿子叫布奇,我叫布林。“布雅”,即合父子联名,又有“雅西”的内容,这是米古史上的新创举。可见,伯父对他第六位妻子何等尊爱。伯父买了六婶不久,贯彻了依法惩办买卖女人和严禁一夫多妻的命令,于是给五婶和六婶每人修了一幢平房,并把近处的部分土地划归五婶和六婶。从表面看,她们成了独立的门户。” 啊,原来米古嘎氏在这半个多世纪中,经历了这么大的变化,荣辱兴衰,沧桑变异。这两幢平房,已经风雨剥蚀,冷冷清清,让人觉得肃杀凄凉。 我又问:“你大婶的情况怎样?” “大婶是伯父嘎布刚当上米古首领时买来的,一直生活在他身边。现在和伯父一样,老了。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本来很热闹,但全飞出山去了。老大布奇从出门求学起,巳离家四十余年。在这40年中,回米古探望亲友总共四次。大婶的三个姑娘由布奇供给读书,毕业后各奔东西,两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意大利。本来伯父把希望寄托于布奇,决心培养他为米古酋长。然而布奇的一去不返对他是个毁灭性打击,让他明白了米古的末路已经来临。这,刺激了他强悍而冥顽的性格的变化,造就了他后半生与世无争的人生态度。所以,伯父对六婶的行动并不干渉,觉得六婶似乎是他的继承者,给他的晚年带来了光彩,因为米古部落在六婶的治理下,不但没有垮掉,而且继续壮大繁荣。大婶,因为占有了嘠氏的遗留,控制了家庭的贮存和收入,已十分满足,显得怡然自乐。” 听了布林的一番介绍,我的热血早已沸腾了,很想立即见到当代的米古女王雅西。 我说:“希望我们首先去拜望六婶。但是,在见到她之前,求你再专门谈谈她。” “我六婶雅西,现年三十有五,体态丰满,常着新款式珞巴裙,菩萨峨髻,大耳环,左右手腕上有多条手镯,白铜的脚环,走起路来铿锵有声。正是她,为米古人带来了利益,米古人服从她。特別是两个耕作队长,请示,汇报,拍她的马屁。这两个队长是农奴的后裔,他们的官不是伯父封的,是六婶让人字木屋里的人推举的贡觉巴(好头人)。” “啊,这是米古的政治改革!”我称赞说。 “不,人字木屋的人也不那么明白。有人说,六婶常在山外跑,一回米古就和贡觉巴睡觉,上半夜进一个木屋,下半夜又进一个木屋。为这事,我在上次回米古时还问过布雅。布雅说,别听他们瞎胡说,妈妈很忙,一回米古就得听取耕作队的汇报和布置今后的任务。我去北京学习前还回来过,有些人说六婶嫁给了一个机场军官。运蔬菜去机场的米古人都亲眼看见了一个让人惊讶的场面:在飞驰的小汽车里,一个军官搂住六婶的腰。军官搂住六婶的腰招摇过市,是怎么回事?我又问布雅,布雅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奇怪?这是妈妈为米古公司联系业务时经常有的事。’不过,虽然六婶没有嫁人,但的确有那些事。” “啊?你知道?”我追问。 “我的童年是在米古度过的。有一次我在‘南塔’(宫殿)里六婶的住处抱着刚会走路的布雅玩,听见里屋有声音,从门缝里亲眼看见一个大个子奴隶解下六婶的裙子,把光溜溜的六婶放在竹制地板上,然后……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那时的伯父喜怒无常,要是传到他耳里,不杀掉大个子才怪。” “嘎布酋长现在肯定听见了关于雅西的很多传言,发不发怒呢?” “要发怒,不过发怒的对象不是六婶而是传话的人。大婶曾把外面的流言蜚语讲给伯父听,伯父正在用餐,把一碗灵芝粥泼在大婶身上,从此大婶在大伯面前不再说六婶不好。” 前面就是雅西家,布林再不能提到六婶,尽管人们不懂汉语。 米古老酋长嘎布 我和布林踏进了雅西的门,可是雅西不在家。 布雅见了我们,惊讶了片刻,然后嘻嘻哈哈好亲热。她穿着白色绣边对口短褂,下着红色丝裙,长发披肩,好潇洒!我们还未在竹制地板上就坐,她便像鸟儿一样飞出了门。她向五婶家和全寨鸣喊:“布林——回来——哎!” 很快,布雅屋里挤满了人。奇怪,都是女人,原来两个耕作队的男人和部分女人到东山管玉米去了。中耕,除草,放化肥,要七八天才能回米古。现在的米古是女儿国。在嘎布还年轻的时候,米古刀耕火种。嘎布决心把生产搞上去,用扩大刀耕火种面积和缩短砍山周期(三年一砍变成两年一砍)的方式增加粮食产量,可是把人累死了,产量没能增加多少。现在不砍山了,陡坡不种了,缓坡改梯,要中耕,要除草,要施肥,耕种面积縮小三分之二,粮食产量增加三倍。人们说,是雅西的好计策。 按米古规矩,嘎氏子孙回部落,第一顿饭一定在嘎布老酋长的“南塔”里吃。我们在女人们的簇拥下,穿过“米古公房”,走向山洼深处嘎布的家。 这是米古部落惟一的宫殿,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在嘎布上台时,大修过一次,就是现在的規模。几十根大圆木架底,上铺木块底盘。底盘上以大木为柱,支撑着两楼髙的房架。顶层不住人,底盘上的一层才住人。在住人的底盘上,以竹片装隔成堂屋、卧室和厨房。地板和墙壁都是原竹片嵌成,呈各种花紋和图案。顶层上有人字形木架,木架上盖着木板。底盘大约300平方米,可用面积超不过200平方米,称作“宫”有些夸张。 一群人上了楼梯,通过阳台。一个老人迎过来,他就是嘎布。他脸上的皱纹很深,眉毛浓黑,脑后的头发披在背和肩上,脑前的头发齐眉,一块白色的丝织品围裹上身,长及膝盖,袒露着左臂,腰系绣有图案的宽腰帯。他的形象,不失为一个酋长。 客厅的楼面上铺着兽皮,嘎布坐在楼门正对的右边,那是男主人席;楼门正对的左边是女主人席,坐着大婶;楼门正对右侧是客人席,坐着我和布林;左側陪客席,坐了五婶(看上去五婶不到四十岁);背向楼门一方为晚辈席,坐着布雅和五婶的一儿一女。看上去五婶和她的儿女好像姐姐和弟妹,我用汉语小声问布林,布林说,伯父买五婶时,五婶不到14岁,她和孩子们的岁数相差不大。五婶的儿子在阿萨姆做木材生意,是个不大的老板。 女厨工首先把一个大竹盘放在竹桌的中央,竹盘里盛的是专门招待贵客的十多只大烤鼠,大家用手撕着吃。五婶用勺子把各色山果送到我和布林的竹盘里。我小心地吃着,涩的、酸的、甜的都有,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伺候我们的人在每人的盘里和公共的菜盘里都放上削光的竹片,我立即明白这玩意儿的用途相当于我们的筷子或者西方的刀叉,而且公共的与个人的不能相混。在男宾的方位上摆着雕花竹节酒杯,杯里盛满了玉米酒。竹节酒杯旁边还放酒里,一面喝一面调匀。这时,又上了许多菜,牛肉、羊肉、猪肉,烤的、炖的,有汁汤的、无汁汤的,摆到了大竹桌的边沿。 几节子蜜酒过后,老酋长讲起了往日的仰桑河。那已经是近百年的事了—— 波密王占领了地东,建立了门巴人的宗。后来,波密王继续南下占领仰桑河,又建立珞巴人的宗,就是嘎朗央宗。嘠朗央宗第一任宗本是藏族人,叫居美;第二任宗本是门巴人,叫索达;此后的宗本是西妞、阿尼、阿当、果里、许里、伊杨等,全是珞巴人。嘎布的父亲桑嘎曾跟随宗本伊杨翻金珠拉山朝觐过波密王,波密王还贈送了伊杨一件氆氇袍。拉萨噶厦的军队打败了波密王,波密王退到仰桑河,嘎布的父亲奉达额木大酋长的命令护送波密王索朗旺杰南逃,再没有回到米古。部落不能无主,嘎布很小就接替了父亲的酋长职位,成为米古部落当代,也许是最末一代首领。嘎布认为,他的前半生为米古的昌盛鞠躬尽瘁。后来对大儿子的出走想不通,对儿女们的陆续出走更想不通。他说,他们是仰桑河的水,源于达额木,却流去了远方。说到这里,老酋长不觉老泪纵横。 他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干了一节子酒。他已经醉了。 嘠布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据他刚才的回忆,他父亲随波密王索朗旺杰南逃,应该是公元1928年。那时他已当上了米古酋长,算起来现在至少也有75岁。 在大厅的中央已挂上汽灯,照得四壁的竹制纹图反光。嘎布和大婶的情绪不佳,低着头,似乎在哀悼旧米古的失去。 汽灯一个劲地咝咝响。 布林打破沉默,向伯父哇啦一阵。老酋长又活跃起来,布林继续为我翻译着嘎布的话:“好在我为米古人修了人字木屋,好在我把土地和房屋分给了金丫(四婶)和雅西,好在现在有雅西顶着,还有两百多号人围着我。米古没有衰落,仍在继续兴旺发达,我升天时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呢?” 老酋长弹起比斯巴(仿佛藏族人的扎年琴),布雅跳起了迎客舞。老酋长唱道: 远方的客人,啊啦,别再奔波, 嘎布的南塔,啊啦,可避风雨, 米古的朋友,啊啦,请你住下。 ...... 嘎布酋长的心酸与盛情,让我流泪了! 米古公房 未婚男女的公房制,是米古部落保留的最最突出的老传统。 在老酋长的南塔和五婶、六婶的住宅之间,有一片开阔地,其间有一幢长条形的建筑,这就是“米古公房”。 所谓公房,属米古人集体所有。它是专为米古未婚男女提供的夜宿场所和交际、娱乐场所。到公房去活动的人,不分性別,未婚,一般在女14男16以上。外来人也按这个规矩,不过鬼知道有没有老婆或丈夫。在米古,过去公房里的条件比家里好,现在家里的条件比公房好,所以好些未婚男女总爱住家里。对于公房,想去就去,不去也无人追究了。过去的青年男女,如果尚未结婚,在公房同居被认为是正常的,如果在父母或别人家里私混,那就犯了戒条。 我和布林是外来的,今晩要住公房。 这幢长方形的公房分左中右三段。右段住未婚男青年,左段住未婚女青年。右段和左段各有若干单间,每间屋大约只有14平方米。没有床,没有桌子,地面上铺有竹席,进屋后席地而坐,当然可以席地而卧。在男间和女间的中段有一大间,是男与女的交际间。在这个交际间里,可以谈情说爱、唱歌跳舞,还可以议事讲演。 天已傍晚,我和布林去了交际间。 好多姑娘已在那里了,见了我们,鼓起掌来。布林和姑娘们有说有笑,我听不懂,显得十分尴尬。天已黑下来,又没有灯,如果一伸手,便随时都可以触及温热的异性。我只能像木头一样立着,然而有异样的气息冲击着脸。我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发慌。 “为什么不点个灯?”我终于问布林。 “为了大胆接触对方,没有灯更方便些。”布林说。 “看不见所爱的人,弄错了怎么办?” “不会的,凭声音、气息和细微的习惯动作,也就是凭‘感觉’,绝对错不了。如果你还没有对象,男与女就凭‘感觉’去分析、判断你黑暗中的人的性格、身材和年龄,然后决定你今天晚上该怎么样,今天晚上之后再决定今后怎么祥。” 我强调开灯,因为我不存在布林所说的那种感觉。我说布雅说的,今晩的公房活动是欢迎客人,不是搞恋爱。那好,应该燃灯呀,否则客人在哪儿?怎么欢迎你和我?” 布林说:“大哥你别慌,男青年们都不在,今晩会燃灯的。这会儿,姑娘们在试验你有没有感觉。” 果然,松明在大屋子的四个角上的石台上燃起来。这时,看清人了。多数姑娘穿的对襟无袖短上衣,袒露着白嫩的胳膊。有的对襟上衣无领,还显出深深的乳沟,下着白色或黄色短裤,齐膝,绣边。有的裹着丝织品,眉间贴着吉祥点,像印度人。 布雅走过来对我说:“尊贵的客人,你一定不喜欢米古公房是黑的,现在亮了,可以吗?” “如果有电灯就更好。”我答,布林译。 “我妈妈已向米古人保证了,今年冬天在山里修个水电姑。利用那股泉水,虽然发电量不大,但可能满足米古的照明和农副加工。我妈还保证给我买一台电视机。” 这位16岁的姑娘扬起了眉头,喜笑颜开。她给了我难忘的“感觉”,不是在于少男少女的钟情怀春,而是在于米古部落的希望与未来。 布雅宣布:“对二位贵客的欢迎舞会开始!” 收录机播放起印度音乐,几个姑娘在大屋的中央跳起了“大蓬车”。 我问布林:“他们怎么不跳珞巴舞?” 布林:“珞巴舞基本上是过去巫师跳的。珞巴人在行猎之前或行猎归来,为了祭灶神和山神,专门由巫师降神表演,神灵附体,全身抽动。过去的珞巴百姓很少跳,何况我们目前的现代派就更不喜欢了。” 印度舞,数那个打峨髻的姑娘跳得最好。她的眼神总是随手势来去,脖子向右扭,臀部往左摆,脖子向左扭,臀部往右摆。脖子折断了,細腰也折断了。她的对襟短褂很紧,跳热了,解开胸口上的两颗纽扣,故意把那一对白鸽子放出来,一点也不怕羞。我问布林,知道她的名字叫“赛依”。多美的名字。 舞蹈的情绪到了高潮时,布林叫起来:“赛依!好!” 我也鼓起掌来。 布林在音乐声和舞步声中对我说:“老哥,如果她们敬你的酒,你可以喝;送你‘达谢’(采集的野生食品),你可以吃;如果送你腰带,千万不能收。” “收了会怎么样?” “晚上要来敲你的门。” “我知道珞巴父系氏族传统,女人只是一个被买卖的能劳动和生孩子的物品,没有人的权益。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女人哪能如此放肆,竟然在半夜里去敲门。” “那是过去的规矩,难道米古女人不是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吗?谁还听那老一套?” 一盘磁带完了,一曲歌舞告終。 赛依款款走来。她的语言朗朗沉重,她的气质妖冶大方。 赛依敬我的酒,喝了;又敬我“达谢”,吃了;但是,没送我腰带。 赛依敬布林的酒,喝了;又敬布林“达谢”,吃了;如果送布林腰带,我看这小子收不收。赛依仍然没有,只是对布林含情默默地笑,那眼神让人失魂落魄。 夜已深,人已散去,交际间还剩下布雅和赛依。布雅安排我们就寝。走出交际间,朗月当空,山林静谧,左端右端的小间也静悄梢,今夜的米古公房,只有夏娃,没有亚当,亚当还在东山没有回来。 我在小屋里待了一会儿,怕会发生什么事,于是跑到隔壁布林那里挤着睡,在竹片编制的地板上没有被子,只有一张铺垫的兽皮。我和布林背靠背蜷在兽皮上,闭上眼睛。最讨厌的是蚊子,有的在耳边嗡嗡,有的不声不响扎进大腿。用力打去,无一命中。布林最怕蚊子叮他的脸,用毛巾盖住。 哒哒哒,有人敲门,很轻。 我拉下布林脸上的毛巾,推醒他。 哒哒哒!敲门声重了些。 布林坐起来,向门外哇啦几句。 一切平静下来,布林又躺下去,依然用毛巾盖住脸。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敲起门来。 哒哒哒!!敲得很响。显然,敲门的人生气了。 布林也生气了,霍地坐起来,哇啦哇啦! 门外也大声地哇啦哇啦,声音朗朗沉重。啊,外面敲门的人是赛依! 然后,听见门外一串重重的脚步远去。 我问布林:“你哇啦哇啦说什么?” “我说,尊敬的赛依姑娘,我是结了婚的人,真对不起。” “赛依又在哇啦哇啦说什么?” “她说,结过婚的男人更好。骄骄傲傲不开门,蠢猪!傻公牛!’’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布林:“别笑得响,姑娘们听见了,说不尊敬她们,明天准会悄梢地打你的羊屎粒。快唾!” 我又问:“你不是说要收了别人的腰带才来敲你的门吗?” “那是过去的规矩,现在不收腰带了。快唾!快唾!” 可是,我睡不着。 34·返地东村,北越多雄拉山口 多雄拉夜话 在多雄拉仙子家里 我们从原路安全地回到地东。布林丢下表妹的婚事,舍弃舅舅权利,护送我翻越多雄拉山口。我们从地东上行,不跨越雅鲁藏布江,沿西岸的河床台地到了马尼翁。我们在马尼翁弄了点干粮,从海拔几百米的谷地顺着一条小支流往上攀登。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马道,是进出高原孤岛最好的道路,每年都在维修。1986年统计,白马岗总人口是7928人,所需的生活用品和政府、机关所需要的一切,全靠人背、马驮,要耗去四万个劳动日,大部分仰仗这条马道。在河谷地带,是茂密的热带阔叶林,酸枣、柠橡还是涩口的,没有成熟,但蝉儿叫得悠扬,猫头鹰笑成一串,往上爬,穿行在原始森林之中,樟树、楠木过了是松,松过了是青,青过了是杉。遮天蔽日,潮湿阴森。獐子、麋鹿从我们身边跑过,连忙追赶,让人忘记了蚂蟥咬破的皮肤正在流血。我们从一壁悬崖转过去,见到方圆几里的红杜鹃。有的花儿谢落,有的花儿正在盛开,真是一片火红的世界。山顶上的冰雪早已开始融化,遥望瀑布悬空,水声轰鸣。日己西下,远眺群峦,已被雾云掩盖,仰望山尖,残阳中的白雪万道金光。 布林很熟悉这一带地形,把我带进了一个神仙洞。洞里还有干柴,我们首先在別人烧过的火塘里烧起来。汗水一收,凉意透骨,我们穿上了羽绒衣。然后,我们再去拾一抱柴火,火苗呼呼作响。布林讲起了神仙洞的故事: 我们今晚上住的为什么叫“神仙洞”?原来这个洞是多雄拉仙子的家。要是没有仙子的护佑,山口上哪有过往行人?门巴、珞巴要生活得好,必须翻越山口,背回所需的物资,可魔怪守在山口上与背夫作对。魔怪吐一口气,寒流滚滚;吐一口唾沫,冰雪横亘。仙子吐一口气,暖风吹来;吐一口唾沫,瀑布飞舞。每当多雄拉仙子翩翩而来时,仙子伫立在山口,打开她的衣襟,从她的胸脯里放出火,把冰雪烧成水,旅人顿时不觉艰辛,没有疲惫。仙子对每一个从山口通过的人鼓劲道:“勇敢地爬吧!你的未来一定是愉快的!” 布林的故事让我激动得流泪,我多么需要多雄拉仙子呀! “布林弟,我们今晚上住在仙子的家里,为什么仙子还不回家呢?” “她可能到那边瀑布下的水潭里洗澡去了,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布林讲着讲着,靠着我睡着了。我不停地向火堆添柴火,可神仙洞依然冰凉。我久久地倾听着隐隐传来的瀑布声,似乎瀑布在告诉我一个亘古以来的事实:幻想总是那么美好,现实总是让人遗憾。 男性生殖器神卡让辛 寒冷,把布林冻醒了。 为了不被冻死,我和布林必须坚持到天亮。为了坚持到天亮,我要换一个并非幻想的话题,这就是北部珞巴对男性生殖器神卡让辛的崇拜。 我在达木、地东、背崩、刀登、米古一带,注意到好些珞巴人家房前,上楼的木梯旁竖着又粗又长木制的男性生殖器。我拍了好几张照片。在一个叫卡让巴的地方,村前就竖着用石头刻成的男性生殖器图腾柱,一丈多高,底座就是两颗大石头作的睾丸,在柱子上缠绕着红布条。布林进村时对我介绍道:“卡让巴,译成汉语就是鸡巴人村。在鸡巴人村里有一座庙,庙里的鸡巴法师专门给懂了事的姑娘开苞。”进村之后,我一定要去看鸡巴庙。原来就是一座木楼,和佛教的庙全然不一样。我们在木楼上走得磕磕响。法师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可见了我们就瞪起一双铜铃子大眼,好吓人的。法师见我和布林不是女人,不是女人是不许上那个楼的。我拉了布林转身就跑。 我说:“布林弟,我们现在有时间了,讨论卡让辛吧!” 布林:“我们可以说,奉劝你不要写。” “为什么不要写?楼口的卡让辛那么多,我还拍有照片,还有卡让巴的庙,还有那个两撇黑胡子的卡让辛法师,这些都是真实存在呀!……”我激动起来。 布林怕我得脑溢血,果真如此肯定就死在多雄仙子的家里了。他赶快说:“古兄,讨论讨论不就得了吗?” “你开个头吧。” “每年藏历九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村里有名望的老人把一种叫卡拉果巴的树砍回家,把树皮用公鸡血血祭,在卡让辛上贴上鸡毛,把它栽在上楼的木梯旁边,以示这个家人丁兴旺。大家敬之为神,这叫造人之神。” “那么,我们拜访的那个卡让巴庙是怎么回事?” “后来,卡让辛成了一种专利,或者叫特权。这就出现了卡让辛法师和卡让辛庙。……不过,现在的珞巴人的楼口竖卡让辛的少了,不过还有,卡让辛庙就更少了,不过还找得到几座。” “布林,你见过卡让辛法师施法的仪式吗?” “我怎么能看见?前天在刀登的卡让巴村,我们刚一上楼,不就被轰下来了吗?” “那么,你总听说过吧?那些接受了法力的女人肯定会说的。” “怎么不说呢?这是终身难忘的事呀!” “那么,请你讲一讲,好吗?” “上那个楼去的人,当然是女人,不管是第一次注入生育神力还是第二次或者若干次,都得提一罐酒和一块肉……” 我听得津津有味。 男性生殖器崇拜,是原始人在生产力低下的情况下,力求提高人口增长来发展生产的一种文化产物。到了新石器时代,便成为父权制的普遍的文化现象。珞巴人保留着这一遗风,正说明孤岛文化的原始性。从人类整个发展进程看,对生殖器的崇拜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东西方的塔形建筑和门框设计早就体现了男女生殖器的形象,佛教的密宗的金刚杵和莲花也是如此。西藏文化厅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民族民间舞蹈·西藏卷》的主编丹增次仁告诉我,他在收集、整理西藏民间舞蹈时,就发现珞巴地区有“男性生殖器舞” 我们谈得十分兴奋,不知不觉天亮了。 35·从多雄拉山口到米林 老板娘的衬裤和我的学问 我步行了两个月,在雅鲁藏布大拐弯绕了圈。现在,我已翻越了多雄拉山口,溯江西进到了米林县城。米林,地处麦克马洪军事实际控制线不远,军车特别多,在泥土路上掀起烟尘。布林已经离开我,我孤独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小街上,由于口音相同,我认识了一个四川人。他是“雅座饭馆”的老板,叫王义军。论辈分,他的确是我舅父的远房侄子。我简单地谈了我的情况,他对我表示十分崇敬,于是我立即产生了暂时投靠他的念头。 “王老乡,为了把握住激情,让思维之光不消失,我想把墨脱之行的笔记整理出来,写一篇文化学理论文章。我身上的钱不多了,是否可以在你的雅座饭馆借住几日?”天涯流浪的生活,已经养成了我抓住一切良机的本能。 王老板说可以可以,像你这样的大作家、大学者,我王某哪去请呢?古老师能到舍下写作,我王某真是三生有幸!” 我跟随王义军到了雅座饭店。他的店房是个倒写的藏文字母,堂口里有四张顾客用餐的方桌,里面是卧室和贮藏室。老板娘是个“清水脸”,根据我的相面知识判断,她的为人一定刻薄。老板娘以为我是顾客,十分热情,首先给泡上茶。老板立即把妻子叫到里屋,他们在小声地对话。 “他是个大作家,在我们家住几天,写一篇大文章。” “那好,按大作家住的高级宾馆收费。” “他说他没有钱。” “哪有这样的大作家?汽车没有,连钱也没有,一定是个骗子。” “不,我和他谈了话,他很有水平。” “任何骗子都有水平。” “不是大作家也是正宗老乡,別人已经来了,怎么办?” “叫他白天干活,晚上给儿子辅导作业。我们不出工钱只管饭,如果不愿意就拉倒。” 他们的对话我都听清楚了。我想,既当店小二又当家庭教师,兼有两种职务,干得。于是喝了几口茶,卷起袖管去洗碗。男老板说了两句客气话也就准许我当了他的小工。 男老板叫我古老师,女老板叫我古师傅,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地有了协调。洗碗、擦桌,还像小姐那样跳到堂口外面拉顾客。和主人同桌吃中饭,三菜一汤。我吃得很多,因为好几天没吃饱过一顿了。 下午,大宝回家了。一看那副样子,肯定大少爷既不是一个出色的小偷,也不是一个高级少爷。少爷12岁,才读小学四年级。我问少爷一公里等于多少米,一吨等于多少公斤,他哈古麻松(藏语,不知道)。当天晚上,我给少爷上第一堂课,讲长度和重量。我把门外的菜牌取进屋,把男老板歪歪斜斜的粉笔字擦了。用作课堂教学的黑板。明天再挂出去时,我再用汉、藏两种文字书写。我注意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课,注意板书格式,注意少年心理学,注意用启发式教学。老板娘十分满意,竟然把大宝的任课教师们大骂一番,说他们比起我古师傅来,比起雅座饭店的店小二来,是真正的饭桶。其实,我之所以要上好这堂课,是因为不能让男老板和女老板怀疑我是小偷,怕今晚上把我赶到门外去。如果这样,没有被子,气温下降,我会冻死的。 上课结束了,男老板把几张方桌并在一起作我的床铺,给了我 一条他们垫睡的死巴巴的老棉被。我躺下了,自我感觉良好。于是我开始考虑跟男老板说过的“大文章”的提纲…… 老板娘从里屋干涉我燃着灯。她不是关心我整夜会搞坏身体,而是关心她的电费。 她说喂,知不知道一度电要多少钱?” 我立即熄了灯。在这种情况下,提纲是次要的,吃饭是主要的,绝不能让老板娘生气。 老板和老板娘每天早晨睡懒觉,有了我他们要在12点才起床。我每天起早,第一件事是叫大宝起床,给少爷弄早餐,然后监督少爷吃饭,送少爷上学;第二件事是把我的被子卷起来放进堆杂物的屋里去;第三件事是打扫堂口,摆好桌凳;第四件事是打水,把那个水泥方缸盛满;第五件事是在大灶里烧燃木柴,用大高压锅做好六斤米的大米饭;第六件事是,饭熟了,叫老板和老板娘起床。 每天上午几乎没有客人来光顾,我把应做的事做完之后在桌上写文章—— 我们不能玩弄那些艰涩的名词术语,但在认识高原孤岛现存生物圈时,总不能否认一个事实:特殊的文化地理是特殊文化的摇篮。我们研究的对象墨脱,就是地球大隆起东侧纵向和横向褶皱结合部的中心…… 老板娘叫道:“古师傅,快去把我的床单用温水泡在大盆里!”她对我坐在那里写呀写明显地表示不高兴。 藏文里的“珞”为“没有开化”之意…… 老板娘又叫了:“古师傅,你总是坐在那里没事做,就去把盆里的东西洗一下吧!” 洗其他的东西还可以,洗那些老板娘欢乐的产物的确让我有些受不了。我放下了笔,坐在那里不想接受主人的安排。还是老板聪明,他说古老师在给大宝备课,我又要安排下午的包席,就委屈一下你自己吧。” 晚上,醉醺醺的客人走了,我给大宝照常上课。数学题大宝一道也不会算,我为了节省时间,把练习题全作了一遍,让少爷去抄。少爷高兴极了,我也高兴极了。老板娘不让我燃灯,自己便去买了一大把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思想特別集中,行文好似雅鲁藏布江滔滔的流水。 到了第十天,我的“大文章”已接近尾声,特別感到轻松。当我送少爷上学时,还唱起了儿歌:“小啊的个雀儿呀,喳呀噎地叫呀,娃娃儿认字要人教呀……” 扫地、打水、洗碗,特別卖劲,老板娘对我说古师傅越来越喜欢雅座饭馆了,只要好好干,我一定给米林文教局长通通关系,给你弄个代课老师。别看一个月100元钱,也可以够抽畑。” “那么吃饭呢?”我问。 “大米、蔬菜学生送,挂心啥?” “学生不送呢?” “把不送的学生赶走,这里的老师都是这样的。现而今眼目下,掌握了啥就吃啥,你要是能掌握学生就吃学生。” “老板娘高见,高见。” 这个晚上我几乎熬到天亮。点了五支蜡烛,“大文章”终于结尾。 第二天差三分钟12点,老板、老板娘起床了。我提出立即辞职,他们感到惊诧。老板娘要我交了伙食费和住宿费才能走,否则就得长期干下去。10天的伙食费和住宿费,老板娘说,共970元,减去小工工资和家庭教师工资,尚欠雅座饭馆230元。 我不相信世间上有这种事。 我火了,说:“照你这样算下去,我的子子孙孙都要给你洗衬裤!” 这时,老板跳出来,说这不用算,不用算,我们原先是讲好的。于是老板提着我的那个黑提包把我送出了门。 在尘土飞扬的小街上,我握着王义军的手告別。我说:“我的确要感谢你夫妇,因为我在雅座饭馆写成了一篇大文章。” 我感到很满足。在雅座饭店,我不但研究了原始的当代,而且还体验了畸形的当代。 37·从米林乞讨东行 我的乞丐师傅 我的生卒为“土免”,根据《人生预测》这本相命书,我是“一个严肃而坚定的人,有聪明的思维方式。在向感情让步以前,总要深思熟虑。而且,在被问題包围时,能转向沉默,毫不犹豫地得到突围的启示……①是的,我从王义军老板的雅座饭馆出走,吃饭的问题首先让我沉默。 “格拉咕叽,格拉咕叽!”② 一个身穿破氆氇褂子,肩挂布捆儿的藏人站在面前。他头发蓬松,胡茬、眉毛和脸,糊了厚厚一层尘土。懂藏语的我,知道这是乞丐的呼唤。 让我吃惊的是这乞丐竟然能说汉话,于是我问:“你干吗来西藏讨口?” “听说西藏包工能嫌大钱,谁知却找不到工作。同路的伙伴已经死了,好在我学会了讨口。” “讨口也要学?”不免惊奇。 “是的。”他说,“我姓张,我的老师姓李。” ———————— ①罗修德著,莎莎、建军等译:《人生预测》,第58页。 ②藏语,先生(女士),求求你,行行好。 讨口竟然是手艺或职业,可这行当很少人去干。中国有句俗话:“讨口三年官也不想当。”可我认为当官还是比讨口好,特別是当中国的官更好。 在米林没有客运站,找到一辆货车,可司机要的钱相当于我包里的三倍。每当我路末途穷的时候,思维反而活跃起来。我想起《左传》中的重耳。重耳当了讨口子,还立志要当诸侯的霸王。我从来没有权力欲,却立志要走遍地球大隆起的土地。况且,眼目下这处境,恐怕不讨口不行。 我找到了那个满脸尘土的藏装汉人,表示愿拜他为师。他的眼珠子骨碌地滚动,显得十分惊讶。我把所有钱和食品,都掏出来献给他,作为学费,还向他三鞠躬。 他很生气,以为我在捉弄他。 “张师傅,你还不是从李师爷那里学来的吗?”我祈求他说。 他冷笑了一声,说好吧,你在地上抹一把灰涂在脸上跟我走!” 这时,我以戴尔·卡耐基的话来鼓励自己。他说:“以金钱和势力为根据的虚荣,已经到了日暮途穷了!”①于是我像阿Q一样从内心里嘲笑那些有权有钱的人,也就鼓起了勇气。 地上的灰土厚得很,我抓了一把在脸上重重地搓了一阵,又抓了几把在头发和衣服上狠狠地搓。跟在师傅的屁股后面,到了县百货公司门口,师傅在街沿坐下,我也在街沿坐下。这里是米林的闹市,人们围了过来。我敢保证人们在瞅我,特別是那些女人,似乎在笑。想到我已拜了师,于是正正经经,若无其事。最后,张师傅对我说:“行,你可以当讨口子了!” 我高兴地跟着师傅走进一幢将拆修的破土屋。他把那个随身的布捆子打开,取出一床半新的还算干净的毡毯铺在地上。屋角 ———————— ①引自戴尔·卡耐基:《人性的弱点》一书。 有两块石头搭成的灶,灶上有口小铝锅。一小堆木柴,没有斧子,师傅举起一块石头砸去,木柴断了。灶膛里燃起了火,小铝锅里的水很快烫了。师傅取一条远不如抹布的毛巾,用个罐头盒作脸盆洗脸。他洗过脸,倒显得眉清目秀。小铝锅的水开了,那洗脸的罐头盒又成了师傅的茶缸。师傅在布袋里取出一块熟羊肉和一瓶老白干。我面对师傅盘腿坐在毡毯上。他抱着酒瓶喝一口,递给我,我也抱着酒瓶喝一口,递给师傅。 喝过酒,师傅向我传艺了。 他说讨口有三要两不要。要选择好过夜的地点;要学会讨口语言和讨口手勢;要化装。不要向汉人要,尤其是汉人中的公子小姐和当官的;不要守在一个地方不动,施主的怜悯是有限度的。’’我明白了:讨口,作为一门求生的职业,必须具备主体、客体和生存环境三方面的基本条件。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把水烧开后,凉了又烧,师傅睡得很香。太阳已经当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教育我说睡觉,是讨口子最大的享受,你是讨口子,应该得到这种享受,所以今后不许你12点以前起床。你没有讨口子的习性怎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讨口子?” 师傅让我穿上他从来不洗的衣服,还在我脸上轻轻地擦一层火膛的灰,之后,我们出门了。一路上,他耐心指教我:“首先,你应把乞讨和施舍看成平等合理的社会存在,乞丐和施主不是对立的,别忘了人类还有仁爱的本能。其次,要把乞讨语言当成唱歌,尽管发音低沉而可怜,但内心要轻松自如。再次,讨口手势用左手竖拇指,其余四个指头半握拳,上下垂直摆动;这一动作表示祈求,但内心里仅仅理解为招呼人或者同人挥手告別……” 多么深刻的乞丐社会学和乞丐心理学啊! 此后,我见到藏人或贫穷汉人便大胆地唱“格拉咕叽,格拉咕叽”,音色音质都算不错,经过师傅评分,成绩为“良”。至于乞讨手勢,师傅说,有我交响乐队指挥的节奏与柔和,成绩是“优”。 我跟随师傅沿富饶的波密王国东行,又到了扎木。那天,我挨门乞讨,突然见到了布林的家。“格拉咕叽,格拉咕叽。”布林的妻子给了好些油炸饼,说:“贡巴麻冲,门都格。”①她一点也没认出我是曾在她家住过的古老师。我想,我行乞的手艺可以出师了! 我跟随师傅乞讨了一个多月,行程一千余华里。当我们到了邦达草原时,师傅要南下,从德钦入云南,临别,他才对我说了实话。他说我本来是中学教师,但立志于社会学。四川的政策很死,永远都不许改变职业,于是我逃跑了。我已在高原上乞讨了一千天,凑够了进云南一家社会学杂志社的入城户口费,现在我该去上班了。” 我紧紧地握住师傅的手,说你是我的老师,我要永远记住你。” 师傅最后说:“我,作为你的乞丐老师,临别前要向你指出一个人类发展的实事:人类并不因逆境而受苦,相反,逆境使人类向上,获得幸福。你我师徒身处逆境,但不因为逆境而悲嚎,而是利用它来发展和完善自己的品性,利用它来帮助事业成功。今后,也许你还会遇到比讨口更严峻的现实,但老师我希望你坚持下去,要在人类最高级学府——‘艰难大学’里毕业!” 应该说我师徒俩均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乞丐,老师要去搞社会学刊物,徒弟要走完整个地球大隆起的土地。我师徒俩的人格力量是足够的,只不过我们没有钱。 我本来还要去虎跳峡,可以和我老师一道再走一程,反复考虑后没提出这个要求,我不能继续成为我乞丐老师的包袱。 我的师傅南去时给了我一把钞票,我坚决不收,可是师傅生气了,他说你不能再乞讨到拉萨,要坐车!你把身子弄垮了,怎么 ———————— ①藏语,别生气(别见外),没有了。 能完成你神圣的任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呀!” 我的师傅南去了,依旧蓬松着头发,穿着那件老藏袍,肩上挂着那个布捆儿…… 38·穿行三江峡谷 梅里雪山朝佛 我和我的乞丐师傅在邦达分手,师傅乘车去了昆明。 邦达,这里曾经作过临时机场,总算有那么两幢房子。恰巧碰上昌都文化局的人,那人对我说,昌都有我的汇款,由王局长转。王局长,就是我大学里的老同学。我非常高兴,便向那人借了些钱,加上乞丐师傅的资助,决心不立即返昌都。我穿着乞丐衣服大着胆子南下,准备穿行三江峡谷。 我买了匹价钱很贱的老马,在一条湍流谷地跟着其他的马儿、向东南顿顿地行走。马脖上的铃儿摇着,“三郎难当”,“三郎难当”。这种音乐要数唐明皇李三郎体味最深,他在蜀道上逃难时,流着泪把它记录下来,成为哀悼王权的名曲。可是,在我们这一群人中,没有对权感兴趣的人,更不用说王权了! 队伍前面有人高举着一小棵干树枝,干树枝上经幡飘飘,这是去朝拜梅里雪山的神圣旗号。 我们身旁的这条河,发源于东羌塘霍尔三十九族地区的瓦合山,左贡以上叫玉曲,左贡以下叫纬曲。纬曲,流经左贡扎玉区的狭长辖地,一直插到梅里雪山脚下。从左贡到梅里雪山是一条漫长的小路。每当朝阳初上,我们收起小帐篷,摇起旌旗继续前进,谷地里又响起了“三郎难当”。这时,银峰高耸,云缠雾绕,烂漫的映山红映衬着琼楼玉宇。谷地里百卉欣荣,竞相争艳,讳曲在一旁弹唱着亘古的歌。山涧流泉,从冰川上来,穿过茂林茵草,然后飞身幽谷,溅落于虚无。傍晚时分,深谷已在黛影中沉睡,只有运动的生命——人,还不曾倦怠,张开小帐篷,汲水拾柴,燃起晚炊。 我的同伴们几乎都是川西人,尽管是藏族,但我们是老乡,而且我们都是释迦牟尼的子民,大慈大慧,体恤悯怜,修结来世。我们走的路是一条没有仇恨、没有斗争、没有计谋、没有骗局的路,如果已经造了罪孽,我们这就正在洗涤,正在忏悔! 我们是一支没有权和钱的队伍! 夜已深了,月光皓洁,小帐篷里有诵经声传来,抑扬顿挫,如诉如泣。 我们的队伍到了一个叫比土的地方,往西走是怒江,往东走是澜沧江,继续走是梅里雪山最高峰卡格博。卡格博海拔6740米,比起14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来讲算不了什么,可她的圣名早已远扬,被奉为三江走廊的第一神山。在每年的金秋季节,藏、青、甘、川赶来的朝圣者,络绎于纬曲河谷,经幡搅动了静穆,铃铛敲破了沉寂。 过了比土,可以说没路了。不过,卡格博的方向不变,希望脱离生老病死,企图走出因果轮回的人们望着那方向前进,路变得依稀而微茫。 到了山脚的加朗村,见纬曲咆哮着用尽全力向前撞去,可梅里雪山巍然不动。纬曲只好转头向西,冲开一个缺口,向怒江奔去。这里水声隆隆。 我和朝佛的人们在加朗村张开帐篷住下,准备从明天开始转山,从左到右一圈得走20天。梅里雪山被雾笼罩,云雾中有大团大团的黑气翻滚。黑气飞过时,空中电闪雷鸣,雨雪像漫卷的银豆粒叫嚷着扑向几幢低矮的土石小居。阵头风鼓满了我们的帐篷,几个人拉住帐篷的边,好像朵朵刚落地的降落伞。阵头风后面仿佛万马奔腾,雹粒子斜着打来,落地后飞溅跳跃,霎时间大地铺上了厚厚的银珠。 人们说神山发怒了,有的躬腰,有的跪拜。半小时后,果然云开雾散,卡格博在阳光下熠熠通明,放眼看银妆素裹,分外妖娆。我们每晚上听见震撼帐篷的轰鸣声,那是梅里雪山的新雪、或者老雪、或者冰川崩塌的巨响。有人爬出小帐篷在混沌的月色中向梅里雪山磕头,祈求大神不要发怒。这是1987年,中国和外国的登山家曾攀过两次,但都没成功,梅里雪山还是一座处女峰。 我们开始转山,这是一种自我超度的艰苦跋涉。我要走完地球大隆起的整个地域,是一个大转山的工程,比佛徒们的路还要长得多。我不能把梅里雪山转完,20天时间太长了。我还要去虎跳峡祭奠“长漂”死者。伙伴们给我指了去德钦城的路,我告別了朝佛的人们,骑着那头老马孤零零地东行。 39·穿行三江峡谷 阿佳骂我比大便还臭 这条山脉在澜沧江和怒江之间,很长很长,北连唐古拉山,南达云贵高原,北段叫他念他翁山,南段叫怒山。我从梅里雪山去澜沧江峡谷,正在翻越怒山。怒山顶上比较平坦,逶迤的山峁绿草莹莹,不像喜马拉雅山之巔全是髙寒冻土。怒山之巅,春意正浓! 太阳已经偏西,我的老马依然顿顿地行,脖上的铃儿敲着中四步。这时,我想起了陪我不丹之行的扎西泽仁,陪我尼泊尔之行的普尔巴,横断山中的保镖于飞,偷越军事控制线的伙伴布林,还有乞丐师傅,而今只身瘦马,夕阳西下,不觉一阵凄楚。这茫茫的怒山之巅,我今晚上在哪里过夜?会不会碰上恶狼群,把我撕吃之后不剩一截骨头? 突然,我发现山峁那边有一股青畑。哈,那里有人!不,那是救我的菩萨! 前面有两圈用土块砌成的羊圈,一看就明白这是牧人固定的牧站。牧人今晩住在这里,明天也就离去。一个年轻的阿佳正在把羊群赶进羊圈。羊圈旁有一顶牛毛毡黑帐蓬。我的老马停在黑帐篷旁边。 阿佳打量我一阵,问:“却热姆巴惹?” 这是康语,她问我是什么人,是不是坏人。藏胞们的“坏人”指扒手,不是指阶级敌人。在我们汉人里,说不定扒手还是大好人,因为他至少不是贪污分子或腐败分子。 为了证明我不是扒手,依然用我的老办法——把我的惟一的行囊,那个黑提包倒过来,抖出笔记本、方格稿纸和一大把圆珠笔芯儿。 阿佳见了那一地的东西,居然不识汉文但也明白了我是一个和汉文字打交道的汉人,不是扒手。我穿着比她还破烂,怪可怜的。她躬下身帮助我捡了那些东西放回提包,让我进了她的黑帐蓬。阿佳把圆筒式铝皮炉门打开,炉里的羊粪火冒了一阵黑烟,很快就燃得通红,黑帐篷里暖和极了。阿佳把壶放在火炉上,水开了,沏上酥油茶,然后我们开始揉糌粑。 她看见我在木碗里揉糌粑的手勢,笑着说:“哈,你还真行呀!” 原来阿佳会说汉语,四川音,吐词有些生硬,语序有时颠倒。和我说藏话的水平一个样。 “格拉,看你人文化有的,怎么不当官去,漂泊成这般人样?” 我非常简略地向她叙述了我前两年的事。阿佳说佛会保佑你的,你会成功!” 我见帐篷里只有一床窄卡垫,上面放了一床被子,于是下决心守着羊粪火到天亮。阿佳把卡垫移到火炉边,把被子抖抻,拿了两条麻袋做上枕头,说:“格拉,睡吧。” “不,阿佳你睡。”我说。 “我们交谈之后,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贵客,贵客得先睡,这是規矩。你不先睡,就是嫌被窝脏。” 听她这话,我理解为:我先睡,她烤火;她后睡,我起床烤火。于是我把乞丐褂子一脱,钻进了被窝,头枕在麻袋上,面向火炉,侧着身子不一会儿便呼呼人唾。 我在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对乳房顶在我的背脊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冲着我的后领窝。我醒了,但不敢动弹。然后,有一只手臂从我腋下伸过来抚摸我的胸脯,一只大腿伸过来压着我的大腿,小腹和阴毛紧贴着我的腰,我已经完全感觉到了有一个光溜溜的发了情的女人身子,她是阿佳! 我吓得心“砰砰”直跳,最后“霍”地一下子从卡垫上坐了起来。 被头子翻了,露出阿佳的上半身,一对黑黄黑黄的乳房。 “格拉,你怎么啦?”她问。 “不,不能这样。阿佳你睡,我去烤火吧。” “你这家伙,汉人,加瓜!加瓜!”阿佳生气了,一翻身拿背向着火炉,把被子全扯了去裹着她的身子。 “加瓜”者,大便也。藏族人骂人和汉族人骂人不一样,汉族人骂人,什么“日你妈”、“操你祖宗”之类,其内容均与性行为有关,藏族人骂人,什么“死尸”、“粪便”之类,从不涉及辈分和性问题。阿佳骂我“大便”,这是骂得最伤心最狠的语言。 我穿着一件衬衣和一条裤衩坐在那里发呆,虽然有火炉,但帐篷外面已经是零下几度,够冷的。我是钻进被窝还是去穿上棉袄烤火,这两种选择均会招致不良的后果。 阿佳继续骂我道:“比大便还臭的人!就有可能冻死。要是我丈夫在,肯定把你赶出帐蓬!” “我又没有伤害你丈夫,你丈夫不会那么不讲理。有他在,才不会赶我哩!”我争辩道。 “哼!你嫌他老婆臭就是看不起他,还没伤害他?” “不,不,阿佳,我绝没有嫌你的身子臭!这,这……” “那你为啥从被窝里跑开?” 我说要是你丈夫今晩上在这个帐篷里,你也敢钻进我睡的被窝吗?” “怎么不敢呢?我们把你当成贵客,我陪贵客睡被窝,丈夫烤火呀。如果我不陪贵客,丈夫才不高兴哩!” “原来是这样!” “你都冻僵了,还不快躺进被窝来!” 这时,我把那件衬衫一剐,也光溜溜地钻进了阿佳的被窝。 阿佳的欲火非常旺盛。 最后,阿佳躺在我臂弯里说:“在辽阔的大地上,男人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女人,女人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男人,今天我们碰上了,是菩萨的安排。我们要抓紧时间尝一下人的滋味,明天天明之后,又各去东西了,咱们俩永远都不得相会了!”阿佳滴了两颗泪珠在我的胸膛上。 “阿佳,你有家吗?”我问。 “你天涯漂泊,家在哪里?我四处放牧,家在哪里?” “咱俩同病相怜啊!” “既然如此,你就多住几天吧。” “不,我还有更远的路要走,命运让我不能停留。” “好,我对你提一个要求,在明天我打开羊圈栅栏之前,要你在绿草铺的地毯上,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再搞一次,现在你疲倦了,睡吧。” 第二天中午时分,怒山顶上的温度急剧升高,我和阿佳在绿草铺就的大地上,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我们向天和地袒露着一切。 在那短暂的一个钟头里,我和阿佳成了真正的人——不生不灭的佛菩萨,一尘不染的大神! 阿佳也骑了一匹马,我们在山峁上顿顿地行。我向着澜沧江去了,她唱起了高远的牧歌“拉鲁”①,那歌声辽阔而舒展,深情而高亢。 阿卓哟……噢……哟……辽阔草场哎哟阿卓在牧羊哟天大地大哟阿卓四处为家…… 阿卓哟……噢……哟……一夜销魂哎哟阿卓马背上哟一东一西哟阿卓各奔一方…… 我听了那歌声,不觉怆然泪下,但我没有回头,马儿顿顿地朝前走着,下了大山就是澜沧江。 40·穿越川三江峡谷 奔子栏大地葬 离开阿佳的那天晚上我到了澜沧江边。 在公路上的一个可以加油的小站店上卖掉了我那匹老马。 从怒江到澜沧江到金沙江,这叫“滇西三江”,由四条山脉(包括中缅边境的高黎贡山)和三条湍流所组成的险地叫“三江峡谷”。三江峡谷是整个地球大隆起地域东面横断山的最南端。 水在深谷里轰鸣,不见浪花,只有一沟白雾。不见悠悠的白云,不见高悬的冰川,座座雄峰迷蒙在细雨之中。这是雨季,这是泥石流奔泻的季节。我们住在奔子栏。金沙进入云南后到奔子栏,危崖耸峙,冰峰峥嵘,陡坎回折。在两岸山石的挤压中,有激流搏击,金沙江水好比闯荡的人生。 ———————— ①拉鲁,昌都地区的牧歌,散板,曲式上下两句结构,旋律两起两落。 公路刻在高岩下,临江一面高悬于江边的小街。连天细雨,有的木板屋顶都长上了青苔和木耳。奔子栏的北面和南面都被泥石流的塌方阻断,我们被困在深深的峡谷里。旅客们拥挤在惟一的一家小旅店里,屋里的地面湿漉漉的,发霉的盖被冰凉。我打开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可金沙江的波涛声摇撼着山谷,抖动着我的笔。 第二天,我上小街走走。来来往往的人,几乎全是旅客,给奔子栏增添了生机。属于国家公职人员一类的,照例无忧无虑,在小酒间喝酒打牌,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属于自谋生计一类的,心急如焚,谩骂道班工人,说他们蹲在屋里不出勤。 我连小老爷也不是,便和自谋生计者站在街边扯圈,探听南来北往的消息。 忽然,公路旁的高岩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带水的泥沙正在住下掉。当人们仰头观察时,石块已经闪电般从上空砸来,和我并肩站着的一个小伙子尖叫一声,脑浆还没来得及飞迸便随着石头倒入了金沙江。 人们懵了。有人已反应过来,尖叫道:“他的腰上缠满了现金,四万元!” “他叫泽仁江措,口袋里还有珍珠!” 咆哮的江水卷着泽仁江措,岸上的人呼唤着,向下游奔跑。有人已跳入了流速j毎秒两米的金沙江,也许是救人,也许主要的是那人身上的钱,我很担心这些打捞者。打捞的人上了岸,可没抓住泽仁江措,泽仁江措带着他的钞票和珍珠去了遥远的地方。 闹了半天,人们无望了。泽仁江措的亲人和朋友们面向金沙江,排成长长的横列表示追悼。没有人哭,包括泽仁江措的母亲。一个老人向奔腾的江水诉说死者生前的品德、为人和关于他企图发家致富的奋斗。最后三呼死者的灵魂,说泽仁江措,去吧,乘着金沙江的浪花去吧!永远和壮美的大地在一起不再有苦痛,去吧!金沙江水将把你带到永生的梵天,去吧!” 第三天,路仍然不通,我又上街走走。在一个小店里,两个年轻人已经喝得眼睛发红,原来他俩是一对冤家。他俩头碰头地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一样叙说着,原来叙说着他们祖辈的冤仇。他俩的是与非不要他人裁判,即便最最公正的释迦牟尼也无能为力。按滇西三江规矩,冤家相逢,首先相互劝酒,都要喝醉,然后相互诉说对方的罪恶,然后拼刀子,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一样,直到死了一个为止。 果然,他俩拔出了腰刀,在小酒店外扭在一起。锋利的刀尖划开了皮肉,血,往外喷射。一个青年倒下了,对方的刀插入了他的心脏,他叫罗布江村。康区部落间的冤家械斗的历史已有一千多年,我惊叹这种遗风至今还能碰上。 我探问一个中年人,他说我奉告你别过问别人私人之间的事。” “哈哈,犯法?杀人凶手立即上了大山,谁去抓?公安局行吗?” “那么,在场的人呢?” ; “在场的人又不是冤家,別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关他人什么事?老兄,你非得问这些,要小心!” 罗布江村的族人天黑之前赶到奔子栏,把尸体抬到江水拍打的岩岸边,排成一字传递卵石。一会儿,罗布江村被卵石掩埋,族人说:“孩子,你喜欢我们的山我们的水,就让你永远去喜欢吧!族人们记着你的慷慨和勇敢,孩子去吧!佛会点化你的灵魂,孩子去吧!” 这是多么让人心悸的大地葬啊! 41·从奔子栏到虎跳峡 “长漂”一周年祭 我继续南下。 从一个叫霞若的地方到虎跳峡口有200多公里,江面开阔,江上还有木船来去。 在巴洛附近,金沙江成“V”字形急转弯,由南向流变成了北向流。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长江第一弯”啊! “长江第一弯”在历史上早有记载。三国时的诸葛亮为征服西南各族在这里“五月渡泸”,后来还有忽必烈(元世祖)在这里“革囊渡江”。革囊,牛皮船,直到现在,中甸、丽江各族人民还使用着这种渡江工具。1936年,中国工农红军一方面军也在这里渡江踏上北上的征程,古往今来有多少事都发生在这里。我们步行在景色秀丽的江边,穿过处处平畴沃野和村庄掩映的丛林,从“长江第一弯”北上30公里,便到了哈巴雪山和玉龙雪山之间的世界著名的大峡谷,虎跳峡。 虎跳峡口,有金沙江的支流硕多岗河汇入,虎跳区政府就在硕多岗河畔。这里是滇藏路的门户,车辆来去,集市繁华。这里的江水平静舒缓,远山、近树、村舍清晰地倒映水中,自然是如此奇迷,如此恬静。我脚下的路,似乎从古到今走了几千年,感到很疲惫,美丽的山河在呼唤我歇息。 不,我继续前行。你看,金沙江从哈巴雪山和玉龙雪山之间穿过,两座山一南一北,把江水紧夹,形成了巨大的障碍。右岸玉龙横卧,左岸哈巴插天,其间绝壁悬崖,鬼斧神工,山峰与河谷的相�?落差3000多米。江面奇窄,陡壁直立达千米以上,江水紧束,白浪滔滔,排空裂岸。我从曲折的羊肠小道向江边走去,真是虎啸龙吼。这是时代的吼声,这是人本身要求做人的吼声。然而,我独立江头,无路可去。希望有人和我一道体验这吼声,可人烟杳无。 身处激荡的大地,我多么孤独! 我是寻找往事来的——1986年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 本人几乎走完了金沙江,根据沿途调查,专门写了《长江科考漂流实况》一文。在若干材料中,要数巴塘文化馆馆长藏族人尼玛的介绍和评论比较全面,因为尼玛当时在“长漂总部”工作。 1987年10月25日尼玛的谈话纪要—— 金沙江全长2200公里,峡谷是全长的一半。白玉、巴塘、德荣段的险滩也不亚于虎跳峡。1986年,“长漂”的总部设在我们巴塘,我这文化馆馆长也就成了指挥部的一员。叶巴事件后,巴塘动员县区乡寻找失踪者,结果中漂队的孔志毅和洛漂队的杨红林、张军成为忠魂,身葬大地。巴塘58个单位三天捐献援助款8008元,但这些钱供总部享用了。总部的人比实际漂流的人多几十倍,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胭脂口红,夜夜霓灯舞影,十分快活。在官爷们的舞步声中,只有五个人生还,王建军、杨前明、王正成为忠魂,葬身大地。生还的人衣物一空,上岸后,运动衫、背心、内衣、衬裤、毛巾、牙刷都是巴塘人送的。 说到这里,尼玛哭了,哭得很伤心。 第二天,尼玛又说—— 美国长漂队到了中国,才促使中国长漂队草草建立。美国长漂队在勤巴受阻,队长沃伦企图用直升机求援,结果中国人不理他,沃伦进巴塘后与夫人抱头痛哭,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沃伦夫人说:“我真想不到你还活着。”沃伦立即宣布“长漂’’结束,把电器和工具丢在巴塘的文化馆里。沃伦对记者说:“如果中国人去美国漂密西西比河,美国人不但欢迎,肯定还会支持和帮助,可我们漂长江,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香港《大公报》云:“美国探险家向长江低头。”沃伦在北京说:“我承认被长江征服了。” 尼玛最后提出三个问题—— 1. 国长漂队搞什么“补漂”和“分人分段漂”是否成立?是不是搞假?是不是骗人的?我作为一个见证人,我认为这是搞假,不管我们的宣传机器吼得如何响亮,把“长漂”的爱国热情提得有多高。 2. 下水的人,在虎跳峡只有四个人,但在四川宜宾之后就有几十个人,到了武汉之后就有几百人。即便在虎跳峡下水的四个人也没有一个人漂完了全程,因为他们在虎跳峡上游搞的是“分人分段漂”。 3. “洛阳长漂队”到了我们巴塘时,有长江之源的死者尧茂书的遗物为证,证明洛阳队有人去过长江源头,可中国队连尧茂书墓碑照片也没有,鬼知道他们从何处下水,难道这叫“中国长江科考漂流”吗? 1986年的中国长漂原来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中国人一直做着一个振兴民族的梦,从五四运动到20世纪80年代,又一个高潮已经到来。长漂的壮举最后成为笑料,但这绝不是死者们的意愿! 我知道他们葬身金沙江了,葬身大地了! 现在,我只能站在金沙江上,站在虎跳峡的浪花旁边,向英雄们三鞠躬! 尧茂书、孔志毅、杨红林、张成军、杨前明、王正,安息吧! 从生与死的角度,应该说他们永远是快乐的! 42·从中旬北上经稻城到理塘 硕曲河谷的金三角毒枭 沙鲁里山脉最南端是中甸的哈巴雪山和丽江的玉龙雪山。哈巴、玉龙组成了金沙江大拐弯以东的雪山群,叫中甸大雪山。在大雪山之间是茫茫的中甸草原。曾经,吐蕃王朝早就征服了这片地形复杂的土地,打开了通往和控制南诏的通道,设立了神川都督府,在此陈兵。吐蕃崩溃后,苯教徒逃往此地,至今还保留着苯教文化的特征。到了元代,萨迦派才开始在中甸建喇嘛教寺庙,藏传佛教在这里扎根。明代,有丽江土司木氏率军攻入朵康,纳西人北移,很快融入了纳西文化。木氏衰落后,藏政府派“第巴”直接管理,格鲁派成为政与教的中心。明末已开始“改土归流”,《明实录》云“在开源节流之内宜流不宜土”,直到清代雍正年间“改土归流”达到高潮,因此这片土地具有汉文化强制性的影响。所以,我选择沿沙鲁里山北上,是为了体验一下这个苯教、佛教和藏文化、纳西文化、汉文化的复合体。我想,此行的收获一定很大,那么我得到了什么呢? 从中甸的中心镇北上,有一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中甸车站修得还可以,到了那里一问,去理塘的班车要一周以后才开。捏了捏腰包,我十分爱它可它却不爱我,凡是看见停下的车都去问,可就是没有到北边去的。问到第十八个师傅时,他说:“到北边去,你要干吗?” “咕叽咕叽,搭个车吧!” “去去去!” 我转了一圈,仍没有碰上去北边的车,只好又回到那个黑篷大车旁边,见那个太阳镜司机正在街旁的饭馆里吃晚饭。机不可失,我迅速地爬上车厢。这是辆货车,可车厢里只有几个汽油桶和几条乱七八糟的被子。我用吃奶的力气把一个油桶移开,管他娘的脏和不脏,钻进油桶的缝隙里藏起来。屁股坐在我的黑提包上,用油桶一样脏的头靠着油桶,在油臭之中很快安然入睡。 当我醒来的时候,黑篷大车早已在飞速地行驶。从油桶的缝隙向外一望,月已东升。我很想看看中旬大草原,可不敢露出头来。在车厢里,有五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说什么,其语有点像藏语,但肯定不是藏语,我听不懂。 车跑得越来越快,颠簸得也越来越厉害。车在往上爬,靠车头的油桶往车尾移动。我的位置宽松了,早已麻木的大腿和酸疼的腰得以基本解放。可是,问題发生了。由于油桶的移动侵犯了睡觉的地盘,有两个人从被窝里爬出来搬油桶,企图还原油桶的位置。 搬油桶的人尖叫起来。 随即抓住头发把我拖了出去,闪电似的把我的手臂反扭过去,再一个交叉腿,我趴下去了。有一个人走过来,只能看见他的皮鞋,听声音好像是这伙人的头目。 “你是汉人?” “是的,先生。” “干什么的?” “是作家,先生。” “放你娘的屁!中国的作家都是官爷,哪有你这副模样的?把他捆起来!” 他们用细麻绳把我五花大绑,丢在五个人的中央。我是被自己人捆过多次的,细麻绳最惹人恼火。手臂和手腕剧烈地疼痛,不一会儿就麻木了,双手很快充血肿大。 我央求道:“求求先生们,松松绑吧。我是读书人,跑不了的。” “真讨厌,把脚给他剁了。”一个向头目说。 “别慌!天亮再说。”头目回答。 “天亮后怎么处治这个老东西?” “按我们的規矩办。” 午夜已过,车子爬上一个山梁,再向一条沟谷下行。我明白已经进人了甘孜州的乡城辖地。我听见了水声的轰鸣。据我的地理知识,这条小河叫硕曲,是金沙江的支流。车子溯流上行,他们把我的嘴堵住,因为我们正在穿行一个灯光稀落的城镇。我判断这是乡城,从中甸出发,已经行程220公里。 过了乡城,他们为我松绑,用小刀割开麻绳的结子,把麻绳从浮肿的皮肉里拉了出来。天已大白,车进人了越来越深的峡谷,右边是刀削的岩壁,左边是湍急的流水,对岸是高高的沙鲁里山。 突然停车。 头目对我说:“这里叫死亡谷,是你进入地狱的大门。下车吧!” 他们拖我下车,我叫道:“我的黑提包!” 他们把油桶旁的黑提包捡起来,挂在我的脖子上。 下车后,头目把黑提包夺了过去,倒过来,里面的稿纸、水笔和十多个笔记本掉了出来。头目迟疑了一下,顺手拾了一个笔记本。 这时,他们都在车厢的被窝里取出了各自的一根黑漆手棍,拿在手里摆弄着。 一个问:“你知道手棍的秘密吗?” 我摆摆头,的确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踉踪我们?” 另一个说:“别听他的!凡是碰上我们的陌生人,都得用他的血祭我们的手棍!” 他们的手棍为什么那么神圣,已不可能去作分析,惟一的念头是要以我三寸巧舌说服他们,以求死里逃生。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总以为是噩梦中的幻觉。我一辈子的噩梦太多,然而一个一个破灭,醒来时总是一片鸟鸣,一片晨曦。我总觉得眼前的幻影会消失,可那尖刀的确真实地向我逼近。摔死、病死、饿死,这些都有意料,可从来不曾想到我这个穷得丁当响的读书人还能碰上毫无理由的凶杀。 我面对那把尖刀说:“要祭你们的手杖,可以。不过,我的确是好人,不信请你们读一读我的那些笔记。等读完之后,如果你们是江湖好汉,一定不会伤害我。” “别听他的,照三哥订的规矩办!”其他的人吼道。 这时,在一旁正在翻阅我的笔记本的头目走过来,说:“慢!” 大家都看着那个浓眉大眼的三哥。 三哥说这位先生走一路写一路,是马可·波罗。他既然是马可·波罗,我们不能杀他,让他也把我们写进书里。碰上这位先生算我们走运,毒贩子也能名垂千古!哈哈,拿酒来!” 啊,我脱险了! 我立即明白他们的手杖里装的一定是毒品,所以如此小心谨慎。 七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硕曲河谷里。我的手腕上还有很深的沟痕,一个指头还是青紫的,拿不稳酒瓶。 原来他们是金三角的来客,从高黎贡山西面的梅开江那边来的。他们之间说缅甸话,但他们是逃往那边的第三代人,没有忘记他们是龙的传人,他说汉语,用汉文。头目三哥要我把他们写进书里,但不要写得很坏。 三哥说:“我们贩卖毒品和枪支,干着世人不能容忍的勾当,不过也是为了生存。我们小时候在父母、爷爷那里学过孔夫子,都读过不少的书,懂得黄河子孙的礼义廉耻,不过环境让我们好多人走上这条可怕的人生道路。我们常常收听北京和台湾的广播,听到有关可能统一的好消息便举杯祝贺,一个个热泪盈眶,特別是我们的爷爷、父亲们总是号啕大哭。但是,多数时候很凄凉,感到我们是真正的早已被抛弃了的孤儿,他娘的只有豁出老命铤而走险。长辈也叫我们别干这种勾当,可想穿了,生与死有啥顾虑?有啥了不起?” 三哥喝了一瓶白酒,眼睛已经发红。他把手里的酒瓶向一块石头摔去,“哗”地粉碎,玻璃飞溅。他拉住我的手看了一阵:还深深地向我鞠躬。 三哥:“大家上车!” 从硕曲峡谷到理塘已不到200公里,中午时分我在理塘下车,向金三角的客人告別。 我听见今早晨那个持尖刀的向三哥说:“三哥,你那么相信他?” 三哥故意大声说:“对我们凭义气,对他凭良心。纵然去告密,按我原计划行动,鬼知道我们的行踪,如果去告密,他马可·波罗逃得脱我三哥的手掌心?” 理塘下车,买好了明天去巴塘的班车,准备南渡金沙江再去昌都。然后住进小店,写一天一夜的历险记,日记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话: 这次中甸——理塘之行,本想了解滇北——康南的氐、羌文化根基,藏文化主体及纳西文化、汉文化的掺和等命题的内容,可完全失败了。但有了收获,这就是生与死的考验。让我完全明白当今的世界与往日不同,与学者们或政治家的思考相距甚远。金三角客人叫我马可·波罗,但马可·波罗松散的时代早已消失,我生活的时代却十分严密,面对我跋涉中的现实,既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因胆怯而必然抹去某些被忌讳的真实。对金三角客人的宽恕与敬重,真感到受之有愧! 43·南渡金沙江再到昌都,西行霍尔三十九族地区 死亡沼泽与脚下的路 从乡城到理塘,又到巴塘,南渡金沙江到昌都。经过一番整顿筹备之后,我向藏北出发了。 一辆敞篷车向西歪歪斜斜地驶去,把人们簸起来又摔下去,摔下去又抛起来。我的左右手各抓住一条篷杆,双臂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如此行走了两天。 这是一辆朝佛的车。有教师和商人;有老干部、年轻的干部;有现代派的大学中专生,也有满头虱蚤的小牧民;有风流的拉萨姨娘,也有威武的康巴小伙;还有七八个喇嘛和一个十多岁的小活佛。有藏人、汉人,还有僜人。这是新与旧的组合,是唯物和唯心的组合,是一个社会的立体。 汽车,穿过一条喀斯特型地貌①的险峻的峡谷,来到了怒江水系。从这里开始,便是过去的霍尔王国了。霍尔国三十九族本是蒙古人的三十九个游牧部落,其活动疆域东至类乌齐,西抵黑河,北到唐古拉山,南达念青唐古拉山。从霍尔国王款氏觉拉直传到十三代,属青海蒙王东宫武赞统治;从霍尔国王麦胡杰吉款到野他部族首领布旺杰,隶属四川赵尔丰和清朝驻藏大臣,为汉人统治时期;后来清臣被逐又归西藏噶厦政府,为藏人统治时期②。昌都解放后,归“昌都解放委员会第一办事处”管理。目前,西霍尔诸县属黑河地区,东霍尔诸县属昌都地区。在《格萨尔王传》中,叙述了 ———————— ①喀斯特,即岩溶现象。石灰岩、白云岩等侵蚀而生成奇特的山势和溶洞。 ②关于霍尔王国的历史分期,参见扎娃的《西藏嘠厦政府统治下的霍尔措》一文(《西藏文史资料选辑》1985年第5辑)。 格萨尔王与霍尔国的战斗,而且人们还说格萨尔的妻子朱姆就是霍尔人。 苍茫的草原一眼望不到头,霍尔国的山不高,但海拔很高。雪峰在天边擎起,支撑着这广袤的穹隆。我们唱着《西游记》里的题歌颠簸前迸: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踏遍坎坷,成大道。 啦......啦...... 雪拉山上,针茅草染绿了大地,白色的是羊,黑色的是牛。可是一下山便是沼泽地,长达17公里。格尔木武警支队刚接受了治理沼泽的任务来到这里,沿线驻扎了六个营地。 沼泽地是绿色的,冬去春来,年代久远,草根死死生生,结成了尺多厚的表层。一一当车轮把表层压破,下面乌黑的泥桨溢出来,除宽履带推土机,什么车也爬不动。我们的敞篷车闯入沼泽,刨得黑泥飞舞,然后挣扎,然后喘息,然后怒吼,最后还是乖乖地把头扎进泥里。 人们站在泥里刨开车轮下的淤泥,排成长长的队伍从远处传递卵石填坑,然后在车头左右两边拴上钢绳,无论活佛还是喇嘛,无论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排成左右两行,全站到黑泥里拖车。 这样反复刨泥,反复填坑,反复拉绳,大约战斗到晚上12点,我们把车从一号营地移到了二号营地的范围。在二号营地附近,我们度过第一个沼泽之夜。 月儿撒下银辉,水汪汪的草地反射着白亮的光。喷灯吹出淡绿色的火焰,铝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人们用皮大衣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围坐成一个大圆圈,斟上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有的揉糌粑,有的切牛肉,有的拿出面包、烧饼,有的拿出罐头、水果。在软绵绵的针茅草铺就的餐桌上,食物的品种好多好多,就餐的方式各式各样。活佛、喇嘛,干部、学生、牧民,藏人、汉人、僜人,相互赠送着各具特色的食品,欢笑声敲碎了霍尔王国的夜空。 第二天,我和另外几个长字号的旅客去三号营地求救。他们表示很愿意帮忙,可就是推土机爬不动,因为柴油用光了。战士们很苦,他们惟一的蔬菜是土豆。生了病只能送营部就医,推土机得爬一天。 我们回到宿地,和昨天一样,刨黑泥,填坑儿,拉钢绳;然后再刨黑泥,填坑儿,拉钢绳;然后再刨,再填,再拉。夹着雹子的雨雪来了,人们的衣服湿透了。泥水横溢,路面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泥河。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泥,但我们的车毕竟在一米一米地向前移动。当我们进人了四号营地的范围时,天又大黑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飞舞着,大地灰蒙蒙一片。喇嘛们架起一顶小帐篷,让小活佛住进去。其余的人全挤在车厢里,两个人一窝,头儿并拢,用一件大衣盖住两人的头和背心,另一件大衣盖着四条弯曲的腿。两个拉萨姑娘占的面积比別人多两倍,垫着和盖着被子,算最有福气的人。我和老公安一窝,他在皮衣里对我说,他是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后来说他学洋歌是洋奴,好在他是穷牧民出身,丢了音乐当公安去了。老公安哼起一首俄罗斯古典曲,那悠远而低沉的音调缠绕着雪花,一丝悲壮的情绪撩拨着我的心。 我走了不少的冰川雪原,但还是第一次领受在大风雪下通夜静坐的滋味。开始是脚板麻木,然后小腿麻木,然后大腿也木了,最后屁股的尾椎骨疼得钻心。两人头上和肩上的雪越压越厚,但不能抖落,自己都受不了,还能抖在別人身上?我第一次领略了盼望天明的迫切心情。从凌晨一点用手电第一次看表,第二次看表分针跑了将近一圈,第三次看表分针才跑半圈,第四次看表分针只跑了两格,看了几十次,时针还不到五点。腰椎麻木之后,思维也麻木了,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能去想。 第三天,我亮出记者证去四号营地求救。四号营地也同样没柴油,推土机不能动。指导员姓贾,见了我便问起关于戈尔巴乔夫和整个人类社会的改革浪潮。他在泥泞里渴望知道外界,我却渴望我们早日走出泥泞。五号营地有惟一能开动的一台推土机,今天要到雪拉山下去拖回运载水泥的车,这水泥是六号营地修筑桥梁涵洞用的。当这辆推土机路过四号营地时,老贾拦住它,叫驾驶员把我们的车拉出来。我们又刨乌泥,填石块,拉钢绳,否则车子仍然不能移动。当我们极其艰难地把车子移到五号营地时,原来困在这里的车不少。整个的沼泽泥浪滚滚,不存在车路了,用人力再也战胜不了这黑色的汪洋! 五号营地的连长姓张,是个有军人气质的人。他建议我去营部求救。当我步行到营部时,我失望了。 今晩上月朗星稀。我往回走。 我的皮鞋跟脱落了。我拾块扁石刮去裤腿上的泥,让脚轻松些。我绕开那乌泥的世界,走车轮子不曾碰过的地方,可是,在高山沼泽里,我这样走是完全错误的。凡是草根地表层薄的地方,都有稀稀密密的土堆儿。我从这个墩儿跳到那个墩儿,如是前进。我明白,千万不可踏人墩儿之间的间隙,否则立即被黑泥吞没。我跳了好远好远,渐渐地发觉土墩儿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而且土墩儿本身也变得颤巍巍,摇晃晃。尽管土墩儿表面满是青青的针茅草,可草根地表层已经很薄,再不能承受我55公斤的体重了。再往前走,土墩儿越来越矮,越来越小,已分不清是墩儿还是墩儿之间的间隙。抬头望。前边白亮亮还没有边。这时,我明白了我的处境,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我处在一个杳无烟火的开阔地,也许这是生命的禁区,大自然伟大的无情使我发抖!求生的惟一办法是往回走,一丝不差地寻找那踏过的墩儿。 我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宿地。半夜过了。人们还没有睡的迹象,甚至还不曾燃喷灯烧水。听了我的呼唤大家围上来,小活佛也围上来。我告诉大家:“张连长和他的惟一的一台能动的推土机是我们的希望!但是,鬼知道那惟一的一台推土机何时才能拖着水泥回来?说不定坏在雪拉山下了!果真如此,我们只好把敞篷车丢下,步行穿过羌塘!” 在月色中,人们一片沉默。立即有小活佛的诵经声,随即是喇嘛的诵经声,其声音由弱而强,抑扬顿挫。 步行,要吃东西,而且需要的食品更多。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大家都缺粮了。吃部队去?困在这里这么多人,一天就会把部队吃光。 那两个刚考上中专去拉萨上学的少年,三天前在怒江上午餐时,把油酥酥的大饼当作石块,比赛谁能甩过江,现在没大饼了,只好呆在车厢里饿得闭着眼。那个大学生三天前对送他糌粑的喇嘛不屑一顾,把糌粑悄悄地丢进了草丛,现在那大学生和喇嘛们打得火热,有说有笑,吃糌粑吃得香极了。 驾驶员普布在驾驶室的皮凳下翻找了老半天,找到了几片渍满了机油的饼干。他用刀子轻轻刮,轻轻刮,刮去机油之后,他不吃,送给那个在车厢上当着众人的面也抹粉的姑娘。普布和抹粉姑娘是刚认识的,他们走完霍尔王国之后马上就闪电式结婚,这消息还是抹粉姑娘自己透露的。 前几天,那个小牧民总是挨着那个打领带的坐,打领带的总是担心小牧民头发里的小动物飞到他身上。现在他俩头挨头蹲在一块,两人嘴上的烟头被同时吸得发亮。原来打领带的没有烟了,那小牧民还有。 , 几个长字号燃起喷灯烧水,开水总要让大家喝饱。大高个跑去蹲在那里在喷灯上烧烤着什么。我走去一看,原来大高个在烤一只不大的地鼠。不一会儿,小地鼠的皮儿黄灿灿、油亮亮的,散发出搀人的香味。 两个拉萨姑娘在车厢里蒙着头总是睡,我想她俩并没有睡着,凭我的经验,饿着肚子是进不了梦乡的。还有两个人在嚓嚓嚓地咬着什么。我用手电一照,原来吃的是白糖花生酥。两个甩大饼的前几天和吃花生酥的亲密极了,可现在吃花生酥的佯装没见。让人难受的是,甩大饼的与吃花生酥的坐的距离不到一尺远。 老公安把布口袋打开拿出了仅有的一块牛肉。他用藏刀把牛肉割成若干小块,拉萨姑娘、甩大饼的和我都得到一份。每份牛肉有两个指头宽,半个指头长。老公安光喝水,当他喝到第三缸子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他没有留一份牛肉给自己。我悔恨自己如此匆忙地一口把那份牛肉全咽了下去。 我想,万一那台推土机真的坏在雪拉山下,或者我们继续陷在沼泽里,或者我们结伴乞讨前行,那么我们这群人的求生本能将更有千姿百态的表演。 快要天亮的时候,猛然听见推土机返回五号营地的轰鸣声。啦嗦!人们欢呼开了。不一会儿,天发白了。张连长雄赳赳地指挥着错车、倒车。推土机灵巧地转动着,把一辆一辆的车从泥淖里拔出来又拖出这死亡的沼泽。 我们终于离开了可怕的黑泥世界,飞奔在辽阔的藏北草原上。明天晚上才能到黑河,才能走完整个的霍尔王国。去圣地拉萨,过了霍尔王国还要往前走。去我的神那里,到了拉萨还要往前走,也许走到我停止呼吸的时候,走到我成为骷髅的时候。 车厢里又扬起诵经声和流行曲,在这真正的立体声中,我高昂而沉重地唱起那首寻找神的歌: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44·从黑河南下拉萨 诗人、律师、经理夫人和他们的官司 我们到了藏北首镇那曲,除了那个小活佛和喇嘛们,其他人都离开了那辆朝佛的车,各走各的路了。 “那曲”是藏语,意义为“黑河”。这里有一条青黛的小河流过,那便是怒江的源头。这里原属苏毗部落。在吐蕃朝朗日伦赞 (也写作朗日松赞,松赞干布的父亲)时代,苏毗统一了拉萨河流域、怒江上游和唐古拉山的南北,成为青藏高原上与吐蕃抗衡的力量。到了公元7世紀初,苏毗被松赞干布打败,成为吐蕃的一部分,称“苏毗如”①。 这里是唐古拉山南面的第一个城市,历来是由北入藏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那曲曾用过的汉文名称很多,“纳曲卡”、“那克楚”、“喀喇乌苏”、“那曲宗”、“黑河县”等等。过去的那曲只有几百人,现在的那曲一万多人,是藏北的交通枢纽。这里海拔4500米,大风呼呼,尘沙滚滚,环境恶劣,然而宾馆却比较高级,有浴室,有暖气。 在宾馆里,一个瘦子向我展示他的证件,他是记者。我从来没见过或者听说过他效力的那张报纸——《经济信息和经济公证报》。瘦记者说,该报的任务是专门刊登广告,征婚启事也不拒绝;同时还要大抓经济公证,承包经济官司和与钱有关的官司。该报的编辑、记者全是律师,可以上任何大小法庭。他还正儿八经加入了律师协会,有个红本本。 ———————— ①参见《苏毗大事记》和《那曲志》。 这一次,他翻山越岭,来到高原,是因为承包了一起数额巨大的经济贿赂案。 内地张经理的弟弟在西藏当包工头,因贿赂被关进了监狱。包工头进了监狱用不着大惊小怪,可是案情向纵深发展,问题立即会落在张经理头上,他不能不插手。张经理用高价聘请了这律师加记者先生入藏为弟弟辩护,还派其雍容华贵的夫人陪同。一者让瘦律师的饮食起居有个细心人照料,二者让瘦律师的精神在严峻的自然环境中有所调剂。经理夫人喜欢交际,特別是男人,老张曾为此加以防范,可这次忍痛让夫人出场。有了经理夫人的温暖,瘦律师算调剂得可以,愉快地从柴达木翻越了唐古拉。 张夫人陪瘦律师到了那曲,恰巧碰上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这是个诗人,开朗、自信、健谈、诙谐,自称朦胧派。诗人说,这个案子的承办人是他的哥们儿,他对这桩案子的由败转胜有充分的把握。张夫人发现诗人不仅有才华和气度,而且还有不一般的社会能量,于是憎爱分明地请诗人帮忙横向联系。张夫人对诗人越来越热,对律师越来越冷,她当着我的面也对瘦律师说:“你瘦猴儿只凭一张嘴能算什么?” 我和瘦律师、朦胧诗人住一个房间,张夫人住隔壁。我也写诗,总是不太朦胧。为了不被新潮淘汰,我请教这位老师。 朦胧诗人教导我:“朦胧诗最大的敌人是框架模式和规范。朦胧诗的灵魂是自我意识,而这个自我意识要达到超宇宙、超时空的境界。当然,当代人不一定非要读懂。” 接着,我的诗人老师以他的新作《灵魂》为典范,感情充沛地高声朗诵起来: 甜蜜的手铐为什么锁着飞船, 墨绿的海哟,爬上了柳枝, 大地,是一粒桃红色的瓜米, 我的坟洞在那里柔和地跳动。 ...... 瘦律师在一旁小声地厌恶地说:“什么朦胧诗?扯蛋!” 诗人是搞形象思维的,律师是搞逻辑思维的,律师对诗人的才华不屑一顾十分自然。张夫人就不一样,从隔壁跳了过来,拍手大声叫好。这一喝彩,诗人髙兴极了,便拿出一瓶剑南春请客。律师说他不会喝酒,其实若是张夫人单独陪他,可以喝上半天。我和他们任何人都无对抗情绪,努力地喝。可是,我的话越来越多。 我请教诗人:“老师写的诗那么棒,请问灵感是怎么获得的?” “都是他妈的女人。”诗人已经醉了。 “那么,你刚才的诗和女人有什么联系?” “哈!”诗人看了张夫人一眼,“第一句写的女人的耳朵和耳环,第二句写的女人的眼睛和眉毛,第三句写的女人的脸蛋,第四句写的女人的嘴唇。不过,如果能引起人的联想,女人跳动的嘴有两个。尊贵的经理夫人,你说是不是?”诗人真的醉了。 “别胡扯,你们诗人最坏!”张夫人骂道。 我感觉到张夫人在桌子下用高跟鞋跺诗人的脚,诗人脸上的兴奋加痛苦的表情完全可以证明。同时,我还注意到,瘦律师的脸色难看极了。 过了两天,为张夫人的案子,瘦律师强调策略,诗人强调战略,争论得动拳头。诗人抓住律师的头发往墙上碰,要不是经理夫人向诗人大吼一声,律师准定吃大亏。结果律师没有大问题,额角上仅仅多了一个青疙瘩。 我们一同南下,经当雄到了拉萨,张夫人挽着诗人的胳膊去为张经理搞横向关系去了,不然不能把瘦律师派上用场。在罗布林卡的帐篷里跳霹雳舞,夫人的招数比诗人高。在冰凉的拉萨河裸泳,夫人一点不怕冷,诗人的皮肤却总是起鸡皮疙瘩。夫人身上的钱要光了,用瘦律师的名义向张经理发电报:事已办妥善需5000元。如果以夫人的名义,张经理不会给,因为张经理知道夫人在男人面前喜欢乱花钱。形勢的发展对瘦律师越来越不妙。 半月之后,诗人突然敲我的门,他是在《西藏日报》副刊部打听到我的住址的。我像老熟人一样接待了他。 他说:“古老师,在那曲班门弄斧,算学生有眼不识泰山。学生特来请老师明日去寒舍吃饭,以表投师之诚意。学生这里有一篇杂文新作,旨在针贬时弊,特別是当今社会的贿赂之风。若老师能将此力作推荐,学生三生有幸,发誓永投老师膝下……” 我把他的稿子看了一遍,似乎不如中学生作文。我略带调侃地对诗人说:“你对超宇宙意识已掌握到了很高程度,而对地球人深刻的社会意识之掌握还稍差一点。” 我退了诗人的稿子仍然去了诗人的寒舍,不是为混饭,而是好奇。如我所料,张夫人住在这里,未进门就听见她的黄梅戏。张夫人见了我,显得十分活跃,却没有要做饭招待我的迹象。 正巧,瘦律师来了,索讨官司的承包费。他说求你给我点回家的路费好不好?未必要讨着口回家?” 张夫人说:“我已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我们老张已被逮捕了。你有屁用,还有脸来向我要钱?不要你赔我一个丈夫就算便宜你了!” 律师吼道:“你不守合同!你骗我离乡背井!你用肉体诱惑我上当!我要起诉!” 诗人愤怒地跳了起来,骂道:“猴腮!你那报纸,你的红本本算个鸟毛!老骗子!老淫棍!滚出去!老子揍你!” 瘦律师脸色铁青,鼓着眼毫不示弱:“你才是真正的鸟毛诗人!別人都进监狱了,还玩别人的老婆!” 我溜出了这乌烟瘅气的屋子。 抬头望,前面是高高的布达拉宫。布达拉宫亮晶晶的。
第三次旅行 驻拉萨 45·圣地拉萨 藏魂 引子 在横断山、大拐弯和霍尔羌塘的旅途中,凡能发电报的地方都向她发电报,证明我还活着,以减少她对我的担忧。在那曲南下前我发了电报,她知道了我到拉萨的准确时间。当在车站接到我时,她惊呆了:我蓬松着头发,胡茬很长。脸皮因暴晒而脱落,衣裤破烂,皮鞋张着口。她接过我那只仅仅装着纸和笔的小提包之后,当着许多人抽泣起来。 “看你这个样子,没收到我的汇款吗?” “走完大拐弯回昌都才收到的,要不,继续乞讨步行,离你还远着哩!”我显得十分快活。 她已调到拉萨,住在布达拉宫下面。后门出去就是娘热路,横街就是龙王潭。 屋子很漂亮。卧室里,宽大的双人床、崭新的床单和被褥、两书架的书、立式衣橱、高低拒、写字台和装饰性台灯、沙发、 日本原装遥控彩电、许多小玩具,墙上挂着我的放大照片。厨房里、餐桌、碗厨、电炉、髙压锅和各种用具。贮藏室、大米、青油、冻肉和各种食品。一个单身女人,这一切要经过何等的努力才能办到! 洗澡,理发,脸上涂上护肤膏,穿上她为我挑选好的衣服和皮鞋。早餐是鸡蛋、奶粉,午餐是大米饭、四川菜,晩餐则有红枣煮稀饭。7月的拉萨天气最好。我们的房前是緑色的草地和阴郁的杨树林,穿过一条小道,便是楼台亭榭和弯弯的人工小溪。每天下班后,在斜阳映照之中、在布达拉宫的佛光之下,她挽着我的胳膊揺曳在小径回栏。 晚上,她总是让我喝一小杯药酒,还要战一盘象棋,然后上床睡觉。她总是躺在我的肩窝上唾,还要我搂住她的腰。她在我耳边说:“和你的高山壑谷、荒原野店比起来,我这里怎么样?” “这里是我的小蜜洲。”我说。 圣城的诞生 拉萨北部的曲贡村遗址,是西藏境内继卡若之后的第二个科学考察发掘的文化遗址,它证明在新石器时代,逻些平原上已有先民和他们创造的文化。逻些的东面在松赞干布之前叫“阿木雪”。“雪”者“村”也。现在的大昭寺在那时是一片沼泽,长满了灌木,叫“吉雪卧塘”,意为吉曲下游的牛奶坝。松赞干布渡雅鲁藏布江迁都逻些后,追娶尼泊尔公主和汉唐文成公主,给吐蕃带来了东西方的新文化。在这种外来文化的推动下,法王的宏伟目标变得清晰而明确,于是用白山羊背土填平了卧塘错,在上面建起了巍峨的拉丹幻化寺——大昭寺,阿木雪改名“吉木雪”——幸福村。卧塘上的新村起名“热沙”——山羊驮土的地方。 大昭寺的修建象征着吐蕃文化的诞生。雅隆河谷的蕃嘎部落联盟从聂墀的王制开始到松赞干布,已经传了32代,从公元前2世纪到7世纪,已经过了800年。在这800年中,吐蕃王朝吸收和发展了象雄苯教文化,更重要的是孕育和诞生了吐蕃文化。 吐蕃文化在苯教文化母腹中躁动,藏文的改革工作完成了。藏文源于象雄玛尔文和印度梵文,这一民族思维符号的出现本身就是文化复合体的基石。新文化的接生准备工作完成了,催生上地的第一个文化实体就是大昭寺。 在一千多年前,吉木雪耸立起巍峨的大昭寺,其屋顶、飞檐和总体设计是汉式的;里面供奉着松赞王修持所依的本尊神和尼泊尔墀尊公主下嫁时运来的佛像;佛尊全像在印度有它们的存在,但幢、纛、长廊里的转经筒又是吐蕃特有的。一个文化复合体的诞生,在文化社会学上,叫文化整合的产物。这是社会的飞跃。史学家们评价松赞王娶尼妃、汉妃、蒙妃、象雄妃、木雅妃时,只重视政治需要,说这是“睦邻”政策,不曾注意到松赞政权大量吸收外来文化的开放姿态。文化整合之后的能动力表现在吐蕃王朝很快地统一了地球大隆起的整块地域。 松赞干布决定修大昭寺之后,为了亲自督领工程的进展,率领大臣和王妃住到了阿木雪卧塘错旁边,在湖的东、南、西、北修起了四处房舍,这是八廓街的第一批建筑。大昭寺建成之后,僧人、信徒跋涉万水千山频频而来,带来商品经济的发展。首先出现了18家旅店,15世纪时才形成了今天的八廓街。康区来的茶商,一般在寺东架设黑色的牛毛帐篷居住,此地起名“八郎雪”,意思是“黑帐蓬区”。蒙古人来了,设毡房而居,此地起名“青鼓让”,意思是“毡房内”。八廓街外围比较宽阔,贵族们在那里盖上了白墙红顶的楼房,那阴森暗黑的底层,住着奴隶、佣人和地位低下的市民。八廓街有噶厦、法庭、监狱;有商店、酒家、手工业作坊,在不规则的自然形成的条条小街上,满是金、银、铜、铁和珍珠、珊瑚、玛瑙以及牛肉、羊肉、蔬菜的小摊。于是,热沙成了高原上最繁华的城市。 从此,一个挨一个的男男女女,无论强弱贵贱,在大昭寺门前的青石地面上一起一落地运动着,向大昭寺和里面的偶像磕着长头。立正,双手合十,下蹲,双臂前伸,全身卧地,前额磕地面,起身,如此往复,这是一种机械运动。然而,千多年来,不分白天黑夜,大昭寺门前的人体运动一刻也没停止。当人们的前额触地的一瞬间,一股神圣、忘我的激情掠过全身,从而获得了生命的新的领悟,增强了生存和奋斗的信心,有了超度苦海摆脱人生压抑的勇气。 八廓街转经 我由幸福路进人南孜霞广场,这里过去曾是阴森森的监狱。一提起监狱我就毛骨悚然。我八岁的时候,从“极右分子集训队”逃跑,但不到半天便进了监狱。我的名字变成了“44号”。当看守长点名叫道:“44号!”我应声道:“有!” 今天的南孜霞变成了沸腾的冲赛康(市场)。这里聚集着草原的朝霞,聚集着牧场的金辉,聚集着藏南平原的彩云。牛羊肉、酥油、五光十色。人们高声叫卖,讨价还价,数着钞票。 冲赛康旁边的八廓街,都写成“八角街”,其实绕大昭寺一圈只有四只角,是个正方形而没有八只角。它是藏语“帕角鲁”的译音,意思是“绕着旋转的街”。善男信女由左到右地转,有的只诵经文,有的默默祷告。有梳着无数细辫的康巴人,有披着老羊皮袄的羌塘人,有戴着绣金圆帽的卫藏人。穿红袍的喇嘛,高声诵唱的瑜伽行者,磕长头前进的苦行僧。老人,小孩,潇洒的青年,妖娆的小姐。偶尔也看见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整个家庭成员一道转经的也不少,年轻的妈妈背着婴儿,长毛狗跟在脚边。沿街竖着高达两三米的桑哥(香塔)。桑哥里燃着柏叶桑梓,八廓街佛烟袅袅。浩荡的队伍在烟云里缓缓前行。人们在一个轮回世界里运动,这个世界是被祈求和愿望支配着。和一切宗教一样,人们沉郁而严肃地把命运托付给迷蒙的未来。 这条转经路叫“八角菩提道”。北面的南孜霞屹立着大佛塔噶尼鼓西,还有丹杰林寺和策墨林寺;东面的纛,是为庆祝甘丹旺打败拉达克王森格朗杰竖立的,附近还有喜德寺;东南角的纛,系三界法王宗喀巴创建祈愿大法会时所竖,名叫夏加日;南面的纛,系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坐床典礼时竖立的,曰格桑;西南的纛,系固始汗丹增却杰击败白利王所树,名曰曲牙。在这条菩提路上,走一圈只需短短的30分钟,可这条路是漫长的。 八角街的乞讨者很多,别以为就是饥饿。汉区的乞丐用痛苦的形象唤起怜悯,这里的乞讨者却悠然地坐在街边。施主给钱时,人人都有;施主给酥油茶时,老老少少通通一杯。转经的人,大都对今生今世的利益看得不重。不因为我在高原上当过乞丐就为乞讨辩护,这其中有个简单的道理:承认施舍的合理性和乞讨的合理性是佛教道德中的人道主义。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种扶持,一味地斗争下去,恐怕人类早就灭绝了。在转经路上,老爷爷用慈爱的目光向你注视,大姑娘羞涩地让你前行,人们用微笑来传递感情。这一切都没有遮掩,是那样的明朗、纯朴和自然。如果你从你习惯了的环境走来,那么你需要重新认识这个环境和这里的人们。 两边是三层以上的楼房,中间是三四丈宽的转经路,这是世界上特有的小天地。古代与现代并存,宗教与唯物等同,迷信与科学融会,贫穷与富贵掺和,乃至东方与西方混杂。尽管摇滚乐飞旋,但朝佛的人依然缓缓而行,有时的脚步还踏在点子上。我行进在缓缓的人流中,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庄严而虔诚,于是我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我感觉到“缘起性空”就在那神烟佛霭之中。“缘起性空”是黄教的基本哲理:事物的产生有因缘,但只能暂时存在,无归宿,本性皆空。我也感觉到“因果轮回”在那里晃荡。“因果轮回”是佛教对生命的解释:生命今天的存在是昨天造就的。 我预感到宗教感情融人了我的血液,准备着像那些磕等身头的佛徒一样匍匍叩拜。我的老师李安宅教授①曾给我们讲过“密宗象征主义”。他能解释清楚每座佛像以及各种佛教标志所象征的内容,让我们理解佛教文化的内涵。如果我的老师还在人世,我将向老师说:“老师的研究已经没什么重要意义了,应该从宗教神学走到宗教道德中去,因为宗教道德是信仰的基础,是宗教生存、延续的根本,是藏魂的存在。” 大昭寺悠悠岁月 大昭寺建成后,文成公主在门前植下柳树,这就是“唐柳”。现在的唐柳只剩下挺拔的树桩了,再也看不见繁茂的枝叶。我敬仰植树的女性,应该肯定的是她加强了蕃唐的政治联系,沟通了藏汉的经济、文化交流,而且她是佛教在吐蕃的早期传播者,对吐蕃的文化整合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她的一生是忧郁的,不如下嫁赤德祖赞的金城公主生前的荣耀与死后的风光(金城公主葬于琼结青瓦达孜山),在雅隆河谷的昌珠寺里寂寞地度过残生,孤独地死去。 汉史中有不少关于“吐蕃陷地”、“破吐蕃”的记载。《资治通鉴》云:公元763年,赤松德赞乘“安史之乱”,边界空虚,攻进了长安城,弄得唐都一片混乱,市井萧条。连年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痛苦,蕃唐都愿议和。公元821年,蕃唐于长安会盟。次年,会盟转逻些举行,赤热巴巾(赤德祖赞)亲自接待汉使直到会盟结束。蕃唐双方竖立了三块同样的石碑,一块在长安,一块在贡古墨如,一块在大昭寺大门前。现在只剩下这一块了,藏族人民保护了它一百多年。 ———————— ①李安宅(1900—1985),社会学家,中国藏学先辈。齐鲁大学毕业,留美。曾在墨西哥考察印第安人,著《印第安租尼的母系社会》等书。后回国,与爱人于式玉教授赴甘南藏区考察,并再度赴美、英讲学。1949年回国参加解放军,1951年随十八军进藏,创办拉萨小学。后在西南民院任副教务长兼教学工作,此时为本书作者的老师,讲授藏学和语音学。
这就是有名的“蕃唐会盟碑”,它象征着蕃唐两家永息干戈。但能吗? 就在这个广场上,演出了吐蕃王朝灭亡的悲剧。吐蕃新文化诞生之后,苯佛斗争一直激烈地进行着。复古,永远是人类的灾难。赤热巴巾作了第42代王之后,亲自率兵到象雄老窝阿里平定了苯教势力的骚乱,并进一步强化佛法。赤热巴巾的二哥朗达玛造谣说王后与大臣真卡贝私通,于是赤热巴巾杀了他的得力助手真卡贝,还杀了大哥藏玛,当天王后也自杀了。赤热巴巾落人了孤独和阴谋之中,天天醉酒。在一个云雾满布的夜晩,朗达玛和大臣白达那用手扼死了酒后酣睡中的赤热巴巾。朗达玛在苯教势力的帮助下,重登王位,于公元841年开始镇压僧团、封闭寺院,大昭寺也变成了宰杀牲畜的场所。一个从山南来的叫扎龙多的喇嘛,每天在这里侍候朗达玛。有一天,朗达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果然来了。把僧人押来这里当马骑着好玩。扎龙多上前去磕头,闪电似的从袍袖里抽出弓箭射穿了朗达玛的胸膣。朗达玛死后,吐蕃王朝崩溃了。吐蕃边境部落归唐,康、卫、藏民众起义,拥有势力者占山为王,高原社会进人了近400年的分裂割据时期,出现了奇特的文化空白。 我进了大昭寺,首先去看了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赞干布时挽运来的那尊释迦牟尼像。据说这是印度人毕咣嘎玛制作的四尊佛主的12岁等身像之一,印度国王送给了中国皇帝,李世民又把它当作陪嫁由文成公主带到吐蕃。这尊佛像安放在文成公主的小昭神庙(热莫齐)。到了赤郡松赞时代,苯教抬头,封闭大昭寺,兵毁布达拉宫。人们为了不让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被毁弃,把它藏在夹墙里。公元710年,金城公主与赤德祖赞(赤都松之子)结婚,大兴佛教,才把在夹墙里藏了五十多年的佛像请出来移放大昭寺,把尼泊尔墀尊公主的佛像移住小昭寺。这时的“热沙”改称“拉萨”,“拉萨”是“神佛的住所”的意思。赤德祖赞的儿子赤松德赞年幼继位,灭佛运动又发生,苯教徒把佛像用骡子驮到千里之外抛到吉隆沟里,到赤松德赞成年后,挫败了苯教势力,才把佛像迎回,第二天安放在大昭寺。朗达玛杀了赤热巴巾,又大肆反佛,大昭寺的僧人被?娖茸髁送婪颉=幼爬蚀锫暧龃躺硗觯王子各据一方,拉萨成了废墟,大昭寺熄了香火。宗喀巴创立祈愿大法会,重新给佛像穿上金衣,辉煌的灯火燃烧到20世紀60年代。在“文化大革命”中,佛的身上又添了一条很长很深的刀痕。不用提人的命运了,连佛的命运也如此变异沧桑。 藏魂——我的神 藏魂,就是佛。 佛是什么?人生苦海——解脱尘世——极乐世界。由此看来,佛的根本在于否定现实人生,因此人的欲望就是罪孽,只有逃避现实才能进入天国的幻想。现实万物皆空,彼岸极乐无穷,这是禁欲和纵欲的矛盾。但是,这对矛盾在转化。1984年,我在大昭寺门前问过许多磕长头的人:“你来世愿变什么?”其中有人这样回答:“我愿变头牦牛,干活累死了也够100多人吃一頓。”今年,我又在大昭寺门前问磕长头的人:“你来世愿变什么?”好几个牧民回答:“变人好,越富越好,很想拥有无数的牦牛。” 大昭寺内雕梁画栋、佛像层层,佛鼓神钟和着抑扬的经唱,让我最感兴趣的是酥油灯和电灯交织成梵天的光辉。我向公主挽运的佛像献了哈达,按汉人的礼节三鞠躬。然后和严肃的人们一道,排成单行,穿过长廊,人人拂动那金色的立式经筒,让灵魂飞旋在善恶因果之中。我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是什么角色?我是“礼教”的子孙,“存天理,灭人欲”是从古到今的信条。礼教用强制手段和美丽的语词灭绝所有人的人性,维持严密的秩序,以服从一个人的独裁专横,释迦牟尼的主义却允许人有不信奉他的权力。不强迫人相信的教有这么多人相信,强迫人相信的教人们信了并非真心。 我登上二楼,长阁回廊,壁画闪光。一个接一个的佛堂,佛堂里的佛座千姿百态。我径直登上了顶楼经幢楼,于是离尘出世了! 太阳从高空撒下金辉,把佛泽降到我的头顶;周围是重重叠叠的金色屋顶,伴我乘坐着梵界的祥云。远处,西北的根培乌则山和西南的曲杰乌拉山,两山夹谷,恰似展开双翅的仙鹤;南面的拉萨河,曲曲弯弯,好比青色的游龙;正西的原野再也不是逻些时代的荒滩,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寺庙哲蚌寺,1958年的僧人达到10500人,主殿里的主殿堂有大木柱183根。在哲蚌寺的东西,修起了豪华的宾馆、剧院,还有远处外国领事馆的小院。近处,布达拉宫和药王山,两颗特大的珍珠,华光熠耀,巍峨对峙。脚下,在唐柳和会盟碑旁边,电影院里传出悠扬的歌声,人民路车如流水,狐裘粉面的姑娘挽靠潇洒英俊的小伙。这一切都是现实的,都是当代的。就在这些历史遗址旁边,雪城旅馆淡绿高雅,门孜康(藏医院)珠翠红妆,修建中的青年宫已初露英姿,大昭寺广场已初具規模。新的总要诞生,诞生了的总会成长! 正在这个时候,从遥远遥远的天际,从透明的拉萨上空,藏魂呼唤着我,飘飘荡荡地来了!她不再戴着神秘的面纱,坦然地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不,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藏魂,她是我的神! 她满头的白色珍珠,是无数银山峰尖上的光环在跳;她的彩色披肩拖得长长,是高原上迷人的虹;她的绿绸裙裾随风荡漾,是高寒野草编织的波。我经受不起她那光彩的照耀,我经受不起她那含蓄的微笑,我在她的偏爱的示意中战栗而羞愧了! 我立即拜倒在我的已经是真实存在的偶像脚下。她微笑着把我扶起来,让我和她肩并肩站在经幢楼上的两个耀眼的大经幢之间。 . 我的神指着晶莹的大地问:“你这万里高原的游子啊,现在你站得髙一些了,看见了什么了?” 我向我的神回答:“看见了——宽阔的原野,长长的道路!” 46·驻拉萨 世界奇观之布达拉宫 松赞干布·五世达赖·桑结嘉措 《西藏王臣记》:“在红山那里,筑起三道围城。在围城当中,修起了堡垒式的宫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红山顶上修起一座,凑足千座之数。这些宫室装饰以金铃、尘佛、珍珠网幔、缨络等物,十分壮丽,与天宫媲美。藏王和王妃的宫室之间,是以银桥和铜桥来连接在一起……由于福德的力量,俨在是把罗刹王楞伽山主拥有的十项城都搬到雪域的那般景象。” 愣伽山主的十项城是佛界理想,可7世纪时松赞干布把它实现了,修起了布达拉宫。松赞死后,在芒松芒赞时期的动乱中烧毁了大部分宫室,剩下了断壁残垣。赤松德赞时期又遭雷击起火,剩下的部分又差不多毁光了。朗达玛遇刺身亡后,吐蕃王朝崩溃,谁还理料这破败的十项城?后来,萨迦王朝的政治中心在萨迦,帕竹王朝的政治中心在乃东,噶玛王朝的政治中心在日卡孜(日喀则)。直到17世纪为五世达赖时期,在固始汗的帮助下战胜了噶玛王朝,政治中心又重新转移到拉萨。布达拉宫,衰败了整整1000年。 五世达赖罗桑嘉措用松赞王的代价和更高的技术修复布达拉宫。一幅壁画《布达拉宫建筑图》画出了那浩大的工地、巨大的场面和弯腰屈背、紧张喘息的运着巨石的人们。为了取土,挖开了山下的一片草地。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地下水涌来填成了一个不小的湖,成为今天的龙王潭。红山上出现了髙峻宏伟的白宫,一共13层,两侧还配有圆形的碉墙,那是梵天的太阳和月亮。工程历时三年完成,五世达赖住了进去,布达拉宫成了行政和宗教首脑机关所在地。 五世达赖圆寂了,桑结嘉措继续修筑红宫,从公元1690年到1694年,历时4年。在建筑布局和形体上,取曼荼罗模式,世界奇观之一出现了。巍峨宏伟的整体形成了,可史书上只有桑结嘉措的名字,从来没有设计师、指挥员、专家、艺术家的记载。后来,七世达赖一直在搞维修,到九世达赖,红宫屋顶有了明显的变化。每世达赖圆寂后,都要拆一方屋顶,修一座灵塔,既有避雷电的物理作用,又增加了曼荼罗的新内容。所以,布达拉宫的最后形成,是在十三世达赖圆寂后的20世紀30年代。布达拉宫,修建了1200多年。 白宫和红宫 红山之巔的布达拉宫,凌空耸峙,昂首云天,是藏文化的象征。它由白宫、红宫、平台、角楼和僧舍等部分組成,整个建筑以石木结构为主,大小金顶、金幢、宝瓶在阳光下闪耀,白玛草墙点缀其间,形成了鲜明的独特的建筑艺术风格,集中地显现了藏民族的建筑、特种工艺、雕塑、绘画的伟大成就。 “颇章嘠布”,藏语“白宫”,因外墙涂白色得名。我从之字形大坡道拾级而上,仿佛攀登着宏博、肃穆的天堂。跨迸彭措多朗大门,往窗洞窥望,宫墙好几米厚。通过德阳夏平台,爬上陡峻的达松格廊道。这是一个壁画大厅,有文成公主进藏图和五世达赖谕封桑杰嘉措为第斯(执政官)的文告和手印。白宫主殿措木钦夏里达赖的宝座,是进行大型政治、宗教活动的地方,保存着清顺治帝册封的“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怛喇达赖喇嘛”的玉册、金印。白宫顶层是达赖寝宫,分东日光殿和西日光殿两部分,每个部分都有朝拜殿、习法殿、护法神殿和达赖卧室。寝宫里一派珠光宝气,集天下之瑰宝,豪华的陈设不亚于任何帝王。 “颇章玛布”,藏语“红宫”,因外墙涂红色得名。红宫由主殿、灵塔殿和仓库、人员住房组成。主殿斯西平措居中,丝绸裹柱,檩梁均为彩画图案或者镂空佛像。西端正中有达赖宝座,悬挂着乾隆帝的匾额和康熙帝的大型刺绣幔帐。佛殿,有达赖世系殿(冲饶拉康)、持明佛殿(仁增拉康)、菩提道次第殿(堆廓拉康)、释迦牟尼殿(土旺拉康)、法王禅定洞(曲杰朱普)、圣者殿(帕巴拉康)、无量寿佛殿(蔡巴拉康)、殊胜三地殿(萨松朗杰)、坛城殿(伦朗康)、上师殿(喇嘛拉康)、弥勒殿(噶丹平措)。 历世达赖死后,以盐涂尸体,尸体随之脱,再涂以香油放人灵塔,以求永垂万古。修一座灵塔耗资巨大,比如五世达赖灵塔的包金就用了370公斤。殿里安放有立体曼荼罗和金灯、银炉,回廊里满是彩画,堂内悬挂着帷幔华盖;又比如十三世达赖的灵塔,用包金590公斤,他本人的塑像前有一座20余万颗珍珠串成的珍珠坛城。然而,让人悲哀的是,在偌大的布达拉宫中,没有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灵塔和塑像。 魂兮归来 连只活了11岁的九世达赖也有灵塔和塑像,为什么家喻户晓的六世达赖什么也没有?因为,他高唱爱情之歌,追求“锦被里温香软玉”(引仓央诗句)。他不是神,而是人! 仓央嘉措是门巴人,自幼信奉红教,具有追求人权和人性的天性,后来又受到政治上的压抑和排斥,他不但没有屈服,而且呐喊自由和解放,跪在扎什伦布寺的门前,要把神王的袈裟交给为他剃度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他的爱情诗是人权、人性的号角,能长久地活在人间,激励着迷惘的灵魂的觉醒,勇敢地去追求文明与进步。然而,这个民族精英六世达赖在布达拉宫永远没有席位,我不能不站在布达拉宫的制高点,望着拉萨平原高呼:“魂兮归来!” 人类历史发展有两种原始性动力:一种是人的本能冲动,一种是文化观念的法则。人的本能冲动,如食欲冲动、性欲冲动等等,凡是正常人,人人都有,然而文化观念的法则几乎每个人都有差异,每个民族都不相同。正因为文化观念的法则不同,才有不同的民族存在。 极地文化观念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的。它的产生随着极地先民的产生而产生,新石器的卡若遗址建筑已经是今天的藏式建筑的胚胎。原来,全面地吸收了苯教文化,高原早期文化才得以发展起来。到松赞时代,又全面地吸收了东西方佛教文化,在苯教文化的母腹中诞生了吐蕃文化,我个人把它命名为“布达拉文化”,它的特征是以王权为中心。虽然吐蕃成了亚细亚最?姶蟮墓家之一,但内部的苯、佛文化冲突可以说一天也没停止。苯、佛斗争终于带来了吐蕃的毁灭和一百多年的文化空白。随着佛教重新从多康(以卢梅为代表)和阿里(以阿底峡为代表)传人卫藏,“后弘期”开始(多数人认为是公元978年)标志着藏传佛教文化的诞生。到了13世纪,活佛转世制度出现,经过萨迦王朝、帕竹王朝、白玛王朝,到了格鲁派五世达赖,已经是17世紀,权力为打败后藏藏巴汗的固始汗操纵,传到拉藏汗,杀了桑结嘉措,废六世达赖。后来颇罗鼐驱蒙获胜,为藏王。颇罗鼐子珠尔默特那木扎勒争权被杀,清廷废作藏王制。公元1751年,七世达赖格桑嘉措亲政,政教合一的制度才算完成。藏传佛教文化在地球大隆起的土地上成熟了,我个人把这命名为“曼荼罗文化”,或者叫“后布达拉文化”,它的特征是政教合一。 《佛学辞典》:曼荼罗,坛城也,为筑方圆之坛,安置诸尊以供祭者。布达拉的建筑艺术正是象征这一梵界的宇宙中心。这个空间本来就是幻觉,因此布达拉充满了理性、想象,又有实感。它的布局、层次、色调在于建造一个佛国的权威境界,巨大、厚重、幻化迷离,实实在在地巍然耸立,居高临下,成为超乎众生而又支配众生的力量。色调和光彩的处理强化了曼荼罗境界,把皈依佛法的说教变成?姶蟮氖堤迳钊氲绞浪椎纳竺佬睦碇中,让人们看见就能顿悟,本来强制的教条却让人们自觉自愿地服从。 巍峨的曼荼罗与狭小的窗户形成封闭。在封闭的内部,除佛室、灵塔殿、达赖寝宫外,房间狭小、拥挤,配以陡梯、通道,形成一座迷宫。对佛是无穷大,对人是无穷小。在人那里,小窗口透进一线苍白的光,酥油灯日夜长明,小天地是凄冷的,空无的。这种空间组合能达到禁欲主义的效果。然而,在佛堂和达赖寝宫里集中了全部財富,偶像与活神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物质文明的快乐,表明神的世界就是极乐世界。这是禁欲和纵欲的统一,是现实与理想的统一,是佛教哲学的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宗教文化的创造,在人类文明范畴里,不再是宗教的,而是人类的。布达拉宫,是一座屹立于世界屋脊的人类的艺术丰碑! 47·驻拉萨 宝贝花园罗布林卡 “罗布林卡”译为“宝贝花园”或者“珍珠花园”,位于布达拉宫西面不远。凡是到过拉萨的人,几乎都到过罗布林卡。在36万平方米的范围内,浓浓的翠绿掩映金盖玉檐,回环的雕栏连接亭台楼榭,弯弯的清流曲绕花团锦簇。 这里自古以来是矮柳荒滩,到18世纪七世达赖格桑嘉措经常来这里沐浴治病,才盖了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原来,珠尔墨特那木扎勒被杀,结束了藏王统治。七世达赖亲政,便立即在他沐浴治病的地方修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命名“格桑颇章”。格桑颇章高三层,金顶,红墙。后经八世达赖、十三世达赖、十四世达赖的扩建,成为仅次于布达拉宫的夏宫,是达赖夏天办公、生活和娱乐的地方。解放后(1954年),十四世达赖又在这里建“达登明久颇章”,内部设施趋于现代化,格局宏伟、典雅而新奇。 从18世纪中叶起,历代达赖精心经营他们的宝贝花园,调来金匠、银匠、木匠、画匠、花匠、园林工匠,在这片荒滩上种植了大量的树木和品种多样的花草,苍松翠柏成荫,果林成片,又有无数的花坛园圃点綴其间,加上殿宇楼台,小桥溪水,红栏翠阁,罗布林卡的确成了拉萨的“珍珠”或者“宝贝”。 除建筑艺术和园林艺术外,罗布林卡是壁画艺术的集結地。壁画,是佛教文化遗存的重要内容之一,从形式上是规范的,从方法上是象征的,从内容上是佛教的。然而“达登明久颇章”(新宫)二楼南殿西、北、东三面墙壁组合的301幅壁画却是历史的。我1985年到达这里,同时通过饶班长获得了西藏大学嘉措顿珠副教授研究、翻译、注释的《西藏壁画(族源、政教简史)罗布林卡“达登明久颇章”新宫南殿301幅壁画题记》的手稿,带回后曾在《珠穆朗玛》连载。遗憾的是还没连载完我便回四川去了,随即《珠穆朗玛》停刊。1987年,我第三次来到这里,站在301幅壁画之前,似乎又听见了藏民族起源的美妙传说,又看见了各式王朝的兴衰和各家教派的流程,这片土地又一次呼唤我注意它的漫长岁月。 1986年,我回川之前,来这里参加过“雪顿节”,那是难忘的10天。 “雪顿”的意思是“酸奶宴会”,起于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春夏期间,不许僧人出门,怕踏虫子无意杀生;秋初,由寺院举行野餐,用酸妥(西藏奶酪)和糖米饭招待僧徒,是为“雪顿”。五世达赖喜欢把各地著名藏戏班调到拉萨为雪顿助兴,沿袭至今。罗布林卡修建后,这个传统活动就在罗布林卡举行。雪顿节成了藏戏节。 据1986年拉萨雪顿节新闻发布会消息看来,今年的雪顿节是舞台艺术节,不仅有拉萨、山南、昌都、日喀则的艺术团体参加,还邀请了青海、甘肃、四川藏区的艺术团体参加,文化部、中国剧协、少数民族戏剧会、上海、云南都要来人,《中国文化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央电视台国际部、中国对外演出公司派来了记者。作家王蒙和夫人一行于7月底抵达拉萨。 8月5日雪顿节在罗布林卡隆重开幕,有三万人參加。巨大的“朗卡顶”飘在空中,树荫下、草坪上挂起了五彩帏幔,搭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白面具、黄面具、蓝面具的藏戏队按照传统形式,在长柄鼓和大钹的节奏中,踏着舞步入场,并作了精彩表演。藏戏的流派和品种繁多,山南的“扎西雪巴”、日喀则的“回巴”、昌都的“拉姆羌”、拉萨的“觉木隆”、甘南的“南木特尔”、甘孜巴塘的“降嘎尔”和其他地方藏戏团分別在几个剧场先后演出。除了传统节目《文成公主》等八大藏戏外,特别还有西藏自治区藏戏团新创作的《汤东杰布》、甘南藏戏团新创作的《旋努达美》和青海省海南州藏戏团新创作的《霍岭之部》。雪顿即将結束,藏戏学术讨论会在拉萨召开,并成立了五省区(藏、青、甘、川、滇)藏戏研究学会,提出了藏戏走向世界的口号。 王蒙做了报告,他认为西藏的宗教会在很长的时期里存在,任何把消灭宗教当作现实任务的做法都是愚蠢的。他还强调,“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提出“民主、科学”的口号,今天仍然要继续实现。科学精神第一是尊重理性,第二是尊重实践;民主精神在科学文化上就是反对学术、文化问题上的专制主义,反对“异即敌”、“我即真理”的霸权主义。王蒙集中论述了现代化与文化的关系,他认为:现代化摆脱不了传统文化,同时传统文化正在选择现代化的道路;文化的现代化包括了科学性、民主性和开放性,现代化的论文具有更新精神、改革精神和自省精神,现代化给文化带来了危机感和紧迫感。 是的,在这古老的佛教林园罗布林卡里,艺术力量和哲理力量促使我不停奋迸。
48·进驻拉萨 西藏文学·拉萨哥们儿素描选 我的朋友老超 我的朋友老超,1985年我在漫游雅鲁藏布江的时候,已认识了并交成了挚友。两年之后,我又来到雪域高原。嗨,我发现我的朋友已具备奇特的思维机制,能得心应手地揭示当今人类无法揭示的一些世界之奇迹。他的思维判断如天马行空,冲毁了进化论者达尔文,击垮了天主、耶稣、穆罕默德和释迦牟尼,更不用说中国的孔子、老子、墨子、庄子,最突出的是否定了当代世界的人类学、考古学,从而证明了地球人的起源。为此,有人说他“胡扯”,我却肯定这是超级科学和超级文学,因此,我称呼我的朋友叫“老超”。 老超告诉我,他四天之内读完了《山海经》,便一鼓作气地写成了一部厚厚的奇书。在这本奇书面前,人类史前史后文化一扫而空,灰飞烟灭。目前台湾已经出版,国内还有好多出版社争着出版,美国纽约也即将转栽。《山海经》,从古到今注过千百遍,不少人都认为是一部中国古代的神话集,老超考证之后,证明是实话集,宇宙高科技集。这不是乱说,老超的奇书就是科学考证的结果一一 现代科学文明比起史前科学来,落后了十万八千里。根据在哪里?地球处于山海经时代是外星人纷纷向地球移居的时代。 “盘古开天”的盘古就是外星人,驾驶圆形飞船的宇航员,这种飞船像盘一样,所以叫“盘古”。“女娲补天”的娲,是个女的,是个驾驶螺旋形飞船来到地球的外星宇航员。“后羿射日”的羿,是一个驾驶对接飞船的宇航员,羿字下的“卄”正是对接飞船的符号。羿乘飞船回去了。《山海经》每一处都说的是飞船、机器人和宇宙现代运载工具。谁说《山海经》是神话?中国文字是象形字,“山”不是山峰吗? “水”不是流水吗?谁敢说《山海经》记载的不是飞船? 那么,现代科学为什么永远不如史前科学呢?老超说,星球大战之后,战败的外星人被“愚化”后流放于地球。这些宇宙移民悲壮地经过了生与死、退化与进化的考验,终于成了地球人。玛雅人是被流放的宇宙人,因为“愚化不移”,在地球上发展了外星文化。天国无时不对地球进行监测,怕玛雅人打回天国去,所以被天国的放射物质毁灭了。埃及和美洲的金字塔是安装在地球上控制移民的探测器,但失效了,只有百慕大的金字塔至今还在向天国发报,?姶蟮牡绻β誓芡淌晒往的飞机轮船。至于飞碟,是宇宙人对地球人进行继续监测的小型工具。至于野人,是“愚化”了的宇宙移民尚未进化的活标本...... 我用以上简练的语言叙述了老超第一部巨著的内容,自认为对老超似幻非幻、重复杂乱的发散思维产物进行了极高的概括。下一步我要谈谈老超的这种奇特的创造思维是怎么产生的,在后再谈谈他的第二部巨著。 为了弄清楚老超创造思维的发生,我去请教老超最最要好的朋友老Q。老Q抓了半天头皮,用一副对联揭示老超的秘密:三杯竹叶穿肠过,一朵奇花笔尖来。 “竹叶三杯,神思髙飞”,这是他的名言。老超说,他的抽象思维和形象思维都离不开竹叶青。老超本来是个诗人,喝了竹叶青之后,往往要上街朗诵,朗诵的内容往往都是有关珠穆朗玛女神的。他深情地向听众朗诵: 众女神对诗人曰: 诗人你如此情浓, 我等岂无动于衷? 相思相爱难相逢, 总隔云山万千重。 然后,老超问听众:“诗咏如何?”听众回答:“哈古麻松。”(藏语:不知道)老超喝了竹叶青之后,爱去朗诵会露面。別人上台空着手,或者拿张报纸,最多拿本书,而老超上台却背着一个圆圆的大鼓。 “啊,珠穆朗玛女神呀!”一一锵! “你这红霞般的头巾! ”——锵,锵! “你这百花点缀的衣裙!”——锵,锵,锵! 让人类史前史后文化全都灰飞烟灭的奇迹,就是在这种不愿平静的情绪中产生的,这当然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有的并非正统派的文人学者对他的巨作有点儿生气;我说“生气是人类最坏的恶习”,劝他们平静点为好。我还要谈他的另一部书,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 这部书是科学考察著作,关于野人的社会学和伦理学以及特异功能问题。这和第一部书有联系:研究宇宙移民被“愚化”之后尚未“进化”的活标本。 老超通过调査的考察,研究了野人的特异功能,遮眼法、隐身法、定身法、趄级侦破技能、奇异消化、飞、吐火等等;然后,研究了野人的人性,如爱、憎、恩、仇、惩强、扶弱、舍己为人、向进化了的我 们这些宇宙人学习等等;最后,特別专门研究了野人的爱情。 老超有一篇很长的科学报告,调査的对象是藏族人米格。米格有一位野人妻子,身材和米格一样高,1.71米,一身青色的毛,青得发亮,红绒颈的脸上有一对深情的大眼睛,头发很美,披在肩上好像赤红的纱巾。和她睡觉,她的体温很高,乳房大而有弹性,性感很强。她给米格吃鹿茸,用麝香给米格治疗疾病,米格返老还童。她善良、贤淑、自动怀春。她和米格的爱情如胶如膝,水乳交融…… 这部书的结尾是这样的: “后来,米格哭着对我(老超)说,他在擦猎枪的时候,不慎走火,一颗罪恶的子弹把他恩深义重的野人妻子打死了。当我向米格要一点野人妻子的遗物时,米格说毛也没有一根。” 这也许是对科学,对文学,乃至对老超自己努力的野人事业的自我嘲笑吧! 应该把生命看成跳舞,精神也就自由而轻松,比起那些人身依附的可怜的精神奴隶来,我双手赞成我的朋友老超。 德门·德庆卓嘎小姐 经过我大学里的老班长饶元厚介绍,我认识了她。 到她那里去,步行40分钟,买自行车的钱也没有,只好走路,我的腿杆比较硬。 她是个烟鬼,递烟给她,她却摆摆手。她说我不抽过滤嘴,不愿別人过滤,要保持我的‘?姷痢味。”她只抽一种烟,不带嘴的大前门。接着,她唱起《强盗歌》①: 我两袖清风从不痛苦, 岩石山洞是我的帐蓬; 从不计较命长或命短, 从不害怕恶人或野兽。 这位德门家族(六世达赖封贈)的小姐,格日寺的尼姑,中央电台的第一个藏族播音员,牧马囚犯,翻译家,民间文学家,走过了一条悲壮坎坷的人生路的藏族女人,已经53岁了,豪爽,健谈,还具 ———————— ①《强盗歌》载《西藏文学》1987年第四期,作者德门·德庆卓嘎。 有浓厚的强盗味。于是,我们很快成了朋友。 她曾经是金嘎庄园的小公主,农奴娃仔们的女王陛下。到了40年代,她转到比西庄园。整个人类都在走向光明,然而比西还是地狱,灵魂在呼喊,她想杀那些魔王。她不愿嫁人,《强盗歌》云:我虽不是头人、赞普,谁的宝座都想去坐;我虽不是鹫鹰、鹏鸟,哪有高山哪里落脚。要想救度众生,只有投靠释迦牟尼,于是到拉萨的格日寺当了尼姑。她的法师是有名的巴惹多吉强,她的经师叫格桑曲珍,她的法名叫洁尊·洛桑曲吉。佛经《四无量》云:“愿所有的生灵随着幸福和幸福的源泉得以增强,愿所有的生灵在痛苦和痛苦的来源中得以解放,愿有知觉的生命都能摆脱怨恨和奢望,协心进取,平等无伤。” 我写了几万字的报告文学《德门·德庆卓嘎》,多亏我的另一个年轻的哥们儿昊夫,才得以在《西藏日报》连载。 格日寺的女尼们几乎都出身于贵族和富人,长得很漂亮。出家前留着长发,当了尼姑剃光头。在她们当中,有的是笃信佛教来当尼姑的,有的是不愿嫁给不喜欢的男人而来当尼姑的,还有的是陪送不起嫁妆家里要她当尼姑的,但绝对必须是处女。格日寺庙规:不许身上有香味,洗脸、洗头、洗衣只能用楡树皮磨制的粉末,不能用香皂或肥皂;来探亲的男人,哪怕是女尼的父亲,来采藏药的男人,即使他们的发丝如银,也统统住在寺庙的高墙之外。格曰寺永远是净土,每个女尼必须保持净心和净身,保证净心和净身的严厉的戒律,它叫净法。 有一天,格日寺拉章突然吹起了海螺号,“呜——”这是一种神圣而悲壮的声音,要在寺庙生死存亡之际必须做出重大决策时才发出这种声音。女尼们跑向大经堂,各人坐在各人的法位上。正中高垫上的大经师讲话了,她说格日寺是佛、法、僧三宝之光照耀的净土,有人胆敢玷污浄土圣洁的佛堂,弄脏佛堂里光鲜的坐垫。干了这种坏事的人,赶快站起来,自己认罪忏悔,慈悲的佛可以宽恕从轻惩处!” 大经师的声音和唱经不一样,带有杀机。大经师唱经时的声音好听极了,抑扬顿挫,很有音乐感。 “万恶不赦的罪人啊,站起来吧。这是最后的机会,向圣洁的佛交代你的罪恶吧!” 整个大经堂进人了禅定状态,空间都凝固了,只有神经细胞在战栗,只有呼吸器官在发抖。洛桑曲吉最小,14岁,不太懂事,但凭这种气氛,己明白出了什么事。 没有人站起来忏悔。大经师再说一遍,还是没有人站起来。 大经师离开法台向女尼们走去。凡是到了年纪大一点的尼姑面前,她站起来,审视对方的眼睛,观察对方的表情,把手伸人对方的胸口,在袈裟里摩一阵,捏一阵。大经师走到一个叫龙惹的女尼面前,龙惹颤抖得很厉害。龙惹是格日寺最漂亮的女尼,近来总是愁眉苦脸。大经师审视一阵之后,把手伸人她的胸口,摸了一阵取出手来让她看,原来大经师满手的液汁,是龙惹的乳房里捏出来的。 “龙惹,站到前边去,把袈裟脱掉!”大经师喝令道。 龙惹站到法台下面,把袈裟脱了。啊,她的乳房好大好大,肚子都圆了。 格日寺周围有很多野石榴树,树上有刺,龙惹被捆在野石榴树上,肚子挺得高高的。女尼们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一个鱼贯地走过龙惹身边。 “以此为戒!”站在龙惹身边的一个法师不断地向女尼们说。高原风卷扫着砂石扑打着龙惹。她没穿袈裟,冻得面色苍白,挺着肚子浑身哆嗦。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尼姑走过龙惹身边时,吐一口唾沫表示极大的愤慨。吐唾沫的尼姑没料到有人在她背心上猛击一拳,回头一看,原来是洁尊·洛桑曲吉。 “你干吗打人?”吐唾沫的问。 “我还要用刀子捅你!別人都成了什么模样,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恨她干什么?” 洛桑曲吉历来不怕事,吐唾沫的尼姑不敢招惹她,挨了一拳也不再作声。 (德门小姐说,寺庙通知龙惹家来领人,按规定罚款。龙惹家很有钱,把寺庙所有的垫子换新,把屋顶上的经幢换新,向所有僧尼布施三天,这件事算是了结,才把龙惹带走。从此,龙惹还了俗,嫁给了尼泊尔商人。龙惹现在不满60岁,是加德满都有名的贵妇人。前不久还来过西藏尼泊尔领事馆,到我家作客时要走了我一对羚羊角。) 世界总是在变,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连佛祖释迦牟尼也没能挽救释迦族消亡的命运。解放军东、南、西、北四路进藏,大气候来了,经师格桑曲珍批准了洁尊·洛桑曲吉的请求,让她下山了。小尼姑,走上了讲台,教藏语文,她的学生是解放军。随后她进了中央民族学院,当了中央电台的第一个藏族播音员,同时爱神度母敲开了她紧锁的心扉。这时她20岁,在得意和幸福之中潜藏着危机。 她的第一部译著出版了,可她的丈夫罗桑益希回藏后爱上了丹巴小姐。罗桑益希是个骗子!后来,罗桑益希成了叛乱头目之一,被炮弹炸死在罗布林卡。 中央电台民族部撤销,德门小姐拖儿带女像乞丐一样回到拉萨。亲友们给她介绍了对象,一个26岁的寡妇,管他爱和不爱,只要能把孩子养起来,男人不过就那么回事。后来,她成了“反革命”,当了专门供革命群众批斗的模特儿。 有一次,我们一谈就是十多个钟头,青稞酒喝得很多,我醉了。用她的毛笔为她写了一个条幅:话长泪亦长,滔滔东流水,举杯共饮人生酒,留有青山烂漫时。 她说,她能活下来,全靠了汉人张书记。 张书记:“德庆拉,我想让你活下去。只要你能活下去,我老张就做了一件对得起藏民族的事啊!” 张书记给了她一匹白马,一匹棕马,让她到远离拉萨的米拉山牧马。从此,她过着米拉日巴一样的苦行生活,再也没有谁去斗争她。白马和棕马都是母马,牵到兵站去配种。马氏家族都儿孙满堂了,德门小姐还在米拉山。希望与未来的延续要靠信心。信心, 能使孤独的灵魂不被苦难吞没。 佛这样教导我们:人没有权利只记住眼泪,而看不见眼泪化成的彩虹。是的,泪水充满了整个空间,彩虹就会出现。 兵站的小李专门给她送来了报纸,报上有“一挙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她在米拉山上祭奠,祭奠这段奇特的历史。 中央翻译局李主任专程到拉萨来找她,要她立即到北京去工作。她,告别米拉山,给马氏家族唱了最后一支歌,弹完最后一支曲子。 她的?姷列愿裼扇方面组成:一是她贵族的血统,在金嘠庄园和比西庄园已经是强盗;二是苦难的人生,没有强焊、坚韧活不下来;三是人类的现代潮流,依靠幻想是不行的,只有依靠自己。 我问:“你目前最喜欢的是什么?” 她答:“翻译和编辑。” 我问:“你目前最不喜欢的是什么?” 她答:“当官和上电视。” 我问:“你目前最得意的是什么?” 她答:“已经出版了六部书,目前《家》、《春》、《秋》的藏译本又要出版。” 我问:“你目前最遗憾的是什么?” 她答:“狗子咬死我的奶羊。凡是狗子到我屋子找吃的,我统统给赶出去!” 她又唱起了《强盗歌》: 当年我强盗远走他乡, 单骑单枪凄凄怆怆; 今天我强盗返回故里, 赶回牛羊千千万万。 她说:“老古,你是乞丐,我是强盗,乞丐和强盗本来就是哥们儿。现在我仍然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没有牛羊,更不可能有千千万万,不过比你好得多。" 我说:“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妻子一个人的工资养四口人,有时我们家是吃一顿凑一顿。书稿写成了,要想复印两件出来也不可能。” 她说:“我强盗有吃,你乞丐有吃。你为我们藏族干的是很有意义的事,在拉萨饿不死!" 这一次对话她没哭而是我哭了。哭我吃一顿凑一顿,也哭在眼下要干点真正的事业之艰难,也哭汉族人对我的了解还不如藏族人! 是的,我们不同民族,不同身份,但我们是哥们儿。 老画家和喜咪拉姆 “咪呜,咪呜。”喜咪拉姆要进门,她在叫门。 画家赶忙去开门,她婀娜进屋。画家对她说:“喜咪拉姆,别乱跑,仔娃们不是好货。别再和麻大个谈恋爱,麻大个不捉耗子,专门偷别人的鸡仔,是个坏东西!” 猫女神围着画家的脚跟转,“咪呜咪呜”地回答着。 画家是一位“老藏”,1951年随范明将军进军西藏,已有37年的藏龄。他的名字已写入了《中国当代画家辞典》。现在,他一个人愉快地在一间陋室里和他的喜咪拉姆生活着。喜咪拉姆。藏语,意思是“猫女神”。 猫女神白白脸蛋,灰緑色的圆眼和黑色的眼圈,粉红的鼻头,櫻桃嘴,宽白底黑花旗袍,白手套,白皮靴,喜咪拉姆美极了。 老藏是何时与猫结下不解之缘的? 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兰州举办的几次画展上,展出过他的一幅作品叫《瞎子艺人》。题词曰:“此心皎洁何曾瞎,自恨平生不识人。”从那时起,不识人的瞎子已经很多。后来,他在《西藏日报》搞美编,在此期间出了三千多件作品,顶屁用,不识人的瞎子依然多。有一次,他画了幅老树吐新枝、枝头鸟飞来的画,没有感动人,却感动了猫,猫扑过去抓了一个大窟窿。这只猫就是喜咪拉姆的母亲。从此,老藏觉得猫懂得他的画,于是爱猫胜于爱自己。 扑画的猫生下了喜咪拉姆,这动人的名字是老藏夫人起的①。老藏夫人发表过好几篇著名的医学论文,可是个直肠子,坚持阿米巴不等于葡萄糖,所以吃亏了。于是,她向上级反映。可是,事情更糟。夫人所在医院的当事人在主席台上摇着反映材料说大家看,有人告状,告来告去还不是转到我手里!”老藏夫人回到家倒在沙发上哭。这时,老猫的女儿竟然从她怀里爬上去舔尽了她满脸的泪水。老藏夫人不哭了,她感到人似乎本来就不如畜生,用不着哭。老猫的女儿给了老藏夫人一种神秘的力量,应该是猫之神,从此叫老猫的女儿为“喜咪拉姆”。 老藏升了官,別人从区级升到县级,他却从县级升到区级。遗憾的是他没有和范明将军一道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要不可以正儿八经平反,何至于现在还是个面容不十分清楚的模糊人呢? ———————— ①见《西藏文学》1987年第3期,《喜咪拉姆随想曲》,作者抒萌,抒萌系老藏的夫人。 喜咪拉姆常常观察老藏的面容,她很了解老藏。 他画累了的时候,躺在沙发上,她总是跳到旁边的茶几上蹲在那尊维纳斯身旁望着他。他已六十多岁,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还有年轻时的英俊潇洒。他并不老,只是非常疲倦。当他欣赏《人民画报》、《民族画报》刚刚刊印的他的作品时,当他抚摸着《中国当代国画家辞典》上“为当代书画家杰出人物立传”的题词时,她也伸出白手套去拍打,表示对他的成功的祝贺。他正在为《中国当代国画精品选》作一幅《藏南踏古》,喜咪拉姆陪着他,看着他的笔从特提斯古海里涌出雪山,在悠悠的历史中留下烽烟。她不像妈妈那样去扑个窟窿,她知道这是老藏永世长存的爱。 老藏的朋友们好些都去世了,剩下的好些人似乎有点怕死,权力的失去给他们带来了威胁。老藏却每天早晨由出版社跑到拉萨宾馆,再跑到罗布林卡,最后跑回龙王潭。每天早晨跑那么长的路,有点发疯,神经不正常,那些睡懒觉的人都这样评论。然后,他在龙王潭还要做一阵健身操,总是望着布达拉宫金顶上的朝霞站桩入定。 我的朋友老藏好在有一把老骨头,好在有他的喜咪拉姆。 我的朋友老藏平时很有风趣,不泛幽默感。只要和他一块,说起话来妙语连篇,故事的内容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在座的人哈哈大笑,不管含着泪水笑,还是含着血笑。 生命的轻松与沉重——记两位患者 一个瘦老头找我妻子李梅看病,没有公费医疗证,他是个菜摊小贩。李梅给他全用草药,只花了1.65元。瘦老头的病好了,专程来我家致谢,送来一筐子小菜。拉萨的小菜比肉贵,俗语云:有钱人吃菜,无钱人吃肉。 瘦老头说:“我已60岁了,到拉萨来挣点钱,最大的麻烦是生病。我们没有公费医疗,吃药自己掏钱,赚点钱都吃药去了。看一次病要提一口袋药回去,吃了又不见效果。这一次才花一块多钱,我的病好了,这个冬天已经死不了啦。我今天特地来拜谢李大夫。今后,你家的小菜由我包了。我的小摊牌是76号。” 的确,我们经常没有小菜钱,所以牢记着76,但又没有脸皮去找那个76。 几天没吃菜了,一家人缺少维生素,大人孩子的面部已有些浮肿。实在无奈,鼓足勇气向76号摊位走去。 我埋着头问青椒多少钱一斤?” 瘦老头回答:“四元。” 可我身上连四毛钱也没有。 我抬起头来,说少不少?” 瘦老头认出了我,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拉着我的衣袖说:“哈,古老师!快把你手上的筐子给我!” 青椒、黄瓜、葱、姜、苹菇、木耳……给我装满了一筐,真让我口水直流。拿回家中,李梅一看,问哪来的钱买这么多鲜菜?” 我说:“76号,没要钱。” 李梅说下次别去了,別人摆小摊,赚不了多少钱,生活比我们苦。” 从此,我老远看见76号和那风雪中的瘦老头就绕弯走,他的报答真让人心酸。 有一天,在大街上有人抓住了我,原来是76号瘦老头。 他说:“我现在的身体硬实了,冬天里跑来跑去也不吃力。古老师怎么不到76号来呢?我哪点得罪你了?” 瘦老头数落着我,已经热泪盈眶,他的真诚让我十分感动。 为了办好后藏的综合季刊《珠穆朗玛》的出版、发行手续,我专程从日喀则到拉萨找老七帮忙,那时他的官比现在小,还是个科长。他家的住房宽敞,陈设华丽,只不过没有书架,灰巴巴的几摞公文和政治学习资料放在阳台上。 几年之后,我到了拉萨,老七越来越发福了,吃药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常常找李梅治病,我们也就越来越像哥们儿。老七应该得到的都得到了,目前主要的任务是延缓老化。 在门诊大楼就诊,人太多,老七认为李大夫不会很细致,既然是哥们儿,他也就是我们的家庭就诊患者。今天老七又来了,李梅用三个指头按住他的寸、关、尺三脉,问:“自我感觉又不太良好?” 老七:“是的,大便又不标准了。” “只要不是肠癌,阿米巴细菌或者痢疾杆菌之类用不着怕。”这是熟知老七的李大夫在针对大便恐惧症做思想工作。 老七:“李大夫,据我研究,大便的标准硬度像剥了壳的香蕉;可是,我目前的大便比剥了壳的香蕉硬多了。大便的速度一般在20秒钟内一次性下坑为标准速度,可我这次在厕所里蹲了20分钟,分5次下坑。” 听了老七的科学性讲话,我放下爬格子的活,给老七斟茶。 老七:“李大夫,开几盒蜂王浆吧?” “根据你的脉象我给你开了‘牛黄解毒汤’,少抽烟,少喝酒,少吃大油,特別不能再吃补药,只要两三天,你的大便就变得像剥了壳的香蕉那样柔软。” 我的家里,是一本社会学的书。各种人坐在一起,平等地交谈,这是我的家规。 有一天,76号和老七坐在一起,他俩并不觉得身份不同有什么隔膜。 老七:“老大爷比我大10岁,何必还在冰雪中忙碌,挣那可怜的几个钱呢?” 76号:“养口呀,创业呀。如果我像你,依靠国家给我买好的洋楼,整天吃呀喝呀身子骨一软,早就死了。” 提到“死”字,老七最怕,因为他什么都有了,都属于他的了,就是生命还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宇宙的。 老七:“我不怕身子骨软,争取再提ᅳ级工资就回去。果真身子骨软了,可以练气功,老年迪斯科。我倒担心你会死在西藏。” 76号:“哈哈,如果我死在西藏,那就上天葬台升天呗!” 对于死,为什么两手空空的人是轻松的,而什么都有的人却是沉重的?我的两位老哥们儿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到底76号活得有意义,还是老七活得有意义? 对于人,别以为得到了就是快乐,别以为没有得到就是痛苦,要像释迦牟尼那样,认识生命本质和芸芸众生。 婚姻难民 西藏不是孔圣人的天下,魁魁可以自由地向我讲述他的离婚官司史。要是在汉区,別人会骂他“不知羞耻的东西”,我结识了拉萨街头的皮鞋匠魁魁一帮人之后,才知道他们叫“王世美”、“李世美”、“赵世美”等等,姓不同,名一样。逃到这里的世美不与内地世美相同,有文化,有才干,但干的都是下贱活,绝没有皇亲国戚的享受。女世美巧巧对我说:“我们是婚姻难民,活下去就不错了。” 这些具有10年以上离婚官司史的世美,每个人都是特好的写长篇小说的素材,我没时间去写。现在,我只简略地叙述关于魁魁武世美和巧巧漆世美的故事。魁魁是南方人,离婚官司史八年;巧巧是北方人,离婚官司史六年。魁魁被人们定为世美,妻子是女香莲;巧巧被人们定为世美,丈夫是男香莲。 当南方的女香莲把魁魁离婚罪行写大字报贴了满身在城里宣传时,人们义愤填膺,虽然毫无根据,也认定魁魁有个俏姘头,否则绝不会闹离婚。女香莲常常披头散发在大街上跑,高喊去跳水(其实一次也没跳下去),全城人都骂魁魁该千刀万剐。 北方的男香莲不许巧巧上桌吃饭,哪怕她是中学教师,因为北方农村没有女人上桌的規矩。每天晚上,给男香莲擦背洗脚比改作业重要,男香莲在家的任务是抽烟锅子。中国学者最最称颂北方女人,说她们保持了东方女性的情操。可是,东方女性巧巧要离婚。男香莲把巧巧的衣裤撕得粉碎,说你是我的,睡你是我的权力!” 第一次法庭判决,南北的程序相同。南北法官都这样问:“你和他(她)没有感情,怎么生了孩子?”巧巧回答:“我们家用了他们家的钱,我工作之后的工资全归了他们家,现在可算还清债了。在还债期间我生了孩子。”魁魁回答:“我和她都有动物属性,具有动物的性本能,所以有了孩子。”单方面起诉离婚十有十一判不离,当然南北世美不例外。 魁魁的朋友劝他:“老武,世间哪有什么爱情?哪用得着什么爱情?都是他妈的文人的胡扯!任何女人的味道都是一样的,不就那么回事,离啥婚哟!”巧巧比魁魁更惨,男香莲把她的衣服裤子脱光,说法庭判给我睡你,去告我强奸你吧!”当然,南北世美不屈服,继续单方面上诉。 第二次法庭判决,南北的程度也相同。法庭辩论是重点,对原告的反诉根据由生孩子转化为没良心。女香莲呼天抢地地诉说昔日的同甘共苦,男香莲声泪俱下地强调供巧巧上大学。法庭按婚姻法提到离婚与否是根据在于夫妻感情是否破裂,看样子已经破裂。可是,如果判离,女香莲表示当场碰死阶前,说这世道没有包文正。男香莲表示谁判离和谁拼命,以一个农民换一个法官老爷是值得的。南北法官都怕当代香莲,不敢判离。 南北世美再不敢回家。魁魁逃到哪里女香莲追到哪里,说:“哪条法律规定丈夫长期不和妻子睡觉?这难道不是损害妇女的权益?”巧巧逃了好几个地方,还是被男香莲抓住了。男香莲在大街上宣传:“这个烂货是我老婆,长期在外混野汉!”群众说:“扭她回去好好收拾她,别把女人的德丧了!” 第三次法庭判决,南北香莲的态度相同,要钱离婚。女香莲早就和王胖子有那个事,法庭办案人对魁魁说要拿双。如果拿到衬裤上的分泌物,那才是离婚的第一手材料。”魁魁不愿拿双,其实拿双也难。这时,王胖子给女香莲出主意,要魁魁出一笔巨额的生理和心理损失费。而香莲的么老爷是有名的烂肚皮,给男香莲出主意,要一笔巧巧的赎身钱,名义上称之伙食费、住宿费什么的。他们哪来的钱,只好逃住人们畏惧的西藏过流浪生活。 我常和世美们喝酒,下酒菜往往是一袋盐花生。据内地来信说,女香莲同志宣称一定要保持贞洁,但王胖子晚上去的次数比从前还要多;男香莲同志也宣称,“她大学的货比红花女还值钱,我不丢”,其实他和张寡妇暗中打得火热。 魁魁仿《拉兹之歌》谱写了一首《婚姻难民歌》,世美们都会唱: 到处流浪,命运让我走向远方。指责我男女陈世美,扯屎蛋。维护他男女秦香莲,扯屎蛋。何许样纲常,扯尿蛋。 49·驻拉萨 我和第六世热振活佛及第十六世止贡活佛的交往 《法华经·如来寿量》:“五百千万亿兆的三千大千世界,假使有人把它捏为微尘抛撒,如是东去,净是这种微尘。”如此看来,佛教宇宙和当代的科学宇宙一样,是个无穷大。现在,我要去这个无穷大中的神魂磐石世界,那里有观世音菩萨调集的十万天女…… 神魂磐石帕邦塘 过了达孜桥,车往北行。彭波,正是收割季节,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麦垛成行,禾茬间有稀落的牛羊游移。偶有人群在庆贺丰收,歌声飘来,那是有名的二声部《彭波冲鲁谐青》: 女: 搭上哈达,纯洁无瑕。 摆上供品,净土繁花。 天神,神妃左右排, 峭山绿水粮川大…… 男: 山岩不变,雄鹰逍遥, 绿水不变,群鸟生栖。 祝四季呈祥,千家万户, 祝白头偕老,对对夫妻…… 还在松赞干布的祖父之前,这里是苏毗女国的中心,那时的苏毗女王赤邦苏统领着念青唐古拉以东和尼羊河以北,以拉萨为中心,和雅隆、象雄为高原三大部落联盟之一。苏毗内部部族繁多,雅隆联合赤邦苏的反对派多次盟誓消灭赤邦苏。到了朗日松赞时代,赞普(松赞干布的父亲)率一万大军渡雅鲁藏布江北击苏毗,杀女王于宇那堡寨。苏毗余部逃往唐古拉山以北和横断山中。从此这大片沃土为吐蕃所有。后来,松赞干布从雅隆迁都逻些,把这片土地划为直辖区,称“孙波如”。1500年过去了,这里住的已不再是颜料涂面的苏毗人,而是文明康乐的空行母世界。 过了彭波,继续向北。翻过一道山坳,路越来越窄。忽然,望见山下一片白亮的帐篷,在夕阳下熠熠发光。那闪亮的大坝就是“帕邦塘”! “帕邦糖”,意思是“神魂之磐石群的坝是一座天然的曼荼罗(坛城)”,是大自然构建的佛界宇宙。观世音菩萨在荼吉尼天(空行母世界)调集了十万康珠玛(空行母,天女)密集于此,这些空行母就是今天人们看见的大坝上的十万磐石,所以称帕邦塘为神魂磐石世界。各路女神的首领叫桑娃益西,她就是大坝中央的那块大石头。这块赤黑裸露的巨石就是神魂世界的心脏。人们绕着巨石转经,灵魂在佛界宇宙中央转动,离罪恶已经很远,距涅槃已经很近。据说,观世音菩萨是在藏历羊年7月15日那天调集十万康珠玛的,因此每逢藏历羊年7月15日就在大坝上举行“帕邦塘廓(绕帕邦塘转经)”的佛事活动,各地佛徒云集大草场祈祷国运昌隆,预祝百业兴旺。这个盛大的活动随着热振寺的被毁而中断,从1960—1991年,已经31年。 7月15日,是中断几十年后恢复的第一个帕邦塘廓节,据统计四方来的人数达38317人,帐篷2534顶。大草场的中央成了帐篷城,炊烟袅袅,旌旗飘飘,人影熙熙,骏马鸣叫。我进入帕邦塘时暮色已苍,手里握着六世热振活佛用毛笔写的汉文邀请信,在街巷里寻找他那与众不同的帐蓬。 第六世热振活佛 我和六世热振早已成了好友,经常走进他在拉萨的小楼。他不但用藏文写作,也用汉文写作,而且还喜欢唐宋诗词。在我的曰记本上有一首写给我自己也是赠给他的诗: 荣辱全抛走西巅, 雄关漫道总是情, 莫道天涯无挚友, 活佛堂前又叩门。 有一次我又去叩门,他开门一看见我就生气,批评我穿得太破,有辱斯文。于是,他把我的旧外衣从肩上拉下来,叫佣人给我拿来一件青色的夹克,他亲自给我穿上,然后看来看去,很合身,点头笑了。他说你有一支笔,但还要一口饭,一件衣。” 1947年五世热振活佛遇害,1951年六世热振活佛坐床,时年三岁。十四世达赖为他起名“六世热振丹增晋美土多旺秋”。1955年授“热振阿晋图·诺门汉”称号,并受“比丘戒”。1963年入少年活佛班学习,担任班长。后来,采石、养猪、种地……尝尽了人间的甘苦。十年劫难后彻底平反,现为西藏佛协副会长、全国佛协常务理事、西藏政协常委。他说:“五世热振活佛是一位忠诚的爱国者,我作为他的转世,必须遵循他的遗愿,维护祖国统一,为建设繁荣幸福的新西藏贡献毕生力量。”每当他讲起这番话时,我总是步入热振小楼的经堂向五世热振活佛的遗物行礼膜拜。 我的好友六世热振活佛于1981年还俗,时年33岁。他的夫人冲吉,原是人民路的理发员。他和冲吉已有两个孩子,孩子的饮食、起居、功课都由冲吉管理。冲吉不愿抛头露面,总是回避着客人,如果不是再三遨请,她不会走上二楼,二楼是活佛写作和文人墨客、高僧大德们来往的地方。 十年前,六世热振活佛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举止稳健,谈吐豪放。脱去袈裟,然后西服革履地打扮一番去人民路理发店理发。其他的理发师闲着,他不找他们,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那个身材苗条、皮肤白净的姑娘给他理。 “你前天才理过发,怎么又来?”姑娘问。 “过了一天已经很久了,觉得头发长得让人难受了。”英俊的小伙子说。 姑娘笑了笑,哪怕他脸上的胡茬还未露出皮儿,仍然把刀子在皮带上擦几下,很和气地在他脸上刮起来。这个姑娘就是冲吉。 我在帐篷城的西面终于找到仁波齐(活佛),他忙于各种活动安排不能和我多谈,说冲吉出来了,住在东边。”我在帐篷城的东面找到了冲吉的帐篷,受到她热情的接待,然后住进了青格惹神山下的热振寺。 热振寺和育格惹天葬台 青格惹山下的热振格培林寺是藏传佛教噶当派的第一座寺院,由噶当派创始人仲敦巴于1057年始建,距今已有934年的历史。“热振”一词来源于阿底峡,是“根治烦恼,超脱轮回”的意思。后来,格鲁派兴起,热振寺又成了黄教的发源地,是西藏六大佛寺之一。在历史上,除达赖活佛和班禅活佛外,地位最高的莫过于五位呼图克图,热振活佛是其中之一。一世和二世热振活佛在西藏历史上是享有盛名的甘当赤巴,三世热振活佛出任摄政王,四世热振活佛是九世班禅的经师,五世热振活佛又出任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是西藏近代史上杰出的爱国者,被亲英分子谋害后,热振拉章被查封。“文化大革命”,热振寺受到毁灭性打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从1984年开始修复,至今仍然可见一大片废墟。 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住在寺庙里,比在帕邦塘的帐篷里暖和得多。我过夜盖的是一件大衣,躺在卡垫上,脚踝露在外面,总是做游水的梦,在寒噤中惊醒,一身冰凉。晨曦来临之前我已起床踱入寺后的松柏林中,坐在转经道上迎迓日出。据说这里曾经也是禿山,后来松赞干布泼了一盆洗脸水,在青格惹就长出柏树2.5万棵,太阳出来了,金箭射透了浓荫。湿漉漉的转经路缠绕在林荫中,红红绿绿的经幡招引着我迈向深处,去寻找那神魂的所在。 往上去,便到了青格惹天葬台。地上有个不深的坑,那是肢解尸体、剁碎骨肉的地方,旁边有几个抬了死人来此天葬的木架,还有零乱的衣服碎片和起火的干柴。这个微斜的小坎不大,周围都是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古柏,在古柏的枯枝上挂满了死者的头皮。我走过很多天葬台,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树枝可以挂头皮,而这里的尸骨被大鹰啄光后,黑发长存,灵魂去了其肉体曾在人世有过存在。 死神伴随着人类走到现在,必然还会伴随着人类走向未来。每个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初期,无不因死亡而困惑、恐惧,这正是宗教产生的原因。佛教认为每个人的灵魂都能通往天国,天葬台就是生命的祭坛。生命的祭坛就是生命的公平的圣殿,是人生好梦与噩梦的尽头,是荣华富贵和饥寒交迫的尽头。 有两个超度亡魂的喇嘛在头皮下念经了,鼓和铃的节奏是那样柔和而缓慢,鼓钹敲出了灵魂婀娜地走向梵天的脚步,铃杵敲出了灵魂遥渡苦海的船桨。我站在那些悬吊的头皮下,90度久久鞠躬,向伟大而公平的死亡膜拜。佛教徒认为死亡是人的快乐,我认为死亡是宇宙的公平。 欢乐的十万康珠玛 8月的帕邦塘格外莹绿,青格惹神山格外苍翠。热振喇嘛和牧民们的联合马队排列在热振寺的脚下,路旁的桑梓烧起来,青烟缭绕。庞大的喇嘛仪仗队从寺庙里出来了,髙举着各式各样的经幡,鼓号齐鸣,召唤着荼吉尼天的各路天女。仪仗队向着大坝中央的巨石走去,向着佛界宇宙的心脏走去。帕邦塘廓节就这样开始,从早到晚,转神魂磐石的人流滚滚,整个佛界的坛城转动起来,原来佛界的宇宙和科学的天体一样,是运动着的。 我参加过当雄、江孜和拉萨的赛马大会,那些骑手几乎都经过一定的培训,而这里的骑手都来自各自的帐篷,是大山和原野练就了他们的豪壮。这使我想起了我住过的藏北的具有蒙古包特色的毡房和征服一切的格萨尔王。勇敢与静穆,人世与出世,在帕邦塘同时得以充分表现。那边,在简易的舞台上,有藏戏和民间歌舞表演。五世热振活佛曾创作了“热振卓”,化了妆的男女在舞台上对歌又对舞,增大了与严肃的宗教氛围的反差,帕邦塘真是一个百花齐放的世界。 羌姆(跳神),在噶当派中称“外供”。“热振羌姆”从二世热振开始,只有一个内容,到五世热振增加到12个内容。过去的热振寺有喇嘛500人,挑羌姆出场150人,帕邦塘廓中断31年后,现有喇嘛115人,会跳羌姆的老喇嘛只剩12人。恢复这一传统宗教艺术,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羌姆是一种程式化的寺院舞蹈,一对一对地出场,几个几个地出场,最后全部出场。面具大体两类:一是牛、马、羊、猴的图腾面具;一是神的面具,都是金刚神,而这些金刚神大都不是印度佛教的产物,而是西藏本土苯教的产物。热振羌姆与其他地方的羌姆不同的是,在神里有白面具青格惹金刚和热振寺供奉的主尊神妙集金刚。根据桑耶寺志《巴胁》的记载,有人认定羌姆始于桑耶寺落成典礼,但经近几年西藏民族文化遗产的抢救集成工作的深人,收集的资料,足以证明羌姆最迟始于雅隆时代,莲花生搞羌姆,只不过是容受苯教傩(nuó,戴着面具的祭祀迎神舞蹈)艺术的表现,其实羌姆早就在高原存在。緑色的大地是宽敞的天然舞台,四周的斜坡就是数万人看台,帕邦塘是个神秘的傩艺术的世界。 帐篷城的夜,是不眠之夜。 谁的录音机播放着迪斯科?从帐篷里的汽灯下透视着那扭动的身影,他们是人,但他们如痴如狂已经是神。 在老远的地方,有青年男女在对歌。 女: 骏马有自己的栅栏, 小伙子找错了毡房。 男: 我想摘帕邦塘的月亮, 求求姑娘把天梯搭上。 在那高高的旗幡下,是唱经的帐篷。帐篷里铃鼓抑扬,喇嘛们在齐诵经文,祈祷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在闪烁的星光下,人们还在绕着磐石旋转。我也迈步在人流中,佛性顿悟,灵源升华,我也成了欢乐的十万度母之中的一员。 第十六世止贡噶举奴巴活佛和他的夫人 噶举派俗称“白教”,比黄教格鲁派(达赖、班禅体系)古老得多,它的止贡支系已传十六代。 我认识止贡十六世活佛奴巴·贡觉丹增是在1987年。据说他去俄罗斯彼得堡(当时是苏联列宁格勒)主持了一大佛地的开光典礼归来,这对我很有吸引力,一定要去拜见他。当时,我和热振活佛丹增晋美已是至交,而丹增晋美又是贡觉丹增50年代末和60年代少年活佛班的班长,于是我在热振活佛的陪同下去了奴巴活佛的家。 原来奴巴活佛住在自治区总工会宿舍,两室一厅一厨,要解便还要下楼左拐、右拐,再右拐。止贡奴巴活佛是个大学者(佛学博士),但他没有房子,不像热振活佛有私人的华丽而幽静的独院。这个两室一厅一厨还是他夫人分的公房,他夫人是总工会《主人》杂志的编辑。 十六世止贡奴巴活佛个头不高,穿俗人藏袍,中山头,鼻梁高拱,冬瓜脸,脸上的笑容从来不收。他是北京高级佛学院的髙才生,有博士头衔。看上去,大约五十四五岁,精神饱满,身体健康。奴巴活佛的夫人郭翠琴,满族人,大约五十来岁,宽脸庞,语音清脆,标准的普通话,说话时常借助于眼神和手勢一同表达。 我已经在《主人》开辟“书呆子专栏”,虽然这是主编李双焰的主意,但对李双焰的下属要特別恭敬,当你的稿子落在编辑手里的时候,你就明白编辑比主编还要厉害得多。 后来,我常去那个两室一厅一厨。 开始,我注意到他和她没有孩子。接着,我注意他和她的饮食和语言。后来,我注意他和她的卧室和情感传递的方式。最后,我认定这是一对特殊的夫妻。我要写这一对夫妻,欲望越来越强烈。 我向他和她怯生生地提出我的要求,没想到他和她高兴得热烈鼓掌。 我一连采访了10个下午,大约从四时开始到九时结束。拉萨的下午九时,太阳还没落山。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均有《西藏日报》记者周明江陪同并为我录音。 采访完了,我兴奋不已。 篇名定为《高山与大海》。 我采用双轨交叉式篇章结构方式写作。 我要贯穿一个主题:神是怎么变成人的,人又是怎么变成神的。 我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他,一条是她。当这两条线交织并扭紧之后,神也是人,人也是神。我要在这个报告中解剖人神世界! 他出身在农奴主家庭,有一个很大的奴巴庄园,周围几百亩良田都是他父亲的。这些良田和庄园海拔3500多米。她的祖籍在是正黄旗,虽然和叶赫那拉是远亲,但她的家族从来没荣耀过。她出身在一个渔村。她家一无所有,不远处就是湛蓝的大海。 他在坐床当小活佛的时候,旗幡逶迤,荣耀极至。小姑娘在大连海边拾海螺、海贝,捞海草为生,饥寒交迫。 解放了,他是反动阶级,和另外10位小活佛参加了“少年活佛学习班”,丢开经书,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她的父亲死了,母亲嫁了一个解放军军官,继父转战大西南,她进了四川,开始学习数理化。 他在“少年活佛学习班”里改造,前途莫测。她在共和国的新学堂里奋发读书,鹏程万里。 他进了劳动农场,日子越来越艰辛。她考进了中央民族学院,吃的穿的越来越高档。 他在灭神,天天批判唯心主义。她在造神,天天搞“三忠于、四无限”,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思想交待书写了11次,几次想死。她受毛主席天安门的大检阅11次,立志把红旗遍布全球。 他从神降成了真正的奴隶。她从奴隶升到了真正的神,办《湘江风雪》,搞“百万雄师”,回北京后,率部冲击公安部,成为全国少有的造反女司令。 后来,他被释放,当了泥水匠。后来,她是“5·16”分子,被捕判死刑,但没杀她。她出狱后为了向毛主席赎罪,申请到了最艰苦的地方西藏。 他和她在“西藏文史资料编辑部”相遇。 他和她由恋爱而结婚。 从神到人的他和从人到神的她在新婚之夜搂抱而颤抖。 整个报告加上尾声共十二章,凡3.6万字。这是比《德门·德庆卓嗅》的思想层次更髙的一个报告。 在止贡活佛奴巴·贡觉丹增的帮助下,图片也弄齐了。 当我附上图片把原稿装订成册朗诵给他和她听时,他和她有时哈哈大笑,有时泪洒胸杯。 他和她向我敬献了哈达。 不久,奴巴活佛被批准去印度朝佛,朋友们送别,其中当然有我。他握着我的手说:“我结识了一位说实话的汉族文人,格拉您将永远留在我心中。” 第十六世止贡奴巴活佛肯定要去朝觐达赖,大概回不来了,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去搞政治。 活佛的夫人找我来了。她说:”把《高山与大海》交我复印一份寄列宁格勒,让我舅舅译成俄文发表。” 我把手稿和图片交给了她。 《西藏文学》要一次性载完《高山与大海》。编辑部的人守在我家索要,我立即去找活佛夫人。她说:“我搬家了,都不知把那玩意儿放哪儿了,我找到给你送去。” 10天之后,《西藏文学》又打电话问这手稿,我又去找活佛夫人。她说我借小平同志南方讲话的东风,已退出了《主人》杂志,正在搞‘天人公司’,太忙了。你那文稿值几个钱?还不如到我‘天人公司’当副总经理。” “不,那稿子很好。加上采访和修改,我花了整整30天呀!有人要,应该拿出去,那不仅是活佛和你的人生命运,那是历史呀!那是哲学呀!” “好,明天给你送去。”她说。 第二天,她坐着小车来了。她给我的不是《高山与大海》的手稿,而是“西藏天人总公司副总经理”的烫金聘书。 她说我和我的司机在这里吃午饭,午饭后去处理一项业务,还差2500元,你就借给我。明天你去‘天人公司’上班就去财务处领4500元,其中2000元是你的月工资。” “什么?明天我就上班?” “是的,上半天班,照顾你搞写作。哈哈,行吧?日后,公司发展了,你的月工资是5000——10000元。哈哈,行吧?” “那,那《高山与大海》呢?” “明天上班去拿吧!” 为了那稿子,我只能借2500元给她,而且明天必须去“天人公司”走马上任当副总经理。 第二天,我去了她所谓的“天人公司”。原来是一个十足的皮包公司。昨天的小车是她临时租的。我没提上班的事,首先小心地问那手稿,可活佛夫人火了。她吼道:“你写的屁文章全在对我进行人身攻击!为了保护我的名誉,我有权没收《高山与大海》!”“别忘了,我有你的录音带。” “我否认那个录音!我没拿你的什么手稿!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高山与大海》!你去告我好了!” “那么昨天你拿我2500元现金,说的今天还我,并叫我来拿,就拿给我吧!” “谁拿你现金?有何根据?有我的借条吗?” 就这样,活佛夫人吃了我的手稿,而且还拿了我2500元现金,感谢她吃得香。 我心里气不过,去向热振活佛诉苦,以为有索回《高山与大海》的一线希望。可是,热振活佛说:“哎,小郭和我夫人冲吉完全不一样啊,要不,奴巴活佛能去印度吗?” “热振活佛,我关心的是我的手稿。为了写好那文章,关于小活佛班的事我还采访过您这班长三回哪!” “哎!你们汉人有两句俗语,‘让人终有益’、‘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老弟,你就认输吧!” 我听了热振的话,不过至今耿耿于怀。
第四次旅行 吐蕃发祥地 50·从拉萨到墨竹工卡止贡提寺 涅槃仙人和他的化导 我已经两次翻越喜马拉雅,走完了整个康区(包括阿坝州、甘孜州、迪庆州和昌都地区),还到了麦克马洪线(指门珞),越过了东羌塘(霍尔地区)。剩下未去的地域还很宽,我打算首先去吐蕃发祥地,然后沿雅鲁藏布溯流西进,越过源头到地球大隆起的极西阿里,再穿行藏北无人区回拉萨。去吐蕃发祥地好办,但要去阿里和无人区,单凭主观因素是绝对不行的,还要客观条件。对我来说,客观条件只能是朋友。 这次的极西之行全靠两个朋友。我们已经说好了,当我从吐蕃发祥地(山南地区)转到日喀则时,他们开车来接我。 一个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周俊光,他是阿里地区的地委副书记。近年来,他在报刊上见了我的名字,怀疑是我,因为早听说我已死在劳改队了。周俊光到拉萨开会,特地去饶班长处打听,才知道我不但活着,而且又重操少年时代的旧业。饶班长对周俊光说:“据李梅大夫说,小古准备去了山南之后去阿里。”于是周俊光到我住处来,表示愿意为我提供一切方便。 另一个人叫阿旺多吉。他当过喇嘛,作过张国华将军的翻译,当过中学里的藏文教师。他能用汉文和藏文写作,发表过许多文章。我和他交成朋友,还是我当四川援藏教师队队长的时候。我们曾在日喀则地区中学执教,每晚上在一块,着手将《诗经》、《楚辞》合译成藏文。未等援藏期满,命令我和阿旺多吉的工作至此中断。这次陪我西行,不仅是我的向导,而且是我的老师。 1988年3月20日,我越过拉萨大桥向工布方向前迸。 我感到影响人格的根源是人自我的悲剧感,为了精神不彻底崩溃,仍然要靠近宗教,或者叫做在宗教的幻想里挣扎。我不认为被虐待是愉快的,然而我越独立就越感到孤立与恐惧。这是为什么?为此,我要去求访一位九十多岁的苦行僧。他已即将涅槃,都快成佛了。在这位即将涅槃的仙人那里,我会得到点化。 现在,我走向一条通往止贡提的路,一条苦行僧的路。汽车驰过拉萨大桥,离开了沸沸扬扬的人们,轰轰闹闹的街市。 我在梵天佛地已走了那么多路,佛人所厌恶的八风——利、 衰、誉、毁、嗔、讥、苦、乐——仍然煽动着我的心,继续浇灌着我的苦果。黑森森的阿鼻地狱等着我,我怕,这就是人格的恐惧。我虽然怕,但仍然抱着我的笔走我脚下的路,向往着净土,渴求着净心。 车子带着一种沙尘向东飞驰,去寻求禅法的化导。到了墨竹工卡,拐弯溯拉萨河北上。灌木丛越来越多,河面越来越窄。乱石,湍流,野兔,驯鹿,那绿色的深处,就是苦行僧们瑜伽修炼的止贡提寺。佛地有乐土,人称曼荼罗。 小乘佛教的宗旨是超度自己,独善其身。也许,陶渊明就是小乘佛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逃避现实,生活悠然,精神也就获得了胜利。大乘佛教除了超度自己外,特别强调超度众生。大乘佛教又分显宗和密宗。显宗偏于修心,释迦牟尼说修显宗要九十位数的时间才能成佛,那么我的灵魂自始以来,辗转生死于牛马之中,不知还要多少世纪才能变成人。密宗却不同,偏于修身,能即生成佛。我渴望即生成佛。止贡提寺是密宗,不知那位九十多岁的即将涅槃的仙人可否收我为徒。如果他愿意,我将从此三皈三依,遁入空门。 远远望去,前面半山腰有星罗棋布的修仙房,红白相间,华光熠熠。我的心静下来,不再去考虑红尘的纷乱,因为我即将进入仙人的环境,仙人生活的地方不再是婆娑世界①。我的生命虽然是一朵优婆罗②,但在解脱的权利上和佛陀平等,有今生成佛的可能性。西欧新教首领路德说,人不过是上帝手中的无权力的工具。如果我修成佛了,还是不是无权力的工具呢?仍然掌握在上帝的手中吗? 止贡提寺建造在高高的山腰,地形逶迤,两翅环抱。一条小公路曲曲折折地通往庙门。车子走不动了,我们丢了车用腿往上爬。 这里原是一座小庙,创建人叫米聂贡惹。元朝时,经帕竹法师的弟子止贡仁钦贝扩建成大寺,从此叫止贡提寺(也写作直孔替)。迷儿军万户的百姓们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繁衍,独特的舞蹈艺术嘎尔羌姆也在这里诞生。13世纪,止贡不服萨迦王朝,忽必烈派兵进藏打败了止贡,焚烧了止贡提寺。14世纪,止贡恢复了元气,但又被帕竹王朝所打敗。15世纪,止贡抵制格鲁派。16世纪,止贡被格鲁派打败,隶厲于达赖喇嘛。历经沧桑的止贡提寺,迄今屹立在这个苍凉的山坡,仍显示着古老的噶举教派的威仪。 止贡提寺周围满布着修仙房。修仙房是孤立的,呈长方形,最多住一个修仙的人,一般不超过四平方米。修仙房大多两面临靠山岩,一面或两面筑乱石墙。石墙上有小窗户,里面的光线暗淡。这不能叫“房”,只能叫“穴”。 穴内有乱石砌的小台,台上一张老羊皮被子,这就是修仙人的床。床只有半人长,不能睡,只能坐,坐在那上面“入定”③。石凳只有一个。 ———————— ①婆娑世界,出自佛经,即汚染的世界。 ②优婆罗,梵语,昙花。 ③入定,佛教词典:“心定于一处,使身、口、意之三业止息,曰‘入定’。” 石桌,凸凹不平,上面放着自己刻的小佛像。门外有灶,用三块或两块石头砌成。灶上有壶,火膛里有黑灰。这一切,都是米拉日巴的规矩和作风。 止贡噶举是塔布噶举的一个支系。塔布噶举的创始人塔布拉杰(达波大师)是米拉日巴的头号心传弟子。噶举创始人米拉日巴的光辉,永远闪耀在佛教史上。米拉日巴在圣者玛尔巴给予的苦役中消除了前半生的恶业,得到了佛缘。然后在喜马拉雅山麓静坐,用宁静来管束自己,做到无为、无想、无我。一件草衣,一口缺锅,一把野菜,一副骨头。他唱着悲切的道歌,劝化人们抛弃荣誉和衣食。他,终于走上了菩提大道。米拉日巴的一生是苦行的一 生!他的灵魂因他的苦行而得到拯救和永生! 在高高的山岩下,我拜见了米拉一样的尊者,那位即将涅槃的仙人。 他头发如银,面容矍铄,绛色的袈裟乌黑而破烂。在黯淡的石穴里,七八十年来,仍然是老羊皮、石凳、石桌、小佛像,再没有其他;不同的是,他已经苦修到近于涅槃的境界,目前有个小喇嘛专门伺候他的茶水。据介绍,他禅定多年了。禅定,将心注于一境,冥想而生妙果。通过他虔诚三宝(佛、法、僧)、呕心沥血漫长的笃信苦修,现在已经大彻大悟。只要有了这种顿悟,便已靠近了成佛的最高境界。 我走进尊者的石穴,见他盘膝合掌,嚅动着嘴唇,唱着米拉日巴的道歌。那低沉的歌声如丝一样在石穴里飘绕,如泉一样在石穴里丁冬。他唱道: 我老了,伴侣不晓, 我病了,妹子不闻, 虽然门前无人迹, 但是穴内无血痕。① 多么凄婉的歌,这和龙族的避世者根本不间。龙的避世者大多是丧家之犬,只盼望早日回到帝王那里,再得到一点帝王丢给的骨头。再也得不到骨头的时候,就说:“不为五斗米折腰。”万一又得到青睐,没有米也狗仗人势,凶恶起来。 我小心地问:“具有大持金刚如来②的尊者啊,请问尊者果真看见你即将升腾而去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是的,我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不生不灭的极乐世界,永恒不变的理想天堂。”尊者闭着眼睛回答。 “该不是尊者的幻觉吧?”我牢牢地记得而且非常相信尼采老早就说过的话——“上帝已经死了”,所以我冒失地这样问。 尊者这一下睁开了眼,闪出了两道细细的寒光。他回答:“即使是幻觉,不断地从心里承认它,肯定它,从嘴上叙述它,歌唱它,它就是真实。所有的宗教徒都是这样,你声称要三皈三依,难道你不这样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尊者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说中了宗教的要害,也是人类的要害。 傍晚来临,那个伺候尊者的小喇嘛去了,我陪着尊者坐在冰凉的穴中。从那不大的门洞里,可望见山下的田哇和村庄,晚炊已经袅袅,牛羊匆匆回家。层层峰峦已呈青黛,落日的余晖血染着老远的山尖,雄奇的大地肃穆、神秘、苍苍凉凉。 尊者不再低吟,进人了禅定之中,是一尊肉身的菩萨。 我请求道:“具有大持金刚如来的尊者啊,我祈望你的加持③。 ———————— ①摘自《米拉日巴道歌》。歌词中的“伴侶”指赛赛,“妹子”指贝达。 ②大持金刚如来,密宗总的主体神。 ③加持,佛教词典:以佛保佑。 我早已不沾染十不善①,可是烦恼仍然跟随我,而且越来越厉害。请问,是不是随着我年纪的增大,苦难的增多,反而幻觉越来越少的缘故?” 月光已从小孔爬进石穴,落在尊者的脸颊上。尊者没有睁开法眼,说:“是的。我的幻觉越来越被我肯定,我就越来越自由,即将涅槃了;你的幻觉越来越被你怀疑,你就越来越不自由,落人深渊了。你不杀、不盗、不淫、不贪、不嗔、不离间、不邪见、不恶语、不绮语,这仅仅是你的德行,然而你的本质却断除不了人世间现实的诱惑。那么你必然注重存在而否定幻觉,去自寻烦恼。至于我,客观诱惑已不存在,寂寞反而成为惟一依靠。这正是我实现出世②、七八十年如一日的行为的动力。” “那么,我的选择全错了?” “你的选择没有错,佛从来不把他个人的意愿强加给众生,九天上下人神世界最坏的品质是强迫别人服从。” “那么我拿笔杆的人该怎么办?三皈三依行吗?” “特别是你这种人不能三皈三依。让我告诉你:文人出世是假文人,真正的骗子!自称文人者不少,然而仓央嘉措有几个?” 大地万籁无声。 “我怀疑幻觉,不断除产生的诱惑,不作文人骗子,那么我只能进人阿鼻地狱了。请问尊者,是吗?”我终于问到我最关心的问題。 尊者又一次睁开了那锐利的眼晴,说佛会帮助你最終涅槃的,即使进人了阿鼻地狱,灵魂终归梵天。因为,入世的文字就是你出世的根据,这是命运的因果。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那样,他的灵魂不是真正地永存着吗?” ———————— ①十不善,即杀、盗、淫、贪、嗔、离间、邪见、恶语、绮语。 ②出世,超脱于尘世;入世,进入于尘世。 尊者的点化如菩提灌顶①,于是我唱起了梵经:“南无摩诃般若。南无摩诃摩耶。南无优婆赛!”② 第二天,我要告辞了。临行前,尊者对我说:“你要真正地理解生命,到‘止贡典佳’去吧!” “止贡典佳”,藏语,意为“永生之地”,是止贡寺的天葬台。 死神伴随人类走到现在,必然也会伴随人类走到未来。每个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初期,无不因死亡而困惑、恐惧,这正是宗教产生的原因,所以宗教里的人类是不死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人类才?姶笃鹄础T谖鞑氐慕裉欤每个人的灵魂都可以通天国,天葬台就是生命的祭坛。 止贡提寺的天葬台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天葬台。世界上有三大天葬台:一是印度的斯白天葬台;二是止贡提天葬台;三是桑耶寺天葬台,其中以止贡提为最。 据说,止贡教派创始人止贡仁钦贝发现这个地方的六道轮回和三恶趣③的大门都关闭着的地方,人死后葬于此能被菩萨引入天界,他圆寂前向佛众宣布要在这里修建天葬台。天葬台修好后,四位仙女飞来成为台上四方的四根石柱。止贡仁钦贝本人圆寂后也化作一块石头,卧在天葬台左边,为死者铺一条上天的道路。我从止贡仁钦贝的身上踏过,到了一个当年建造的残塔旁边。大地静得出奇,我站在那里冥想,似乎看见了历史长河中的鬼魂们,笑着、哭着、喊着、闹着向天国走去,无论髙贵的、低贱的,还是皇亲国戚、猪狗俗民,无不在这个行列里。 这生命的祭坛是生命的自由而公平的圣殿,人类的独夫、权迷、百万富翁和推算未来的胡说八道的圣哲们在这里都将发抖! ———————— ①菩提,梵语,觉悟;灌顶,佛教的一种隆重的授权仪式。 ②作者自撰的梵语句式。南无摩诃般若,大智慧化度我。南无摩诃摩耶,激情化度我。南无优婆赛,五戒即不杀、不盗、不淫、不喝酒、不妄语化度我。 ③三恶趣,佛教词典:“地狱道,上品之十恶业者趣之;饿鬼道,中品之十恶业者趣之;畜生道,下品之十恶业者趣之。” 这里是人生幻觉和噩梦的尽头,是欺骗和被欺骗的尽头!所以,到了这里,你的慧眼就能打开,可以看见仙境,认识本来的大地和本来的人! 啊,我明白了:死亡就是涅槃! 51·从拉萨河流域到尼羊河流域 穿行苏毗女国 公元前1世紀,在雅鲁藏布江南岸的雅隆部落联盟出现的时候,雅鲁藏布江北岸的孙波部落强大起来,公元1世纪,从止贡赞普起,新型的雅隆文化出现时,北面的拉萨河流域、尼羊河流域直到唐古拉山的广大地域也形成了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叫苏毗。到公元6世紀,苏毗统领了以当今当雄为中心的亚松部落、以当今拉萨为中心的吉部落、以当今墨竹工卡为中心的工部落、以当今工布江达为中心的娘部落、以当今林芝为中心的达部落。象雄、雅隆、苏毗成为大隆起地域的三个抗衡的强大部族。 我从墨竹工卡乘车东行。在我同车的伙伴中,结交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到波密去开发野生蘑菇的老板,一个是去尼羊河采风的作家。 在中国当代,有全国作协会员证的作家上千,有省级作协会员证的作家可能上万。作家出门总有一种特殊的风采与神韵,凭我的第六感觉,能判断他就是作家。我的旁边坐着蘑菇经理,蘑菇经理旁边坐的一定是位作家。 我探过头去试探地问:“请问,从哪里来?” “哈!文联来,尼羊河采风。准备写一个抒情式的报告文学《美丽的尼羊河》。”果然,他把会员证从怀里掏了出来,表现出在新环境里公开身份之喜悦及其优越感。 “我眼力不差,上车时就认准了你是作家。”我拍作家的马屁。作家高兴极了,向我和蘑菇经理,乃至同车的人介绍着他的大作和得到的奖赏。 我说:“你未来的大作标题不应是《美丽的尼羊河》,应该是《尼羊河的诱惑》,马原先生写了《冈底斯的诱惑》而加入了中国作协,你用上《尼羊河的诱惑》岂不也能升格吗?” 提起马原,作家很有点生气。他说马原从来没去冈底斯,在屋子里瞎编。他说他要写牧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抽了一支红塔山之后,又从大袋里取出金黄色的蛋糕来,吃得很香。 我问:“要写牧民,怎么不带糌粑呢?” 作家:“那玩意儿,不要说吃,闻一下就恶心!” 我对这位作家越来越感兴趣,于是向他建议:“作家同志,这位是来西藏搞蘑菇出口公司的大老板,你最好给他写个报告文学。”作家打童着经理,见他穿的旧中山服,五十多岁。有些怀疑。经理也敏感,马上递过一张名片。随后,他们谈开了蘑菇出口的事。 我们从古代的工部落中心到了娘部落中心:即现在的工布江达县。作家住进了在这里属最高级的单间,蘑菇经理要了一个两人间,让我和他住在一起。他付了房钱。经理的目的不是其他,要我给他介绍林芝、波密一带的情況。 作家来串门,要给蘑菇经理订个合同,写一篇五万字的中篇报告文学。 “有那么多的素材吗?”我问。 “材料不难,算我的。不过,经理得预支6000元现金。这笔钱不是我个人得,编辑还有一半。树一个当代企业家的形象是由作家和编辑共同完成的。”作家说。 不过,蘑菇经理比较老练,满口感谢,并不马上付现金。 第二天,我们从古代的娘部落向达部落前迸。我、蘑菇经理、作家仍然坐在一起。 美丽的尼羊河谷地。 作家的灵感和激情来了,写下一首诗: 高原,我不会辜负你的重托, 升华,腾飞的是我的歌, 旋律一定能同时代的足音会合。 我要唱, 你是怎样把民族的记忆捕捉, 我要唱, 你驮着历史,怎样从长夜走过。 ...... 我说:“诗写得不错,稿费又有了。不过,你既然要歌唱这块土地从长夜中走过的历史,请问,你知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上的历史吗?” 作家愣了半天,说作家凭灵感,凭激情,是形象思维,我去关心历史有什么用?” 蘑菇经理:“我想开发蘑菇的资源,我必须了解这条路,我很关心这块土地的历史。” 作家:“还是关心你的钱吧!钱,才是实实在在的!” 蘑菇经理:“我当一个忠实的学生,古老师快讲这条路的历史吧!” 于是,我开始叙述这块土地上的古老的历史。 拉萨河流域到尼羊河流域曾经是苏毗女国的属地。 公元1世紀末,雅隆政权的第八代赞普改变舅臣制度,开始重用贤臣如来杰。人们的观念从天上掉到地上,修起了极地上第一座陵墓,即止贡赞普墓,并且举行了长达一年之久的祭祀。随着政权的强化,雅隆开始施展武力,向北扩张。 “诸小邦中的三分之二均置于它的统治之下,本巴王、阿柴王、昌格王、森巴王、象雄王等均被治服,还有娘、巴、嫩等氏族亦纳为属民。”①由于雅隆部落通过历代赞普的努力,已具备了统一极地诸部的物质基础。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伦赞统一极地的主要目标是以逻些为中心横贯拉萨河流域和尼羊河流域的苏毗。 苏毗,4000年前已经登上极地历史舞台,成为极地早期诸部的一支,曾被象雄统治。止贡赞普开始墓葬时,苏毗开始实行瓶葬。北魏灭北凉(439年),北凉太守拓跋樊尼率众逾黄河九曲入苏毗②。到6世纪初,吐蕃发达了,开始窥视苏毗,敦煌文献有记载,《隋书·女国》、《旧唐书·东女国》、《新唐书·东女》也记载颇多。在6世紀末,“以女为王”,“女王之夫曰金聚,不知政事”,“在外官僚男夫为之”,“丈夫以征伐为务”③。苏毗女王统一了雅鲁藏布江以北,女王、大臣、贵族、富人、平民、奴隶,等级分明。以狩猎业和畜牧业为主,也有粗放的农业,有冶炼术,以黄金为币。崇拜苯教,尊奉地神和树神。有历算,也许使用象雄文。以顔料涂面,赤金为女王大臣,金黄为贵族,青色为奴隶。 作家听得人神,这时髙兴得从坐凳上跳了起来。他说:“这些材料太棒了!特別是顔料涂面,真像太平洋或者中、南美的土人,写出来一定要超过南美文学和北美西部文学!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算个啥!” ———————— ①《贤者喜宴》七品,第25页。 ②王安石认为拓跋樊尼到了吐蕃,而且吐蕃就是拓跋种姓,这就是天大的错误。 ③见《陏书·女国》、《旧唐书·东女国》 6世纪末,第二十九代吐蕃赞普仲年德如与苏毗苯教徒壶贾莫加江私通,生下第三十代赞普达布聂西(达日年色)之长兄苏日容波。苏毗女王赤邦苏踞拉萨河流域和尼羊河流域,得天独厚,在象雄衰落之后,成为与雅隆抗衡的惟一的强大力量。为了缓和矛盾,达布聂西将其妹嫁往苏毗,东方人的婚姻外交不是唐太宗的发明。后来,苏毗内部有娘氏、辛氏、韦氏等与赤邦苏不睦,私下与达布聂西盟誓消灭赤邦苏。586年,女王遣使与隋王朝通好,但远水难救近火。达布聂西卒,年轻的赤伦赞(即松赞王父朗日伦赞继位,立即与更多的苏毗大臣、首领盟誓,以精兵万人进攻赤邦苏。攻破宇那堡寨,女王被杀,王子芒波杰苏吾逃往突厥。后来,在唐古拉山北面的玉树一带建立了以男人为王的苏毗。另一部分苏毗人逃到横断山,建都于察木多(昌都),号称“东女国”。帮助吐蕃的苏毗大臣和首领娘氏等当了吐蕃伦相(大臣),得到了封地和奴隶。从此,拉萨河流域、尼羊河流域直达北面唐古拉山的大片土地加入了雅隆联盟①。 作家兴奋不已,他说:“我要写一部《尼羊河的诱惑》,然后再搞成系列影片,从而可以建立一个中国西部文学派!” “你听了这番话就能搞中国西部文学派?” “嗨,作家只要灵感,你的那些考证对永恒意义的伟大文学毫无用处。” 林芝,古代达部落的中心。八一镇位于尼羊河东岸,尼羊河南流注入雅鲁藏布江。这里是成都到拉萨、林芝到泽当两条公路的交汇点。在三十多公里狭长的河谷地带,分布着毛纺、电力、木材加工、造纸、建材等工业企业,生产毛线、氆氇、毛毯、板材、火柴、纸张等工业产品,在整个西藏的人民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 ———————— ①关于苏毗的材料,参见杨正刚《苏毗大事记》、达热泽仁《苏毗社会状况述论》及《玉树调査记》、《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汉藏对照)》、《安多政教史》、《昌都简志》。 林芝的高原牌毛毯是目前社会上走后门拉关系的最好礼品,凭这一点,我也敬仰林芝。 这里的旅馆比工布江达高级,和昨晩上一样,作家住最高级的小间,我和蘑菇经理住两人间,经理给我支付了房钱。 作家又来串门,和昨晩上一样,提出让蘑菇经理支付6000元现金让他来写个五万字的报告文学,可是蘑菇经理说:“当代企业家的形象是什么?据我接触的人看来,有了钱,要么在老家修坟造屋,要么花天酒地,不是回归封建,就是回归腐朽,也许这是中国资本主义本质的脆弱。作家同志要树我,除了编造什么也没有。所以,求你别在我身上打主意了。” 作家十分尴尬。 我说:“既然蘑菇经理不愿写他的报告文学,那么就写《尼羊河的诱惑》,把中国西部文学派建立起来!” 作家真的生气了。他转过身,然后把我们的房门“砰”地一声拉上。 52·溯雅鲁藏布江西进,经曲松、桑日到泽当镇
到吐蕃发样地去 现在我要溯雅鲁藏布江西进,去找寻吐蕃祖宗们生活的痕迹。称吐蕃为“西藏”从清代康熙开始。“西”者,汉语,中国西部; “藏”者,藏语,卫藏(乌斯藏)。“西藏”即“中国西部的卫地和藏地”。藏地,就是我1985—1986年旅考的地方;乌斯,就是我现在旅行考察的地方。 然而,在唐、宋、元、明等漫长的年代里,我为什么对西部这一强大的民族在汉文中用(tü-bó)”这一法定的名称?在《文成公主》这出戏里,剧作者田汉把吐蕃读成tüfön,周恩来总理有了疑虑,由牙含章写了一篇文章①才纠正了这个读音。 汉代至中唐,汉语“蕃、番、发、伐、拔”等汉字都读bö,《后汉书》中的“发(bö)羌”,根据《苏毗大事记》,指的是长江源和唐古拉山南北的苏毗部落,然而宋代欧阳修装出大学者的样子,在《后唐书》中说“吐蕃”即“发羌”,那么吐蕃系中国历史上五胡乱华时代的河西走廊的鲜卑人后人以此为依据讹说至今。我在四川西部考察时,见好些文化馆的资料和公开发表的“研究”中也说吐蕃就是拓跋,而且举出拓跋人某某就是吐蕃的祖宗。这样的“学问”也许会给民族关系带来不良后果。 《西藏研究》1982年第一期江慰庐撰文说吐蕃”的“蕃”,是整个藏民族的自称boqing-bu的译语。这个汉文字的选择是唐人精心考虑的,有“草稼茂盛和牛马、人口、财用增殖繁多”的涵义。“蕃”字前的“吐”宇,通“大”,是古代固定的对外褒敬用语。所以“吐蕃”即为“大蕃”②。 有个意大利人G.杜齐于40年代在西藏田野考察多年,編成《穿越喜马拉雅》一书,收集在法国《考古学丛书》之中。杜齐在该书结论部分的末尾写道:“西藏不是一个与世界各地完全隔绝的孤岛,而是一个多种文化交汇之地,是印度、喜马拉雅地区、中国、伊朗以及中亚施展过多种影响的地区。今后,中国考古学家面临的迫在眉睫的任务是编纂一本详细目录,包括所有现存的、有关考古及艺术方面的资料,承担起对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遗址的挖掘工作, ———————— ①见牙含章:《关于“吐蕃、朵某、乌斯藏、西藏”的语源考证》一文,《民族研究》1980年第四期。 ②参见江慰庐:《浅释“吐蕃”一词的由来及其涵义》一文。 特別是对基地、王陵、雅隆的拉萨周围地区。”①遗憾的是,40多年过去了,也做过一些零星的工作,但没有一本详细的图片和目录问世,连粗略的也没有,反而在“文革”中把现存的文化实物大都毁坏了。 杜齐先生声称搞了几十年西藏考古,但书中采集的资料非常有限,正如该书英译本序言所说仅仅是远景规划的“暂时的清单”。我按照杜齐清单去雅隆査点一下文物吗?不行。清单上的好多实物已被杜齐早已带往欧洲,不能带走的如建筑物之类大都已被中国当年的“文革”狂潮冲毁。我的情绪复杂而沉重,只能抱着踏古的目的,怀着悼古的悠思,踏向吐蕃的老家。 人们普遍的说法是,“经书莫早于帮贡恰如②,农田莫早于索当,房屋莫早于雍布拉康,国王莫早于聂墀赞普”。在远古时代,雅隆河谷就是藏民族先民活动的中心,从公元前2世纪聂墀赞普始建雍布拉康到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征服其他部落建立吐蕃王朝,已传三十二代。松赞干布把国都从雅隆地方迁往逻些(拉萨),但他私人的家还在这里(今乃东昌珠有唐妃文成公主和象雄妃贝克慕的长期住处),权臣外戚如蔡邦氏等的封邑还在这里(今乃东颇章区等地),赤德祖赞和赤松德赞曾在这里留住临政(今扎朗县扎玛止桑遗址和桑耶寺),历代赞普的陵墓还在这里(今琼结县附近)。 吐蕃末代王朗达玛被杀后,在群雄混战中,其子欧松(安达·沃松)在琼结建立了小王朝。暴动浪潮由东向西席卷琼结,义军掘了藏王墓,杀了欧松及其子贝考赞(吉·白柯赞)。一个世纪之后,雅隆原吐蕃王室贵族又从逃往阿里的欧松的另一支后裔中,迎回欧德(埃尊) ———————— ①引自《穿越喜马拉雅》(中译本书名《西藏考古》)一书最末一个自然段。 ②传说是聂墀赞普时天降的经书。有史记载的佛经传入西藏是在聂墀之后的第二十七代王拉扎多聂赞普时代。 建立了雅隆觉沃小王朝(即拉加日王朝,今曲松县城关拉加曰寺)①。我带着痛苦和憧憬西进,过了加查峡谷,便到了昔日的国中之国一一雅隆觉沃。原雅隆觉沃王朝的辖地,方圆200公里,除曲松外,还包括加査和桑日的部分土地。因为不便下车,我不可能去拜访拉加日寺,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和空虚。 吐蕃王朝覆亡后,混战了四百余年,八思巴基本上统一了西藏。萨迦王朝的十三个万户中心的雅桑万户府设在今天乃东的雅堆区,帕竹万户府设在今天的泽当镇。元代末年开始的乃东王朝(即内乌栋王朝,噶举派帕木竹巴政权)以泽当为中心统治了西藏264年。 吐蕃发祥地从元代末到整个明代重新兴旺起来。多吉杰波于1158年在今天的桑日县帕木竹地建丹萨替寺,创帕竹噶举派。元代,帕木古鲁(柏竹)是乌斯藏十三个万户中重要一员。扎巴仁钦任寺主时,形成政教合一的局面,因为扎巴仁钦是朗氏家的贵族。扎氏侄子绛曲坚赞20岁任寺主,他打败了雅桑、蔡巴、止贡各万户,建泽当寺(1351年),灭萨迦(1354年),受封大司徒,以其故乡内乌栋(乃东)为中心始创宗制。到了明代,丹萨替寺主释迦坚赞受封灌顶国师(1372年),索南札巴受封阐化王(1406年)。阐化王时代,设市井,通道路,印经兴佛,发展文学艺术,一片太平景象。阐化王死,帕竹内部丹萨替派、内乌栋派和朗氏家族派互相斗争。15世纪末有仁蜂家族取代帕竹,16世纪中叶有辛厦巴家族取代仁蚌,行政中心移往桑珠孜(日喀则),历史上称:藏巴汗第巴政权。帕竹王朝宣告结束。 我们的车到了桑日县。这是山坳里的一块平地,背靠大山,面对雅鲁藏布江,风在沿江的沙滩上堆起一座座绵延的沙丘。旅客们下车小便,可司机马上催促上车,再没机会去帕竹遗址凭吊。当 ———————— ①参见本书后面《古老的高原王国遗址》注解“古格王朝世系列'。 我们的车带着一路尘沙向泽当奔驰的时候,我从车窗向外寻觅着什么,也许是寻觅英雄绛曲坚赞的武功吧?也许是阐化王扎巴坚赞的政绩吧?可是,那山,那水,飞也似的过去了! 53·驻泽当 不曾相识已曾识 我在拉萨时,专门去自治区文化厅了解过山南的情況。他们向我介绍了一个叫周一行的人,叫我到了山南去找他。他们说,老周五十多岁了,在山南搞文化工作三十余年,熟悉山南文化的过去,更熟悉山南文化的现在。 我在泽当山南文化局的办公室找到了周一行。他穿着陈旧的西装,戴顶太阳帽,瘦黑,显得很精干。我刚一说出我的名字,他似乎遇到了意外的事而特別高兴,立即放下工作,带我到了他家。 老周说:“拜读过你许多描写高原的文章。从那些一篇接一篇的文字里,我已充分地理解你在高原干些什么。虽然我们不曾见面,但我们早就是朋友,早就是知音!” 吃午饭时,老周把两个酒杯斟满,里然酒杯小,但老伴和女儿都不让老周喝。他的病多,不能让他喝酒。 老周说:“1985年黄宗英来写《小木屋》,我陪她喝了一点点酒,没醉。今天古老弟来了,我不但要喝,而且要喝醉,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早就盼望能建造一座雪域宫。虽然我不行,但作为一个在雪域干了三十余年的文化人,盼望有这么一天。老弟在几年前已动工开始了这一庞大的工程,我老朽焉能不酔?” 在高原上数万公里的跋涉中,我交往过许许多多的人,扒手、骗子、娼妓、走私贩、包工头、官爷、文士、学者……还不曾遇到见面就如此了解我的人,周一行还是第一个。我们一见面,相互的感情就不能自控,一开始喝酒,就进人了角色之中。啊,雅隆河谷啊,不仅是吐蕃的老家,也是老周的老家,似乎也成了我的老家! 我们开始喝酒。老周说,他生于1936年,1954年进藏,在藏东和藏北搞宣传;1956年到山南组建电影队和文工队;“文革”时逃跑在外;1979年创办《山南文艺》杂志;1980年抢救濒于失传的老藏戏“扎西雪巴”;1982年组建“山南文联(筹)”……在三十余年的风雨中,演过话剧跳过舞,拉过胡琴敲过鼓,音乐、诗歌、散文、剧本的创作都沾边。现在是中国音协西藏分会的理事和山南文化广播电视局工会主席。 他有过许多朋友,但死的死,走的走,他还能一一地勾勒出他们的形象。 他说,有个朋友叫李绍雄,山南地区朗县文教局局长。个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小眼角有个疤,扯成三角形。李哥睡凹凸不平的木板床,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他和一位藏族姑娘第一天结婚,第二天离婚。他领导文工队出门演出,在车上总是不停地唱,见到江水总是大声地吼。他常常写诗,逢人便朗诵。他有才气,总觉得有一种无法施展的压抑,加上形象差,所以变得有些古怪。他当区委书记时,带领群众上山砍柴,站在树杈伸向山崖一方,砍里面一方的树枝,树枝一断,滚下了深渊,粉身碎骨。不知是故意的呢还是作为诗人本能的神经质造成的。后来开了追悼会,号召学习他的英雄事迹。老周滔滔不绝地讲呀讲,还有个叫罗桑曲珍的风流小姐,还有个谱《昌都锅庄》出了名的潘光一,还有……啊,而今只剩下他一个没离开泽当了。 我们已有些醉意了。他拿起竹筷在桌上的碗和盘上敲打起来,随着叮当的乐调唱了起来: 鞋儿破,帽儿破, 身上的袈裟破, 笑我疯,笑我癫, 酒肉穿肠过, 南无阿弥陀...... 他本来就是作曲家,演奏和唱腔很不错。唱了一段之后,他一面敲打着过门,一面对我说:“老弟,请听,这段是唱你——” 天南地北到处游, 世态炎凉皆看破, 走啊走,乐啊乐...... 敲打一停,他哭了。我们越来越醉。 他说:“但丁说过,魔鬼和天使都同样是精灵。英雄和阿Q,成王与败寇,则如阳和阴一样,是辩证的统一。其间的距离如一张纸,明白人只不过不去戳穿就是了。” 周一行比我大,按年纪是个标准的第二代人。第二代人的神是第一代人,彻底为神而牺牲。他们拜倒在神的脚下,哪怕进入了阿鼻地狱仍然拜倒在神的脚下。一旦他们从鬼蜮被释放之后,却不愿做人而作起神来。中国的第二代人是人的异化物,然而老周似不同,有人的感觉和知觉。 他老伴把鸡汤热了又热。他聋拉着脑袋说老弟,我陪你走,走访整个吐蕃发祥地……”
54·驻泽当,访萨木惹
传说中的祖先和第一块田地 “泽当”一词,本意就是“猴子玩耍的坝子”。泽当在索朗贡布山下,山上香烟缭绕的岩洞就是弥猴与罗岩刹女结合繁衍藏民族的最古老的家。《雅隆风景区历史沿革》(作者周一行)说,这是图腾圣地,被藏族人民世世代代顶礼膜拜。 我们从泽当市中心象征猴子变人的大雕塑转过去,便是索朗贡布山脚。老周过去爬过这座山许多次,现在不想爬了,我只好一个人去攀登。半山腰有个坪,站在坪上回头望,泽当街市井然,老周还站在那里望着我。再往上,从一个坳口转过去,便到了猴子和罗岩刹结婚的山洞。洞壁上有彩绘壁画,大猴坐在牡丹花上,一群小猴栩栩如生。洞里洞外遍布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的小石块,缠绕着五颜六色的玛尼幡。桑梓的灰烬很多,证明到此追忆远古的人不少。 我站在洞口向后山下一望,辽阔的青苗正绿。那片土地叫“萨木惹”,语意是“掉下种子的地方”。据说罗岩刹女生了一大群小猴,没有食物,猴父向天神(一说观世音菩萨)请下种子,撤在这片地上,长出了粮食,猴父就叫小猴们“吃吧,吃吧”,所以这片土地又叫“索当”。“索当”的语意就是“吃吧”。高原上的第一块田地就这样诞生了。青、甘、康、滇到北朝拜的藏族人都要在萨木惹取走一撮泥土,带回去撤到自己的地里,保证他们的庄稼年年丰收。 藏族承认他们的祖先是猴变的。 藏族承认他们的母亲是罗岩刹。汉人传说中的“罗刹精”是狐媚百态的女恶魔,而藏族人心中的罗岩刹是一个大乳蜂腰、慈祥贤惠的女神,是她生养了众多的藏族儿女。 藏族人认为种子和食物是他们的祖先在索朗贡布山洞生儿育女时,向观世音菩萨请来的。藏族人和佛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是男性,手执法器,头生光环。观世音菩萨在人间的肉身就是达赖喇嘛。 55·访雅隆河谷 历史悠悠大江东去 泽当的寺庙和颇罗鼐灵塔 我从索朗贡布后山的陡坡下了山,老周已候在那里了。我们走到哲布林,哲布林在山南地区榨油厂里面,早已没有香火。我们走到桑丹林,桑丹林是尼姑庙。在十多年前,尼姑们在桑丹林周围,砌了石墙,桑丹林保存得比较完好,现在成了泽当善男信女诵经拜佛的主要场所。 最后,我们到了泽当电影院附近,参观了位于市区内过去最大的寺庙噶丹曲果林。噶丹曲果林的围墙大部已残,主殿二层已毁,东壁倒塌,壁画尚有残部,僧舍全无,早已没有了佛像和喇嘛。泽当乡早已把它占用作粮库,才没有全部沦为瓦砾。老周说,主殿上层原有高高的灵塔,灵塔里安放着颇罗鼐的遗体。 在格鲁派政教合一之前,颇罗鼐是西藏最后一个人王。 帕木竹巴王朝灭亡后,辛厦巴家族藏巴汗桑珠孜地方政权和其盟友噶玛噶举教派称雄,并依靠漠北蒙古信仰噶玛派的土默特部却图汗的武力,威胁着格鲁派的生存。格鲁派领袖达赖五世和班禅四世联合信仰格鲁派的原新疆入青海的蒙古和硕特部固始汗灭了却图汗和藏巴汗,然而固始汗赖在西藏不走。清初,五世达赖和固始汗都得到册封,从此政与教斗争尖锐。直到蒙古准噶尔部侵扰西藏,杀了固始汗子拉藏汗,才結束了和硕特部在西藏的统治。清军驱逐了准噶尔,不再让固始孙罗卜藏丹津继位,成立了以康济鼐为首的噶伦制度。噶伦内部又掀起斗争,康济鼐被杀,效忠清朝的颇罗鼐起兵镇压,转战于青藏高原,功绩卓著。清廷册封颇罗鼐为“郡王”,统领西藏近二十年。从1728—1747年,他安定了社会秩序,促进了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 .然而,他儿子珠尔默特继位后,为了权柄又与清廷驻藏大臣相互残杀,清朝又派兵平定。之后,订立了“西藏善后章程”,废除了郡王制,于1751年由宗教领袖达赖喇嘛掌政。继萨迦、帕竹、噶玛之后,完整的政教合一就此形成。 我面对噶丹曲果斑驳的残垣,思考着那灰飞烟灭的颇罗鼐灵塔,喟叹成王败寇均已大江东去。正如《颇罗鼐传》诗云: 概观君王史, 有权人敬惮, 一旦国政衰, 皆作山鸟散。 娘果竹卡和汤东杰布 我们来到泽当镇北面,雅鲁藏布江滚滚东流,阳光灿烂,江渚宽阔,烟波浩森。这里叫娘果竹卡,我们在当年汤东杰布(1385—1464)建造的大索桥桥头堡废墟上凭吊。我双手捧起一条洁白的哈达,高高地举过头顶,静默着,让往事的烟云从眼前飞过。然后手指一松,河风带着我的哈达,我的追忆和预祝,卷卷飘飘,飞往江心。 现存五个铁索桥墩横排在雅鲁藏布江上,桥墩高高静立,上有野草飘摇。老周说,据专家考证,当年的娘果竹卡铁索桥有30个桥墩。系15世纪雪域伟大的桥梁建筑师汤东杰布设计。当时噶举派香巴支系僧人,始创藏戏“扎西雪巴”,并用藏戏演出作为募捐手段,修建了一百多座铁索桥,娘果竹卡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大铁桥早已不存在了,然而汤东杰布还存在。各地庙宇中大都有汤东杰布的神像,晨钟暮鼓,代代香烟。我面对茫茫的旷野和滔滔的江水,热泪从我的面颊滑落。一种强烈的缅怀感让我髙声呼唤:“汤,东,杰,布……” 大地没有回声。我从历史回到现实:雪域失去了自己的文明建筑师,汤东杰布之后再也没有汤东杰布了! 帝王们遗留的玉宇琼阁算得了什么? 娘果竹卡的桥墩更具有文化的内容,更具有历史的光辉! 松赞王象雄妃和唐妃的家 伟大的松赞干布统一了雪域,把分散的部落融为一体,并以婚姻关系作为政治的桥梁。据《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记载:松赞干布吞并了雅鲁藏布江上游一个已有文字的?姶竺褡逑笮壑后,将其妹蒙塞玛嘎嫁往象雄。据史书《贤者喜宴》记载,松赞干布在娶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唐王朝文成公主后又娶象雄李梯曼(贝克曼)。在《西藏王臣记》中称象雄妃为“象雄萨”。在泽当的史料中,叙述玉意拉康(象雄妃住地)时,称象雄妃为“象雄贝克曼”。 我和周一行从泽当西行,步行约五华里,来到象雄妃贝克曼的家——玉意拉康。玉意拉康和唐妃文成公主的驻地昌珠寺是吐蕃发祥的圣地,其间隔着雅隆河遥遥相对。 我们先到玉意拉康。这哪里是什么“家”?明明是一片刺丛的荒野。不过,现存着一米多厚的宫墙,东西长,南北窄,其间全是瓦砾荒堆。残墙西面高耸的尖塔还在。老周说,松赞干布死后的盔甲埋在那座塔下。风,卷着砂石打旋儿,让人颇有肃杀之感。正如王羲之《兰亭集序》云:“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昌珠寺,系吐蕃第一批兴建的寺庙。传说这里是个大湖,有15头龙作乱,文成公主建寺镇压,先用草堆砌起了寺庙,后来才建成为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在老家的住处,文成公主晩年也长期住在这里。吐蕃王朝灭亡后,乃东贡马司徒、五世达赖和七世达赖扩建修缮,比以前扩展百倍,面积达4667平方米,拥有21个拉康,成 为山南的政教和经济中心。 昌珠寺就在昌珠区治所公路旁,外观破烂。我们走了进去,见到维修使用的脚手架的柱子,有工人正在对现存部分进行维修。除被占用为粮食仓库的部分外,主殿和绝大多数拉康皆荡然一空,文物散失殆尽。在寺东南一隅有莲花生殿,深三进横三间,大门西向。此殿较完好,目前是该寺的香火之地。 据记载,脱切拉康西南角有文成公主用过的土灶和陶盆,可哪去找脱切拉康?老周指定了一个大概的位置,假定一瓦砾土堆就是当年文成公主作炊的地方。 我打开提包,取出一方白布铺在土堆上,然后把专门带来的糌粑、牛肉和青稞酒摆在白布上。我和周一行站在土堆上垂手鞠躬。然后,我用中指麵酒向青天弹了三次,以表示隆重的祭奠。我像汉族人向老祖宗烧纸化钱一样,朗朗念道:“文成公主,你是皇权和外交的牺牲品,还是睦邻安邦的和平战士,或许是罗曼蒂克的追求者?请你挽着松赞干布的胳膊,姗姗而来,吃吧,喝吧!你的不肖子孙向你孝敬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苍苍凉凉的世界,我号啕大哭起来。 在雍布拉康远眺 老周在昌珠找了个便车,我们在傍晚时分才回到泽当。第二天,他的腿再不能步行,叫了文化局的一辆小车。我们乘车看了泽当附近的圭萨墓群的下东嘠墓群,最后来到普鲁沟的山嘴下,山嘴上就是雅隆部落联盟的第一位首领聂墀赞普修建的吐蕃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车,停在山下,我们往上爬。这时,我很激动,思考着那遥远的年代—— 典型的氏族社会应该是母系氏族社会,如像我去过的昌都卡若遗址便是。我想,藏族史籍《贤者喜宴》中说的高原远古时代“玛桑九弟兄”的统治,应该是父系氏族社숖。《敦煌出土吐蕃历史文书》中有列表说明,在父系时代的高原,年楚河、拉萨河、尼洋河等地有较多的小邦,这个时期已是成熟的父系氏族社会时代。在雅隆河谷则有“吐蕃六牦牛部”,天神的儿子聂墀赞普下降人世作了六部盟主,雅隆氏族已进入了“王政”的准备时代,这大概在公元前117年左右。在吐蕃国家制的萌芽阶段中,开始了世袭制,聂墀把权柄交给他儿子,儿子又交给孙子。聂墀时代已开始用“悉补野吐蕃”的名称指代这个统一的氏族联盟,有了“悉补野之土地”、“悉补野之属民”的概念和语词。这是人类伟大的进步,如马克思说,已不再是自然发生的共同体,而是一个民族。随着高原上早期文明的出现,便产生了高原早期文明的象征物——城堡。 悉补野城堡雍布拉康耸立在陡峭的小山上,小巧而巍峨。这个雅隆氏族联盟权力的象征物现有三部分:一是雕楼,传为聂墀所建;二是殿堂,松赞干布所建;三是僧房。雕楼建筑外观五层,内为三层,墙壁很厚,内部狭小,估计中空面积不过三至五平方米。这不可能作为从聂墀到南日松赞(松赞干布的父亲)三十一代赞普使用的宫殿,当年一定还有大的建筑,雕楼只不过是保留下来的早期建筑的一部分。松赞干布时期的殿堂被毁,现修复。原三层,现修复为两层,每层与雕楼相通。我们爬上殿堂顶楼,前半部分为三面环有矮墙的平台,后半部是带天井的回廊。 这时,我处在凌空的峭壁之巅,雅隆河谷的绿色平川踏在脚下,真有点征服者的豪情了。正前方的山峁下就是琼结的藏王墓群,松赞干布之后的吐蕃王几乎都在那里安息;向左望,有赞普的林园和权臣外戚的宫宇,还有元代雅桑万户的遗址,许多寺庙和佛塔;向右望,雅隆河注人滔滔的雅鲁藏布江,那里滚动着地球上最高波涛。如果我是赞普,也该有他们的高傲和舒心。谁都高兴坐在这金字塔的顶端,傻瓜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圣人。松赞干布在祖宗建立的金字塔顶端看得更远,率领着几十万人打败了羊同、象雄、苏毗,走上了比雍布拉康更为神圣的布达拉宫。可是,奴隶们起义了,吐蕃王朝的子孙们有的被杀,有的窜逃。 我站在雍布拉康之巔,眺望着绿色的辽阔的雅隆河谷。我要问:谁说事物的荣辱兴衰不是痛苦的?谁说宇宙的客观规律不是伟大的? 56·从雍布拉康到青瓦达孜 雅隆六王宫和金城公主墓 在高原旅行考察已三年之久,现在我不但活着,而且已基本上进入地球大隆起地域的历史与文化的王国,一系列的中国和外国学者尚未用过,或者尚未领悟的概念产生了。也许他们没有付出血与泪乃至死亡的代价,在大洋彼岸兴叹,或者在大洋彼岸的小楼里冥想,是不可能产生这些概念的。极地文化起源于本土——雅隆文化——布达拉文化——布达拉文化圈——吐蕃文化断裂——曼荼罗文化,似乎比较实在地明白了整个极地的文化流程模式。在茫茫无边的人类发展与流程的波涛中,好像哥伦布已望见了新大陆。我在雍布拉康的酥油灯下行文时,整个的过程中流着激动的热泪。现在,我将越来越靠近我的目标,九死一生的自费跋涉将为我的成功带来希望。 靑瓦达孜山和日乌德钦寺 我们沿雅隆河谷南行,然后又沿雅隆河的支流琼结河西南行,这是一条通往门隅的重要公路。路面很窄,凸凹不平,尘土飞扬。辽阔的河谷,宁静的远山,村落处处,炊烟袅袅,空气纯净,蓝天白云。这深远辽阔的大地上的人们,无须以狡猾奸诈谋生,用人生的主要精力去应付对手。大自然造就了人的沉着、勇敢、刚毅、团结友爱、患难与共,人和大地都显示着力量与雄浑。大地在孤寂中等待着什么,孕育着什么,品尝和回味着什么。我与孤寂的天、地融为一体,孤寂的心可以包容宇宙,造就我的内省。 我们到了琼结县,让小车停在一家四川人开的小店门前。我们再步行,穿过琼结城区。县城,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冷冷清清,偶有毛驴摇着颈上的铃儿慢慢走过。我们从青瓦达孜山下走过,这是琼结的惟一的一条小街。青瓦达孜宫堡群的残堡在头顶高悬,那就是雅隆部落联盟鼎盛时代的六个王宫。要去王宫遗址,必须从山脚下面的这条小街绕过去,从西面登山。从一条便道往上爬,绕过一个回头弯,到了有名的日乌德钦寺。 此寺为一世班禅克主杰的弟子创建。二世达赖还亲自为该寺塑过佛像,写过佛经。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出生在青瓦达孜山腰的一户人家,幼年时在日乌德钦寺当小喇嘛。罗桑嘉措出身在帕竹王朝穷结巴家族,被定为四世达赖转世灵童后,于1622年(六岁)在拉萨哲蚌寺坐床。他联合蒙古固始汗于1642年灭日卡孜噶玛政权,1653年清顺治帝福临册封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直到1751年七世达赖格桑嘉措,汗王制被取消,政教合一体制才告完成。但是,五世达赖是格鲁派政教合一的曼荼罗文化①的缔造者,他掌权后扩充了日乌德钦寺,其面积达3956平方米。后来,七世和八世达赖继续扩建,曰乌德钦 ———————— ①曼荼罗文化,本书作者给藏传佛教后弘期格鲁派政教合一的文化体系的命名。 寺成了大型的建筑群落。这一切全毁了,都是解放后的事。现在的寺庙是前年即1985年,由当地群众集资修建的小小的殿堂。 雅隆鼎盛时代的宫堡群 我们顺着宽宽的便道,在青瓦达孜山的半山腰往南走。到了一个弧形的山弯里,一处宽阔的台地上便是青瓦达孜宫堡群遗址。山下的琼结河谷叫“雅隆香波”,本身就说明是雅隆部落联盟鹘提悉补野(聂墀赞普)的组成部分,即“雅隆联盟的波部落”。 《拉达克王统记》中说,青瓦达孜是悉补野最早的建筑,这不确切。据吐蕃史料:第九代赞普布带贡甲(布迪贡坚)到十五代赞普伊肖勒,先是在这山弯台地修建了达孜、桂孜、杨孜、赤孜、孜母琼结、赤则崩都,被称为“青瓦达孜六王宫”。松赞干布建立了吐蕃王朝迁都拉萨后,划全境为六如(乌如、约如、叶如、拉如、苏毗如),这里属约如治所昌珠管辖,王族们经常居于老家或回发祥之地祭奠祖宗,车水马龙,香烟缭绕,吉泰平祥,一番鼎盛。在元代,这里属唐波且万户府,唐波且在琼结河下游,离这里不远。明代,乃东王朝时期,这里建宗。宗堡修得十分雄伟,形状如狮。可是,宗堡现已夷平,修建了琼结县的电视转播台。青瓦达孜六王宫尚有逶迤的城墙残存,就在电视转播台的旁边。 据《苯教史》,象雄古国的首府在穹隆银根。然而穹隆银根今天在哪里,中外学者考证之后众说不一。正因如此,近年来四川学者才提出了“象雄就是嘉绒”、“苯教起源于朵康”,企图建立“嘉绒(四川西部)藏族中心说”,从而否定极地文化的存在。如果政治能代替历史,那么人文科学已完全失去意义。今天我看了青瓦达孜宫堡遗址,让我完全相信了布达拉文化的根基——雅隆文明。 金城公主墓 我早就听说是金城之墓在青瓦达孜山上,作为一个黄河子孙,自然要去叩拜。我们继续从半山腰的便道往正南走,不久就到了这座山的尽头。 在青瓦达孜山上只有一座古墓,靠在山脊南端正中向南,古墓平面呈椭圆,南北宽,东西窄,封土前用土木石草逐层夯打而成。夯墙十二层,每层间有木椽相隔。古墓离地面200余米,山势陡峻;用土全取于山下。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根据古墓构造,属吐蕃时代,至于墓主,无史料可考,一般人都说是金城公主。各种史料对于金城公主的奇谈不少①,我不敢轻易相信,不过对于青瓦达孜古墓,我认为其墓主是金城公主的可能性很大。 第一,吐蕃人的墓地都选择一马平川或扇形台地,王陵更是如此。惟独青瓦达孜大墓选择在高高的山嘴,这符合汉族人选择阴宅的理论和习惯。 第二,赤德祖赞生于704年,同年他父王赤都松率军亲征六诏(云南王)卒于洱海西部军中,他祖母一一芒松芒赞的王妃没禄赤玛略(汉称没禄氏)听政。710年,没禄氏为孙子迎娶金城公主并主持了盛大的婚礼②。这时,赤德祖赞才7岁,金城公主的年纪一定比丈夫大。金城公主卒于739年,赤德祖赞因推行佛教于754年死于苯教和反佛贵族势力。赤德祖赞毕生尊崇金城公主弘扬佛法, ———————— ①比如《新红史》说,赤德祖赞为儿子江察拉迎娶金城公主,金城公主尚在途中江察拉就暴逝,赤德祖赞娶之等等。 ②见《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和《旧唐书·中宗纪》。没禄赤玛略与武则天为同时代人,她在吐蕃王朝历史中是惟一的摄政者,但藏史不承认其功勋。她的掌政期长,也是武功之最。 她先于丈夫死去,受丈夫厚遇,按汉人的礼法和习惯,不惜财力物力将坟茔建造在高峻的山脊,让她翘首永瞩吐蕃的昌隆。 57·踏访雅隆墓葬群 墓葬、王葬和天葬 据《土观宗教源流》:按时间先后,苯教分为笃苯、迦苯、久苯三大派。笃苯是聂墀时代的苯教,迦苯是止贡时代的苯教,久苯是吐蕃时代的苯教。从古象雄到雅隆的止贡赞普为前期苯教,即笃苯。据霍夫曼等人的论著,笃苯使用象雄文,有系统的关于本体构成和人类起源的理论,有以光明女神萨赤尔桑为中心的女性崇拜,有多神崇拜仪轨、杀牲祭祀、丰富的葬仪,认为人有“天绳”拴住死后归天。这明显地属于母系社会的文化特质,这些特质全部带入了雅隆社会。到了止贡赞普时代(从聂墀起已传七王),村落文化产生。巩固村落文化的经济基础就是一妻多夫的经济单元出现,萨赤尔桑从理念到了人间。在这一文化趋势的推动下,“天绳”断了,止贡赞普本人开始土葬。赞普从天上掉到地上,子民们跟着从天上掉到地上。土葬,是雅隆社会文化整合之后所产生的新文化的标志,这大概在公元1世纪末。 吐蕃时期的墓葬群遍布高原,以吐蕃发祥地最为突出。我走访了雅隆河谷、琼结河谷、扎朗河谷,发现这些墓葬群都集中在山脚的台地。雅隆河谷的大型的墓葬群有:赞塘、下东嘎、普努沟、红墓山、加赛山、切龙则木、结桑等等。琼结河谷的大型墓葬群有:隆赤沟、雪康、白日、井久、拉隆、乡达、欧姆村等等。扎朗河谷的大型墓葬群有:斯孔、康佳、加日、都古山(有陪葬坑)等等。根据墓穴中的石器、陶器、金属工具看来,整个的吐蕃王朝时期不是天葬而是墓葬。 吐蕃的帝王和汉民族的帝王一样,死后采用墓葬,也和汉民族一样,帝王的墓和百姓的墓有天上地下的绝对区別。一是王墓大如山,最大的赤松德赞墓,其次松赞干布墓,最小的朗达玛墓,其总面积达305万平方米;而老百姓的墓不过1米长0.5米宽足矣。二是封土结构坚固。首先修地下宫殿,然后在那么大的面积上用土石草搅拌夯打,每层架以红松圆木作椽,如此一层一层地用人工筑成一座山。而一般人不过几块石头而己。三是立祠竖碑。松赞干布墓顶有座庙宇钟木赞拉康(松赞祠),琼结河边有赤松德赞记功碑,赤德祖赞墓前有高高的墓碑,赤德祖赞墓前有石狮,在这光秃秃的世界里,显得残破凄涼。然而老百姓谁去树碑立传?谁敢把他的奴隶生活昭示于后世?四是随葬品。藏史资料《当木措》记载,以松赞墓为例,内有神殿五间,中殿安放着松赞、文成和尺尊的遗体,各殿放有不少金银和松赞生前的武器、用品及唐王、尼泊尔王赠送的珍宝,还有纯金铸的骑士和侍从;老百姓没有随葬品,都古山的贵族的陪葬坑里都是些牛马骨头。 我在后藏的两年跋渉中,参观了许多天葬场面,拍了许多切割尸体的血淋淋的照片,曾为世界屋脊上这一人类奇特的独有的丧葬仪式而惊讶。后来,我研究了一点民族心理和宗教感情,才明白了藏族人把死看作回归,死是新生的开始,是快乐的。人们在死亡前,不背任何包袱,不留任何遗恨,能轻松地放弃生前的一切,这是吐蕃诸王办不到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就更加办不到了。 丧家把尸体放在屋里坐着,请喇嘛念经一至三天。三日内,客人登门吊唁,停止娱乐,连说话也很小声。三天满,天葬师以白布裹尸,背着尸体从门外吉祥符号上踏过,直往天葬台(专门用作天葬的山峁)。放下尸体,以绳系尸体脖子拴在岩石上,然后把尸衣剥光(饰物归天葬师),女性仰卧,男性俯卧。天葬师抽出弯弯的长刀,从胸脯(女)或背膀(男)开刀,剥肌肉,取肠肚,解四肢,碎头骨,砍大骨,将骨肉血块掺和糌粑粉,再燃起桑梓,让烟霭升上天空。鹰鹫见了吃人肉的信号,条件反射地嚎叫着群群飞来,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抢食人肉。一次把人肉啄光,死者便顺利升天。如果剩了骨头,天葬师须得浇上油物,守在那里烧成灰烬方才离去。人,空着手来到人世,也空着手离开人世,什么也没有从虚无中带来,什么也不带到虚无中去。我想,对于那些揽权抱财而归的人,一定是害怕天葬的。 谁也控制不了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既然伟大的宇宙规律如此公平,又何必对死亡那么畏惧,背那么大的包袱?天葬,在行使宇宙对万物生灵以公平的职能!
第四次旅行 藏地西部 58·从日喀则到萨迦 萨迦寻踪 引子 为了走完“卫藏”的最后一程,也是最艰苦的一程,我又到了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前面的老地方住下。 我又听见了那庄严、肃穆、悲壮的声音了,那宏大的音乐和经唱场面又把我带入了宗教与世俗、神性与人性的矛盾之中,我一阵又一阵的迷惘和战栗。这是传统的庆典,大型的音乐演奏会,在佛教古典音乐里叫“梵吹”,被现代人沿袭仍命名为“吉祥九重天”。据说奏乐人数多达80人,包括长号、胫骨号筒、唢呐、对钹、铜管、石片琴等二十余种乐器。特別是胫骨号筒,那是用死于第一胎难产的少妇的小腿骨做成的。吹起那悲壮的曲调,让人体味到死亡与新生命运动中的阵痛与呐喊。 我又听见了生命之河的波涛声。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真的人生如梦吗?不,我还要吹起胫骨号筒。多少人到了我的年龄,而又进入了扎什伦布这片净土之中,都感到应该休息了,让疲惫了的生命陶醉在抑扬顿挫的经唱声中,让灵魂得到安慰,让良心得以调适,让筋骨得以松弛。 我在梵天佛地已度过一千多个日子,佛的化导是否使我禅变而成了佛陀?如果不是,我怎么产生了和释迦牟尼相同的“生命之河是一条痛苦之河”的认识呢? 我的生活目标与人类发展十分一致,并不冲突;我的生活是充实的,有了一个情人更显得有意义;我的生命价值不在于要塑造一个人们敬佩的人格,而在于像牦牛一样踏实地、不断地跋渉、探寻和思考。难道会那么失望吗? 不。恰恰是那扎什伦布的经唱声——痛苦之河里的声音激励了我,在这秋风已起的季节,要到阿里去,要到杳无人烟的藏北荒漠去,于是,我准备着干粮,物色着伙伴。 恰恰是那生命之河的波涛声召唤着我,要我去那波涛中漂流,漂流到尽头。在生命之河中弄清楚自己,提高我即将进人地极之西的勇气,如果我的骨肉被大鹰啄光,我便成为不生不灭的神;如果我的尸骨僵冻在无人区,我便是闪光的化石。 后藏首府古老的桑珠孜变成了现代的日喀则市,要办一张《曰喀则报》,当地宣传部副部长张启贵听说我在日喀则,于是找上门来,遨请我去“讲习班”讲课,为时15天。我住进了地区党校安排的特別宿舍。 下讲台后,我和专程来日喀则探望我的情人,沐浴在欧罗塔斯河里。 她用圆润的普通话为我朗诵公元前2世纪印度的史诗《罗摩衍那》: 天空里点缀着许多云车, 云车会集,洁净无尘; 老虎、鸟与蛇列着阵, 狮子、大象拉车向前。 那里点缀着许多火炬, 像霹雳那样相撞击; 那些自由自在的卓绝之人, 住在那琼楼玉宇。 歌女们高唱着情歌, 舞女们传送着秋波; 太阳、月亮在那里转动, 还罗布着晶亮的星座。 …… 讲习班很快结束了。接我去阿里的周俊光开车来了,陪我去阿里的阿旺多吉到了。她为我打点西去的行装。送我至西门,柏杨树的叶已在发黄,平川上的青稞已经熟了。让我想起了柳永的《雨霖铃》,我对她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恰是梦魂热。仰望漫漫征途,万重山雪风寒月。” 她说:“此去经年,哪来良辰好景可说。便纵有万里荒凉,还有笔和墨。”言罢,她转过头去,泪落不止。 我们的丰田车,向西飞驰…… 《萨迦格言》和我 我15岁那年髙中毕业。高考之后,自认为读大学没问题,于是乎游峨眉山去了。卧云庵的长老陪我看了佛光,判定我将来是公侯将相。当天晚上他特地前来拜访我,要了我的生辰八字。他并不因为我和毛泽东同月同日生而惊讶,掐指一算说你的月、日是帝王的月、日,可你生年属兔,若属龙就好了。你是一只先天很足的兔子,将来日子不好过。善哉!” 当时我还是个龙图腾主义者,为龙图腾歌唱,报刊已出现了我的名字。有人还捧我为“南方神童”。一个龙图腾主义者不属龙,当然成不了龙,心里不服气。长老看透了我的心,便赐给我一本用糙纸印成的书,再不说一句话。那本糙纸书是刻版印刷,筷头大的字,没有作者姓名。封面就是目录,曰《学者篇》、《贤者篇》、《愚者篇》、《恶行篇》。我一句也没读就塞进包里,权且当作游山的纪念品。 进大学不久我成了“极右派分子”。这时,想起峨眉山长老的书,这才把它找了出来。 “神仙发怒时也会护佑众生,阎王高兴时也会索人性命。”——妙! “学者贫困时人们仍然受益,恶人发迹时谁也别想安宁。”——妙,妙! “得罪了贤者还是朋友,得罪了小人祸患临头。”——妙,妙,妙! 我这才承认长老对我的判断非常准确。作为我这样属兔的人,又恰恰是先天很足的兔,又恰恰是十六七岁的兔,不能辨别客观存在,就等于没有护身的三窟。这本书成了我的宝贝,尽管是糙纸。 后来,我了解到这是《萨迦格言》的选摘本,作者是一位西藏人。他的全名叫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简称萨班(1182—1151)。萨班的意思是萨迦大学者。他的著作很多,是西藏佛教迦派必读的经典。萨班活跃在朗达玛被剌后的长期分裂与蒙古在东方崛起的时代,经过他的努力和藏蒙、藏汉的文化交流,奠定了萨迦王朝的基础。后来,他的侄子八思巴(1235—1280)把萨迦王朝引导到了成熟和鼎盛的阶段。 平措颇章和卓玛颇章 我带着好友贡欧(贡布欧珠,日喀则市群艺馆馆长)的信找到贡觉,贡觉在萨迦县委工作,是贡欧的亲弟。贡觉待我们为上客,请了精通萨迦历史的政协委员尼平陪同,一道去游萨迦寺。 这里的寺庙和民房都用红、白、黑三色涂墙,远远望去,色彩鲜明,难怪人们俗称萨迦教派为花教。法王王宫,也就是萨迦南寺,有一丈多厚、两丈多高的宫墙。宫墙东西长,南北短,呈矩形。宫墙里的建筑面积近6000平方米。这是萨迦派掌握了全藏大权后,征调十三个万户的人力物力建造的。 我们进了城市,通过院坝,再进一道大门,先去看排列在左右的平措颇章和卓玛颇章。两个颇章(宫)里都供奉着萨迦始祖昆氏贡觉杰布的塑像,头发白如银丝。这时,尼平向我们讲述着昆氏家族和平措、卓玛两个颇章的历史。 始祖贡觉杰布的祖先本是阿里的一个强桿部落的首领,打败了这里的部落,杀了头人,娶了头人美丽的妻子。生了个儿子,起名“昆白吉”,“昆”氏家族就此诞生了。几百年后,昆氏子孙贡觉杰布拜卓弥译师①为师。卓弥是藏传佛教的先驱,从印度学经归来,门徒云集,宁玛派始祖素尔波且和噶举派始祖玛尔巴都是他的学生②。贡觉杰布在卓弥那里学成之后回到故乡,见仲曲北面是座象山,于是向领主买了这片土地,于1079年在象山半腰修建了寺庙。寺庙的靠山呈灰白色,所以起名“萨伽”,其意就是“灰白土”。这就是萨迦的主寺,也叫北寺,“十年动乱”中全给毁了。现在我们参观的是萨迦南寺,是八思巴作了萨迦法王后才修建的。 贡觉杰布的儿子贡嘎宁布继承父业,完成了花教的建设,人称一祖,二祖和三祖是贡嘎宁布的儿子索朗则姆和札巴坚赞。这三代萨迦主都娶妻生子。 ———————— ①吐蕃王朝兴佛,佛教史上称“前弘期”,桑耶寺的建成为鼎盛,吐蕃王朝结束,“前弘期”结束。据《于史》,“后弘期”始于978年。发展阶段有“下路宏法”和“上路宏法”之分,下路以卢梅为代表去多康学习回山南建寺,上路是阿底峡(孟加拉王子)在古格王朝(阿里)传教建寺。兼有两路特征的是从印度留学回藏的卓弥译师。 ②后弘期教派(据十四世达赖丹增嘉措:《智慧的窗宁玛派 》),源于莲花生,教祖索尔波且(1002—1060);噶当派,源于阿底峡,教祖仲登巴(1005—1061);萨加派,源于卓弥,教祖贡觉杰布(1034—1100);噶举派,源于玛尔巴,教祖米拉日巴(1040—1120);格鲁派,源于嘠当派,教祖宗喀巴(1357—1419),下边分达赖系统和班禅系统。 四祖就是写《萨迦格言》的萨班,五祖是忽必烈的帝师八思巴。这两祖不结婚,出家持戒。随着大元帝国的衰落,萨迦王朝于1354年被噶举派帕木竹巴取代。从此,法王偏安于萨迦南寺几百年。 八思巴是第一个萨迦法王,共传六世。萨迦第二王起的继承方式是娶妻生子。到了1347年,昆氏内讧分成四支,但有三支相继绝嗣。剩下的一支又分为平措和卓玛两房,其王位分别由两房长子轮流担任,形成了平措和卓玛两个政治集团,在小朝廷里演出了不少的权力争夺的纠纷。直到1959年达赖出走,小朝廷才彻底覆亡,平措颇章的后裔们去了美国,卓玛颇章的后裔们去了印度。 第二敦煌 在好些史书和藏学论文里,关于萨迦的年代其说不一。萨迦南寺(王宫)是由本钦释迦桑波在乌斯藏设万户之后,受八思巴旨意所建,那么萨迦王宫应始建于1269年之后。 尼平领着我们进了哈冈钦波,这是具有40根大柱的大殿。中间的大柱要三个人才能围合。左边的普康里有光明佛和阿底峡的塑像,摆满了用金汁写的经书;中间是两丈多髙的释迦牟尼和西天的大神仙们,木栏内还有几排摆了几丈长的古瓷器皿;右边是灵塔殿,有萨班和八思巴的木乃伊,还有一只尺多高的玉钟。 然后,我们回过头来,从正殿(哈冈钦波)左側的一个小门进去,到了巨大的藏书库。管理的喇嘛给了我一只五节电筒,顺着手电光束看去;前边北墙,后边南墙,旁边西墙,三面全是木料大书架,大约1平方米为一格;经书平放格内,每个格没有空隙,上抵屋顶,下到地面,据说有八万多卷;北墙还有一部我国最大的书,长1.34米,宽1.09米,搬动时要四个喇嘛。这些书,大都是八思巴时代用金汁、银汁缮写成的。 出了书库北侧的门,看了几十幅关于萨班和八思巴生平事迹的唐嘠,我们上楼后,从一幅巨大的壁画和萨迦五祖的大画像下面走过,来到一个过道。尼平说,这旁边用木板钉死了入口的是双身佛殿,双身佛殿里全是欢喜佛。所谓双身佛,就是泥塑的如真人那么大的一个男裸身和一个女裸体扭在一起,摆出各式各样的性交体位,其面部都表现出性满足的愉悦,所以又叫欢喜佛。据我知道关于双身佛的解释是:一是表现密宗禅定后的阴阳功,一说表现淫天四天王的淫事活动。除了娶妻生子的教派外,据史料最早练双身功的是莲花生,据资料过去最大的双身佛殿在甘孜寺和昌珠寺。提供过练双身实物和图片的是康区贡嘎寺,我在成都看过展览,贡嘎活佛的阴茎套一大箱。格鲁派没有双身佛殿,我只在拉萨和日喀则偷拍过不少双身壁画的照片。 我们来到贮藏国家一级保护文物贝叶经的楼门口,门上几把大铁锁,看样子不是一个人能杷这大门打得开的。尼平说,这屋里有几十卷贝叶经,是用贝树叶写成的经书,卓尔译师从印度带回来的。上面的文字是古梵文,当今的佛学专家极少有人能懂。那些文字,仿佛汉族的甲骨文那样古老。 啊,哈冈钦波,的确算得上第二敦煌。 在洛嘎大师家里 晚上,周俊光和阿旺多吉休息去了,我约贡觉去拜访洛嘎大师。一出门,七八级的西南风吹得人站不稳。穿行在土碉房的巷道里,冷冰冰的,气温摄氏零下20多度,比日喀则或者拉萨冷多了。 守城门的喇嘛认识贡觉这位县府的长官,开了门。我们进了城门之后往北拐,东北角的城楼上就是大师的家。爬上一道石梯,再爬上一道石梯,便进入一个只能一个人通行的巷道,口子上有个守卫。贡觉说明来意之后,那大个子喇嘛转身通报去了。几分钟后,大个子回来说:“大师请。”我们又爬上一段木梯,头顶上是关闭的楼门,贡觉仰着脖子敲那沉甸甸的原木板。木板向上开启,露出两个小喇嘛的头,说大师请。”我们从放下的木梯上往上爬,钻过那个方洞,又过一间屋子终于进入大师的卧室。 大师微胖,灰白头发,脸上是深深的皱纹,一件陈旧的袈裟。卧室很小,也许只有10平方米。两面靠墙层层叠叠的小佛像,几乎排到屋顶。一面是门,门边有个小卡垫,剩下一面是大师的卧处,一张不宽的卡垫。属于大师的除了佛像之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我进屋之后首先向大师敬献哈达,然后和贡觉坐在门边的卡垫上。这时,外屋的小喇嘛提壶进来,给我们斟上酥油茶。接着,我们开始对话。 他说,他是康区德格人,家里有几个弟弟,日子过得去。他来萨迦30年了,目前受到僧众的尊敬,他很高兴。他在法式活动中从不坐萨迦法王出走后留下的座位,但他要戴上大师帽“色修”。贡觉用汉语对我悄悄说洛嘎大师在‘文革’中被折磨惨了。”我问:“尊敬的大师,在人们捣毁北寺的年代里,你是怎么过来的?” 大师闭上了眼睛。他说:“如果我们还能把话继续下去的话,请别问这些好吗?” 我怕下逐客令,于是马上把话題转到学问上去。效果很好,我和大师都集中思维,在《萨迦格言》中找寻依据,以表达各自的内心。 他说:“在不尊重学问的地方,有学问的人谁肯久留?把水晶当成火石,谁还出卖水晶?” 我说:“在愚昧的人那里,跳戏的猴子比学者贵重,猴子能得到钱,学者却空着手。” 他说:“庸人聚集成堆也干不了大事,茅草捆得再粗也做不了房梁。” 我说:“吝嗇鬼的钱财,嫉妒者的友谊,下流人的智慧,都不值得羡慕。” 我们的格言对话很成功,大家感到愉快。 告別了,大师送我和贡觉下楼。在那窄窄的巷道里,他对我说:“如果你愿继续作兔子一样的臣民,或者还要作狮子一样的帝王,我对你只有一句忠告——对己所不欲的一切都要予以宽容。” 显然,洛嘠大师的提醒不仅要我具有佛一样的慈善品行,更重要的是要我具有民主精神和民主修养。《大英百科全书》对“宽容”的解释是:宽容,来源于拉丁文,即容许別人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对不同于己或者不同于传统观点的见解的容忍。我不会作一个恶民,更不会作一个暴君,大师放心,我想。 登北寺残堡 我们四五个人爬上灰白土山,其名叫奔波惹。奔波惹下面流着仲曲和达曲。仲曲不到一丈宽,正西走向。达曲才三四尺宽,东南走向。就是这两条小小的河,养育了显赫的萨迦王朝。我们从仲曲桥上过去,便进人了奔波惹下三色土堡所排成的巷道。在13世纪的近百年中,这些巷道里热闹非凡。十三个万户的代表,纳里速古鱼孙(今阿里)的使者,尼婆罗(今尼泊尔)的商人,各种衣着,各种语言,人们川流不息。现在却冷冷清清,不再有轻歌曼舞,不再有肥马嘶鸣,小河仍旧咚咚去,黄沙仍旧阵阵飞。 我们首先爬上奔波惹山腰上的一座尼姑庵遗址,再顺着那条隐约可见的盘山路往下走。所谓往下走,是根据山势的走向由东到西。谁也没料到,在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红卫兵仍然找到了海拔4316米的萨迦。红海洋的潮水冲毁了乌斯藏流了两百多年的血汗,从始祖贡觉杰布始建到八思巴扩建的,160余万平方米的宏伟建筑,其残堡达108处之多。我在萨迦县委看见一份材料,其中有这样两个数据:“文革”前,宗教历史建筑面积166万平方米;“文革”后,存留14264平方米。 我登上北寺的主殿遗址,能看见整个的萨迦和更远的原野。几只大鹰在蓝空盘旋,点点村落已升起午炊,汽车带着尘沙在飞驰,牧人甩着俄尔朵在吆喝。这里的空间概念和时间概念并不模糊。 59·从萨迦到马泉河仲巴县拉扎村 喜马拉雅婚变 我走遍了喜马拉雅南北,多夫家庭占整个家庭的15%到30%,亲自接触过的不下百家。这里,把摆数据、列图表的表达方式换成了形象,拉扎村就是喜马拉雅的缩影。 阿旺多吉进拉扎村时的叙述—— 拉氏弟兄和他们的未婚妻 雅鲁藏布江上游叫马泉河,流水清澈,草甸青青,地势开阔,白雪天齐。 阿里地委书记、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周俊光有事留在仲巴县委,也许对访问一个小村并不感兴趣。我和阿旺多吉去拉扎村。拉扎村是阿旺多吉的故乡,北有龙嘠山,西有坎布拉山,东有鹫崖山。据说,四五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生活。 我们坐手扶拖拉机在马道上从东面进村。前面是高高的鹫崖。在夕照中,它裸露着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傲然屹立。成群的秃鹫在岩腰飞旋,云烟缥渺。鹫崖抹上一层落日的清辉,仿佛一壁刻着漫长历史的巨碑,记录了拉扎村的欢乐与悲伤。 阿旺多吉说—— 在世界屋脊上,人们至今奉行着一种母系氏族的婚姻制,一代血亲弟兄共娶一个妻子。下一辈对上一辈的长兄称“爸”,其他一律叫“叔”。在家庭里,妻子不占经济上和社会上的支配地位,然而却是维系家庭自然经济联合体的纽带。在这人烟稀少、生活贫困的土地上,这样的婚姻制是历史的、自然的。 自从生产责任制落实后,拉扎村有的家庭飞快地富起来了。村头的拉氏家就是典型。拉氏家的当家人普布,四十多岁,村里的头号能人。在村民们看来,他的理想是长长的雅鲁藏布江,他的成绩是巍巍的喜马拉雅山。普布的第一人生愿望是在村头修上两楼一底的院落,让老远的人都能望见那白色的高墙,黑色的窗框。古老师,你看,那夕阳中闪烁的高楼,就是四年前建造的拉氏庄园。这个愿望实现了,而且在楼房的底层开了个榨油作坊,还买回一台手扶拖拉机,耕地再不用牦牛了。普布的第二个人生愿望是:给他被全村人称为三顆明珠的三个儿子挑选一个如意的媳妇。比起第一个愿望来,更具有流芳百世的意义。 在拉扎村,要作名正言顺的妻子是要经过竞争的,想当普布的儿媳,更是难中之难。消息传开了,胜利者是寡妇尼玛仓央的女儿曲珍。于是,曲珍一出门便围上一群人,特別是姑娘们。人们双手合十向她祝贺,站在道旁向她鞠躬。曲珍家里也门庭若市,连无来往的人也找上门来寒暄。 人们羡慕曲珍,不仅是拉氏家的富有,更主要的是她独占三颗明珠。普布的大儿子顿珠,是拉扎村有史以来进了大学门的第一人;二儿子巴桑,管理一台榨油机,能写会算;三儿子米其,16岁就驾驶手扶拖拉机,还向赶牦牛下地的姑娘打口哨。 刚刚怀春的姑娘喜欢米其,米其像个调皮而又怕羞的少女。已经成熟的姑娘喜欢巴桑,巴桑的眼睛总是那么贪婪,看得姑娘们心里发慌。至于大闺女们,老念叨着暑假和寒假,盼望顿珠回村。 只要顿珠一到村,巷子就沸腾了。总是围着大群人,听他讲外界神奇的事物:电灯、汽车、火车、飞机、高楼、大街……还有画眉毛、涂口红的女人,而且呀,还有扭屁股的迪斯科。女孩子对扭屁股最感兴趣,看了他的即兴表演,眼花了,心乱了,脚痒了。小一点的姑娘拉着顿珠请求:“顿珠哥,教我们跳吧!” 顿珠一本正经地说要脱掉你们厚厚的氆氇藏裙才行,要不哪能显得出你们曲线波动的美呢?” 这时,大闺女们用手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 为了抓住拉扎村最出色的女骑手曲珍,普布拿出了决策:首先把结婚证扯上,通知顿珠返乡,立即举行婚礼。过去人们结婚从来不要什么“证”,现在要到40公里外的乡政府登记,真是多余的事。登记时只能登记一个新郎的名字,由大哥出面,举行婚礼时几弟兄都出场,新郎是一群。顿珠不在,普布叫巴桑代理去登记。对巴桑来说,真是个美差。 说着说着,我们到了拉氏庄园,听见了榨油机的轰鸣。于是我们下了手扶拖拉机,在拉扎村访问我们应该访问的第一个巴桑。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巴桑在拉氏大院榨油车间向我和阿旺多吉叙述—— 贵果对曲珍采用“疯子”行动 我从懂事起就迷恋上了我们村里的曲珍姑娘。曲珍被“叔”选定为我们三弟兄的未婚妻后,派我与曲珍一道去扯结婚证,你们想,整个的马泉河找得出比这更美的事吗? 去乡政府要翻过坎布拉山,骑马来去要一天。骑马,比起曲珍来,我差远了。达玛节赛马,女人没有参加的资格。可前年的达玛节赛马会上,骑手们已经起跑,曲珍不顾阻挡策马冲了上去,结果得了第二名,仅次于贵果。村长大次仁只好把哈达和礼品同样贈给了她。打那之后,我“叔”就盯上了她。 去乡政府那天,天还不亮我就在村口等她,太阳已经上了山顶,她才策马飞来。她一马当先,猫着腰,氇氇裙鼓着风。山,光秃秃的,马蹄溅起了烟尘。浑厚雄奇的坎布拉,除了偶尔有一顶牧人的帐篷外,几乎没有人的存在。她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蜿蜒上升,过了红橙、青黛、灰白的地衣地段,快到雪线了。 我在后面喊:“珍拉,上面是雪线了,没有路,从坳口绕过去!” “你想当丈夫,快追呀!”她回答。 我跟了她上雪线去了,真把我吓惨了。乡政府的人问我的名字,我说叫“顿珠”,于是很快拿到了那个“证”。回家时,我求她别再翻山顶,走坳口,她格格地笑了。 她说上午是我对你的惩罚。在洗澡节时,你几次偷看我洗操。洗澡节的水是神赐的圣水,你总是盯着别人的身子,让人家不能安心地接受神赐,死讨厌。好了,回村走大坳吧。现在你是我丈夫了,哪有妻子折磨丈夫的?” 我们过了大坳,下到一条夹沟中。清泉从石缝里渗出来,滋润着狭长的小坝,小坝上长满了盈盈的草丛,草丛里点缀着红色和黄色的小花。乏了,饿了,我们下了马,坐下来吃阿妈拉姆煎的油饼。曲珍大口大口地吃,一面吃一面捧泉水喝。 “你怎么不吃?”她问。 “你吃饱了我再吃。”我说。 她格格地笑了一串,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的肚子咕咕叫,但怕她吃不饱。我看见她吃东西和咽东西的样子,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她那不浓不淡的眉毛,那微微上翘的鼻头,那绿耳环衬托的脸蛋,早就把我的魂儿牵走了。 我们坐在草坪上并肩儿眺望。山下就是拉扎村,在中午已过的阳光中,一片土坯平顶屋清清楚楚,特別是那村头髙髙的建筑,就是“叔”为我们创造的安乐窝。我们还要在那里继续奋斗,创造我们一辈的未来。她在甜蜜中渐渐地感到倦怠,反过双臂枕着脑袋躺下,闭上眼睛,她那红氆氇覆盖着的身子,胸脯挺得好高,一起一伏,比摆花节的花神还美。拉扎村没有摆花节,我去拉萨学使用榨油机时看见过,每家每户都供奉着一尊大乳蜂腰的花神。我的热血奔突起来,实在受不了,于是向花神扑了下去…… 她睁开了眼睛,微笑着,接着格格地笑。我急不可待地扯她的裙边,她的身子扭动起来,迅速从脑下取出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一推,我仰面倒在草坪上。她坐起来,又格格地笑了个不停。 我红着脸说:“难道你不承认是我的妻子?刚才你还说我已经是你的丈夫啦。” “我的第一次姑娘贞宝是属于你大哥的。谁叫你胡来?看我揍你!”她一下子严肃起来。 “啊哈——”突然近处有粗野的怪声,接着,贵果从一块大石边跳了出来。我和曲珍同时一惊。 贵果洋洋得意地踏在曲珍撤在地上的红裙说:“我今天要见识拉扎村的赛马能手,未来的拉氏夫人,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贵果,魁梧的身躯,蓬乱的头发,好久不洗脸,真像个野人。曲珍是个有头脑的人,想用温柔和友好来软化这不速之客。 “贵果哥,请吃油饼。”她招呼道。 贵果脚一踢,油饼飞了老远。 “贵果哥,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她从草地上跳起来,“我知道你们日子艰难,日后我们可以帮助你,叫米其用手扶拖拉机给你家耕地。我说话算话。” “谁稀罕你的米其耕地!你们少数女人把男人占有了,我贵果将把全村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组织起来,让她们作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比你的丈夫多得多。我的‘丈夫’们会下地干活,上山放羊,在家织氆氇。我们有的是青稞面,有的是酥油和牛羊肉,有的是红红绿绿的袍裙,然后我们修一座城堡,比拉氏家的高!” 这完全是疯话,我愤怒得发抖。可曲珍很平静,她对贵果说:“我们一道下山吧,你的马呢?” “不能走!我今天是来和你比赛的,在我们分别挙行婚礼之前,要见个高低。” “跑马嘛,我承认输给你了。” “不,我们比赛谁先脱了谁的裤子。” 曲珍一征,说:“你真的疯了?” “真的疯了!”贵果吼着,两只铁臂忽地箍着曲珍的腰,一下杷她摔在草地上,接着把曲珍的的确良长裤从上撕到下,裂开了两条长长的缝,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我在一旁懵了,看着他们在地上滚打。当我抽出腰刀时,贵果早已跃起身,跑到大石块背面骑了他的青溜子“哒哒”而去。. 曲珍坐起来,想哭又哭不出来。她长了二十多岁,从来没有这样丢过人。 “站着干什么?”她发我的火,吼道:还不快下山到我家去找条裤子来!即便我穿着裙子,骑在马背上不也光着大腿吗?进村子不羞死人吗?” 我恨贵果,恨他和拉扎村对着干,但不知道对着干的还有我大哥和德吉姑娘。 第二天,我和阿旺多吉采访了德吉姑娘的母亲巴珍。她向我们叙述之后,我发现—— 人性的冲突和人性的选择 我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经堂里坐的只有两个丈夫,后来三个弟弟次第长大,我有了五个丈夫。德吉是我的老大,地脚下还有四个男孩。后来,“工宣队”进了村子,斗争德吉的阿爸,说他是富农,强迫分家。阿叔们带走了一群孩子,接着阿爸去世,剩下我和德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巴珍和我们说话时,手里抽着毛线。氆氇纱线是用手牵出来的,牵到老长,又圈卷到转子上。巴珍和其他妇女一样,白天抽,晚上抽,走路抽,说话时也柚。如同抽不完的愁思。 巴珍说,哀婉的歌声总是在德吉的窗口悠悠飘荡,叫人听了揪心:吉祥刚刚装满月儿/为什么又抛得光光/暗淡的新月如钩/是不是还能圆满……我劝她:“妈的好孩子,别那么悲伤了。顿珠不是你的,是曲珍的,这是佛的安排。命运不能强求,万事万物都有因果。” 女儿反对我说:“一个女人嫁给几个男人是不合理的,佛经上有这种规定吗?不管女的男的愿不愿意,我想不通!” “贵果最近宣布给一群姑娘当‘新娘’,这群姑娘欢天喜地地围着他转,这就是‘愿意’?可普布说这叫‘乱套’。”我说。 女儿更发火,说:“嫁不出去的女人也是人!她们也应该有爱情!” “那乱七八糟的鬼混叫什么爱情?” “嫁给几个男人才叫有爱情吗?” 我答不上来,从来没思考过这深奥的问题。女儿是村里的小学教师,懂得的多,也许是对的。 有一次,索兰旺姆来找德吉。她蓬乱着头发,脸上满是深沟,才43岁,比我似乎老多了。从前,她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札絮最好看的就是她,脸儿最惹人的就是她,老远就望见她的花条围腰在羊群里飘来飘去,是白云中的仙女。啊,眼前的索兰旺姆是拉扯大了私生子贵果的索兰旺姆!德吉一见到她,拉着她的皱巴巴的手,一句话没说就哭了起来。 我们藏族人从来不歧视私生子,贵果在全村人面前极受尊敬。拉扎村许多人知道贵果是普布的儿子,这次贵果和普布对着干,人们表面说贵果“乱套”,可心里很高兴。 索兰旺姆说:“贵果得罪了曲珍,就等于得罪了拉氏家。他要与拉氏家永远势不两立,领着一群老姑娘到龙嘎山去了。他离开家时抱着我的腿号啕大哭。他说,我是人世间最苦命的妈妈,佛爷再残忍也不该如此惩罚我。他说,当我生下他的时候,当我把他放到冰水里清洗的时候,佛爷为什么不把他冻死,让我一辈子为了他而累得皮包骨头。” 我问:“他们不打算回拉扎村了?” 索兰旺姆说:“我希望他们不要回来,我也不想连累他们。现在的一切,都怪我当初鬼迷心窍,欲火燃烧,菩萨才惩罚我。为了让贵果没有牵挂,我只有爬上鹫崖山,投奔那万丈深渊……德吉呀,你是我最敬佩的孩子,也是贵果最相信的朋友。日后贵果回家,求你说服他不要悲伤,按照他自己的愿望去好好生活!” “阿婶呀,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德吉抱住索兰旺姆嚶嚶抽泣。 后来,德吉的心情平静下来,我倒放心,可是谁知拉氏家举行婚礼那天,她却,她却坠下了鹫崖…… 村长大次仁向我和阿旺多吉叙述他和德吉老师的一次对话—— 历史的甜果和德吉的困惑 德吉:“村长,拉扎村推翻农奴制度近30年了,还要搞一妻多夫?” 我笑了笑,说格拉,你怎么把农奴制和人民的习俗拉扯在一块呢?” “难道这一习俗不是那棵树上的苦果吗?” “哈哈,恰恰是甜果。”我说。 “为什么?” “过去,庄园里的农奴,由农奴主给配一个妻子,这种小家庭穷得什么都没有。庄园外的农牧民一妻多夫,一个大家庭,有人种地,有人放牛羊,有人制氆氇,团结起来力量大,什么困难也不怕。德吉老师的学问大,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大次仁说,我的话有理有据,恐怕格西也难驳倒我,何况她一个大孩子。 德吉:“那么,青年男女都在恋爱,到头来几乎都结不成夫妻,这难道不是拉扎村人一代又一代的痛苦?” “这种痛苦有活不下去的痛苦大吗?你看,现在我们村的小家庭有几家不是贫困的?” 大次仁说,德吉老师再也找不到理由来说服我,她沉默了。 我们第一次访问了拉扎村的女骑手曲珍,她叙述了德吉姑娘在情场上的胜利和失败。 女人心中只有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暑假里的事。 顿珠一回村,首先向学校跑,天天向学校跑。学校放假了,清静得很。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顿珠,他和德吉亲密,我心里不是滋味。那时还未和拉氏家定亲,我却天天悄悄地去学校察看他俩的行踪。 一天,顿珠提着他的录音机又走进了德吉在学校里办公和临时休息的小屋,随后轻轻合上门,随后低声细语,随后录音机就“哒哒哒,哒哒哒”地唱起来,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随后,老天爷,随后听见顿珠说:“不行,你得把长袍脱了,裙子解了,才跳得痛快呀……”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屋前,把眼睛慢慢地移向小窗口。天哪,德吉果真脱了衣裙,高高的奶子耸在一层薄薄的纱衣里面,腰那么细,比我的细,颈脖那么白,比我的白。那圆圆的屁股,那粗实的大腿,被裤子绷得紧紧的。看不出来,平时很文雅,拉扎村惟一的格拉,原来是个罗刹精。罗刹女妖,拉扎村的骚货!在大白天里,天下的男人谁经得住这种诱惑?突然,我们的目光在小窗口相遇,她知道我天天在瞅他们。从她的目光中,竟然没有丝毫羞涩和惭愧,反而充满了喜悦和自豪,在那里炫耀。这目光像一把刀,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顿珠呢?一双眼全落在那罗刹精身上。他们脸对脸地摆屁股,“哒哒哒”。他们脚对脚地摇臂膊,“哒哒哒”。拉扎村的男情女爱从来没有这一套。用这种方式勾住男人的魂儿是德吉的发明!后来,他俩发疯了,扭呀扭呀,那女妖的身子像蛇一样把顿珠缠绕着。我,只好用手蒙住我滚烫的脸走开…… 我承认德吉胜利了,但我不死心。我比较过,论文化、涵养、唱歌、跳舞,我赶不上德吉,论骑马射箭、社交能力、指挥才干,我比德吉强多了。果然,拉氏庄园的主人普布选中了我,我梦里都在笑。从我内心来讲,不是想占有拉氏庄园,只是凭我天賦的条件应该从德吉的怀里夺得顿珠,因此欣喜若狂。 有一天,登门向我祝贺的客人走了,我疲惫地躺在卡垫上休息。德吉悄悄地进门,小心地坐我旁边。她轻轻地说:“曲珍姐,我想和你谈谈。” 我睁开眼一看是德吉,一下子从卡垫上弹了起来,我提防德吉永远胜于提防贵果。 她说:“曲珍姐,我们从小就是好伙伴,你即将成为拉氏家的女主人,我德吉绝不会嫉妒。向你发誓,我再也不和顿珠亲近了。我只希望你私下多给顿珠一些温情,让他把我忘掉。”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话,哪能轻易信她?于是说:“你们跳扭屁股舞貼得那么紧,能一下子分并吗?” “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今后顿珠会教你跳那些舞的,肯定你跳得比我出色。” 我髙兴了,说:“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那么我们俩永远亲如姐妹。你家的地,由米其来帮忙,说话算话。” “这点盛情我领了,我们家的地,有我的几个‘叔’帮忙。我只求你在普布面前替索兰旺姆说些好话,贵果已经离开了拉扎村,你要多多照看这苦命的女人。” 我说:“私生子不能得到父亲的照顾,这条规矩就是好,让那些没有嫁人的女人再也不敢勾引别人的丈夫。——不过,我不那么冷酷,一定按妹妹的嘱咐去办,我对神发誓。” “曲珍姐,你是胜者,德吉向你真诚祝贺。” “等我举行了婚礼,正式成为拉氏大院的女主人。一个女人一辈子仅仅同几个丈夫睡觉和生孩子有什么意思?我将把索兰旺姆看成母亲,把贵果看成弟弟,只是不和贵果成为一家人。妹妹你放心。” 这时,德吉站起来,双手抱拳压在胸前,向我鞠躬,流着泪走了。我心里升起了胜利者的满足感,于是唱起了那首悠扬的歌: 千万匹马的马群里最能跑的有一匹, 千万个人的人群里最能干的只有你, …… 我们访问拉扎村的第一个能人普布,他叙述了往事—— 一个尊者的忏悔 离河边不远的小林卡旁边耸立着拉氏大院,我和阿旺多吉再一次向大院走去。第一次去采访巴桑的时候,天已快黑了,不能细致观察。大院的周围是土坯围墙。大门和门楣是黑色的,门顶上瓢着旌幡。进大门是院坝,左边有石头牛圈,里面有四头奶牛,右边是木栅羊圈,空的,羊儿早已上山。主建筑呈凹字形,底层的东头堆放着柴火和干牛粪,西头放着农具和打场用的石磙,米其的手扶拖拉机也放在这里,不过已经开走了。底层的正面一间大房里放着那台液压式榨油机,巴桑不在,两名雇工忙碌着。从木梯爬上二楼,左面是厨房,右面是雇工、佣人的寝室。二楼有间仓库,堆放着粮食。油菜收割了,收购的油菜籽也放在这里,要把插板抽个缝,菜籽就流到楼下的锅里煎妙。再爬上木梯便是顶楼。左边是三个儿子分别的卧室,都闭着门,结了婚怎么办?三个儿子的房间都是儿媳的卧室。根据“纽带”的需要,每晚上由儿媳选择房间入寝,儿子们绝对没有意见,因为必定要服从“纽带”。左边是普布夫妇的卧室,卧室外连着一间有藏式摆设的客堂。正中是神圣的佛堂,向院坝一面全是锃亮的玻璃窗。主人在客堂里接待我们。普布显得很倦怠,用低沉的藏语谈着他的人生感受—— 拉氏大院是我普布一手建成的,主要靠我的节俭、苦干和谋算。为了这座历史宝塔不倒,在儿媳的问題上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人都老多了。要不是三年前的那次佛的惩罚,我仍在迷途上赶。现在,儿子们和全村的青年们疏远了我,我不悲伤,让我良心上过不去的,只有我的阿加拉姆和贵果的母亲索南旺姆两个人。 拉姆比我大10岁,都57岁了。为了完成我的伟业,已瘦得皮包骨头。全村人看见拉氏大院总是羡慕,看见拉姆总是怜悯。其实,她对我的伟大理想根本不感兴趣。这一生,我什么也没给她,只是迫使她一步一步走向天葬台。 她嫁到我们家时,我比现在的米其还小,16岁也算个丈夫。轮到她到我屋里睡觉时,倒在卡垫上就睡熟了,我给她脱鞋,给她盖羊皮被子。她待我像弟弟,我也仅仅因为这一点感动过。后来,我大哥达瓦被裹胁出国,二哥南木嘠被认为是支持达赖叛逃被捕,一去监狱再没回来,我丢掉牧鞭回家作了拉氏家的主持人。二十多年来,拉姆拼命干活,对我普布无条件地顺从,顺从得完全失去了她自己,变成了一根再不能萌生新叶的木头。好在我们有三个儿子,她也为此得到过安慰,而且准备为此作最后的牺牲。 记得三年前举办婚礼的前夕,村长大次仁来批评我,说我把贵果赶走了,弄得索兰旺姆没有活下去的路。其实贵果不是我赶走的,是他自己要那样干的。不过大次仁批评得好,贵果的父亲太狠心!她,索兰旺姆,一个人把贵果拉扯大,失去了歌声,失去了扎辫,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她爬呀爬呀,在拉扎村爬了二十多年。我普布已爬上高高的拉氏大院,她会爬向哪里? 大次仁走后,我找来一个袋子,轻轻地拉开藏柜,四下里张望,把婚礼上招待贵客的奶油条抓来往袋子里放。我在偷东西,做贼,干拉扎村人认为最卑鄙的勾当。我提防主人捉住我。这时我心目中的主人是谁呢?恰恰是我的奴隶拉姆。结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把拉姆看成主人,当然也是我有生以来的惟一的一次偷窃。你们知道我偷的招待贵客的食品是送给谁的?索兰旺姆! 我偷偷摸摸地溜出后门,灰色的天空预示着要刮大风。为了躲开人们的视线,我从抽穗的青稞地穿过,高原风呼啸着从龙嘎山上扑过来,搅得大地昏茫茫一片。在这迷蒙的世界,我呼唤起来,似乎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两顶小帐篷,帐蓬前有两间石头砌的半人髙的小圈。我的羊儿乖乖地回了家,小姑娘的羊儿老是调皮,特別是那条高大的卷角公羊带头东奔西跑,总是由我去收拾它。傍晚的狂风刮来之前,我打好水,小姑娘拾好柴火,两顶小帐篷前升起了晚炊……年复一年,我们长大了。我回家挙行了婚礼后,仍然和她一起放羊。我不能忘记那个宽大的山洞。套项圈的羊儿围着她,没套项圈的围着我。四周静极了,只听见羊儿们回嚼的声音。我们都睡不着,坐在一块讲了很多故事。后来,她问我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她兴奋得尖叫起来……后来,她说这些事都是拉姆教你的吧?”山洞生活不能天长日久,我离开山洞时对她说:“我会来接你的,接你到拉氏家生孩子。”这迷人的许诺像雨后的彩虹,很快就消失了。后来,她在雪地上生下了贵果。 狂风仍然是铺天盖地,大地一片沙幕,魔女的手臂在空中摇晃。我抱着奶油条,蹒跚地到了索兰旺姆门下。拍开门,一个头发蓬松的肮脏的女人见了我十分惊讶。 我说:“这里有一袋奶油条,在拉氏大院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送给你娘母,以求你娘母对我的宽恕。” 她说:“我可以宽恕你,只怕贵果不愿意。你早已不是小帐篷里的普布,已经是拉氏大院的普布了。快把你招待贵客的东西拿走吧!” “阿兰!” “快滚!” 这个场面让我开始反省过去,在我正在办完儿子们婚事的时候,投来了拉姆和索兰旺姆的阴影。但我仍然压服顿珠,因为我是拉扎村最受人尊敬的人,我要坚持到底。 尼玛赤向我们叙述贵果和嫁不出去的姑娘们一起生活的情况—— 龙嘠山洞的忧郁与愤怒 我们不羡慕拉氏高楼,更不认为普布老头有啥了不起。我们带了酥油、糌粑和青稞酒到了龙嘎山,在一个宽大的洞里住下,烧起了干牛粪,喝着青稞酒,唱歌跳舞,尽情地玩。肚子饿了,在火堆上烫一壶酥油茶,每人斟上一碗,再揉两块糌粑,相互塞进对方的嘴。龙嘎山洞,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这些大女子(应该是一妻多夫习俗的过剩女人)中的帕拉姆、久穆巴珍、次仁參决和我,与贵果玩了五六天,都不那么激动了。大家围着火堆比较冷静地谈论着现在,思考着将来。贵果说你们生的孩子通通叫我妈妈,归大家所有。谁是丈夫?你们才是,我是妻子。” 有人问哪有生胡子的妻子?”大家都哄笑起来。 贵果说我们拉扎村哪有一个男人娶几个女人的?把称呼颠倒过来,不就符合規矩了?身体好的下地种青稞,身体弱的在家制氆氇,年纪小的上山放羊,年纪大的在家作炊。不过,风雪来了,放羊的要回家,由我去换班。” 有人说:“你怎能离开家呢?几个女人处在一块不吵嘴吗?有的人的嘴可凶哩!” 贵果说:“为了大家活下去,绝不能吵嘴。我也不能像别人家的妻子那样只能陪你们睡觉,我必须骑着青溜子跑来跑去,地里,山上,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我们都要活下去呀!” 有人问:“你妈妈怎么办?” 贵果:“不能再让她干活,有得吃的首先给妈妈吃。” 我们都产生了异常激动的情绪,似乎有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们得救了。我甚至趴在贵果的肩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有人又提到一个问题:“我们的这个‘家’能公开吗?谁承认我们四个女人是贵果的‘丈夫’?” 贵果说拉扎村的男女只要经过结婚仪式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拉氏家举行结婚典礼,我们也举行。我们作上‘切玛’敬神,搞证婚仪式,然后向全村人公开我们这个家庭。” 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大了。普布老头肯定说我们“乱套”,要是村长大次仁不承认,全村人都不承认,我们到哪里去过日子呢?大家都否认了前面的一切设想和安排。 沉默。山野多么寂静,只听见火堆上壶里吱吱地叫。太阳即将落山了,洞里的光线已经暗淡。在牛粪火嫩白的光亮中,贵果的胡茬更黑,次仁参决的脸更长,帕拉姆的眼眶更深,久穆巴珍的肩更瘦。忧郁,像灰幔一样蒙住了龙嘎山洞。 突然,我发现普布老头向龙嘎山洞踉踉跄跄地走来。 “这老东西胆敢管到龙嘎山来了!”帕拉姆吼起来。 四个女人跑出洞口去。“呸!”久穆巴珍一口唾沫飞在普布身上。“啪!”次仁参决一个耳光打在普布脸上。我转身去叫贵果,贵果跑出来,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响。 普布老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送奶油条来的……”他捧着一个鼓囊囊的口袋。 我叫道:“贵果,不要他的狗屎,让他自己吃!” 普布颤抖着一步一步后退,女人们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不要打他!放了他!”贵果吼道。他双手无力地撑在洞口上,蓬松的头靠在岩壁上,放声痛哭。 我们访问了勇士贵果,他叙述了马泉河边发生的一件事—— 拉氏家婚礼前夜的德吉姑娘 我们到了索兰旺姆家。贵果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就是帕拉姆。索兰旺姆抱着一个也许两周岁的女孩,是她的孙女,是她的宝贝。小女孩起名龙嘎,证明是在龙嘎山洞里有的。帕拉姆站在我们身边不停地斟茶。贵果的头发蓬松,穿一件破西装,给人的感觉一点不野,而且语言还优美而文雅。 贵果缓缓地说—— 马泉河,带着金梅的清香,带着毛菊的馥郁,带着雪莲的洁露,带着龙胆的赤诚,来到了我们拉扎村。拉扎村是美丽的,然而在曲珍举行婚扎的前夜,却笼罩着凄凉的气氛。拉扎村的夜空,荡漾着琴声和歌声,时抑时扬。马泉河的水,比白日更响,像个哀怨的女人在如泣如诉。 德吉是在青稞地上和牦牛背上长大的,是在歌声中和舞步中长大的。那年暑假,爱火狂烧着她的时候,我知道她夜夜投入阿哥顿珠的怀抱,接受阿哥顿珠热吻。那时的她,在家里,在巷道里,在学校里,来来去去都在唱歌,歌喉比阿木错的百灵鸟还甜润。姑娘们说她被爱神的彩箭射中了,曲珍说她被罗刹妖控制住了。 德吉最好的女朋友就是帕拉姆。帕拉姆曾向我透露过德吉在蜜爱中的感受和视死如归的决心:她说顿珠太老实,她要顿珠晚上悄悄地到她寝室去,她把门给他留着;她忘不了他俩在小屋里的一切,从小窗洞仰望天空的星斗,不说一句话,怕扰乱了宁静,冲淡了甜蜜;她紧紧地抓住时间,让奔腾的激情停顿在小屋里,让甘美的享受成为永恒的凝固;她愿在顿珠的搂抱下进入地狱,哪怕地狱里全是刀山火海……顿珠和德吉的获得也激励了我去追求,同时激发了我支持他们的决心,纵然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也要干。 后来,帕拉姆说,普布的决策,曲珍的胜利,村长的大道理,还有我母亲的惨状,像一条粗大的绳索,把德吉捆死了,让德吉的精神崩溃了。有一次,帕拉姆去鼓励她,却正碰上她在清理和烧毁顿珠的信件,正当德吉泣不成声、晕倒在卡垫上时,帕拉姆从火池里抢出了几张残缺的信笺,悄悄地塞进了怀里。 贵果拿出几张烧残的发黄的藏文信笺,阿旺多吉译给我听—— 我现在是一粒种子,你是泥土中无穷无尽的水分。有了你的滋润,我才能抽芽。如果我变成了一粒嫩芽,你是晶莹的露珠。有了你的慰勉,我将叶茂蕾开。如果谢花后我变成了幼果,但愿你作和暖的阳光;有了阳光的照耀,一定在雪山上嫣红熟透。 …… 我一定要求把我分配回后藏。如果我是一匹骏马,雅鲁藏布江南岸的原野足够我奔驰了;如果我是一只雄鹰,连绵几千里的喜马拉雅山足够我展翅了。骏马总是流连马泉河的水,雄鹰总要回归山岩上窝。德吉啊,你就是永不干涸的马泉河,你就是崖云中温暖的窝。 …… 帕拉姆说,德吉的情绪太低沉,于是我们俩暗中监视着她的行踪。果然,她在举行婚礼前一个晚上,一个人去到拉氏大院的围墙外徘徊,望着那三楼,向关锁着顿珠的窗口望了许久,又蹒跚着去了树影浓浓的河边。月光透过叶缝撤在河滩上,河水闪耀着粼粼的银光。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河水近了,越来越近了。当她正要扑下去的时候,我抓住了她。 “你真像羊羔一样的软弱,像牦牛一样的愚蠢。除了寻死,再没有别的路吗?”我真想揍她一顿。 “有路,你母亲索兰旺姆的路。”她说。 “那条路已湮埋了我母亲,难道还让它湮埋你吗?现在,你和顿珠哥都得听我的!” “听你的?” “是呀!我原来想,顿珠哥就参加婚礼又怎么样?就和那个没开过苞的女人睡他几天几夜又怎么样?后来我想,顿珠哥不会这样干。怎么办?就这样,你明天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婚礼,那时候……”我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我的计划和具体安排。 她说:“顿珠会同意这样干吗?” “哎呀,他爱你胜过你爱他,你真是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姑娘了!” 于是,愁苦和悲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战斗! 我们第二次到了曲珍家,曲珍和她母亲尼玛参决叙述了婚礼前夜的庆祝活动—— 欢乐而别致的嫁前仪式 在去尼玛参决家的路上,阿枉多吉向我介绍说,一个家不管有多少弟兄,结婚典礼一代一次,时间周期至少得20年以上,因此拉扎村最隆重的礼仪莫过于結婚。然而,参加婚礼可不简单,绝不是一条哈达的事。衡量亲疏、贫富和血缘的远近,主要还是物质标准。至少也得送两坛青稞酒和一头羊。撑面子的,可以送到12坛酒,几头大羊和被子、床单,还要用四方木盘盛上镜子、耳环、项链、彩裙等等。拉扎村人过去这样,金珠玛米来了也这样。工宣队打菩萨后表面上不这样,暗地里悄悄搞。土地下产后,恢复了过去的规矩,甚至比过去更厉害。我们到了曲珍家,母女俩都在家。尼玛参决是一个健谈、开朗、非常大方的人。有了母亲在,曲珍很少开腔,专注于伺候客人。 尼玛说一一 我的女儿曲珍嫁到拉氏家,是拉扎村的头等大事。我家的门楣上,每间屋子中央的柱子上,经堂里佛像的头上,都挂起了哈达。平时,佛是住在天上的,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向佛献了“切玛”,佛就从天上飞来赐予吉祥,全村人都接受佛泽,拉扎村扎西德勒!男人们早就想看看拉氏家接亲马队的排场,女人们特别想听新娘的出嫁歌。一个女孩子从十二三岁起在种地、放牧、制氆氇时就开始学了,那长段长段的歌词说尽了养育之恩,那悠悠扬扬的声调比唱经美得多。一场婚礼,给人们的感受是女性光荣,如果没有女人存在,拉扎村就会从喜马拉雅山下消失。女人是支撑在天与地之间的柱子。 我看着神圣的“切玛”,仿佛慈祥的佛已高高地坐在神位上,未来充满了阳光。我只有一个丈夫,因为丈夫是独生子。在曲珍12岁那年,丈夫去世,曲珍成了家里、地里的主要人,艰苦的劳动练就了她不怕一切的性格。她常常在人面前逞能任性,让我深感不安,又正因为如此才被普布选中,而今因祸得福了。 姑娘在出嫁前夜要举行嫁前仪式,嫁前仪式有三个内容:嫁前沐浴,嫁前训诫和嫁前狂欢。 曲珍脱光了身子站在盆边,我向她的额上、乳峰上、大腿上浇水,审视那健美的身段,确实让做母亲的自豪。我知道顿珠和德吉好,也知道曲珍的魂儿早就被顿珠牵走了,德吉虽然是个村小学教师,能歌善舞,可文化和歌舞绝不是组织一个大家庭的本领。在众多的丈夫面前主要的是温情和魄力,而最主要的还是魄力。虽然德吉身材苗条,但苗条就是柔弱,大户人家需要的是强健的人。 然后进入仪式的第二个程序,曲珍必须到献有“切玛”的佛堂接受训诫。出嫁的姑娘在出嫁前夜要经受训诫,如做僧人的人要接受三皈三依的戒条一样。训诫时,所有的客人都得回避,不允许干扰神圣的训话,我威严地坐在“切玛”下面,曲珍盘腿坐在我的对面。 “你是女儿曲珍吗?” “神灵在上,曲珍在下。” “现在我代表佛向你训话,永远记住,一辈子照办。第一条,从明天起,你要顺从每一个丈夫,不能偏爱,不能有私心;第二条,从明天起,你的职责只能是伺候好每个丈夫,不能支配丈夫,只能一天到晚做事,不能管事。第三条,如果你不信守条规,婆家可以随时把你赶走……” 曲珍打断我的话:“现在不和你们过去一样,结婚是政府发了‘证’的,谁敢赶走我?” 我一惊,死丫头竟敢在佛面前蔑视训诫! “曲珍啦,你能被拉氏家选中,得到全村人的羡慕,全在佛的恩泽。你想政府支持,可政府不会让你和三个男人同时結婚的。” “那才好。结婚证上写的是顿珠和我的名字,如果政府干渉,我就不要巴桑和米其,只跟顿珠一个人就是了……” “天啦,你变成贵果了,全说疯话。别人听见怎么办?跳舞去,快滚开!” 仪式进入狂欢阶段。曲珍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着一件红色的紧身衣,向客人们跑去。客人们“啊”地吼了起来,这死丫头连袍子都不穿,高耸着胸脯。任何姑娘出嫁前都羞羞答答,这东西太不像话!你看,她手一挥,喊道:“弹唱开来吧,跳起来吧,姑娘们!”于是六弦琴“哒哒、哒哒”,整个的屋子旋转起来。 是鸟儿吗?是鱼儿吗?是柳丝吗?鸟儿的翅比起她们的臂袖来太硬了,鱼儿的腰比起她们的身段来太笨了,柳树的叶比起她们的裙裾来太沉了。曲珍被众人包围着,整个的舞圈在围着她转。我的心,甜蜜极了! 我们访问了惟一的喇嘛云僧,他向我们讲述了婚礼的全过程—— 奇特的喜马拉雅婚礼 我一辈子最美和最累的差事就是给拉扎村村民主持婚礼。 那天,当我领着接亲马队出发的时候,拉氏大院院坝内外、楼上楼下人山人海,村里村外的客人之多,就是写礼单的人也无法拿出准确的数字。普布的接亲马队里有女人,这一改变刺激了所有的人。马队一出场,拉扎村亮了,好像拉扎村是新的;拉扎村动了,好像拉扎村是活的。 大枣红、赤血青、花儿白……高头大马走成长蛇阵。每匹马的脖子上系上哈达,额上摇着红绸缨,丁当丁当响着铃。骑手们穿着红的、紫的、绿的各色服装,长衣大袖,腰系丝带,长靴锃亮。男的头戴绣边圆顶帽,女的丝絮花哨。德吉是有名的歌舞手,骑着贵果的青溜子走在排头。马队开始绕村一周。在开始移动的时候,我唱道:“吉日良辰,马队接亲,全村祝贺,齐唱谐青。”于是,骑手们、排成夹道的人、拉扎村人和所有的人用庄严的声音齐唱起来。起音低,好像地底下发出来的。接着声音渐渐高起来,浑厚的声流在村里缭绕旋回。一个女声突然拔尖出来,这是德吉。 德吉: 西天的祥云飞来了 我们的马队出发了 全村人帮腔: 嘎瓦拉——吉瓦拉 德吉: 马蹄踏上祥云路 前面就是新娘屋 全村人帮腔: 嘎瓦拉——吉瓦拉 我沿途唱着一段又一段的诗,那些内容,连我自己也不全懂,只知道照着书上从头到尾地唱。到了女家门前,我唱一段,叫人搬走一块早已放好的黑石头。黑石头代表邪恶,首先应把邪恶搬走。我又唱一段,叫人摆上一块白石头。白石头代表吉祥,应该让吉祥永存。人们拴好马,进屋了。当我看见新娘时,唱一段,把一支彩箭插在新娘脑后的衣领上,表示爱情的箭已射中了她。我再唱一段,把一块“灵魂玉”挂在她的脖子上,新娘的灵魂已被拴住,別人再也夺不走。然后牵出一匹有孕的白母马,让新娘骑上离开娘家。这时,新娘开始哭嫁。 哭嫁并不哭,而且娓娓地唱歌。那些歌词是早就编好的,每个姑娘都能背诵。人们对哭嫁的兴致很浓,要等新娘唱够,时间不允许,于是我唱一段,把曲珍扶上白母马出发。她身后是娘家送亲队的马,然后是驮嫁妆的马,然后是长长的接亲马队。路上,见了背水的人要献哈达,见了背柴的人要献哈达,因为有了水和柴,未来的日子不用愁了。 回到拉氏大院,迎亲仪式开始了。新郎集团的代表向新娘献上一碗青稞酒,新娘要一口喝了。代表应由大哥担任,可出场的是巴桑。曲珍在马背上惊诧了,急忙问巴桑:“顿珠没回家?” “回家了。他肚子疼……” “你不行,叫顿珠来敬酒!你这个人什么都抢着干!” 我看见巴桑十分尴尬。新娘拒绝新郎的酒,在拉扎村自古以来是没有的,但曲珍要顿珠出场,又合乎规矩。普布连忙找了两个本家中最体面的妇女前去解释,曲珍才勉?娊庸了酒碗,我想巴桑的双手举得早已发麻了。 骑手们下了马跳起迎亲舞。德吉舞在最前头,她的后面并排着两个抱弹六弦琴的舞伴,六弦后面一行女伴一行男,长袖凌空。德吉面容庄重,眼睛深邃,随着节奏微微摇起脖子显示自由;双臂在腹背前后交替表达和谐;裙裾的摇摆比小林卡飞起的蒲公英还轻,比马泉河的涟漪还细。她轻盈的舞姿,羞煞了梵天的仙女。“阿啧——德吉!”人们向她欢呼。 在一阵催一阵的欢呼声中,新娘曲珍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据我的洞察,曲珍心中充满了自豪,每踏上一梯,就意味着向这富有的核心跨进了一步,然而似乎又惴揣不安,怕有什么隐秘的力量把她从高高的楼上推下来。她在众多的人蜂拥之中走在我的后面,登上二楼,登上三楼,进人了香烟缭绕的佛堂。我见她一进佛堂就用猎人的目光搜索,吓,就座的新郎中没有顿珠! 我与曲珍坐在那罗刹女和猕猴搂抱的壁画下面,罗刹女繁衍了高原人,曲珍也会让拉氏家族兴旺发达。我用卜算的方法定出了新郎的位置,巴桑和米其坐下了,顿珠的位置是空的。窗外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全在叽叽喳喳议论。人们看见了顿珠门上的锁,都感到今天的气氛和往常不同。曲珍额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她走到拉姆跟前说:“阿妈啦,顿珠的肚子再疼也应坐到这里来呀!” 普布明白曲珍的焦虑,对我说:“宣布证婚开始吧。宣布了名单,就等于顿珠来了。”曲珍退回座位,脸儿由热变凉,白青青的脸真难看。 我唱一段请一个梵天的神,在释迦牟尼头上放一条哈达。众多的菩萨请了,哈达已有一大捆。宣布新郎名单马上就要开始。曲珍毕竟是果断的人,她起身走到普布面前沉下脸说:“阿叔,顿珠的肚子再有多疼,只需他到这里稍坐一会儿就行。宣布了新郎新娘之后,我可以扶他睡去。宣布新郎时他不来,佛能承认他是我的丈夫吗?他要不出场,证婚仪式应该马上停止!” 曲珍的声音是急促的,清楚的,窗外的人都听见了。有的伸伸舌头,有的低声惊叹,这个新娘竟敢命令婚仪停止,不说拉扎村,就是整个喜马拉雅从古到今也没有。可是,曲珍的要求是合理的! 本来这几天亲友们都在说服顿珠,可直到今天早晨顿珠还是不从,普布只好仍然把他锁起来。普布事先对我说,只要我在释迦牟尼面前宣布了顿珠的名字,就是法定的丈夫了。曲珍有刚有柔,日后对顿珠肯定有收拾的办法。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曲珍发难,叫拉扎最聪明的人确实束手无策了。 我们在拉扎村转了六七天,最后不可能见到这场悲剧的主角,好在阿旺多吉是本地人,他向我讲了事情的結局—— 鹫崖祭 在阿旺多吉的土屋里,我开始整理几天的采访笔录,拟出提纲之后,立即感到采访尚未结束,德吉不在人世,顿珠不知何方。结果,填补这一空白的任务还是阿旺多吉老师完成的。他说,古老师,你到后藏时我还在宗教局工作。在1985年暑假的一天,顿珠到日喀则宗教局找到了我,情绪异常低沉。当晚,他向我讲述了三天前在我们家乡拉扎村发生的事—— 我在小屋里早已发慌,但楼是高高的,跳不下去,门锁得紧紧的,飞不出去。一周前我从成都飞到拉萨,一年不见,又变多了。八角街转经道上播放着摇滚乐,大昭寺前耸立着即将封顶的高楼。我过羊八井,翻上雪格拉山,在“龙当”旁欢呼了。我是大山的儿子,呼唤生养我的母亲。到了藏南谷地,青稞垂穗,菜花金黄,我唱起了藏族人豪壮的歌。几亿年前我的故乡是浩波碧海,而今已高出海面4000多米,这是地球演变的奇迹,我是奇迹之中的生命。我到了马泉河边,这里有我的拉氏高楼,有我可怜的阿妈、能干的阿叔,特別有我儿时的伙伴和能歌善舞的情人。然而,万万没想到,一到家竟成了抗婚的囚徒。 好在我有一个好兄弟贵果,他派人暗地里告诉我一个可喜而又不安的消息,就是贵果为我和德吉所作的出逃安排。作为拉扎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用逃跑的方式反抗世俗,难道不是无能吗? 我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窗洞,婚礼的进程我清清楚楚。浩荡的马队,盛大的迎亲舞,这是世界上没有的仪式,因而才配称藏民族。姑娘小伙的歌喉、舞姿是世界上没有的,因而才配称歌舞之乡。那院墙外的沙柳上不是拴着贵果的青稞溜子吗?那是一匹全村顶好的马。那一只手伏着青溜子的不正是德吉吗?一看见她真叫人心疼。虽然我回了拉扎村还未和她见面,可我们的心儿是相通的。我们第一次向拉扎村挑战,命运之神能保佑吗? 这时,我见德吉正在向我招手,接着一团白色的尼龙绳向我的窗口抛来。我来不及犹豫了,飞身接了尼龙绳,把绳的一端拴在屋子中央的柱子上,钻出窗洞,扭着绳子滑下去。德吉把缰绳交给我。我们飞身上马,德吉抱着我的腰,向东山飞驰而去。 高高的鹫崖山! 鹫崖山的马道九折回环。青溜子伸直尾巴,撒开四蹄,在婉蜒曲折的山路上飞奔。不一会儿,在它的后面出现了白马,那是曲珍。在白马后面,是一串疾骤的马蹄,扬起一溜烟尘。 德吉紧紧地抱着我,说:“从现在起,你我将成为漂泊天涯的孤儿,死后不能接受天葬,白骨只能抛撒在异土他乡,这是拉扎村人最可怕的人生結局。你曾说过,马泉河的子孙舍弃了马泉河是最不道?缘男形,剥夺了在喜马拉雅生活的权利是最残酷的刑罚。顿珠,似乎群山都在对我们愤怒了?" 我说:“别想那些!抱紧我,别怕!” “后面有好多人在追我们!白马,那是曲珍!”德吉惊呼道。 “我不怕曲珍,即便她追上我们,我也会说服她,她不是那么坏的女人。” 马队向鹫崖涌来,烟尘向鹫崖涌来。 “阿珠,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别胡说,抱紧我!” 马在飞,尘在扬,人在涌,山在转……我感觉到德吉在发抖,不停地给她打气。忽然,她在恍惚中双手一松,身子向后一仰,落马了! 青溜子停止奔驰,白马赶到崖边。 德吉的身子在崖边上一翻,向万丈深渊坠了下去…… “德吉——”我在惊呼。 “德吉——”曲珍在惊呼。 秃鹫飞来,一只,两只,一只……白云飘去,一朵,两朵,一朵…… 迎亲马队的骑手们赶到了鹫崖,一字儿摆开。马儿一阵嘶鸣,仿佛呼唤德吉慢慢走,慢慢行。成群的秃鹫飞去,仿佛护送德吉的灵魂到梵天。我呼喊着,嚎哭着,正要扑向那深渊与德吉同归时,曲珍一把抓住了我。 人们都在哭,人们都把马头上的红绸缨解下来抛向山崖,这是旷古未有的悼祭,这是喜马拉雅的悼祭。 之后,我骑着青溜子离开了拉扎村。下了山,走了老远,回头一望,崖沿上还伫立着目送我的人们。 我挽留顿珠住了几天,他又回学校去了。半年后我回拉扎村探亲,首先关心的是这件事。普布再没抛头露面,只是叫米其在自己家里吃了去巴珍家春种秋收。自从德吉坠崖后,曲珍当天就回了尼玛参决家,拒不承认这门亲事。此后,每天去巴珍家料理,并向巴珍表示:曲珍就是巴珍的女儿。拉扎村失去了德吉如失去了一束阳光,阴影总是照在人们的心头。一年一度的达玛节来了,骑手们总是结队从鹫崖飞驰而过,高举着弓箭,高呼:“德吉姑娘,回拉扎村吧!” 啊,生活就是“哒哒”的马蹄,在人们心中踏上了一串串难以磨灭的印子,喜马拉雅人和喜马拉雅观念正是在这些印子上前进的! 60·驻仲巴 一妻多夫婚姻制的产生、延续和消失 一妻多夫婚姻制产生的历史背景 《贤者喜宴》、《王统记》等史书都这样记载:止贡赞普与罗阿木(洛昂)决斗身亡,自毁天梯,使他和其后嗣再也不能升天。罗阿木是什么人?《王统记》云:“伦布罗阿木……”《王臣记》云:“赞普占伦布罗阿木。”“伦布”即“大臣”,可以判定止贡赞普死于权力之争。死后,《王统记》说筑陵于青玉达尔塘,《贤者喜宴》说筑陵于昌英昌琼,《敦煌文书》说筑陵于央多拉布。其实,这些书记载的是同一个地名①。人们成了地上的人之后,开始离开苯教的蒙昧和恐惧,直面地球演变所造就的这块严酷的土地,走向了进取之途。 罗阿木杀了止贡赞普当了王。十多年后,止贡赞普的遗腹子茹来杰又杀了罗阿木,迎回逃亡的赞普之子布贡带甲(史称恰墀王)执政。茹来杰作了布贡带甲的大臣,成为把雅隆部落联盟引向兴旺发达的七大贤者之首②。这是公元2世纪的事。 史书上这样写道:“烧木为炭,炼矿石而成金银铜铁,钻木为孔成犁及牛轭, ———————— ①赞拉阿旺·达瓦项仁:《略述珠链状的吐蕃陵寝》,《西藏研究》1982年三期。 ②雅隆部落联盟七大贤人:发展农耕的茹来杰,兴修水利的拉布郭噶,发展冶炼的俄朗赞芒,发展交通和商业的赤桑·羊顿涅,创立文字的吞弥·桑布扎,规划村落的赤桑绕拉,取消酷刑的在赞冬司。 开掘土地,引溪水灌溉,犁地耦耕,垦草原平滩为耕地,渡河,遂于水上建桥,耕种庄稼之农事首始于此也。”① 我们可能给“六地列”、“八德”时代的雅隆社会②作如下概括: 1.史载在茹来杰的倡导和指挥下,扩大耕地,改革农耕工具;搞牲畜杂交,产生了新畜种犏牛,犏牛成了农业的动力;搞牧地储草,牧业进人了新阶段。 2.兴修水利,这是大臣拉布廓噶倡导和指挥的。高处引水,低处灌禾,农业的发展有了保证。 3.金属冶炼,是大臣俄郎赞芒倡导和指挥的。金属工具的使用标明雅隆已经远远超过了象雄并向文明时代迈进。 4.架桥渡水,发展交通和商业,这是大臣赤桑·羊顿涅倡导的。 后来,“始有升斗,造量具以秤粮油”③。由此看来,天绳断了之后的雅隆社会已经具备了极地人生存下去的社会条件。这主要表现在社会经济不垮,村落文化的产生和稳固。 一妻多夫婚姻制的产生 家庭是村落的基本单位,村落文化的稳固和发展,首先是家庭的稳固和发展。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提到人类生活的三大前提:物质生产、生产工具、家庭,而且三个前提是統一的④。在严酷的自然条件(即文化地理)中,如果为生存和繁荣而战斗的单位力量小了,必然抗拒不了大自然的威胁。在这块土地上,人们生活的三大前提尤以家庭重要。 从文化经济学角度,我个人认为极地的一妻多夫婚姻制就在这个时代产生。我们不能单把它看成一种习俗,确切地说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社会经济实体。 ———————— ①《贤者喜宴》七品,第18页;《王臣记》,第26页。 ②六地列、八德等十四王系列见王辅仁:《西藏佛教史略》附录一。 ③《贤者軎宴>七品,第25页。 ④《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一章《历史》篇。 按文化经济规律,一妻多夫婚姻制应该开始于止贡赞普时代,随着村落文化的产生而产生,它是天绳断了之后形成的文化现象。为了共同生存,你种青稞,我制氆氇,他放牛羊,有吃又有穿,在严峻的自然环境中活下去就没问题,不会被现实所淘汰,这是人类在自然选择中建立的家庭——基本经济实体。要这样的经济实体不垮,必然要达到一条维系的纽带,这条纽带就是性关系,就是女人。女人是太阳,是萨赤尔桑,这是苯教对宇宙的认识,在雅隆的止贡赞普之后变成了人间的现实。太阳只能有一个,男人们围着她转动:在她的协调性爱护之中,分享生命赋予的光和热,整个宇宙是活的。为了保证超稳定的生存竞争优势,家庭不能分割,劳动创造的积累必须越来越多,那么代代弟兄只能共同娶一个老婆。尽管一妻多夫婚姻制为社会带来了一些副作用,比如女性过剩等等,但毕竟保证了雅隆文化的稳固和发展。 一妻多夫婚姻制的延续和消失 一妻多夫婚姻制能在极地延续,有其历史原因。雅隆第三十一代赞普朗日伦赞和其儿子松赞干布统一了今天的西藏地域后,雅隆的一妻多夫婚姻制一定能被羊同(象雄)和苏毗所接受和仿效,因为羊同有女性崇拜传统,苏毗女王国有女权意识传统。可以判断,在松赞干布尚未吸收佛教文化之前,一妻多夫婚姻制一直是大高原的主要婚姻制度。 布达拉、大昭寺是中国佛教文化和尼泊尔印度佛教文化与雅隆文化整合的产物,属于这个文化实体的吐蕃王朝之政治中心在卫地(今拉萨至山南),因此卫地的一妻多夫婚姻制一天天衰落,然而远离政治中心的藏地,尤其是喜马拉雅山麓和雅鲁藏布江源头却明显地保留至今。后弘期藏传佛教文化(曼荼罗文化)建立之后,女性过剩的社会矛盾是通过尼姑寺庙解决的。我拜访过中锡边境的曲登尼玛等寺庙,据冈巴县志统计,尼姑的人数从来就比喇嘛多,我曾两次走过珠穆朗玛峰一带,据绒布寺资料,1959年前的女尼要比喇嘛多两倍。 极地的文化遗存表明,其文化特质是这个地域文化选择的结果。解放后到“文革”时期,用政治的强制方法去消除这种被认为“落后”的婚姻现象,一妻多夫家庭解体并非人们的自愿或进步文明的提高。在80年代初,落实生产责任制之后,特別是藏地农牧区的一妻多夫婚姻制不但复归,而且还有所发展。我走过喜马拉雅南北不少地方,知道一妻多夫家庭还占整个藏区婚姻的10%到25%,并亲自接触过这种家庭不下百家。在村子里,凡是一妻多夫家庭都是富户,一妻一夫反而比较贫穷,而且一妻一夫很不稳定。可见,到了一千多年后的今天,由于自然条件和经济状况的制約,极地的某些地区还要求人们作这种选择。 一妻多夫婚姻制最终一定会消失。前面谈到人类生活的前提;不管物质前提还是工具前提,都离不开社会存在的两大因素:一是社会经济的发展,一是科学文化的提高。只有这两个因素有了保证,人的自由程度才能不断提髙。只有人的自由程度提高了,对于婚姻,才能从自然选择(或者叫生存选择)中走出来,然后走向幸福,走向爱情选择。 盛行一妻多夫的地区的青年男女,在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比汉族人更懂得男女爱情,同时为这一属于人的天賦的权利而抗争,但最終屈从于生存意识(藏地人说这是规矩,写文章的人说这是风俗)。我写的《关于一妻多夫的报告——喜马拉雅婚变》,也许是第一个呼唤喜马拉雅爱情选择的到来。 61·沿岗底斯山西进 冈底斯之路和雅鲁藏布之源 冈底斯和喜马拉雅 地质构造学家们根据实地考察,以大量的资料说明了一个十分有趣而又有规律的现象,世界屋脊上的几条东西走向的山脉形成的时间由北往南逐渐变新。在34—55亿年前,加上东面造山运动,产生了阿尔金山;在24—28亿年前,海西造山运动,产生了昆仑山;在10—21亿年前,印支造山运动,产生了冈底斯山;在3—7亿年前,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产生了喜马拉雅山。印度恒河平原北缘至雅鲁藏布江,包括整个喜马拉雅的印度板块挤入了高原,而且还在强烈地向欧亚板块施加压力,边缘冲断带已移至恒河平原北缘了。看来,冈底斯本来是欧亚板块的南缘,印度次大陆漂来之前,也许还埋在水里,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冈底斯与喜马拉雅之间的马泉河谷正是欧亚板块与印度板块断裂的外部痕迹。 《西藏志·名山考·冈底斯山》云:“……积雪如悬崖,皓然洁白。顶上百泉流注,于山麓即伏流地下。前后环绕诸山,皆危岩雌峻,奇峰拱列……梵书称阿耨达山,即冈底斯也。唐古拉称冈底斯者,犹言众山众水之根,与释典之言相合也。”此书又云:“山脉各有分系,譬诸网系于纲。西藏诸山,统系于喜马拉雅及喀喇昆仑二山。” 据《中国地理丛书·西藏自治区地理》云,念青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南北宽70—100公里。在地理学上,以东经90°处分开,冈底斯1040公里,念青唐古拉360公里。整个一条山脉平均海拔5800—6000米,6000米以上的高峰25座,冈底斯山脉主峰冈仁波齐海拔6714米,念青唐古拉山脉主峰念青唐古拉峰海拔7117米。冈底斯的雪盖零散,现代冰川不甚发育,雪线6000米;念青唐古拉雪盖面积大,现代冰川发育,雪线5800米。 一条地球上最新的褶皱喜马拉雅山脉,东西弧形走向,其主要部分在我国与印度、尼泊尔交界线上。普兰以西旧称库蒙喜马拉雅,普兰至帕里旧称尼泊尔喜马拉雅,帕里至大拐弯旧称阿萨姆喜马拉雅。全长2400公里,宽约300公里,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其中超过7000米的高峰50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11座。陡峻的南斜面高出恒河、印度河平原7000米,构成了天然屏障,拦截了印度洋的季风,所以高原内陆干燥而寒冷。 马泉河谷地和雅魯藏布源头 天还没亮,我们为了赶路起程西行。月亮冷冷的,星星稀稀的。到万冈才天亮,探头一望,我们的车飞驰在一条赤黄色的阔谷之中,北有冈底斯山脉,南有喜马拉雅山脉,这两条山脉婉蜒起伏,横亘齐天。放眼一马平川,水道汊支曲折,湖塘星罗棋布,如果这里的海拔不是4800米,那么一定胜过江南的美丽富饶。 马泉河南侧的一段喜马拉雅山地,地势低隘,但仍是地球上巨大的屏障,连绵的山峰直插天宇,干寒的气候使广阔的河谷平原失去葱茏,呈现淡绿和鹅黄。我们来到马泉河谷已经9月转初。七、八、九月是气候暖和、雨量充沛、牧草繁茂的黄金季节,广阔无垠的牧场,针茅、蒿草组成了美丽的草旬。刺丛青青,一簇一簇,景天花有红有白,斑斑点点。在水草丰美的河沿上,无论平原滩地,还是缓丘沟壑,都发育着一片片沙丘、沙垄,有的高达四五十米,宽达百米。 我们看见了身披褐毛的野牦牛,还有细腿狂奔的藏羚羊。阿旺多吉说,还有豹、狼、狐以及许多穴居的鼠兔,还有朱雀、原雀、沙鸡……特別是斑头雁,每年4月从尼泊尔飞来,在这里生蛋、孵雏,十月又飞回南方,年复一年,世世代代往返辛劳。 从仲巴到马修木山口,两三百公里的河谷,其中岗久、帕羊、归桑为南段牧民点,桑木张、拉克昌、车苏为北段牧民点。地很平坦,路似乎是车轮子跑出来的,人工修筑的痕迹不多。很难碰上一辆车,人在往洪荒里走,心在往空旷里钻。空间概念很明确,但时间概念让人越来越模糊。 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在哪里?外国资料上说有三个,即马攸木藏布、杰马央宗和库比藏布,并把库比藏布定为正源。但在中国科学院组织的西藏科考队的一篇文章《初探雅鲁藏布江源区》中说,正源是杰马央宗。当我们从仲巴西进时,在那交错的水道中,一眼就能辨别马泉河最宽。我们到了归桑,北面的归桑河比南面的马泉河小得多。我们到了桑木,两条河在这里汇流,前面不再叫马泉河了,西面来的叫杰马央宗,南面来的叫库比藏布。再西行不远到了拉克昌,见到马攸木藏布汇人这里,交汇处的河床看上去不到20米。在科考队的报告中说,杰马央宗的流量比库比藏布大20%—30%,其长度比库比藏布长50余公里,其流域面积比库比藏布大几倍。杰马央宗的源头有四条较大的现代冰川,最大的一条就是杰马央宗冰川,正是这些冰川的融水支撑着一条长流不息的生命。 我很想去杰马央宗冰川,但周俊光要赶回阿里行署所在地狮泉河,他要在世界屋脊上实施他的经济发展战略计划。汽车,沿着马攸木藏布往上爬,翻过了马修木山口,便是比吐蕃王朝更古老的象雄王国和吐蕃王朝之后的古格王国了。在马攸木山口下,就是我少年时梦见的西天瑶池,那里有我的西王母! 第四次旅行 阿里和无人区 62·进入阿里第一站——托克钦
进入象雄和苯教世界 苯教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 我们的小车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普兰,不过跟着地委副书记是不用发愁的。我们越过了马攸木山口,绕过了公珠错,在一个叫托克钦的军营住下来。这里有条向西流注玛旁雍错的小河。夕照之下,帐篷点点,羊儿成群。 在简陋的住处,周俊光、阿旺多吉和司机都睡着了。我睡不着觉,翻阅着提包里珍贵的资料。苯教经《色尔尼》①: 首先向大母敬礼! 空间之母萨赤尔桑, 她有金子般的本色, 她的衣着和天宫, 放射着金色的光芒, 她的右手执着“五种子”, 她的左手执着金光宝镜, ———————— ①见才让太:《古老的象雄文明》和霍夫曼《西藏苯教》。 她坐在宝石镶嵌的双狮座上, 她将用法力救度所有生灵。 无限空间伟大之母——光芒四射的萨赤尔桑, 让子民们向你敬礼!① 苯教崇拜自然,崇拜原始精灵,最高准则是“滚都桑姆”(女性)和“滚都桑波”(男性),其中“滚都桑姆”神萨赤尔桑是“无限空间伟大之母”,是“天国快乐之总体”,能救渡苦难的众生。 佛教有吉祥天母神,她的名字叫“班丹拉姆”。班丹拉姆有两副面孔,一是和平的,二是威猛的,合起来才能叫班丹拉姆。我在卫地和藏地的寺庙里看过许多吉祥天母的唐嘎和塑像,一面是美人,一面是青面獠牙,骑着骡子,骡子的屁股上还有一只眼睛。这个造型的哲学意味十分深长:凡是正面的事物都有自身的负面,美好和丑恶总是一个总体。她告诉人们:在吉祥天母保佑你迈向前方的时候,别忘了屁股上长眼睛,看看你走过的路,总结历史的教训。 然而,苯教的萨赤尔桑则光芒四射,好像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阿波罗。多少诗人歌颂太阳神阿波罗,也许还根本不知道苯教的光明女神萨赤尔桑。 苯教认为,在日、月、时、节之前,已存在一个“绝对胜利之王”,他叫杨达结波。杨达结波衍生出“黑苦”和“光明”。“黑苦”就是魔鬼、雷电、火灾、水灾、风灾及8.4万种疾病和人间的不平与怨恨。“光明”就是美德、圆满、恩爱、安宁及各式各样的幸福与满足。苯教崇拜“黑苦”之威慑,望其远去;切望“光明”长驻人间。 ———————— ①霍夫曼:《色尔尼》中译文,《西藏研究》1986年第3期,稍有改动。 人是怎样产生的?宇宙本为“空”,由空而产生“明亮的本原”和“黑暗的本原”。二本原之结合生冷、生霜、生露,它们合成“如意之湖”。“如意之湖”旋转成一卵,此卵化出二鸟,一鸟曰“富裕之光亮”,一鸟曰“痛苦之黑暗”。二鸟相交生白、花、黑三卵。白卵裂开,产生了世间之神人;花卵裂开,产生了世间之祈祷者;黑卵裂开,产生了世间之狂徒。 苯教也坐禅,但搞禅定修持者极少。苯教禅定的目的不在于成佛,而在于返璞本归真。对“光明”重视与莲花生相似,但从苯教的终极意义上说,禅定就是光明。苯教学者霍夫曼(原西德)说,苯教“古老的萨满主义①的实践和受伊朗宗教影响的教义确实不是取自佛教,而且不可能找到含有苯教主要内容的佛教经典”。② 夜,万籁无声。 这是我整个极地旅行的最后一程,已进人地球上最有色彩的地域,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越来越神秘,让人在进人感性之前首先进入了理性之中。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苯教,到哪里去了? 宗教世界观的同一性 托克钦的条件不是一般的差,但只要有一盏酥油灯也就够了。在同伴的呼噜声中,我想到苦难的人和人的开始乃至未来,想到探索、认识和实践人的全过程的宗教。越是特殊的环境越能给人插上思维的翅羽—— 宗教世界观的主体是:人是弱小的、痛苦的,只有服从于主宰宇宙的神,在神的指引下不断追求神的假设,才能解脱苦难获得美好的未来。 ———————— ①萨满主义,崇拜原始自然,认为万物有灵,萨满仪式为驱邪弄鬼。“萨满”,通古斯语,巫也。 ②霍夫曼:《西藏苯教》。 佛教始于公元前6世紀的古印度迦毗罗(今尼泊尔境内),3世纪为鼎盛,9世纪衰微,13世纪覆灭,19世纪复兴。悉达多·乔达摩本迦毗罗王子,舍弃权力和享受,思考、磨砺一生创建释迦主义。释迦主义的宗旨是普渡众生于生老病死,让所有的生灵都达到不生不灭的平等的永恒世界。基督教始于公元2世纪的罗马帝国,后来分支,包括天主教、东正教、新教等派別。基督教认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离开了上帝的主宰世界就不存在。奥古斯丁①的上帝本体论是通过思维第一、存在第二的认识论来证明的;托马斯·阿奎那②的上帝存在论是用“第一推动”、“最初动力”、“必然”、“真实”、“秩序、排列”等逻辑推导出来的。伊斯兰教始于7世纪的阿拉伯半岛,商人穆罕默德自称“安拉的信使”、“最后的先知”,高举起“顺从”(阿拉伯语“伊斯兰”)的旗帜。《古兰经》中的安拉是“前定”世界的无形、无位和无所不在的宇宙主宰,只要你默念他,他就予你以启示,融入你的灵魂,让你进入完善的认识,你的事业就能成功。 佛教的“涅槃”,基督教的“永生”,伊斯兰教的“启示”,都在企图为人类树立永恒的真理。凡是生产力落后,人们尚未相对自由时,都需要一个永恒真理作为精神支柱,以求在苦难中活下去,其世界观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宗教世界观有两大内涵:一是对超自然力的宗教,一是假设一个永恒的美好的未来。在人类对宇宙有了认识的今天,宗教的表现主要是第二个方面,已不再是第一个方面。 ———————— ①奥古斯丁(354—430),本为摩尼教徒,改信基督教,后为罗马帝国基督教思想家,把神学和哲学结合起来,成为教父哲学的代表。 ②托马斯·阿奎那(1226—1274),经院哲学家,意大利贵族出身。他承认理智是独立的,可又证明信仰高于理智、灵魂是肉体的可又是永恒的等等成对的自相矛盾的哲学,这种托马斯主义被罗马教廷定为官方教科书。 苯教和佛教世界观的矛盾 气温下降,尽管牛粪火还烧得很旺,但小土屋越来越凉。借助牛粪火的光亮,我还要继续写下我的思考:象雄苯教世界消失的缘由是什么?也就是极地上最强烈的一次文化冲突的后果—— 佛教哲学比起另外两大宗教较为独特,它的范畴如心、色、谛、 蕴、识、真如、法界、世界、境界、动静、因果、缘起、中道、止观、渐悟、顿悟等等,再加上因明逻辑的宗、因、瑜三段论,永远闪耀着人类理性思维的光辉。这些哲理总的目的在探索生命的全过程和宇宙规律的全部意义,由此而证明可怜的人应为那非常遥远的目的而献身。 苯教却不同。苯教很古老,也很朴实,也许是建立在西亚文化根基上的缘故。波斯帝国、大食帝国,都能接受亚里士多德体系①的渗透,思想很开明,认为物质世界是永恒的,物质与形式是统一的。如果说苯教源于西亚,那么苯教在中亚受到了佛教的渗透。在赤松德赞年代,苯教面临着生存,必须完善自己的哲学体系,由光明之母到光明之父,由自然崇拜到帝钦乐土。其教义尽量接近佛教的普渡众生,但世界观不曾改变。苯教世界观,像伊斯兰一样承认物质世界,而且崇拜物质世界。所以,苯教的物质崇拜与佛教的绝欲主义是绝对的对抗。 一部史诗《格萨尔王传》充满了佛教的内容,但佛教为什么把它列为禁书?因为《格萨尔王传》宣扬的是“精神和物质二元统一的世界”,“格萨尔是满足人民物质欲的化身”。②所以,这部人类历史上最长的史诗本身就是苯、佛文化碰撞的反映。蔡邦萨王后等苯派领袖反佛的根据是什么?大乘佛教由显宗到密宗本身就是 ———————— ①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柏拉图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教师。他的自然科学、经济学、伦理学、政治学、战略学、修辞学、诗学等对西方文明发展有很大的推动力,马克思说他是“最博学的人”。所谓亚里士多?蕴逑凳俏鞣焦糯自然体系和社会体系的总和。 ②周炜:《格萨尔哲学思想内涵》,《西藏研究》1989年第1期。 一种宗教异化。密宗以人皮、人骨为法器,同时用女人练双身功,直到后弘期宗喀巴创格鲁派才予以扼止。何况,七户人供养一个僧人,老百姓恶指、恶视僧人,要断指、剐目,而且钵阐布(高僧)成为国家的主宰,这种佛徒特权完全与释迦主义相悖。由此,苯教和佛教在世界观和社会现实两个方面的冲突不可调和。 对于文化现象诸方面,承认什么,否定什么,如何进行文化选择和文化控制,是人类历代政治家们考虑的大问题,吐蕃王朝的各代赞普也不例外。文化既是联系纽带又是政治强制的对象,苯派力量和佛派力量为了控制异己文化,于是都开动其控制机器,运用文化系统、教育系统、舆论系统、群众组织系统、政治权力系统树立自己,打击对方。在这种绝对的矛盾之中,文化生态失去平衡,斗争的結果,两败俱亡,在极地产生了人类文化史中的特殊现象,即几百年文化与政治的断裂。由此也证明:文化不是政治的附庸,当二元以上的文化碰撞时,企图永远强行控制,绝不是政治稳定的保证。 当我把笔记写完之后,碗口大的窗洞明显已透进晨曦,这是我进入阿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晨曦多好,在向我召唤,向我预示。 《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三章云:“耶稣受了洗,随即从水里上来,天忽然为他开了。”① 63·从托克钦到玛旁雍错 西天瑶池 我们从日喀则出发已经20天了,人依然精力旺盛,阳光依然那么好,我们的车,向着玛旁雍错奔去,向着古象雄的中心奔去。 ———————— ①见《新约全书》。 宋真宗时代,用了8年时间编了1000卷史籍摘录《册府元龟》①,此书记载:“大羊同国,东接吐蕃,西接小羊同,北直于阗,东西千余里,胜兵八九万。”大小羊同就是象雄,这里说的就是冈底斯及其西面的阿里。那么,我们早就进人象雄的疆域了。 我们的车一直往西,沿着一条溪河前迸。突然,周俊光捏我一把,说看,玛旁雍湖!” 《普兰县简志》:“玛旁雍错水面海拔为4582米,水深约60米,面积420平方公里。”“玛旁雍”,意思是“永恒不败的碧玉”,藏语“错”者“湖”也。在佛教经典里叫玛旁雍错为“玛那萨瓦”或者叫“阿耨达”,汉籍中的玛旁雍写作“玛法木”。 关于唐玄奘西天取经的路线,外国人说出樟木经加德满都去印度,中国人说出普兰去印度。按中国学者的考证,《大唐西域记》中的瑶池就是玛旁雍错,正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我们到了霍尔,这是个区的所在地,坐落在玛旁雍湖旁。我们在这里吃早饭,虽说是早饭,可太阳当顶了。我简单地喝了一杯甜茶,吃了两块压缩干粮,便急急忙忙到了瑶池之滨。 现在,我正处在西天瑶池,30年前的梦幻已成现实,望着那浩浩的“永恒不败的碧玉”流泪了。我想,那些升官时、发财时流出激动之泪的人们,绝不能理解我在玛旁雍错的泪水。我是寻找“西王母”来的!她在哪里?也许和上帝一样,西王母是个人吧?上帝五天之内造出天地万物,第六天造人。上帝说要按照我们的形象,按照我们的样式造人。”②可是,东方的人不像上帝,东方的神不像人。 ———————— ①《册府元龟》,宋王钦若、杨亿等人辑,1000卷,31部。从1005年开始至1013年完成,对宋前史籍的勘校工作很有价值。 ②《旧约全书》,见上帝版《创世记》。 汉族人早就扯起过西王母的旗号。《汉书·哀帝纪》:“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人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资治通鉴》亦云:“经郡二十六至京师,不可禁止。”①筹竹,木小棍也。传递西王母筹,就是以麻竿或禾竿转相传递。孝哀帝刘欣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大旱,民众无法生存,以西王母号召人民结群反抗。后来的赤眉、黄巾、白莲、宋江、李自成、洪秀全无不如此,都得借助神的召唤,打起神的旗号。 那些是什么人?三五结伴,七八合伙,携儿带女。领头的扛着树枝,树枝上彩绸飘飞,招引着同伴们默默地沿湖边北行。7—10月是朝圣者的季节,他们是尼泊尔人,更可能是印度人,来朝拜恒河——印度河的母亲②。男人西装革履,或者细腿裤、小白帽,有的长袍丝绦。女的有穿纱丽的,但不像电影中看见的那样透明,虽然在强光之下,但气温只有10°C;有的穿健美裤、紧身衣;有的宽袖短衫,头上套根红布条。人的后面是驮着包裹的马,它们也是朝圣者,走得很规矩。 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载:这里是天鹅之家。印度教徒都坚信这里是印度教头号大神湿婆和他妻子乌玛(喜马拉雅山之女)沐浴的地方。佛经载:玛纳萨瓦湖是世界神湖之王,谁触及了玛纳萨瓦的泥土谁将长寿,谁在玛纳萨瓦水里沐浴谁将进入勃拉玛天堂,谁饮了玛纳萨瓦的水谁将解脱轮回而涅槃。 湖面很平静,清澈而明丽。飞起一群尚未南归的天鹅,荡起圈圈涟漪。南面有高高的纳木拉尼峰披着一身白雪,北有神山冈仁波齐向前傾着头颅,空旷无垠,白云悠悠。朝圣小分队在湖边停下来, ———————— ①《资治通鉴》卷34。 ②玛旁雍错有“世界江河的母亲”之美称。有的书和报刊文章说,孔雀河、狮泉河、象泉河和马泉河这些南亚大河恒河、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和雅鲁藏布江的源头皆发源于此。这不正确,狮泉河源头在冈底斯北;马泉河源头在马攸木山以东,与玛旁雍错不相干。 人们排成一字,面向湖水合掌念经,然后,他们蹲下身子捧水喝。周俊光和阿旺多吉早就站在我旁边了,于是我们都蹲下身子捧水喝。神水进入嘴里,稍带甜味,进入咽喉和胃囊,感觉到它的清冽。从此,我将脱离苦海,离开贪欲、虚伪和残忍的婆娑世界,到湿婆神那里去。 喝足神水之后,朝圣者们从马背上取下塑料袋汲水。阿旺多吉说:“他们将把那些马背上能盛水的容器都盛满,把玛旁雍错的水带回尼泊尔去。先择好吉日,到时亲朋好友盛装相聚,主人滴几滴在脸盆里让大家洗脸,滴几滴在茶桶里让大家喝茶,那些没有来过这里的人就等于来了这里。” 朝圣者们把装满神水的袋子放到马背上后,男男女女开始脱衣服。我猛地一惊,啊,神湖沐浴!记得自称或者被赞誉为西藏浪漫主义和西藏荒诞主义的舞文弄墨者们,在拉萨小洋楼里借用冈底斯、无人区等地理名词编过一些故事,画过一些画,要么就是裸体女神的性感,要么就是南美洲型的恐怖。今天,我将看到什么? 我用温度计在水里一测,4°C。这并非康布温泉,要下水,我承认输了。朝圣男女都亮出了他们的肌肤,连阿旺多吉和周俊光也只穿一条裤衩了,我不得不开始解风衣的大扣。可是,所有的人都没跳下水去,只是用毛巾在湖里蘸水,拧干,再擦拭身子。这样沐浴,我当然可以照办。 碧蓝的湖面跳跃着光斑,闪闪烁烁,由隐而明,变成了条条彩线,连成了无涯的一片。让人目眩,让人神迷,我置身在天国还是人间? 在迷离中我又想起了西王母。我当年“极地之梦”的幻想与我眼前真实的西天瑶池有本质上的不同。我梦见周穆王与西王母相爱,真是爱吗?那美人只不过是淫棍的泄欲工具而已,要不西王母为什么悲悲切切呢?我眼前现实中的瑶池,是伟大而神圣的空间:荒凉与生机是統一的,人性与神性是不矛盾的,生命是积极而热烈的。不信,你看那些擦拭身子的人,包括我在内,在神山神湖面前,在湿婆、释迦牟尼,乃至耶稣、安拉面前,一律平等!① 我,得到了神圣的洗礼! 64·从玛旁雍错到普兰 孔雀河岩洞王宫 普兰,一条不宽的石面街,凸凹不平。除县府、银行、邮局、海关之外,几乎没有商店,即便有,在不宽的门洞里,不熟悉的人不知道里面可以买到电池、烟、酒和饼干。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马蹄哒哒,或者毛驴摇着铃儿。两旁柳树成荫,三五孩子在那里玩,满身是灰。这里似乎像个山村,但被称为“阿里的窗口”和“阿里的粮仓”。 在库蒙喜马拉雅(普兰以西),这里的确是窗口,有强拉山口、下果拉山口通往印度,有藏拉、丁拉、白林山口通往尼泊尔。这里的河谷在4000米以下,印度洋热风吹来,无霜期每年百多天。周俊光说,普兰的农业人口是牧业人口的四倍,都住在孔雀河谷,产粮最高年的粮食产量达200多万斤。这里的确是阿里的粮仓。 巴甲藏布,译为汉名也叫孔雀河。孔雀河流入尼泊尔后叫呼那卡那里河,流入印度后叫哥格拉河与恒河汇合。孔雀河上有座钢架桥,1985年才建成的。桥头比较热闹,有鞋帽店、首饰店、电器修理店,四川人开的裁缝、小吃店。我们从桥上走过,水声隆隆。孔雀河水来自神湖,神湖清澈透明,为什么到了这里略带黄色呢? ———————— ①原始材料来自《穆天子传》,《穆》书是从故国魏王墓中发现的,系先秦古书,无作者名,其中有周穆王西游时与西王母瑶池酬答的记叙。 也许是没有亚东或者樟木的葱茏的树木的缘取吧,这里地处“喜马拉雅雨林带”,降水量不会太少,而且有玛旁雍错、拉昂错、公珠错的补给,恒河母亲的乳汁是丰沛的。过了大桥,赤黄色的峭壁,藏式土楼依山傍水,层层叠叠。 过了河,左边是咆哮的流水,右边的高岩上有数不清的窑洞。我们往前走,我们要去参观“唐嘎国际市场”。爬上陡坡,过一开阔地,便是一块不大的坝子,所谓“坝子”,依然是斜坡,只不过坡度大约30°。几排简陋的小土屋和几顶黑色的牛毛大帐篷,没有明摆着的商店,搞交易的人一小堆一小堆比划着手势,嘀咕着听不懂的话。曾经,这里是边民的盐茶互市,用盐巴和羊毛去换取印度和尼泊尔的大米、面粉。承担运输任务的主要是绵羊,脖子上挂着铃儿,长长的队伍叮当叮当地喧闹着逶迤前迸。 我第一次看见绵羊运输队。 阿旺多吉说:“绵羊们长途跋渉,把货物运到这里,主人把它们和货物一同出卖,它们的死期就到了。” 不到5分钟,我们就走完了这个“国际市场”,地摊上大都是首饰、香水之类,没有看见出售唐嘎画的地摊,可见“唐嘎国际市场”名不副实。我发现那些口袋里装的是裸体扑克,从2到10,有36个不同姿态的裸体女照,JQKA,有16个不同的男女性交照。还有一种玩具叫“望花筒”,约15厘米长,圆柱体,把一只眼贴在有镜片一端往里看,裸体女人,把筒一抖,乳房,再一抖,阴户,再一抖…… 我问阿旺多吉:“有没有毒品卖?” 阿旺多吉说:“毒品的通道一般从缅甸向东入云南,不从这里入境。” 周俊光说:“什么国际市场?叫普兰县好好地整顿!”这位地委副书记第一次欣赏裸体扑克和望花筒,大饱眼福之后还生气了。站在市场上可以看见对面山上新布林寺的废墟,在那里残留着断壁残垣,呈现着铁灰色的轮廓。 我们转身再朝拜那古老的窑洞。当地人说,这是一座寺庙,叫布朗寺。这也许就是“普兰”(布朗)的来由。在苯教的经典中,多次提到这里的窑洞,我这样想—— 842年朗达玛被杀,两个儿子欧松、永丹混战,卫藏无主,群雄割据,义军四起。朗达玛孙贝考赞为义军所杀,曾孙吉德尼玛衮逃往象雄达拉喀尔嘎(普兰),娶达拉喀尔嘎首领女儿卓西柯琼为妻,作了达拉王。卓西柯琼生三子,长子贝德日巴衮(也写班吉衮)据孟域(芒域、磨域)传出拉达克(克什米尔)王系,次子扎西衮据达拉(普兰)建立“雪山环绕之国”,三子德祖衮据阿里(扎达)传出古格王系。在古格王朝未迎请阿底峡之前,这三个王国还是苯教的市场。苯教经典中的“冈底斯岩洞王宫”也许正是这里。 我们拾级而上,进了庙(宫)门。洞前有楼房建筑的痕迹,穴间尚存回廊连接,有大厅,大开窗,壁画已被烟熏黑,从模糊中可辨花卉鸟兽。从木栏俯视,是髙髙的云崖;倚栏远眺,有千峦重叠;孔雀河滚滚而来又婉蜓而去。夕日下的达拉喀尔嘎既雄壮又秀美。 在八大藏戏中,《文成公主》说的汉藏友情;《智美滚登》说的宗教布施;《朗萨雯波》说的农奴主凶残;《卓娃桑姆》说的善良战胜邪恶;《苏志尼玛》、《顿珠顿月》、《贝马文巴》都说印度的事,《苏》在于佛的说教,《顿》影射达赖、班禅之友爱,《贝》的内容像《卓娃桑姆》;只有《诺桑王子》与以上七出戏不同,说的为爱情的自由而战斗,而且出现了“龙”。 这出戏具有苯教的内容,本教经典汇编的总名叫《白龙经》和 《黑龙经》,只有苯教才有“龙神”,佛教根本没有。 《普兰简志》说,诺桑王子出生在孔雀河,有500个嫔妃住在我们现在朝拜的这座崖洞里。其中一个妃子伊卓桑姆(《诺桑王子》中的女主角)漂亮、善良,最受宠爱。当王子出征后,伊妃被嫉妒而跳崖自杀。在另一材料《冈仁波齐山下》里,作者李佳俊说,诺桑王回国后不见了玉卓(伊卓桑姆),十分悲恸,为了纪念她,把一座悬崖王宫更名“布朗”。布朗——普兰,象雄语“飞天”的意思。 在孔雀河谷,原来有这么多真实历史和真实历史人物以及悲壮的传说! 65·从普兰到冈仁波齐神山 冈仁波齐与阿里金窟 印度香客骑着马,从强拉山口经普兰向冈仁波齐走去。尼泊尔朝圣者手执旌幡,扶老携幼,沿孔雀河北上向冈仁波齐走去。来自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和长江源、黄河源的人们,越过万水千山,历尽千辛万苦,向冈仁波齐走去,即将进入“天然圆轮”的兴奋代替了跋涉的疲劳,人们精神百倍。在那白雪封盖的冈仁波齐峰尖,在那烟云幻化之中,似乎胜乐轮宫真的高高地挂在那里。 我们,进入了朝圣者队伍,和希望解脱、追求涅槃的人们一道,走向“天然圆轮”的“胜乐轮宫”,这是一条通往天国的路。 神山崇拜构成了整个藏族原始信仰的基础,确切地说,这是苯教自然崇拜的基础。山势高峻对人们的威压,风雪烟云对人们的幻惑,从而产生了山峰是连接人间与天庭的通道的认定。古代的龙人也一样这样认识,如《淮南子》云:“昆仑之丘,登而不死;乃维上天,登之乃神。”当苯教消失、佛教弘扬之后,神山的天梯便通往了不是别的神堂而是释迦牟尼的处所。 世界屋脊上最神圣的山有:东方的沃德贡甲,南方的库拉曰杰,西方的冈仁波齐,北方的念青唐古拉,还有喜马拉雅长寿五姐妹。“冈”,雪也;“仁波齐”,伟大、神圣也;“冈仁波齐”就是“神圣雪山”。这是一架天梯,从天梯爬上去就是天庭的胜乐轮宫①。胜乐轮宫下面有500罗汉和无数的慧空行母,经书上说阿底峡聆听过胜乐轮宫的鼓乐之声。冈仁波齐的主神叫胜乐大尊,是噶举派的主神,所以这里曾是噶举僧人云集修行的地方。绕山一圈者,可洗尽一生罪孽;绕山十圈者,在五百轮回中免下地狱;绕山百圈者,成佛升天。 由左到右地转动,这是藏传佛教的一个固定的运动形式。不管你进佛殿,览寺庙,游神山、圣湖,都得像拉萨八角街一样从左到右地行动,连我跋涉整个帕米尔,十多万公里的旅程也遵行了这一佛法规律。我们必须和朝圣者一样,在“天然圆轮”中从左到右,由南到北到东。小车开到了冈仁波齐南边的朵尔青,这里是一个拥有九间宿舍的旅馆。我们跟着地委副书记,自然受到非同寻常的接待。干松的沙原上有几顶帐篷,里面的主人都是千里之外的来客。我第一个走进离旅舍最近的也是最豪华的一顶白底青花帐篷,里面二男一女,都来自金沙江边。女的年轻、漂亮,显然是这顶帐篷的主宰。她为我献上酥油茶,大家说着汉话,而且是四川话,亲热极了。 谈话中,我发觉他们只关心转山的次数和冈仁波齐之巔的胜乐轮宫,根本不问一下乘那辆小车来的矮胖子是什么官,或者我本人是什么官。这使我思考着佛德之中的“精神美德”一一“三不为难”主义:佛主传教时,对信徒不宠(不为难信徒);对非信徒不恶(不为难非信徒);对前者不爱,对后者不憎(不为难信徒非信徒)②。释迦牟尼不强迫别人信奉他,在信仰问题上他主张人人自由,人人平等。那么,在冈仁波齐的天然圆轮中,从意念上就没有官的存在,只有信仰的存在。 ———————— ①见《所欲意乐梵音,世界冈底斯雪山志》。 ②见十四世达赖丹增嘉措:《智慧的窗扉》中译本,西藏社会科学院(内部资料)1985年版。 要是孔夫子在这里,看见人们不理会等级秩序,竟然丢掉了“礼”,一定会咒骂冈仁波齐不是胜乐轮宫而是阿鼻地狱。 我喜欢冈仁波齐的哲学。 第二天,我们从朵尔青向西步行。一条由人的脚板踏出的明显的路,不多远有指示路径的玛尼雄。踏上通往天国之路的人并不多,偶尔才看见老远的地方有几个人蠕动。一条深深的峡谷,流沙是褐色的,石头发黑。除了小石堆和干枯的刺丛外,便是龟裂的大地。窒息的死寂,赤裸的原始,悲壮的蛮荒。我深深地感到,追求涅槃的人十分悲壮! 司机在这天然圆轮中旋转过,由他带领我们前进。沿着一条水量很小的河谷向上,走呀走,他突然兴奋地高呼:“波及扎洛多!”①原来是一个近两市尺长的脚印,佛经上说这是慧空行母的脚印,传说是释迦牟尼的脚印。我对脚印不感兴趣,何况佛的脚印好多地方都有。我注意到前面那座石垒废墟,司机说那叫曲古寺,曾经是冈仁波齐西南方的香火盛地。佛德中的“持身美德”云:“不考虑轮回的堕落与涅槃的安宁,心总是专注于空。”②“十年浩劫”的狂潮冲毁了梵天的庙宇,香火的冷落对佛来说无所谓。 走了好久,一块巨石上堆着小石,经幡飘摇,司机说这里叫蒋扎岗,离这里不远有蒋扎寺。山回路转,冈仁波齐豁然屹立眼前。乍一看,驼着背,真是老态龙钟。朝前走,两道瀑布飞挂,死寂的心突然活跃起来。司机说喝了这里的水的人就充满智慧,我要去喝水,我们都去喝水。这时,中午已过,我们坐下来吃点干粮。司机指着瀑布左边的山洞说,那是英雄格萨尔征服阿里黄金洲时住过的地方。 ———————— ①藏语,石头上的脚印。 ②据《智慧的窗扉》一书,一佛之德有身?浴⒀缘隆⑿形德、精神德、羯磨德以及婆萨考智慧等美德,这里引自该书。 奇怪,在这佛的世界里,人们怎么把格萨尔也扯在一起? 在世界最长的史诗藏民族的《格萨尔王传》①的《阿里黄金宗之部》中,歌唱了这样一段历史:岭国国王格萨尔接受阿里请求出兵阿里,消灭了七个妖魔,在阿里公主扎西茨措的帮助下打开了仙人埋藏的金窟,取出黄金,赈济了阿怛克和岭国百姓,使两国人民过上了和平、富裕的生活。艺人在《阿里黄金宗之部》的最后一章这样歌颂黄金之洲阿里: 在阿里那洁净的地方 阳光驱散了乌云 愿藏地都和阿里一样 让佛法的光辉照耀前程 阿里国王达娃顿珠名震遐迩,受人尊敬 愿岭国君臣和他一样 文治武功,千古留名 今天阿里布施黄金 财货充足,天下再不穷困 愿从此吉祥如意,一派升平 藏地的未来繁花似锦。② 《格萨尔王传》,早已流传国外,有英、法、日、德、俄、印度、蒙古、拉丁等文字的译本。国内在40年代开始研究,解放后做了许多收集、整理工作,近年来专门成立了“格萨尔研究办公室”。 ———————— ①史诗叙述:岭国国王,原为上界白梵天王幼子,名顿珠尕布,投生人世起名知觉。幼年历尽艰辛,通过赛马得王位更名格萨尔,号称世界雄狮。他的一生,南征北战,所向无敌,降伏妖魔,抑强扶弱,让各国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 ②引自《格萨尔王传》中《阿里黄金宗之部》一书第9章結尾,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 《格萨尔王传》由分章本到分部本,历时五六百年,据说已有200多部稿本,现收集到108部,质量较高的39部。就以这39部而言,唱词长达24万余行,超过了号称世界最长的史诗印度的《摩诃婆罗多》。中国和世界上研究格萨尔的人很多,写的文字比《格萨尔王传》多得多。根据敦煌卷子,9世纪前已有“格萨尔”的名字出现。但不只一个格萨尔,诸如“朱孤格萨尔”、“种格萨尔”等等许多格萨尔。五世达赖的书《西藏王臣记》里提到“岭格萨尔”,岭格萨尔才是《格萨尔王传》中的主人公雄狮大王。16世纪的洛桑慈臣(四世班禅的经师)根据《西藏王臣记》和《西藏王统记》分析,说格萨尔应出生于朗达玛之后。18世紀蒙古族藏学大师松巴说,格萨尔系康人,其部落在今四川的德格,后来发展到黄河上游①。中国学者说他是宋代的角厮罗国王,外国学者说他是东方的凯撒。不管怎么说,《格萨尔王传》可能借用了历史人物的真名虚构成书,有历史人物的影子,但不是历史演义,而是神话故事。 啊,在这部伟大的神话中,描绘了一个灿烂的阿里! 现在,我要和分管阿里经济的阿里地委副书记讨论一下他所辖治的黄金洲! 汽车往里拐,向东行,我们到了冈仁波齐的北面。依然是蛮荒的世界。 “阿里真的是个黄金窟吗?”我问老周。 “金、硼、盐很多很多,但还没有找到扎西茨措公主,没有打开金窟的钥匙。 “你不就是扎西茨措公主吗?钥匙不是在你手里吗?” “哈哈!可是,唉!老同学,请听我讲。中央“七五”计划强调开发西部地区,我兴奋不已,研究制定了扬长抑短、发挥优势的阿里经济发展战略计划。我区目前的经济结构是:牧业占总产值的85%, ———————— ①见《藏族文学史》。 农副占13.5%,工业占1.5%,面积30.5万平方公里,晴雨公路2500公里,营运车125辆。存在问题是:商品经济不发达,城:市经济非常落后,农牧业生产条件差,能源交通薄弱,人才奇缺,经济管理体制不合理,农牧民生活方式改善缓慢……” 我们一边谈一边走,来到了孜热甫。孜热甫寺也是废墟。司机说,废墟里有一个洞,米拉日巴曾在这洞里修炼了九九八十一年。据史书,米拉日巴38岁投奔白教玛尔巴门下,44岁学成,随后到绒布冰川、吉隆沟、希夏邦马峰、冈仁波齐等地的山洞修炼,总共活了83岁。史书也记载米拉尊者在冈仁波齐与苯教斗法,司机还指出当年斗法的地址和证据①。然而,米拉尊者投奔玛尔巴之前本来就是有名气的能呼风唤雨的苯教大师。从米拉的历史可以看见苯教的兴衰。 阿旺多吉说:“周副书记,面对阿里的经济现实,你有什么战略计划呢?” “温饱是发展的基础,发展是温饱的目的。在空间上,有个从农村向城市递进的过程。所以这几年我在搞草场建设、农田建设,投以巨资。然而其结果,可以获得总值的虚假增长,实际效益则为负数。由此看来,在短期内单纯以农牧业来振兴阿里经济是不切实的。” 前面是卓玛拉山口。一条长长的坡,铺着两三寸厚的雪。司机说,这叫仙女峰,住着美丽的仙姫;下面有深蓝色的小湖,是湿婆神的儿子。他们离开了印度,到胜乐轮宫朝夕相伴,永享欢乐了。奇怪,关于山与湖的千千万万的感人传说里,山总是男神,湖总是女神,在这里,怎么给搞颠倒了?我们爬上坳口,坐在白雪覆盖的玛尼堆旁歌口气, ———————— ①苯教徒与米拉比赛谁先爬上冈仁波齐顶峰。苯教徒敏捷地开始攀登,米拉却坐在右头上不动。当苯教徒登上山顶时,米拉早已坐在山顶上了。苯教徒吓得滚了下来,至今还有下滑的痕迹。 望着那神秘的冈仁波齐,望着那茫茫的赤橙的原野,听着周副书记继续谈他的经济发展战略: “阿里要走向一条通往天国的路,必须开发新产业,把资源优势转化为商品优势。这个新产业的主要方面是用扎西茨措公主的钥匙打开阿里金窟,开发金、棚、盐;另一方面是发展旅游业。这样,可以促使自然经济的解体和商品经济、城市经济的发展。要达这一目的,必须解放思想,坚持改革开放,我在世界屋脊上生活和工作期间,希望能为这块地球上最高的土地奠定经济基础,带来90年代的经济繁荣。”他说得慷慨而壮烈。 “实施你的这一战略计划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我关切地问。 “在现实面前也许等于零。” 我们都沉默了。 继续往前走来到了金钱沟。这沟里的玛尼堆上的石块块涂满了酥油。司机指着那些石块说:“这些石头上过去贴满了金钱,有我国的人民币,也有尼泊尔和印度的卢比,有纸币也有硬币。厚厚的,贴得一层又一层。可是现在,前面有人贴,后面就有人捡来揣进腰包,朝佛的人很少有去貼的了。” 佛德中的“菩提美德”云:心灵专注并确立在佛法的实质上,所以他从不脱离对存在本质的领悟。那么,一切皆空的佛对金钱沟不见了金钱的现实有何感悟呢? 周俊光连连摇头。我想,他也许深深地感到:阿里金窟必须打开,否则,连金钱沟也没钱了。 当太阳落坡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朵尔青。晚上,我在酥油灯下记录着一天的所见和对话,回味着胜乐轮宫的悲壮。尽管天然圆轮中的天国之路十分艰辛,但是我们和他们从没停步,仍然在艰难地攀登!
66·从岗仁波齐到噶大克 在通往极西的路上 向地球第三极的极西走去,走出了婆娑世界,人的思维机制和生理机能有没有变化的感觉呢?对我个人而言,肯定有。 整个阿里有七个县:在岗底斯北面,措勤、改则、革吉三县面积25万平方公里,全是天然草场,平均一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辽阔的“无人区”就在这一区域内;在冈底斯南面,有普兰、噶尔、扎达,再加上班公湖旁的日土,四个县面积5.5万平方公里,是阿里的粮食产地。我们从冈底斯南面的狭长地带走向中国的极西。 在吉德尼玛衮去世之后,阿里被称为“三围”。他的大儿子贝德衮踞湖泊围绕之地,即今天的班公湖及其以西的克什米尔,建立了拉达克王朝;二儿子扎西衮踞雪山围绕之地,即今天的普兰;三儿子德祖衮踞石山围绕之地,即今天的扎达,建立了古格王朝,“三围”之地正是当年后期象雄的范围。我们正从雪山围绕之地走向石山围绕之地。越过冈仁波齐山下的一条向南流去注入拉昂措的小溪,爬上一个坳口,下坡后便是向西流去的噶尔藏布河。噶尔藏布河谷不宽,我们仍在喜马拉雅和冈底斯的夹缝里奔驰。周俊光说这是农区,可我没看见一畦庄稼。虽然噶尔藏布水量很小,但在耸峙的禿山之间是一条绵缔的情丝,牵动着我们奔向它流去的远方。赤橙的河谷中偶有羊群、帐篷和炊烟,这毕竟曾经是古格繁荣的国度,不像冈底斯的北面广阔的大野荒漠。 这条噶尔藏布,与源于冈仁波齐北面的狮泉河(森格藏布)汇合的地方,就是东西走向的冈底斯山脉的尽头,也是南北走向的喀喇昆仑山脉的开始。全球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峰有14座,全都分布在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地帯。喀喇昆仑以西,克什米尔、巴基斯坦北端、阿富汗东北端、苏联塔吉克东南端,由几条山脉组成了地球大隆起西端的集結点,叫帕米尔高原。地勢又和地球大隆起东端的横断山一样,山脉由北向南,河流由北向南。冈底斯的尽头几乎就是向阿拉伯海倾斜的开始,曾经的丝绸之路就通过这里去到波斯。目前,喀喇昆仑的西边,喀布尔的枪声密集,火箭、导弹仍在帕米尔上空飞舞。 学者们对古象雄的地理位置争论不休,但无人确定古籍中提到的几个地名在什么具体的地方。近年来有人说:由于部族的迁徙,那些地名随之转移,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到了朗达玛之后,布让(布朗、普兰)、托丁(扎布朗)、纳里速(俄力思、列城)才肯定下来。“纳里速”、“俄力思”是元代、明代对阿里的译音,然而是阿里西边的一个部分。清朝定都北京,蒙古还盘踞西藏。固始汗攻灭藏巴汗之后,与格鲁派组织联军攻打信奉噶举派(主巴)的不丹,结果失败。三十余年后不丹报复格鲁派僧人,与不丹相隔老远的拉达克王也信奉主巴噶举,因此插手,进攻古格。达赖(固始汗孙)、五世达赖和第巴桑结嘉措等决定派一支骑兵攻打拉达克,由达赖汗的堂兄甘丹才旺统率。甘丹才旺一举攻克拉达克首府列城。虽然古格被收复,但遭到致命创伤,从此一蹶不振。甘丹才旺却成了英雄,八角街竖起了他的纪念碑,他的部队驻扎过的地方成了圣地名城,这就是冬季营地噶尔昆萨和夏季昔地噶尔雅萨。 在民国时期的地图上,阿里地方有个大圈套小圈的显赫地名“噶大克”。噶大克就是噶尔雅萨。当时的书上说,噶大克是尼泊尔、印度、克什米尔和西至中东的国际商业集市。 周俊光说,噶大克就要到了。 我异常兴奋,设想着噶达克层层高楼,大街宽阔,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可当我们的车停一个甜茶棚子前面时,说噶达克到了。原来,现实的噶达克没有一条街道,没有一幢楼房,仅有五六个土坯小院。 太阳已经偏西,我要求在噶达克住下来。周俊光面有难色,阿旺多吉无所谓,我说:“这是婆娑世界之外的梵天净境,不住一夜才叫人遗憾哩。” 一个小土屋,可以睡下几个人,这就是噶大克的旅馆。厨房里烧着牛粪,女主人在粪烟熏黑的锅台上忙碌,手镯子碰得陶碗丁丁当当。在火膛边,我问起噶尔雅萨的过去。女主人的父亲嘎巴老人说:老噶大克有21个院子,都靠货物成交为生计;每到夏天,这儿有商业集市,国内外商家住在帐篷里,一般人躺在野地里过夜。我们一人一碗“土巴”,里面有几顆羊肉粒。晩餐后我们在噶尔藏布的沙滩上散步,落霞染红了西天,淡黄的大地变得橙红。横山已呈赤黛,白亮的峰尖连绵,是雄伟世界的心电图曲线。天没黑尽,一轮圆月升起来了,不是白亮,而是金黄。 啊,人类的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不断地破灭我的幻想,改变我的思维,给予了我求实精神。 我看了山影分明的月亮好久好久。回到那充满酥油气味的木架床上,在昏暗的酥油灯下记录我烦乱的思绪。人与空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马太福音》:“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是怎么长起来的?所罗门极尽荣华时所穿戴的,还不如这朵花儿哩!” 《人道主义的僭妄》:"把理性和它的仆人一一科学术语推到不合时宜的地位,就像一个穿着漂亮礼服的胖子掉到游泳池里一样,结果常常是可笑的。” 在这婆娑世界之外,我的确没有看见梵天的度母飞翔,没有发现天使安琪儿,倒似乎看见那朵野地里的百合花,更嘲笑那掉进了游泳池的胖子。由此,我的生理机能似乎面临着一种新的生物工程。 67·从噶大克到札达和扎布让 地球上最高的王国遗址 古老的高原王国始于10世紀初,创建者是吉德尼玛衮的儿子德祖衮,为这个王国带来昌盛和佛法的是德祖衮的儿子柯热。 古格毁败于1681年拉达克王德雷朗杰的进攻,共传25代;彻底毁坏古格王宫建筑是在1841年,印度锡克族森巴人的侵犯。 一早,我们从噶尔雅萨沿噶尔藏布河谷往西北方向走,到了一个叫拉布哈的地方,转向正西方向。越过一座山,又拐弯向南,进入了又一条沟谷。周俊光说,这叫札达沟,有七八十公里长。 这是一条奇特的土沟。来过这里的地貌专家极少,有个资料说,札达周围属于第三纪晚期形成的湖泊断陷地,所以和高原上其他地貌迥然不同,千姿百态的土山土林是地球之巔的独特画卷。你看,有飘飘欲飞的仙女,其中一定有吉祥天母班丹拉姆和髙原人的母亲罗刹女;你看,那些铁骨铮铮的勇士,也许是米开朗基罗的英雄大卫们,或许是塞万提斯的骑士堂吉·诃德们;那边,有飞檐斗拱的宫楼玉宇和幽深曲折的回廊,似乎,其中有美女长歌曼舞,有老者觥筹交错;这边,一杆军旗髙擎,屹立于山岗巍然不动,军旗下尸体横遍,明明是为宝座之争的残酷战场。这是千万年风雨雕刻的,是大自然塑就的。红柳丛稀稀疏疏,青稞地星星点点。今天已是9月20日,然而这里的青稞才刚开始走向成熟,麦穗刚刚低头。这就是通往古格的路,走向梦境的路。 汽车,在长长的札达沟向南飞驰。在这奇异的长廊里,我想起了德祖衮的先辈朗达玛,因为没有这个“罪王”便没有古格王朝的产生。奇怪的是,朗达玛与唐武宗李炎未经商量而同时灭佛,这是历史的奇迹,但并非历史的巧合。宗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人类的其他意识形态一样,对权柄而言,只不过是相互倾轧的手段和强制人们的工具而己。这一点,统治者最明白不过了。 政治派别斗争会导致宗教集团的利益冲突,朗达玛和李炎出于自己的需要,构成了灭佛的原因。废毁、封闭寺庙,镇压、还俗僧人,焚经灭典、毁像除物,这是灭佛的措施。蕃与唐在相同时期给佛教以沉重打击,吐蕃结束了佛教的“前弘期”,唐朝結束了佛教的“黄金时代”。但是,由于他们的彻底性有巨大差別所以其影响不一样。朗达玛比较彻底,造成“无法”的“黑暗”时期较长,因而反作用就越大。百多年后,在吐蕃王朝早已消失了的土地上,形成了全新的融合了苯教的“藏传佛教”和政教合一的社会制度。佛教成了全民宗教,具有其他地域所没有的特殊地位。唐武宗不彻底,因为生产的相对发达,也不可能彻底。因而“黑暗”时期很短,反作用力不大,促使了佛教很快和儒教、道教結合而后的生存,没有出现卫藏佛教的历史空白。 在卫藏“无法”的“黑暗”时代,在逆反心理的困惑和占山为王的政治层面中,古格王朝诞生了。佛教就从古格开始突破,产生了“上路宏法”,产生了宁玛、噶当、萨迦、噶举和格鲁。从事物发展的规律上看,也许这就是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吧! 我们走进一条林荫道,仿佛进了沙漠之中的绿洲,徐徐的清风轻轻地透进骨髄,丝丝的甜意调皮地撩拨着心弦。除了政府的几幢房子外,土坯房也不多。这里不像“城”,只是一个小小的“村”。托林村被赤黄的土山环抱,北临象泉河(朗钦藏布)。这里海拔3800米,比日喀则还低。象泉河从拉昂措流来,河床开阔,河水浑浊,绕道回环,形成了河谷平地。难怪吉德尼玛衮当了败寇逃来逃去,终于为小儿子找到了这样一个好地方。 周俊光去部署他的经济战略计划去了,我和阿旺多吉去游托林寺。 《汉藏史集》:“柯热到了后半生,看了先辈们的文书,心生悔悟,发愿照祖规弘扬佛法。没有堪布,柯热在佛像前自己受戒,改名拉喇嘛意希沃。”柯热把王位让给弟弟,自己剌度为僧,始建托林赛吉拉康(托林寺),而且让两个儿子出了家。这大概是996年的事。 据史料,托林有八座大殿,其中加沙殿仿桑耶寺而建,中有须弥山,四方有四大部洲。加沙,藏语百也,有100个佛堂。其气势可以威震四海,慑服万邦。而现在,只有两座殿堂,剩下的大片残垣,几株红柳,暮鸦哀哀,三两玩童嬉戏。红色的庙门紧锁,路人说里面早已没有佛像了,残壁上还有依稀壁画,仅此而己。”曾经,拉达克和森巴的进攻目标是古格王宫,托林寺毁坏得不多。1961年曾公布宫和寺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然而其主要建筑于1969年被废毁。我望着庙门前那髙髙的经竿,垂直的条形经播仍在那里飘摇,猎猎地诉说着这里的没落和惆怅。这时,我想起了为复兴古格和西藏佛教的阿底峡大师。 阿底峡和莲花生、护寂三人在西藏佛教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阿底峡本来是孟加拉一个小国的王子,像释迦牟尼那样丢掉王位出了家。他年轻时渡海学经,了解一切教派,对一切经典无所不通,是名扬四海的班智达。拉喇嘛意希沃(柯热)派人带重金迎请阿底峡,意希沃本人为迎请阿底峡寻找黄金,在噶洛国不幸身亡。后来,纳措译师亦臣嘉巴终于在印度超岩寺拜见了尊者,讲起国王意希沃为寻求佛法的献身,尊者十分感动,于1040年动身,1042年到达阿里古格王国。尊者在托林寺住了六年,写下了《菩提道广论》等许多著作,奠定了噶当派的思想基础,并为后来的萨迦、噶举、格鲁诸派提供了完整的理论根据。后来,尊者到乌思藏各地弘扬佛法,于1054年圆寂于拉萨聂当。到1076年(藏历火龙年),在古格王孜德的倡导下,托林寺举行了纪念阿底峡去世的“火龙年法会”,藏、卫、康有代表参加。这次大会标志着佛教在西藏,至整个高原的全面复兴。 亦臣嘉巴《阿底峡赞诗八十首》云:“忘掉自己,一切为了他们,这就是我的恩师。” 然后,我和阿旺多吉穿行在象泉河畔的塔林群中,这里安息着古格历代的活佛高僧。千百年风雨无情的剥蚀,墓塔井然有序,在生命的哀歌中傲然地屹立荒沙。象泉河依然像当年一样的欢跳西行,但拉嘲嘛和他的子孙们在哪里?阿底峡和他的门徒们在哪里?在这阴森森的塔群里,我弄不清楚古格的开拓者们各自的安身之处。他们当年是君是神,到如今,君也叫不应,神也叫不应了! 周俊光抓紧財间开会,陪不了我们,但为我们写了参观古格遗址的便条,上面还盖了札达县府的红章子。我和阿旺多吉坐上书记的车,向札达西面的扎布让驰去。顺着泾流如网的象泉河行驶,路面狭窄,尘土飞扬。车,停在扎布让区公所,按县府有关人员的交待,我们在村里找到了旺登老人。旺登提了一串钥匙,我们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向着那高原金字塔走去。 象泉河南岸耸立着约300米髙的土山,那是由雄伟的城垣和废弃的宫址构成的。西南面是悬崖,悬崖上筑墙,墙上有垛口;东北面密布着洞窟和土屋,依山叠造,层层重接,直到山顶。旺登领着我们从北面攀登。 经过了几排窑洞和倒塌的土屋,到了一座白墙(已是灰色)庙寺,叫拉康嘎波,坐北朝南,即白庙。推开木门,黑糊糊的,满是尘土,正面没有佛像,只有底座;两旁的菩萨断了臂,瞎了眼,但仍然狰狞可怖。白庙东西长,南北窄,约300多平方米,有许多柱子支撑着。两旁的壁画十分模糊,左边是千手观音,右边是喇嘛辩经图。南墙上层绘有释迦佛、燃灯佛、未来佛、药师佛、阿弥陀佛,中层绘有飞天、乐伎、力士金刚、迦楼鸟和佛陀,下层绘有寺庙建筑场景(僧人、俗民、囚犯)、开光典礼、古格王和王妃们。阿旺多吉说:“画出了整个的须弥境界。”我们往上爬,向西转,到了一座红墙(已是土色)庙宇,叫拉康玛波,坐西向东,即红庙。面积和白庙差不多,一个神像也没有,但壁画色彩鲜艳,描绘细腻,人物造型生动,生活实感?娏摇T诤臁白、绿、蓝和金粉线条的闪烁中,梵界的佛祖们望着红尘世界,大小度母在佛光中飞翔,放荡的王子终于成了佛陀,天神与邪恶在故斗,罗刹妖女倒在恶魔的怀里,天竺、尼婆罗、中亚、西域的商人赶着毛驴推着木车,娱乐的人们扭腰摇臂,还有結婚的新娘子以及吹鼓手,还有官爷、贵妇、武士以及珍珠、玛瑙、黄金……这是一个昌盛的古格王国。 白庙、红庙是遗址的下部,现在我们爬到中部,就是蜂巢密布的洞窟区。旺登领着我们往前走,钻进一处废墟的底层,他指着一些石锅、石罐说:“这里就是古格的灶房。”我想,纵然是灶房,也只能是窑洞区的灶房,山顶上的王妃、公主是不会到这里来进餐的。石锅,是上等人享用的炊具,地面上十多口,埋在尘土下还不知多少,也许这里曾是炊具库房。离这里不远,有个洞里堆放着青稞,已经结块,灰色,没有霉味,放一粒在嘴里,觉得很涩口。再过一个夹缝,爬上一个隘口,旺登说这里叫“干尸洞”。阿旺多吉用手电一 照,果然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残缺不全的干尸。大着胆子走进去一看,有的没头,有的没腿,有的还穿着衣服、戴着松耳石。我想,这些干尸不是保卫古格而壮烈牺牲的士兵,一定是德雷朗杰或者森巴杀死的王公贵胄。到底有多少干尸?多少男,多少女?他们的躯干、头颅、残肢相互重叠粘连谁也无法数清。我们跟着旺登越过一段极险的城垛,攀上悬崖,来到一个不大的洞,但洞里很宽,分里外两室。内室黑暗,用手电一照,原来有一堆盾牌和零乱的没有镞的箭杆。盾牌是藤条编的,缠绕着牛皮筋;箭杆是竹制的,只能算半成品。这肯定是个武器库。 旺登说,在古格遗址的中部(洞窟区)的东西,还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竖井式地穴,那是古格的监狱。遇有重犯,抛之入穴,不再过问。是的,在佛法慈悲的另一面,必然有绝对的残忍。因为路太难走了,我们没有去看那独特的囚牢,跟着旺登向遗址的顶部(王宫)攀登。 我们首先到冬宫去,从一条竖式土梯下行,一百多步便到了宫区。地下宫区有廊道,两边是窑洞居室。居室大小不一,都是穹隆土顶。从左边窗口外望,窗外是几百米云崖,原来窗户开在绝壁上。从这里,可以远眺土山土林,可以俯视西流印度的象泉河。冬天住在这里,暖和而又安全,真是古格的天堂。从地下宫殿爬上土梯,风声霍霍,尘土飞扬。地上遗址南端有议事厅:比红庙大,四面开门,但没有屋顶了。这是古格王召集群臣商讨重大国事的场所,尽管心机用尽,但没能挽回古格的命运。王宫地面部分的制高点是一座寺庙,只有25平方米,叫金科拉康,为密宗殿。 我们进了金科拉康,顶部有藻井,飞檐出墙。里面没有佛像,四壁的壁画鲜艳,以菩萨金刚、双身佛、欢喜佛为主,多达两百多幅。手执乐器的裸体歌伎大乳蜂腰,仿佛沉浸于她的舞蹈中,双身佛把女人的身体紧紧地搂贴在一起,正襟危坐,试验着他的“禅功”;欢喜佛正在和女人性交,变化着交欢的体位,眼神里荡漾着说不尽的欢愉。与此相对,便是地狱中的刀山火海,狼与鹫撕扯着受难的灵魂,男女恶鬼切齿怒目,生命和灵魂经受着苦难的压抑。 这是希望与恐惧的交织,追求与恐怖的统一。 我惊呆了!这难道不是深刻的宗教教义吗?这难道不是艺术家对宗教教义的深刻理解后产生的艺术形象吗?这难道不是我的精神本质吗?这难道不是我的灵魂的构成吗? 我站在金科拉康门外,望着阳光灿烂的扎布让想:朗达玛灭佛也好,柯热兴佛也好,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则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到头来一切皆空,这难道就是人类?不,我不赞成曹雪芹,即使常常有阴影爬上心扉窥望也不等于悲观主义,只要把激情和信念寄托于现在与未来的行动之中,而且,别去忧虑成功和失败,这就是一个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开创着自我主体的人! 68·从札达经噶尔昆沙到狮泉河镇 冈底斯尽头的新居民点狮泉河镇 我们从札达出发,从来路往回走,到了拉布哈往西拐,很快到了噶尔县。噶尔县就是噶尔昆萨,即原藏政府镇守阿里的将军甘丹才旺的冬季营地。解放后阿里行署曾设在这里,1966年迁驻新址狮泉河镇。我们又顺噶尔藏布向西北下行,到了冈底斯山脉的尽头——噶尔藏布与狮泉河交汇处的斗恩。再溯狮泉河东上,行10公里,便到达了阿里的首府。 在地图上本来没有狮泉河镇。1952年,解放军从四川、云南、青海、新疆四路进军西藏,新疆部队顺喀喇昆仑山经帕米尔大坂进入阿里地区,在这里搭了一群帐篷,于是这个冈底斯山尽头与帕米尔相连的新居民点就诞生了。经过几十年的建设,现在的狮泉河镇已经成了阿里地区的首府,周俊光说,现在已有几千人口。狮泉河镇,海拔4286米,距拉萨1700公里,距新疆叶城1100公里,孤零零地坐落于“无人区”以西。狮泉河镇的北面是昆仑山,东北面是几千里荒寒冻土,东面是冈底斯山,南面是喜马拉雅山,西北面是帕米尔高原。狮泉河镇离克什米尔首府和印度首都都很近,从西南方向下一个坡就是印度的恒河平原和巴基斯坦的印度河平原。可见,在军事上有多么重要。狮泉河从冈仁波齐北面流来,流向克什米尔,是印度河的源头部分,到了冈底斯山尽头,所有的河流均为西向流。 狮泉河把小镇切割成两个区域,并由一座水泥桥将两部分连接起来。一条石子路横穿全镇,大风一刮,烟沙弥漫,小风一吹,尘土飞扬。周俊光把我们送进了阿里高原上最豪华的“阿里宾馆”。这是西藏四项工程之一,1985年建成。这里地处镇外,安静极了,但我却生来不是享福的料,心里烦躁,一吃完晚饭就和阿旺多吉往镇上跑。 闹市坐落在狮泉河边,沿着新藏公路盖了无数的店房,是三教九流的杂居地。维吾尔人、康巴人、青海人、甘肃人、四川人以及浙江人、江苏人在这里开着饭馆、甜茶馆、裁缝店、照相铺、杂货铺以及地毯、毛呢大商店。家家门上贴着吉祥的对联,煞是红火。从1969—1979年,阿里划归新疆,从1980年重归西藏。这段历史插曲让狮泉河人对新疆有一种念念不忘的感情,至今还保持着许多新疆色彩。在闹市里,烤羊肉串和手抓羊肉的摊点较多,从叶城运来的哈密瓜、西瓜、苹果、葡萄到处都是,香气四溢。虽然市场显得乱糟糟,但个个商贩的脸上有笑容。在夕阳下,生意人显得松弛了,货摊上有人弹起冬不拉: “塔里木河,故乡的河……” 啊,狮泉河镇的人没唱冈底斯山,唱的是塔里木河的歌! 周俊光要我们过了国庆节再走,一住就是十多天。在这十多天里,我与阿旺多吉逛来逛去,从来不打出周俊光的招牌。我结识了好几个新朋友,他们都是在命运中挣扎,与命运抗争的英雄好汉。 最突出的人物: 獅泉河镇天字号妓女“人人酔”; 上海的名牌大学学生、硼砂大老板的高参“小诸葛”; 只读过两年小学、连便条也写不好的包工头四伢子……
69·驻狮泉河镇 四伢子、小诸葛和天字号妓女 街的两旁有水沟,从狮泉河引来的水慢悠悠地流。沟边有人工移植的野柳,车子一过,尘土扑向树丛,野柳蒙上了厚重的尘灰。时近深秋,树叶本身已染上淡黄,在这傍晚时分,气温下降,给人一阵淡淡的萧瑟。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原来是福建人四伢子。四伢子20多岁,是个不大的包工头,在日喀则和拉萨我们打过交道。他在经济上帮助过我,在精神上鼓励过我。 四伢子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古老师。只要我在这里,就别愁吃、住了,去我那里吧!”四伢子的真名叫林龙兴,据说他排行第四,这绰号是江湖人给叫出名的。 我们边走边谈。我问:“四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拉硼砂生意,从中得点辛苦费,比包工划箅。现在包工,得给城建、计委、投标负责人送好处,还要给甲方基建单位的头目送好处,还要给乙方建筑公司的头目送好处,以后还得向建筑公司上缴10%的‘管你费’,工人都养不活,还有钱捞?现在我给砸砂大老板跑,他很有钱,背景又硬。他的外号叫老诸葛,狡猾得很。今晩上,他带着私包子到群艺馆跳舞去了。” 我和阿旺多吉走进闹市区的一家旅馆。五号房里有三张床,只住了四伢子和另外一个小青年。那小青年西装笔挺,正在读一本书名叫《科学的哲学反思》的书。 “这是我们老板的高参,人称小诸葛。”四伢子向我介绍道。 小诸葛站起来,为我、阿旺多吉和四伢子沏茶、点烟。 四伢子吐了一圈烟雾向我说,“小诸葛因为在‘自由’后面‘化’了那么一下,就被复旦大学开除了,不得已和我们一道混饭吃。古老师别见外。” 我以那本书为题开始谈话,问小诸葛:“你感觉《科学的哲学反思》怎么样?” 小诸葛:“书名很吸引人,说不上有新认识,而且还不敢承认文明在科学面前经受着考验这一实事,还说得上‘反思’吗?” 我们刚开始谈话,进来了一个女人。矮胖,卷发,耳环,淡淡的口红胭脂,身着毛呢秋冬长裙。在狮泉河镇,以其打扮,肯定是一大风流人物。 那阔小姐说:“我们连舞都没跳,老板有要事商量,小诸葛、四伢子,快到我屋里去!” 我们只好离去,表示下次再来,出门后,四伢子附在我耳边悄悄说:“这胖墩女人就是老板的私包子,叫朱妮,外号‘人人酔’,狮泉河镇的天字号妓女。” 第二天晚上我甩掉阿旺多吉一个人去,在这家旅馆的最豪华的房间找到小诸葛和四伢。这是硼砂老板的房间,有四个人在打麻将。看样子,小诸葛和四伢是招待员,专门在那里倒水、点烟。朱妮的朱唇上叼着红塔山,把卷卷头靠在一个烫了发的四方脸男人肩上,指挥着那男人出牌。看上去,四方脸五十来岁,肯定就是老诸葛。四伢向四方脸介绍我,可四方脸看也不看,嘴里只是“嗯” 了一声。 在牌客中,有个黑胡子说:“杨老板,我们现在订个合同:我输了给钱,你输了给肉墩儿,只两晚上。让我也醉一下,行吗?” 杨老板笑着说:“可以。我的肉妮子那对乳儿,你下辈子也想玩,别说她那有弹性的最宝贵的地方了。” 牌客们哈哈大笑。四方脸顺手在“人人酔”隆起的胸脯上捏了两下,“人人醉”在四方脸的背心上轻轻一拳,娇嗔地说:“色鬼!” 黑胡子说:“他色鬼?你和我试试,保证连续作战,特別对你这种高档次波斯猫,我一夜来他个两位数。” 我坐在那里有烟有茶,但既尴尬又痛苦。小诸葛很敏感,叫四伢一个人伺候一下,他送我出门。 路上,我说:“在改革开放的当代中国,我还不曾看见西欧工业革命时代的资本家的诞生,如果说有什么新事物产生的话,那只能是腐朽。老弟,你在这样的人群里,怎么受得了呢?” “我都习惯了,但并未麻木。吃饭,还得凭我的小聪明。” “他们称你‘小诸葛’,这是怎么回事?” “那年,我失去了继续学习的机会跑到四川西部求生,经人介绍投靠了杨老板。那时他在搞木材走私。为了通过检査站,我想了一个办法:车厢四周放空油桶,木材放在中心,木材上再盖一层空油桶。检査站一看这是返成都运油的车队,并不过问。车队一趟就赚了40多万元,从此杨老板很器重我,叫我小诸葛。” “那么,杨老板怎么叫‘老诸葛’呢?” 他和西藏、青海、新疆、四川以及沿海都拉得拢,而且北京官场里也有人,他耍的是大聪明而不是小聪明,再加上他的年纪比我父亲还大,他当然是‘老诸葛’。” 后来,我常到四伢子和小诸葛那里去,有时就在那张空床上过夜。 ‘‘人人醉”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到五号房转一圈,但呆不了多久,我一直没找到和她畅谈的机会。“人人醉”一进屋,就带来一种浓香味,我闻了有点不舒服,可四伢子和小诸葛因她的到来反而笑逐颜开。 在五号房里,我听见这样的对话。 四伢:“小朱,今晚上在‘四方脸’那里吗?” 小朱:“不,一个维吾尔,买硼砂的。” 四伢:“‘四方脸’给你多少报酬?要先给!你别傻,把生意给他做了他就赖皮!” 小朱把黑皮包往小诸葛的床上一抛,说:“报酬在这里,给我收下。” 小朱一转身去完成她的任务去了。 有时,我们在五号房里天昏地暗的吹牛。四伢读过小学二年级,只在旁边听。我和小诸葛从爱琴海文化交流吹到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从文艺复兴吹到“五四”运动,从人性的博爱吹到人性的嫉妒,从东方马克思主义吹到戈尔巴乔夫,从歌德《浮士德》吹到现代派多元文学……不过,我觉得小诸葛读的书虽然不算少,但抽象思维的能力比较欠缺,有时只能借助名词术语解救他论证问题的困境。他有点贵族文化风度,高谈“超前意识”,但真正的思辨能力差。他非常反对“形而上学”教条,但他似乎根本不了解孔德主义。他说中国的胡耀邦是英雄,他说戈尔巴乔夫是胆小鬼,显然很片面。 . . 这是一个月光朗照的夜晚。狮泉河平静而温柔地向西流去,轻轻地为天涯海角的人们唱起万事如意的歌。我和小诸葛在开阔的沙碛上并肩散步。据说这沙滩上曾经有不少的红柳灌木丛,然而现在被人们砍光了,风把干沙推成了无数小沙堆。几辆老解放车开下河来,以洗涤长途奔波的积垢,汽车溅起了零乱的水花…… “老弟,命运让你流落天涯,你准备长期这样生活下去吗?” “谁愿意过这种苦涩的日子?在这种日子里,有一种与大学里完全不相同的恐惧,说真的,我不愿彻底毁掉我自己。” “那么,你有什么安排呢?” “我们国家已开始开发海南岛,报上接连刊登招聘启事。我已决心去海南应聘,而且,不瞒古老师,我要和朱妮一道走。” “你怎么和杨老板的私包子一道?”这太让我惊诧了! 小诸葛停住脚步,突然愤怒地望着我。许久之后,他非常冲动地说:“私包子怎么样?是的,朱妮和好多色狼淫棍睡过,现在还正在卖肉,但她并不肮脏。她不是烂人!” 我被小诸葛的怒吼惊呆了。 他的语调变得尖刻而讥讽,说:“经过这短短的时间,我已把你看成了我的老师,原来我错了。你是孔氏门徒,如柏杨所说,是酱缸文化里的一条蛆虫!” 我们沉默了。 我心里很委屈,但我肯定他比我更委屈。最后,我终于委婉地说:“老弟,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杨老板,没有钱,养不活朱妮。我在为你担心。” “小朱怎么会要我养活?她的普通话说得极好,可以去当播音员。多亏四伢找了他海南的亲戚,我和小朱的事都拜托四伢和他的亲戚们给弄好了。” 我和小诸葛的冲突一下就消除了。 “首先,让我衷心地祝贺你找到了人生的出路,那么,两个人的路费呢?” “小朱有一笔私房钱,是用她的肉体换来的。最贫贱、最可怜的女人用肉体去换钱求生,损害的是属于她个人的肉体与灵魂,但比那些用他人乃至千万人的膏血为代价换取个人的地位与享乐的人高尚得多!朱妮和她的姐妹们何罪之有?天哪!”小诸葛仰着头望着夜空伤心地哭起来。说真的,我也呜呜咽咽地哭了。 一阵心灵的震撼过去之后,我说:“小朱是我的好妹妹,你是我的好兄弟,让我祝你们在生存的战斗中获得成功!” 我紧紧地握住小诸葛的手。 抬头望,月明星稀,狮泉河低声地为天涯男女吟唱着。 远处又传来冬不拉的琴声,有人唱“塔里木河,故乡的河……” …… 我们决定10月5日返回拉萨,开始穿越辽阔的无人区。当天早晨,我去了闹市旅馆,和四伢子、小诸葛道別,特别拉住朱妮的手,衷心地祝贺他们扎西德勒。至于老诸葛,我也对他说了一声“拜拜”。 70·从狮泉河镇北行班公湖 北向昆仑人未老 喀嘛昆仑 从狮泉河出发,已是秋风萧瑟。 车,在喀喇昆仑东面向北飞驰。喀喇昆仑的主体在新疆与克什米尔的交界线上,我们现在走的是它向东南延伸到阿里的部分,平均海拔6000米左右,现代冰川不甚发育。那流沙、碎石、地衣,那恢宏的赤黄、灰白、青黛,那辽阔的荒寒的大地,那仿佛流动的群山,使我感到人的生命原本微不足道。进入了帕米尔的怀抱,我似乎成了一个真正的苯教徒或者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苯教徒和诗人都是大地之子。如果我能作画那么一定要描绘出地球的宏大和运动的本质,创造出不失古人而失造化的艺术,那些被“清高”、“飘洒”所裹着的单薄的灵魂算得什么?那些为消磨倦怠人生而又自鸣得意的雕虫小技算得什么? 冈底斯和喜马拉雅被抛在后面了,前面就是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还有帕米尔的明帖盖大坂。喀喇昆仑山脉和新都库什山脉围成了弧状高地,环卫着印度河平原(巴基斯坦),阻隔了阿拉伯海的暖风。在印度次大陆还没从南半球飘来的时候,欧亚大陆上的塔里木还是绿莹莹的沿海平原,而今成了高原北面的盆地,失去了雨水,变成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地球是不是在变老?那么人类是不是能永远年轻? 汽车一会儿行驶在宽谷中,一会儿盘旋在干枯了的古湖盆底。放眼望去,两侧危岩色彩斑斓,褐红的是沙砾岩,棕黄的是石灰岩,铁青的是板岩,褐青的是安山岩……20世纪70年代,中国有支科考队到过这里。文字记载说:他们发现了不少古生代海洋生物化石,如珊瑚、海百合、苔藓虫、层孔虫、腕足贝壳等;还普遍发现了中生代的沉积岩,表明这里过去和雅鲁藏布江一样是大海之底;中生代之后,这里还是丘陵起伏、湖泊众多的陆地;到了第四纪才隆起为地球第三扱。在隆起的过程中,经历了热带森林——针叶林——森林草原——草原——高寒荒漠的演替变迁。人类和地球一样,也在演替,那么最终结果有像高寒荒漠的现象出现吗?我的回答是:“有!”中国的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不是吗? 幻想中的悬圃 自从有了这条路,据记载,翻越“大坂”的司机已死了不少,不过真正的勇士仍然在这里奔驰。前面就是昆仑和喀喇昆仑之巅,那就是传说中的“悬圃”所在。悬圃也写作玄圃,在《山海经》和《淮南子》里都有记载。那是昆仑之巅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增城”,有1.1万公里那么高。增城里全是神人圣哲,还专门为九天高圣设了一座思辨的讲台。《楚辞》中多次提到这个地方,屈原企图乘驾太阳神的飞车到此演讲。可是,屈原投汨罗江自杀了,没能到达悬圃,未曾和仙圣们辩论,这也许是屈原的遗恨。我是个顽强的苟活者,不但即将到达悬圃,而且还要站上增城的那高高的讲台。 记得少年时,我做过“昆仑之梦”。我的梦魂飘飞到了悬圃的增城,跨上了舌战的高台。我问仙儒神哲们:“在元代,蒙古人和色目人的血是整个人类最高贵的血,对吗?” 他们说:“不对。” “我本人是炎黄子孙,又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我的血是人类最高贵的血,对吗?” 他们说:“对极了!” “那么,凭我极高贵的血,悬圃就是我的,增城就是我的,讲坛就是我的。” 过了一个叫甲岗的小村,顺着一条小溪北行。这条小溪注入班公湖。突然,一辆卡车飞来,由远而近,拖起一路烟尘和我们侧身而过。那蛮荒、空寂、悲壮中的两声喇叭没有打断我的沉思。屈原《天问》云:“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髙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屈原问哪里是昆仑山的尘落之处,这又肥又大的帕米尔明帖盖大坂不就是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共同的尘落之处吗?我从敞开着的西北门登上去,轻飘飘地走进了这个花园悬圃,爬上了花园里的髙髙的仙人楼阁。 我终于跳上讲台,说:“哈哈!我们是老熟人了!我首先宣读一些数据,大家再作科学的思辨。在公元初,地球上不足三亿;到了14世纪,黑死病让人口下降;在发现美洲时,世界人口接近五亿;18世纪中叶,大约七亿;法国大革命后,世界人口近9亿;1830年,增加到10亿;1900年,16亿;1925年,20亿;1962年,30亿;1975年,40亿;1980年,45亿;估计到2000年,会增加到63亿。哲人们,怎么解决吃、穿、玩?” 仙圣们争论得很激烈,关于拥挤的地球人的吃、穿、玩的解决办法,结论只有一个字:权! "我不反对圣人们的结论。”我说,“那么,我要权!” “那么,你得保证63亿人的吃、穿、玩,特别首先要保证我们悬圃的吃、穿、玩。”他们说。 我火了,说:“我的权只保证我和我的亲友吃、穿、玩。从现在起,你们再叽叽喳喳,我就使用我的权力了!” 车子一跳,我从冥想中醒来,原来我们正在通过一段崎岖的石子路。屈原的《天问》是精神冲突的幻觉,哪来的悬圃?这明明是杳无人烟的帕米尔,帕米尔永远不会人口爆炸! 班公湖的黄昏 班公湖,喀喇昆仑的明珠,在整个帕米尔大坂上再没有这样大的内陆湖。 曾经,这里是象雄的中心,苯教势力的西翼。吐蕃吞并象雄后,从班公湖、辽阔的藏北到那仓(色林湖、纳木湖南北),仍然保持着苯教色彩。吉德尼玛衮的大儿子班吉衮以班公湖为中心建立了湖泊围绕之国,这片辽阔的地球高地叫芒域(拉达克),中心在森格藏布(狮泉河)河上的列城(列城,现在是克什米尔境内的一个村庄)。元时的列城叫纳里速,明时的列城叫俄力思,象雄语“领土”的意思。后来,甘丹才旺抗击拉达克胜利了,可班吉衮的领土却大部分归了拉达克,只留下了班公湖的大半截及其周围。 我们顺着那条北流的小溪下行,然后翻过一座山,盘旋而下,一片宽阔蔚蓝的水域展现眼前。班公湖由尼亚克错、厄姆巴错、班公错三个条形湖泊组成,东西排列。东西长155公里,南北最宽处15公里,最窄处40米。两岸山峰高出水面千米以上,谷区属于中亚期地洼构造和西海期地槽构造。水域面积600平方公里,水面海拔4241米。谷区气候相当暖和,湖滨是淡绿的草甸,草甸上点缀着紫色和白色的小花。在小河入湖的三角洲上,生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湖滩上红柳簇簇,片片田畦里的青稞还未收割。牛羊悠闲地漫歩在灌木丛草原之中。沟谷中树皮灰白的柳树竟然有五六米高。我们绕着湖滨跑呀跑,奔驰在地球创造的纯美之中。后来,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三面环水,有新疆军区的兵站。我们住了下来,夕阳西下,时值黄昏。 我和阿旺多吉在班公湖滨散步,夕阳斜照,近山逐渐暗黛,远山仍旧放光。湖水包围着我们,水域显得特别宽阔。西天烧起了彤云,蓝色的涟漪开始染上桃红。水鸟特别多。湖中有两个鸟岛,一个是班头雁的家(蛋岛),一个是棕头鸥的家(海鸥岛)。可惜我没有新疆军区的证件,不能登上海军汽艇,去不了鸟国。班公湖的黄昏,水鸟和彩霞一同飞舞,在宁静的世界里清脆地啼唱,双双对对,成百成千,狂乐天伦。在那遥远的彼岸,隐约可见的,好像是野马在比试飞驰,好像有拖儿带女的羚羊正在归家。 班公湖没有人的威胁,还是混沌初开的原始生态。虽然这里空气中的氧只有正常状况的50%—60%,但这里没有人口增长、工业和技术带来的污染。人类每年把2000吨二氧化碳和热能以及放射废料按几何级数的递增输送到自我存在空间,但班公湖是释迦牟尼或者辛饶弥活佛(苯教教主)的领地,还未曾接受人类自我毁灭的馈赠。 鲜红的太阳已没入山脊,湖水由紫红而变得墨绿。那遥远的水边反射着白光,绯霞的面积在缩小,变得十分沉重。水鸟渐渐地栖息,羚羊、野马已经归窝。气流的力逐渐强大,扑过湖面,原来的涟漪变成了墨绿波涛。空中,狂风带着哨音霍霍飞驰;湖面,大浪拍岸,鼓钹“哒哒”一阵催一阵。美丽的班公湖像佛教女神班丹拉姆一样,脸孔变得多快呀! 我和阿旺多吉出门时都没穿皮衣,寒气逼来,不觉浑身瑟缩。 在那墨绿波涛的远处,巡逻汽艇破浪归来了。国境线就在水域前方,那里驻扎着印度的水兵。 71·从日上返狮泉河镇东行无人区 千里荒寒迎日出 我们从狮泉河出发,天上挂着寒星,暴烈的风已停止怒吼,大地十分冷冽。夜幕中,车窗外一片模糊。 藏北高原,藏语“羌塘”,意思是“北方的空地”,约指冈底斯山北面的湖区以北(北纬32度)至昆仑山南麓,西起班公湖,东到那曲这一地球上最高的荒寒地带。其面积近50万平方公里,比两个朝鲜岛还大。 这里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创生的陆地。在一万年前,一个湖泊接一个湖泊,被条条江流串联着,和美索不达米亚,和尼罗河一样造人。这里曾是极地古人生息繁衍的好地方,有旧石器时代的遗址稀稀落落地分布。然而,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继续着,这大片土地已经海拔5000米到6000米了。南风不入,西风盘踞,雨水极少,江湖干涸,低等生命也难以存在,何况受制于大自然的人,而且是古人。哀悼吧!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前期的先民刚刚留下他们存在的遗址之后便消失了!在这一大片严酷的土地上,再也没有古人新石器后期的遗存!这是大概在距今1万年至3000年发生的事!在这里,人的空白和人创造的文化的中断,在无可抗拒地自然变迁着! 整个羌塘,地势平缓,河流对大地的切割作用非常小。内陆像天空的星星一样满布,湖盆宽谷广阔无垠,南部一般海拔5000米以上,北部一般在6000米。每年夏末秋初,高空西风环流北移,印度洋的夏季入侵,常常降落大雪或冰雹,万物得以复苏滋长;每年到了秋末,整个羌塘为西风环流控制,气候干冷,风力强劲,其严酷程度完全比得上南极、北极,是地球上名副其实的“第三极”。羌塘年平均气温-4°C以下,没有春夏秋冬,只有相对的温季可言。在温季最热的月份里小于或等于10°C的气温只有几天;冬季元月平均气温-18°C,最低日平均气温低达-40°C。在中国地图册的温度带中,哪一带都不属,是个特殊地区。在中国地图册所标示的干温带中,这里属于半干旱地带,据说这里的冻土层还是“土中水库”。 我们的车正在这片“无人”的大地上飞驰,前方,逐渐出现一带白色,那是东方,是荒寒大地的尽头。那地平线上的鱼肚白让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啊,迎迓日出了! 穹隆的那一边泛起了异彩,接着绯红,接着玫瑰色。荒野的尽头可以看见了,也跟着红起来了。我知道那里很遥远,但在荒寒之中奔波的人能从那太阳出来的地方得到温暖,所以我和它也那么近。我追求的正是那太阳,正在向太阳即出的境界飞驰。如果我果真是大王,那么我希望时间从现在凝固,希望地球不再转动,以永远确保我的优越,永远确保我的占有。可是,不可能,太阳总是每天每天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只要太阳每天每天升起来,那么地球就在旋转,时间就在流动。 我们的车奔驰在海拔6000米的原野上,处在大气对流层的中部。在凌晨出门时,西风环流推送着我们的车。现在非常平静,似乎大地也屏住了呼吸,和我一同迎迓日出了。 屈原《天问》云:“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屈原问:太阳早晨从一个叫汤谷的地方出来,绕地行走,晚上宿于一个叫蒙汜的地方,到底走了多少路?西欧文艺复兴时代的哥白尼说,太阳是不动的,地球是绕太阳旋转的。我本人还是“古猿人”的时候,就觉得屈原是个积极的傻子,已经相信了哥白尼。如果作为古猿人的我不向着太阳,而是太阳向着我,那么温暖永远是属于我的,能有冰川期的考验吗?我会变成人吗?也许,170万年前的元谋猿人也没变成人,如万年前的蓝田猿人也没变成人,那么还有半坡村的母系社会和大汶口的父系社会吗? 我的原始生命是可怜而脆弱的,正如刚出土的幼苗,要是没有太阳,肯定不会成长。生命的全过程是个运动的过程。只要是生命而不是骷髅,那么就在运动;凡是不运动的一定是骷髅而不是生命。只要生命在运动,那么不可能没有戕害。要保证戕害之后不终止运动,那么不能没有太阳。 万道金箭射向地球上最高的荒寒地带。 我抬起沉重的头颅,向遥远的东方注视。在大宇宙的潮声之中,太阳升起来了! 我的目光越过千里荒漠,看见了伟大的阿波罗!司机加大油门,载着我们向太阳飞去。于是我张开双臂,去拥抱这永恒的真理! 72·在无人区继续东行 无人区的空间和时间 20天前,我在古格的时候,有在太空间另外的星球上行走的感觉。当行走在大自然卓绝的雕塑——土山土林之中时,能意识到这是象雄古国和古格王朝生存过的空间。当凭吊托林寺和攀登古格遗址时,那被战争毁败、时代遗弃、风雨剥蚀了的寺庙和城堡,给人明确的时间概念,让人喟叹大地的沧桑和人世的变异。 然而现在,我们的车驶进了一望无际的荒原冻土。大地十分悲壮,空间是明确的——地球之巔的蛮荒。这是豪壮、朴拙的世界,是不存在占有的世界,是上帝刚刚用洪水淹没过的世界! 这个空间震撼着我,让我突然想起了挪亚方舟。《圣经·创世记》云:因人世行恶,上帝降洪水灭世;有义人挪亚,受上帝旨意造方舟,全家避方舟之中而得救;过些日子,挪亚放出鸽子,鸽子衔回了嫩绿的橄榄枝条,挪亚以此知道洪水已退,草木皆发芽滋生,平安已经到来。然而,我面临的这个世界里的鸽子再也没有衔回嫩绿的橄榄枝来,也许,挪亚和他的爱妻已经冻死了! 我是从那个不但有人,而且人还十分拥挤的空间闯入这个无人的空间的。 在那个空间里,人口爆炸,缺乏科学的计划,对生态的劫掠和污染,控制,贫困,军备竞赛等等,以及普遍存在的对抗与和谐、复古与革新、邪恶与进步、残酷与人道等等成对的矛盾,构成了那个空间的内容。那么,那个空间的未来要变成这个空间——无人区,人类的困境才能了结吗?上帝又要降一次洪水,世界才会太平吗? 不,人类困境是暂时的,人类成为地球的主宰是永久的!尼采说,上帝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上帝就是我们自己,我们用不着去祈求挪亚方舟! 现在,我在这个空间感受着伟大的空白,也就是可怕的纯洁;几天之后要回到那个空间,和热热闹闹的人群一道,去迎接同一个太阳! 至于时间,在茫茫的羌塘可以说没有。 要不是红日落山,大风呼号,谁也不会意识到一天的过去。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用不着去记住它。你已经活了多少年,用不着去弄清楚。广漠有没有边际?如果有,又是什么样子?这与广漠无关。羌塘的时间,漠然而混沌。然而,只要是关心时间的人,不难看出,羌塘的时间,是用大写符号刻在茫茫的荒野上。 我们越过了一个干涸的大盐滩,又是一个干涸的大盐滩,司机嘎登说,在这些一个接一个干涸的盐湖旁的沙砾中,可以随意拾到小贝壳。啊,这些干湖的过去原来还是浩淼的淡水湖!过去,是水生生物的乐园;现在,兴旺发达的水国没有了,成了白亮白亮的满是盐晶的干滩。干湖盆的边沿,像古罗马大斗技场一样,一圈一圈的阶梯,整齐地排列着。中午,我们在ᅳ个沉积的阶梯下吃干粮,我数了一层一层的台阶,有12层,最顶上的一层高出盆底也许有100来米。这些阶梯不是时间吗?是的,那是千万年来,湖泊干涸的记录,那是无人区的年轮。这些湖盆曾经是一个接一个的湖泊,是地球上一片散乱的珍珠。世界上最有柔情的地方变得如此严峻,客观世界的运动是如此冷酷! 虽然千里寒漠连时间也模糊了,但是铭刻着亘古沧桑,正如人类没有忘记自身轨道一样。 73·在无人区继续东行 生活在无人区的人们 细长细长的路,通往天的尽头。路,不是人修的,是车轱辘轧出来的。一辆车过去了,其他车就跟上,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时间一久路不平,有人又绕一个大弯,其他人又跟上,又有了一条新路。路,一条又一条。 落日烧红了大荒之西,剌骨的西北风吹起来了。我们到了一个叫恰茶卡的地方,嘎登师傅不愿再前进,他虽然年轻,但一个人开车,实在太累了。 这里有个湖,在这暧季刚尽的10月暂时还有绿绿的水。水,是从昂龙冈日雪山上流下来的。恰茶卡有几幢低矮的乱石屋子,湖滩上有几顶帐蓬,总共几十口人,但在地图上已打上了圈儿。这里的人都是牧人,他们来去自由,不知道什么叫户口和档案,凭这—点我十分羡慕他们。这里有去卫地的车,有西去阿里的车,牧人们可以在这里出售羊毛和牛羊,换取糌粑、麻油、氆氇和生存所需的东西。 无人区里的人对他们的同类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感。当我们的车停在恰茶卡时,立即围上一群人,有说有笑,关心着荒漠之外的来客。据嘠登说,过去他们的部落首领就是大?姷粒可以带着几十几百骑士公开地抢,但从来不背地里偸,现在的恰茶卡仍然认为世间上最可耻的行为是偷扒。为了不让水箱里的水冰冻,嘎登把水放了,明天起程时再灌。他把车子甩在那里,领着我和阿旺多吉去住“旅馆”。 老板娘穿着渍满油污的老羊皮袄,在牛粪火上为我们烧烤着羊腿。这是一间小石屋,也是我们的“宿舍”,火膛旁边放着四五个羊皮套子。我在卓姆拉山口睡过这种“藏被”,见了那乌黑的皮筒子全身就起鸡皮疙瘩。风,扑打着小石屋,发出尖利的叫声。阿旺多吉已钻进皮筒子,把皮大衣放在灰土上枕着脑勺。外面的风吼了很久,嘠登还没到石屋子睡觉。 “嘠登师傅还不回屋,该不会出问题吧?”我着急地问阿旺多吉。 阿旺多吉睡意朦昽地说:“别担心,肯定‘打狗’去了。” “打狗?”我不明白。 他睁开了眼睛,说:“找女人睡觉去了。” 我更不明白,跑过去把他从皮筒里拉了出来,让他坐着,把大衣给他披上。说:“嘎登到底是去打狗哩还是找女人睡觉?” “哈哈……”他大笑起来,说:“打狗就是找女人。野狗到帐蓬里去不是偷吃的,而是偷姑娘,如果姑娘不愿意,就痛打一頓赶出帐蓬。凡是懂事的少年常常去打狗,成年人也很喜欢。” “那么,嘎登师傅今晚上被痛打了,明天不能开车怎么办?” “你放心,嘎登不会挨打的。”他继续说,“没有正式嫁人的姑娘,晚上都睡在帐篷的门边,只要?G一块羊肉把守帐篷的真狗引开,你就大胆地钻迸那靠门的热被窝就行了。” “那么,打过狗的姑娘好嫁人吗?” “嗨,打狗越多,证明喜欢她的人越多,最好嫁人;相反,没人打狗,证明没人喜欢,嫁人就不容易了。不管男青年还是女青年,在结婚前都饱尝了男欢女乐,哪像你们汉族人,一定要强调女人是处女,而男人却不是处男。” 第二天,太阳已经老高,还不见嘎登回来,真把我急坏了,便拉了阿旺多吉到那几顶帐篷去寻找。果然,在最西边的那顶帐篷里,嘎登正在喝酥油茶。依在他身上的姑娘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帐篷里只有他们俩,阿爸早就去石栏里管羊去了。 我笑着问嘎登:“你‘打狗’都不招呼一声,把人急坏了!” 嘎登一阵憨笑,姑娘若无其事。 连我们也受到热情地招待。走出帐篷,太阳已经当顶。回到停车的地方,嘎登点燃喷灯把汽车的发动机烧烤一番,我和阿旺多吉去敲开小溪的冰层,打水把水箱灌满。 嘠登发车,突突突,我们又出发了。恰茶卡人是完整的人,诚实、质朴、保持着自我。 74·在伟大的蛮荒中 生存,生存,生存 我们的丰田在恰茶卡加了油,屁股上还灌上两大桶油和一大桶水,又往东驰去。一天一夜之后,到了改则县(一个小村),又灌油灌水。嘎登说改则以东,真的没人了。” 从狮泉河到拉萨,连站口也没有的无人区有600公里路程。路是车轱辘跑出来的,车子行驶的艰难情况可想而知。 一个干湖盆去了,又来了一个干湖盆。大地越来越干燥,草茬儿没有了,连地衣、苔藓也没有,跑了几百公里不见一顶帐蓬。龟裂的巨缝纵横,沙石松软仿佛月球上的尘灰。没有野马奔驰,没有羚羊踱步,地上不见鼠兔,天上不见鹰鹫,这难道真的是生命的禁区?啊,我们进人了真正的无人区! 在生命的临界区里,人的压抑感越来越越来越强烈。在人与客观环境巨大的反差之中,人获得的自觉首先是生存的恐惧,但人有精密、复杂的思维,判断着生存下去的条件。嘎登开的车是我们惟一的依靠,嘎登本人就是我们的神,嘠登唱起欢快的小调,我们还紧张什么? “嘠登师傅,今晚上你到哪里‘打狗’?”我和嘎登开起玩笑来。 “在羌塘生活的人有两件事可以自豪。第一件是和大地搏斗,第二个才是‘打狗’。我们正在和大地搏斗,是勇士就会快乐,是懦夫就会痛苦。” 在嘎登的教育下,我也快乐起来。 午后的温度最高,10°C,没有风,太阳白亮亮的,地上的水早被烈日烤干了,还在继续烧烤。阿拉伯谚语云:“在撒哈拉,风和太阳同起同睡”。这里不是沙漠而是寒漠,风和太阳轮流起床轮流沉睡。利比亚的努比亚沙漠水量接近于零,这里也多不了多少。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蒙古阿尔泰以北的戈壁冰冻6个月,这里则全年冰冻,只不过没有水,看不见冰罢了。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东征(公元前332年)和十字军东征(1097年)死了不少人,因为通过沙漠时没有水。现在,我们没有水了! “糟糕,水箱没水了!”嘎登尖叫。 我转身把储水桶摇了摇,也没水了! 我顿时惊呆了。看看我们人喝的水壶,在改则灌满的,也全都空了。 嘎登马上刹车。他说:“提上桶,下车找水去!”这是命令,现在嘎登是个真正的统治者。 嘎登叫我背上食品袋,他和阿旺多吉提桶。我想,要走几天吧。前面肯定有浅滩盐湖,可那水能用吗?死亡,笼罩着三个摇晃的身影。走一小步喘一口粗气,此时此刻,我反而并不恐惧。我想起“十几年超英赶美进入共产主义”时,乡邻们都饿死了,我曾艰难地爬着去搞野菜的情景,于是我走得起劲,赶到嘎登的前面。 嘎登一把拉住我,说:“想死吗?走慢点,远着哩。” 走过了一个很大的沙砾干滩,向一条干河床爬上去,我怀疑我们是否真的走向死亡。太阳都已偏西,大风快要来了,那时的大地将降温到零下40°C。 “啦嗦!”嘎登突然欢呼起来,前面出现了亮晶晶的冰体,它像一面椭圆冰盾覆盖在谷地中间的干河床上。走拢一看,冰盾中央有“之”字形裂縫。嘎登领着我们从裂缝中往上走,不到100米,便有淙淙的水声传来,原来一泓清泉徐徐地从岩屑中涌出来。 我们都趴下去喝,真像旱天的鹅。水,清冽带甜。枯萎的生命受到灌溉,浓凝的血液流动起来了。于是打开食品袋,我们围着泉眼吃起来。 我一面吃一面观察。泉水在源源不断地涌流,冻结过程在不断地进行着,在泉眼下面就形成了百多平方米的冰舌。这叫冰川吗?不,地貌学上还没有名字,也许地貌学家还未曾到这里来,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水文现象。嘎登说:“凡是有干湖盆的地方,旁边的干谷里就有冰体,冰体上面有泉水,所以水箱干了不要怕,会找到水的。” 开始吹风了,我们往回走。三个人抬两桶水,嘎登走中间,出两只手,我和阿旺多吉走两边,每人出一只手,尽管太阳还未落坡,但走着走着桶里已经结冰。这很好,到了停车处,桶里的水没溢出来,还是满满的,只是桶面上裂开了几条缝。好在汽油要在零下百多度才能凝固,嘠登点燃喷灯,把车子的主要部件烤一番,把两桶水烧化,灌满水箱。车,又向东飞驰了。 美国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写过有名的《大趋势》一书,后来又写了一本《九十年代的挑战》,他说:“如果你想改革世界,那就从现在做起,目前正是大好时机。”对这个严峻的世界有什么办法呢?假若奈斯比特生活在这里,能向客观环境挑战吗? 后来,我们从洞措到哥洛格山口,仍然是伟大的蛮荒。尼采在《最富裕者的贫困》中曾说:自己溢出吧,自己滴下露水吧,自己成为这发黄的荒野的雨吧! 75·那仓六部 生命之歌 “那仓”与阿里北部荒原相邻。前天是10月18日,我们的车过了改则,已经进入了那仓的地域范围。 那仓包括藏北荒漠的中部和东部,南到冈底斯山,北到昆仑山,西到阿里的措勤、改则、査多岗日,东到纳木湖、念青唐古拉主峰、黑河。以黑(黑河即那曲)阿(獅泉河镇)公路为界,分北部那仓和南部那仓。十多年前,中国科考队从色林错北行,经双湖、巴毛穷宗一线抵达昆仑山的喀拉木伦山口,結果判断北部那仓“几乎没有开发利用的价值”。南部那仓地势稍低,不像北面那么荒寒干涩。虽然地球的演变把那仓变成了可怕的寒漠,但在南部那仓保留着一些宽阔的水域。昂拉仁错、塔若错、扎日南木错、当惹错、加仁错、色林错、纳林错等1500多个湖泊,约占我国总面积的30%,大部分分布在南部那仓。南部那仓湖泊的珠链,水天茫茫,然而水含盐碱,草木难长。沙砾荒滩,连牛羊也难生存。 但是,这块土地上从古到今就有不屈不挠的生命存在,有人存在,有权力存在。 那仓群众至今使用着一些象雄语,实属古象雄之地。吐蕃第37代至赤松德赞彻底灭了象雄之后,那仓归了吐蕃,但在五世达赖之前,西藏还没有在那仓建制,没有强求那仓承担差税。到甘丹才旺进军阿里打败拉达克后,那仓正式归噶厦管辖,开始八个部落,后来合成六个部落。这六个部落的名称是:本雄、达卓卡松、秋桑色松、勤本洪松、贡纳、卓白。这就是“那仓六部”的来源。那仓六部是部落联盟,其共同的领袖由那仓人定期选举产生。到了七世达赖,有申扎宗出现,俗官由噶厦派往,僧官由哲蚌寺派往。在50年代,申扎宗改申扎县,还维持着原状,再往后又成立了“双湖办事处”和“文部办事处”。 那仓人和那仓历史没有消亡,正说明了人生命力的伟大。 翻开西藏档案,在小山堆一样的灾异记录卡片中,大多是关于藏北的,以雪灾一项就能汇编成厚厚一本书。这里略举者三: 藏历十四绕炯火猪年(1827年)那仓雪灾百姓请求减免差税呈噶厦文:“……大批人马牛羊死亡,确已沦落破产之境,为使卑民休养生息,祈准三年内差税减半……”十六绕炯火兔年(1927年)那仓雪灾,噶厦请求賑济灾民呈达赖文……望速从澎达等近地政府粮中赏所求粮食五千克、六千克、七千克……”(藏一“克”约合汉制28市斤)火猴年(1956年)那仓大雪,人畜死亡,无力交税,纳木头人呈噶厦文:“……祈以慈母不从怀中弃子般仁慈请予豁免……” 那仓,一首顽强生命的歌! 那仓,让我更深地考虑到人类文化模式。当代人类基本上有两种命运观:一种是幻想型,一种是创造型。幻想型是古典的,理想主义的,崇拜太阳或者阿波罗,这是没有意志的精神想象,以为太阳永远照耀着我,我永远是幸福的,其实大大地受骗了。创造型是现代的,实事求是的,崇拜人本身或者浮士德,不断地同各种障碍做斗争,实现我和我的创造,这是痛苦的,但没有受骗,不会麻木和萎縮。 那仓人,是在与大自然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中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 那仓人的历史,是一首悲壮的生命之歌! 76·从嘎色到北部那仓双湖办事处 伟大的生命 有人穿过了“羌塘”,就说穿行了“无人区”。其实真正的无人区,是在昆仑山山脉以南到我现在走的由车轱辘跑出印子的阿(狮泉河镇)黑(那曲)公路之间,也就是北部那仓。北部那仓比整个朝鲜半岛还大。 我们到一个叫嘎色的地方,车往北行,我坚持要到双湖办事处去。双湖办事处,是北部那仓的心脏。 有一条隐约可见的有车轱辘压过的迹印,这就是“双湖之路”。水更少了,虽然没有人,但却有生命。这毕竟是地球的一部分,不是月球或者金星上的土地。 嘎登师傅早就讨厌我们带的压缩饼干了;很想吃野味。他在那个小站口嘎色就找了一个伙计叫朗色,朗色是个真正的猎人,带着两支双筒猎枪。我看见那猎枪有点害怕,但为了我们漫长的旅途中吃得可口,玩得开心,我并非就恨那猎枪。 车,颠簸在茫茫的赤黄世界里,似乎人的主体已不复存在,融化在蛮荒之中,成为蛮荒的内容或者俘虏。当我偶尔看见那猎枪时,才明白我们是闯进另一个世界的文明动物。 描写过这片酸涩寒漠的,据我知道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女诗人马丽华,一个是吴雨初。他俩的接触和描写限于那仓东部注入奇林湖的内陆河扎加藏布,马丽华的《藏北纪历·羚羊的故事》和吴雨初的《一个沉寂的童话世界》很感人。 扎加藏布地区有上百万羚羊,真是羚羊的国土!动物世界里最有纪律的,天上是大雁,地上是羚羊。暖季,它们住在北面;冷季,它们住在南面。南来北往,年复一年。配种期,它们集结起来,公羚们展开一场生死搏斗,胜者才拥有传种接代的权力。产羔期,数以万计的母羚聚集产羔,整个洪荒世界在颤动。吴雨初说大片大片的胎盘和血水,让大地散发着红光,涂染着西部的夜空。”分娩后的母子在公羚的保护下求生,过河渡水,公羚们排成一列,用长角交叉搭起桥梁,让母子们安全地渡过。在次年产羔前,一周岁的小羚羊再不能跟随母亲。那仓人想象母子难舍时的情景,用母羚的口气唱着这样的歌: 只要不被扎加藏布的波浪冲走, 孩子,你的阿妈就会回来; 只要不被陷阱和暗弓捕获, 孩子,你的阿妈就会回来! 这难道不是伟大的生命之歌吗?恶性与残暴在羚羊世界也一定会收敛利爪的! 我们继续北行,没有发现荒漠中的百万大军,连单个的羚羊也没有发现,猎人朗色似乎越来越痛苦。车沿着隐隐约约的路向北摇晃着前进,忽然朗色吹呼:“啦嗦!”在车窗外几百米远有一条北南走向的半尺宽的小道迹印,蜿蜒在沙砾和枯茬铺成的原野上。朗色说,那是成千上万的羚羊跑成的路。它们很守纪律,一个接一个,蹄子落地从不偏离。朗色断定,这片大盆地的那边一定有成群的羚羊,于是嘠登按朗色指定的方向前迸。 在一个山坳下停了车。嘠登一支枪,朗色一支枪,我和阿旺多吉跟在后面,向不髙的坳口往上爬。果然,坳口上有两只大羚羊。朗色和嘎登猫着腰前迸。叭!枪声响了。我和阿旺多吉跑上坳口,见一只大公羚倒在血泊之中。这时,坳口的另一边升起了一片凄厉的叫声,原来可怕的枪声震撼了一个和平的羚羊王国。羚羊队伍躁动不安,相互靠拢,但不乱跑。南边开始移动,一个接一个地向南撤退。那么大一片生命,胡乱射击也百发百中,朗色和嘎登举起了枪。 “不能开枪!”我吼道。 它们的紧急行动十分迅速。大约三四分钟,最后的几只已开始起跑。朗色实在按捺不住,射杀生命的冲动让他终于又放出了一粒子弹。叭!一只小羚倒下了。它的母亲跑了百来米又跑回来,站在小羚的尸体旁伸着脖子哀鸣。叭!母羚又倒下了。母子俩一同殉难于它们自己的土地上…… 大家在小车旁迅速地剥下两只大羚的皮,用喷灯烧着它们的肉。羚羊肉吱吱作响,香气扑鼻。剩下的肉装满了两个塑料袋,放在小车屁股上的贮仓里。母羊不长角,公羊的犄角有两市尺长。朗色挥舞着公羊的脑袋又唱又跳,他们喝着青稞酒,吃着烤羚肉,十分开心。 夕阳西下,西风又起,大地的气温又降至零下几十度,被他们遗忘了的小羚的尸体早已僵冻。在车子正要起动时,我借了嘎登的腰刀,剥下了小羚那对不过一寸的角苞。我将把这对小羚的角苞永远带在我的身边,作为我终身信奉的生命图腾! 北部那仓和南部那仓一样,遍布着湖泊,地图上标有几十个,实际上的湖泊成百成千。不过,北部那仓和南部那仓不一样了,所有的湖泊都没有水。我们看见了一路的湖盆,全是干涸的盐碱沙砾,连刺丛也没有,有的地方布满地衣,显得色彩斑斓。我们没有见到牦牛和羊。当然我们也没发现有草,哪怕是草茬。 我们的车一直在海拔6000米以上的高度奔跑。荒寒的大地,一片橙黄。 我们纵深到北部那仓有多少公里?嘠登说:“大概两百公里吧。”确实的数字他也不知道。终于到了目的地,天已黑了。除了风和沙尘之外,不见有人来招呼,也不见一丝酥油灯火。我们进了双湖办事处,一直烤牛粪火。我们和那三个干部一面烤着火一面撕扯着公羚和母羚的肉,直到第二天太阳高照。羌塘没有时间,北部那仓就更没有时间了。这时的人只知道牛粪火和香喷喷的羚羊肉。我出门时,已经10点钟,太阳照得北部那仓金光闪闪。我看了我的温度计,这时是-9°C。 据说双湖办事处是县级机关。 这个县级机关的所在是一个不到一百号人的小村。一幢土块加铁皮屋顶的房子就是办事处,称得上有“屋”的住上了土地房的居民六七家,除外还有好几顶大大小小的黑帐篷。 据他们说,政府派到这里来工作的人,最短期得一个月,最长期待一年,回去后几乎都要升官。灰巴巴的抽屉里也有藏文表册,表册上还有一些地名,但谁也没去过另外的地方。 政府里的人和老百姓一样,一天到晚烤牛粪火,在火堆上烧茶,在火堆旁揉糌粑,用刀子把牛羊肉割成片放进嘴里。人们没干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中午一过,气温又下降到零下几十度。好些人穿着解放军的高级毛皮大衣,这当然是政府发的。军大衣的衣面和老羊皮袄一样,呈灰黑色。人们连脸也不洗,还去洗什么衣服?人们的脸呈赤黑色,一半是太阳的照射,一半是烧了牛粪沾上的灰。人们都穿着解放军在高寒哨所上穿的那种“大头鞋”,我在绒布冰川也穿这玩意儿,我想他们的脚不会冻坏。 恰克桑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有一条在无人区里东西走向的公路,那里有商品交換,那里是地球上的一个自然的居民点,而这里则是月球上的人工居民区,糌粑粉、冻羊肉、皮大衣、大头鞋,特別是烤火的牛粪饼等,都犹如靠阿波罗飞船运来的。 人类生存,水是极重要的。 在办事处的政府院里有一口手摇式的井。当你想用水时,就把手柄向下按几下,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水就流出来。全村人都在这里打水。据说每年8月,有十来天的中午这里的气温大约可以高达10°C。这时,人们聚在井边抽水洗澡,不管男女都光着身子。这大概可以叫做双湖村的“沐浴节”。洗澡的时间要抓紧,10°C的高温只能保持两个小时。 不到半天时间,我们四人(我、阿旺多吉、嘎登、朗色)走访了所有的居民。 人们不知道北面有昆仑山、可可西里山。 他们说,他们的祖辈也没往北边去过,只是往南边去。南边有成百上千的人到这一带取盐,五、六月出发,九、十月才能回家。不过,这是过去的事,现在那仓南北的人吃的盐都是公家运来的,南边的人还到双湖取盐吗? 年纪大一点的人很会讲故事,说的都是神山、神湖的事。地方神之多,大到山和湖,小到一块石头。除了太阳、月亮之外,有数不清的神名。有天神系統、龙神系统和念(山)神系统,神的名字叫什么朗特、帕特、萨特,什么宗柱、扬柱、朱柱,什么嘎布、纳布、琼布,等等。我以为记那些神的故事没意思,只不过证明北部那仓人至今还信奉苯教,但对于他们来说,那些神的故事就是全部的精神所在。 在双湖定居的三户猎人可以说是真正的北部那仓人。问他们释迦牟尼是谁,他们不知道,问他们毛泽东是谁,他们指着天上,认为是从天而降的神,给他们送来了糌粑、冻羊肉、皮袄和牛粪饼。 我发现几家土块房的墙上和门上都挂着苯教的标志。其图案和日土岩画群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这不能不让我赞叹,他们的生命和精神都了不起。 77·奇林湖和纳木湖 生命回归 这是最后的旅程。 从1985—1988年,我舍弃了公职和俸禄,自觉地也是自愿地做了人生中一次长时间冒险,估计可以活下来了。在血与泪的感受中,在自然和人文的洗涤中,人格成熟起来,独立起来,站立起来。现在,已经在地球之巅作了比较完整的跋涉,留下了十余万公里的脚印,但自我感觉不是那么良好,总觉得还应该对生命有更深刻、更广阔的思考,带着不满足的困惑从那仓北部的双湖南下,我将踏入南部那仓的大湖区。 从尼玛南行,不远就是阿达错,沿阿达错西南行到昂则错,再西北行到当惹错,夜宿文部。第二天一早,从文部起身东行到加仁错,沿着很长很长的湖岸南行,宿申扎。第三天,从申扎东北行到色林错,再东南行宿班戈。第四天,从班戈南行到纳木错,沿湖一圈,宿扎君寺。在这一大片镶嵌在寒漠上的明珠之中,最大的是奇林湖和纳木湖。 奇林湖位于申扎境内,东西70多公里,南北宽处40公里,面积1640平方公里,湖面海拔4530米,是西藏第二大湖。据考古资料,奇林湖形成于更新世,距今几万年。古奇林湖东西长240公里,面积1万平方公里。到了1万年前的全新世,地壳隆起,气候变得干燥、寒冷,湖面降低,湖泊分离。我们从奇林湖的南面绕过,看见了奇林湖的许多卫星湖,而且看见古奇林湖退缩时留下的四个阶梯,最高一级高出湖面近200米。靠岸的湖面已经冻结,宽阔的湖心碧波荡漾。为什么它仍然一望无际?因为大自然构造它的时候就那么深,那么广,要是它像其他湖泊,早就成为咸涩的干盐盆了。人的生理机能、个性、感情可能也是这样,父母构造了一个可以经受磨炼的生命,别的生命萎縮了,这个生命仍然旺盛欣荣。 纳木湖,蒙语腾格里海,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时地壳下陷而成,地球隆起之后气候变干,湖面縮小,现在东西长70多公里,南北宽30多公里,面积1940平方公里,比三个新加坡还大,为西藏第一大湖。纳木湖东临念青唐古拉主峰,西北是平缓的山丘,环湖是宽阔的草原,湖面海拔4718米,水深30米以上。我们上午到达湖滨,湖水浩瀚无边,南方的念青唐古拉主峰的白雪伸人碧蓝的天宇,鹅黄的原野上点綴着黑色的帐篷。 雄壮、豪迈的大地,是属于旺盛的生命体的,是属于勇敢者的。这里绝非少爷、小姐嬉戏之地,而是探索者、叛逆者的乐园,没有傲慢和偏见,没有狭隘和倦慵,一切都是坦荡的、大度的,凡是生命都必须为之献身! 我们走上纳木湖东南面的扎西多半岛,穿行在墨绿的石林里,静坐在苯教徒的岩洞中,让我认真地思考生命的真实与虚无。 我们漫步在湖滨的草场上,偶尔也碰见一顶黑色的帐篷。霍尔地区的帐篷是白色的,蓝花圆顶,是蒙古包;这里的是黑色的,尖顶,顶端有气孔(天窗)。我们走向一户人家,主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乔迁,地上躺着他们刚刚死去的阿爸。 主人向我们介绍,死者叫罗桑赫列,曾经是纳木部落的重要人物之一。他的伟业已经结束,过去的一切不必再去怀念。他的儿孙们要抛弃他,因为未来是属于儿孙们的,不再属于死者。他在这里死了,躺下的小块地皮已经和他生前不一样,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不吉利的,因此活着的人必须搬家。我在谈话中提到罗桑赫列的名字,主人立即告诫我,藏族人忌讳提死人的名字。他说,如果让死人和活人混杂在一起,还有什么活人,不都成了鬼吗?他们要求我别再提到“罗桑赫列”,即使要提到,只能说“死去的他”,这是因为,罗桑赫列已经永远从纳木湖旁消失了。 帐篷已经卷好,炊具、食品、盐、茶已经装进麻袋,把这一切东西,也就是整个的家放在几条大牦牛的脊背上。“死去的他”的大儿子向一家人和我们说:“让我们向死去的英雄告別吧!” 死者一家大小肃立于死者旁边,我们也肃立于死者旁边,主人一面向天空抛撒糌粑粉,一面高声说道:“灵魂,去吧!去到你应该去的世界,别再归来!” 这时,生命回归的呼唤让我大为激动。生命从虚无中来,又自然地到虚无中去,是如此简单,如此安然。汉族俗语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以肯定的是,罗桑赫列在来到世界之后和离开世界之前的个体生命是运动着的。正是由这些运动着的个体组成了浩浩荡荡的生命之河,这正是生命的伟大!那些希望生命之河不再流动的人也必然被生命之河淹没! 罗桑赫列的子孙们抛弃了他而去了,赶着那些驮负重物的牦牛和白花花的羊儿去了。也许,大鹰很快就会撕开英雄的皮,扯去英雄的肉,啄光英雄的骨头,英雄的灵魂就此升入天界,与现实中继续为生命奋斗的人们永別! 当晚,我住在扎君寺的土屋里,思考着另一种文化现象而发抖。如果一个民族重生死重过了头,那是一本没完没了的糊涂账。生,拼命地生,为那永恒的香火而骄傲。活得无聊时更怕死,于是想到永恒地活。只要神祖牌位不倒那么死鬼子永远就是活的,其意志就可以永远主宰活着的人,因此活人必须为死人之香火旺盛而斗争,否则就没有永生的可能。 跋 我和《深入藏地》的作者老古是好朋友。 老古清贫度日,埋头致学,悉心追求人文价值,钱和权都与他愈加疏远。这与当今许多文化圈的人放弃责任,追逐金钱的大背景显得极不相称。不过有性情中人说,像老古这样执著于道义的文化纯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肯定是一份难得的宝贵财富。 据我所知,许多热心的读者都期待着老古这部书的出版,报纸上曾多次报道该书“付梓”的消息,可因种种原因,该书一直未能面世,眨眼竟十几年了。但该书对藏地人文景观、自然景观的完整描述和对藏文化独到的深入思考,却仍然是未有人做过的和让人耳目一新的。 老古学过藏语文,曾从师于已故著名藏学家李安宅教授。80年代中后期,他分四次自费旅考整个地球大隆起地域,历时五年,行程12万多公里,北至昆仑山,南至喜玛拉雅南麓的印度北部、尼泊尔、不丹、锡金、门、珞、察诸地区,东起横断山大渡河,西至帕米尔。老古的旅考和其他人的公费旅游、文化出差不一样,不带政治任务,用他自己的说法,这叫“人的主体开创”。 老古用近五年的艰辛至少换来两大收获。 其一,走一路写一路。从1985—1989年,好些报刊陆续发表他的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游记系列,由于视角新颖,文风独具,在文界的影响很大。当时评论云:“古子文的散文,全部落脚点系大高原的人文内容和当代社会,标志着西藏散文文化写实派(或者叫漂泊者派)的形成。时间大致1986年之后。”①1989年老古把这些文章集结整理成书,就是这本《深入藏地》。 其二,老古在整理完《深入藏地》后,于1991年初还完成了《极地文化学》全书的写作。《极》书的一半以上篇章已在多种社会学杂志公开发表,一些重要的篇目、概念已译成藏文和英文。1990年《西藏研究》争鸣栏首次推出老古“极地文化起源”的核心观点,1991年《西藏艺术研究》首次推出老古“布达拉文化和布达拉文化圈”的观点。②此后,国内外藏学界沿用这些概念及其概念系列至今。尽管《极》书尚未问世,但其学术概念已深入学术界,其对藏文化的独到的认识和精辟的阐发,对老古的数年跋涉是又一个重要收获,对文化学术界也是一个很大的贡献。 现在,《深入藏地》终于出版了。能够通过这本书让广大读者走进藏地,是一件特大的好事。希望读者和作者一道全面地周游和认识这块地球大隆起的神秘世界。 元干 2002年4月 ———————— ①1992年《西藏日报》二版整版评论文章《西藏文学将走向何方》。 ②1990年西藏社科院《学术季刊》第4期,第89—102页。 ③1991年西藏文化艺术研究所学术季刊《西藏艺术研究》第3期,第62—74页。 ———全书完——— |